“新潮”的发轫
——陈世骧“中国抒情传统”建构路径及意义

2023-01-16 07:31石了英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新潮抒情文学

石了英

(佛山科学技术学院,广东 佛山 528000)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一批海外华人学者及台港学者在中西比较视野下,从中国文化的大历史脉络整体考察中国文学特质,形成了一个“中国抒情传统”(lyrical tradition)研寻与建构的谱系。颜昆阳教授认为“在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上,这应该是一个最具有社群互动与历史传承的论题。”(1)颜昆阳.从反思中国文学“抒情传统”之建构以论“诗美典”的多面向变迁与丛聚状结构[J].东华汉学,2009(9),第1-47页。陈国球、廖栋梁甚至将之形容为“大陆以外地区最重要且极具综摄力之解释体系”。(2)廖栋梁.“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专题[J].政大中文学报,2008(10),第13-14页。可见这一论述传统在境外中文研究界的深远影响。近年来,这一学术话题也在大陆学界引发热议。海外华人学者陈世骧(Chen Shih-hsiang,1912-1971)先生无疑是这一学术思潮或知识形态的肇始者和奠基者。

1971年,陈世骧在为《夏济安选集》所作序文中,评价夏济安文章在“新潮”中具有“发轫”力量。(3)陈世骧.《夏济安选集》序[A].陈世骧文存[C].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第193页。此一评价生动评估了夏济安先生在台湾学界乃至二十世纪学术界的学术贡献。事实上,陈世骧与夏济安堪称二十世纪学界的一对学术知己,二人不仅私交甚好,更在学术上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陈世骧称“济安遗著,正是在近二十年来中西文化的新撞击中,艰苦产生极富建设性的成果。”(4)陈世骧.《夏济安选集》序[A].陈世骧文存[C].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第190页。夏济安亦赞誉陈先生“利用新的批评方法,研究中国旧诗,其有新发现,自不待言。”(5)王洞、季进编注.夏志清夏济安通信选(1858年6月-1959年1月)[J].现代中文学刊,2017(1),第105-116页。新潮的发轫,用来评价陈世骧先生的学术,亦相当适切。本文希望从二十世纪学术脉络中去研寻陈世骧学术路径的表现、形成、影响,进而阐发其作为“新潮”发轫的方法论价值。

一、于文本形式细读中阐发作者微言大义

陈世骧具有诗人气质,喜欢结交诗人朋友,以诗歌研究为毕生学术重心,其学术成果受到诗人的一致推崇,可以说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诗人批评家。上世纪三十年代求学于北大期间,陈世骧对中国新诗的兴趣最大,这不仅是受当时北大新思潮的影响、新诗创作热的鼓动,更直接地源于他置身北大诗人群中,受到一批对热心新诗发展的师友的鼓励。英国诗人艾克敦(Harold Acton,1904-1994)、文艺批评家朱光潜都曾直接给陈世骧授课,卞之琳、何其芳、李广田、林庚都是其求学时期的诗人朋友。他喜欢写诗、译诗、评诗,与其英国老师艾克敦合作编选和英译的《中国现代诗选》(Modern Chinese Poetry),1936年在伦敦出版,这是第一部被翻译到西方的中国现代诗选本。(6)卞东波.《中国现代诗选》:最早翻译到西方的中国现代诗集[J].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10).第30-40页。他也曾作为青年诗评家在沈从文主编的《大公报·文艺》上发表《对于诗刊的意见》(1935年)一文。这段经历深远影响了陈世骧毕生的文学欣赏趣味和学术研究取向。(7)陈国球教授曾专门著文考证陈世骧早期学术生涯中的五四渊源,对他早年在北大期间的新诗翻译与研究情况有过详实的介绍。见陈国球《“抒情传统论”以前——陈世骧早期文学论初探》(《淡江中文学报》第18期2008年6月)、《“抒情传统论”以前──陈世骧与中国现代文学及政治》(《现代中文学刊》2009年第3期)等文。虽然陈世骧后期学术重心转向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但研究的主要文类仍是诗歌,并且持续保持着对中国新诗发展的关切,他与台湾五六十年代以来的诗人多有往来,甚至托人专门收集香港、大陆等地的新诗创作,不时有诗评文章发表。(8)史诚之.桃李成蹊南山皓——悼陈世骧教授[A].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集[C].北京:三联书店,2015,第380页。可以说,从早期的新诗翻译、批评到后期的古典诗批评、研究,陈世骧对诗歌这一文类情有独钟,他逐步深化了对中国古典诗抒情特质的认识,及至凝结成“中国抒情传统”这一标识式提法。

文本细读是陈世骧诗歌批评中一贯坚持的方法。因为英译现代诗这一工作,陈世骧在艾克敦的指导下形成了字句斟酌的细读方法,并一直贯穿于他此后的文学阅读与批评中。在《对于诗刊的意见》中,他指出讨论新诗“应该注意许多细小而极其基本的问题”,“因为翻译的关系,当然每一句和每一字都得细读,渐渐地发现平时所看到的,或口头上讲的一些普通理论,在真正了解诗上都不中用。同时也感觉到自己平时浏览过一首诗就下判断的谬误。”(9)陈世骧.对于诗刊的意见[N].大公报·文艺,1935-12-6(55).以卞之琳的《朋友和烟卷》为例,他读出此诗“善用语言的自然韵律(speech rhythm)和分行、押韵的技巧”,“字音与节拍能那样灵妙地显示乐音的和谐与轻盈的回旋节奏,绝不是率尔而成的”。(10)陈世骧.对于诗刊的意见[N].大公报·文艺,1935-12-6(55).这种从诗歌语言、句法、押韵、字音、节拍等形式层,探讨诗在艺术创作方面的特出之处,即是文本细读法和形式批评的例证。也就是说,要真正深入批评一首诗,了解此首诗的艺术秘妙,绝离不开对文本的深入细读。

于文本技巧处进行深入精微的考掘、阐发的细读,亦是他后期中国古典诗歌批评与研究的着力点。研究屈赋,他希望“是仔细阅读屈原作品,尤其是《离骚》的结果。这仔细阅读是细节的,是一字一词依照上下文联结起来的。”(11)陈世骧.论时:屈赋发微[A].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集[C].北京:三联书店,2015,第143页。这是对文本细读法在态度与方法上的说明。做学术研究,他希望“大题材不要空洞,有较具体的解释,小题材不要走极端,有较普遍的发挥,如此而已。”(12)谢朝枢.断竹·续竹·飞土·逐宍——陈世骧教授谈《诗经》、海外、《楚辞》、台港文学[A].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集[C].北京:三联书店,2015,第399页。这是文本细读法的务实作风渗透到学术研究中的体现。

“有机的形式”是陈世骧文本细读的指导性原则。他指出“艺术总要保留内容和形式一致的法则,成功的艺术,无论工具如何不同,所表现的进步到如何复杂,每一表现的部分,即使极细微处,也要和基本的情意适应无间,合起来成为有机的形式,适合着有生命实感的内容,才成为一贯的艺术姿态。”(13)陈世骧.姿与gesture——中西文艺批评研究点滴[A].陈世骧文存[C].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第39-40页。“所谓形式(form),决不只是外形的韵脚句数,而更是指诗里的一切意象、音调和其他各部相关,繁复配合而成的一种有机的结构(organic structure),作为全诗之整个表情的功能。”(14)陈世骧.中国诗之分析与鉴赏示例[A].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集[C].北京:三联书店,2015,280页。一首好诗最关键之处要看其如何在形式与内容的相互映照中去表达情感、思想。陈世骧显然深知此理。1958年陈世骧谈起新诗翻译对自己的影响:

我在民国二十三、四年间编选并英译中国新诗,那时还有些风气,以为要做自由诗,什么形式都不必讲。……即使是自由诗,虽然打破方块或任何长短的定形,也还要有一定的拍节律度的。……过了这么多年,写这篇文章,更是觉得字的“轻重、快慢、高、扬、起、降、促”,及“诗句和诗句的呼应”关系的配合,乃是“诗的所以为诗”。这些是读诗的出发点,而又是往深处了解诗本身之始终不可离的导线。(15)陈世骧.时间和律度在中国诗中之示意作用[A].陈世骧文存[C].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第65-66页。

这段自述非常清晰地交待了他对“诗的所以为诗”的认识。写诗或者读诗,现代诗或者古典诗,都理应关注诗的形式层,关注诗法中各个擘肌分理、极其纤巧的细节,关注意象和音响挑动万有的力量,关注由内在情感和气势所维系的形式各部分的通篇和谐。他此处指的“写这篇文章”,即《时间和律度在中国诗中之示意作用》一文,在这篇文章中,他从声音、结构等形式层面细致探讨了王维《杂诗·君自故乡来》、李商隐《锦瑟》等篇,不仅清晰说明了形式的示意作用,而且对这些诗给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解读。

清醒形式研究对文学批评的重要性,陈世骧不满当下的文学研究。他指出“精湛的文学研究史最忌玄虚和教条的。”(16)陈世骧.《夏济安选集》序[A].陈世骧文存[C].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第192页。他批评“传统的诗评学常常弄成玄虚。”(17)陈世骧.原兴:兼论中国文学特质[A].陈世骧文存[C].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第167页。他判断“《诗经》《楚辞》多年风气似愈论与文学愈远;乐府与赋亦多失浇薄。”(18)夏志清:悼念陈世骧并试论其治学之成就[A].陈世骧文存[C].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第20页。矛头均指向脱离“文学性”、脱离作品“形式构造”研究文学的务虚作风。他自述“近年来我常想替中国文学找一些新路。”(19)谢朝枢.断竹·续竹·飞土·逐宍——陈世骧教授谈《诗经》、海外、《楚辞》、台港文学[A].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集[C].北京:三联书店,2015,第403页。“新路”就是要开拓新的研究范式,首要一点是重拾文本形式的重要价值。他致力于“以全新的眼光来读诗”,希望将形式分析与感受体悟结合起来,让读者既经历了诗情,又能明白诗艺创作的秘妙。

由此,他蓄意要为《诗经》《楚辞》、乐府、汉赋各拟一批评长论,来构建“中国抒情传统”。由于岁不与人、英年早逝,陈先生最终未能完成对乐府、汉赋的专论。但其对《诗经》《楚辞》的论述,足以显现了他对形式批评的高度重视。研究《诗经》,他明确提出要“避免参加古来冗烦的‘美刺’寓意的解析,并且避免卷入现代修辞学家动辄以‘隐喻’‘明喻’为基准所从事的辩论,因为这种辩论既成老调,又容易重落传统寓言褒贬的圈套”,他的选择是从“诗”“志”“兴”等关键字入手,以细密详实的字源考证和科学严谨的理论推理相结合,考察了“诗三百”能被统称为“抒情诗”的关键质素——各篇中无处不在的音乐性。研究《楚辞》,陈先生亦提出“我们该从作品里面来看,《离骚》的好坏断然应以表现技巧、辞藻、思想等等的诗艺本身为根据的,我就是从这个原则开始,想用诗中所表现的时间观念来说明《离骚》之所以使我们感动、喜欢、崇敬以致模拟的地方。”(20)谢朝枢.断竹·续竹·飞土·逐宍——陈世骧教授谈《诗经》、海外、《楚辞》、台港文学[A].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集[C].北京:三联书店,2015,第399页。在“时间-存在”互动相成关系的指导下进行“结构分析”——“这是一种‘中心式’的文学批评法,藉寻查及绎接文字各属性间有机的线缘关系来确定文学作品的章法,进而彰显其中的艺术技巧。”(21)陈世骧.《楚辞·九歌》的结构分析[A].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集[C].北京:三联书店,2015,第195页。当然,陈先生并不仅止步于结构分析,而是借助探讨诗的辞藻和结构的时间脉络,来揭示屈原生命意识、存在困惑——对于暂时性生命与存在性的不安和悲哀。通过对《诗经》《楚辞》文本形式及其内涵的掘发,陈世骧阐述了二者作为中国抒情文类源头和代表的价值。

虽然陈世骧寄希望于“形式批评”给中国诗歌带来新发现,但他亦高度警惕西方形式批评的技术化倾向。每一首诗都是一个鲜活的有机生命,技术化分析难免扼杀诗之生机脉络和震撼心灵的价值,由此陈世骧特别强调要对文学作品作“同情的批评”。他以为文学批评“抛开‘批’字所带有的考查、批判的自命不凡的语调,我们可看到‘批’的最大企图是在谦虚与欣赏中作以最敏锐、不懈的、同情的阅读。”(22)陈世骧.论时:屈赋发微[A].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集[C].北京:三联书店,2015,第142页。陈世骧这样陈述夏济安的文学批评特色:“他的‘同情’真是同鸣共感,而深入的参与到主题对象以内;他的批评真是由排比辨析(批字原意之一)直作到持平的评,更又平稳的、积极的向前推进。……他真是同感的走入作者的境界以内,深爱着作者的主题和用意,如共同追求一个理想的伴侣,为他计划如何是更好的途程,如何更丰足完美地达到目的。他像比作者自己还要着急、热切。所以他的卓越见解,渊博知识,一点也不显着是自己炫耀。这样无私于我,才是真正的同情。他指摘、辨析,无处不是精细的实例,平心对比衡量而求具体改益或发明,这才是真正的批评。”(23)陈世骧.《夏济安选集》序[A].陈世骧文存[C].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194-195页。这段话清楚交待了“同情的批评”的内涵。

为避免文学批评的技术化倾向,陈世骧一方面呼吁持“同情的批评”的态度,一方面反复强调要重视文学批评的微言大义功能。换句话说,他的批评观表现为:以“同情的批评”的态度,于文本形式细读中阐发作者微言大义。在他看来,“文艺的创作批评,总必是具体的微言,但出于斯人斯地,以不离本行的话说出,却有广泛的大义。”(24)陈世骧.《夏济安选集》序[A].陈世骧文存[C].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190页。所谓“不离本行的话”,即聚焦文学性,聚焦形式层,作深入精微的文本细读和批判评赏,“有广泛的大义”则指这种批评从深远看暗示了作者对中国文学、文化、文明的关怀。文学批评既要以“不离本行的话”作“具体”的批评,又能寄寓“广泛的大义”。他认为刘勰的批评就具有微言大义,“刘勰的伟著,也只是最具体的深入文学本身,校练宗旨,详析技巧,决无似前代清谈的浮掠以充潇洒,更决无空洞的口号或说教。但全部不独反映,而且可说加强、开辟、并重建了中国人文的文明境界,且赋与新的意义。”(25)陈世骧.《夏济安选集》序[A].陈世骧文存[C].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191页。从“文之为德大矣”到“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的论述,刘勰提高了“文”的同时也充实了“道”,“自然”也不再流于空洞玄虚,而有了具体自然界的意象,成了“日月叠碧,山川绮焕”,龙瑞豹姿,林籁泉韵。刘勰既深入观察文艺的具体性,又以远大眼光和智力来发挥文艺“经国大业、不朽盛事”之能,“微言”与“大义”结合起来,对于中国文学、文化、文明的建设有着莫大的贡献。

陈世骧自己的文学批评始终重视贯彻微言大义。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教授曾以“雕龙过往哲,毫发析微言”(26)杨联陞.《陈世骧文存》序一[A].陈世骧文存[C].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第2页。评价陈世骧在文学批评方面的造诣。翻译陆机《文赋》,陈世骧在马拉美“诗是危机状态下的语言”观念的照见下,要求自己不忽视任何一字的字面意义,不遗失《文赋》精致复杂的结构、暗示性的弦外之音及其丰富的联想效果,更要通过《文赋》的翻译与批评,考察陆机写作所体现的“文学作为对抗黑暗之光”的力量。他认为陆机是那个时代“入世的儒者”“最后的儒生”,虽身处乱世,但始终以不屈不挠的人文信念坚持儒家的“匡世”观,陆机于多灾多难期写作的《文赋》正是其以文艺创作缔建文明和秩序的积极活动,是其“文学作为对抗黑暗之光”的表现。研究屈赋,他从“时间”切入,以“结构”为具体的批评落点,在层层阐述剖析中,以揭示屈原之于“存在”的表现——在无限无穷的时间之流所构织的命运之网中勇于坚守其“面对失望的勇气”,以解释屈赋的感人力量、屈原的伟大原因。陈世骧博学宏观,又深具人文情怀,其文学批评的特色可以用“新”“实”“远”来概括,从文本精微处入手,于普遍人性处显文人关怀,是其坚守文学批评微言大义的体现。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台湾学界,西方各类理论与方法大量涌入,西潮成为推动新潮的媒介。西潮如何与传统结合形成建设性力量,如何在中西方思想文化的差异比较与汇合融通中推进学术研究的更新,是学界有识学人自觉思考的问题。在“新潮丛书”的“弁言”中,陈世骧说“这个时代的文化是彼此撞击互相建设的文化。我们肯定新生的广义的中国文明。……”(27)陈世骧.新潮弁言[A].陈世骧文存[C].台北:志文出版社,1972,第1页。于中西文化的碰撞融通中进行学术建设,较早留美的华裔学者陈世骧自然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作为诗人、批评家,陈世骧强调文学批评的形式维度,亦强调文学批评的印象主义和价值向度,于文本的形式细读中阐发作者的微言大义,是他践行文学批评的指导原则,也是他融通中西方文学批评思想的实践导向。他还有意识地将此种学术取向引入台港学界。1958年,他回台访学、客座、演讲,发表《中国诗之分析与鉴赏示例》《时间和律度在中国诗中之示意作用》《中国诗字之原始观念试论》《关于传统·创作·模仿——从〈香港——一九五○〉一诗说起》等文章,用新批评的方法解读中国诗歌,为台湾文坛吹进了一股新风。这对于当时台港学界较为守旧与传统的学术氛围来说,确有着新潮催动的作用。

二、以西方文艺理论融通中国考据学研究

夏志清教授在《陈世骧文存》的序中曾说陈世骧“论文中包罗的学问广,往往两面不讨好:搞文艺批评的觉得他太留意古字的涵义,引证甲骨文、《尔雅》《说文》,读起来好不耐烦;老派汉学家觉得他在考据训诂的文章里加了些西洋理论,西洋术语,也怪讨厌。”(28)夏志清.悼念陈世骧并试论其治学之成就[A].陈世骧文存[C].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第17页。细细思量,这一评论其实揭示了陈世骧先生治学的一个重要特色:中国传统考据学与西方文艺理论的结合。陈国球教授称之为“文字学的功夫结合文学理论”(29)陈国球.“抒情传统”论述与中国文学研究——以陈世骧之说为例[J].文化与诗学,2011(1),第279-297页。。陈世骧幼承家学,“对经、史、子、集、诗、考据等学问,都早有独到功夫。”(30)史诚之.桃李成蹊南山皓——悼陈世骧教授[A].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集[C].北京:三联书店,2015,第380页。其《“想尔”老子〈道经〉敦煌残卷论证》就显示了其深湛的考据学功底,他对陆机生平和《文赋》写作时间的考订,对“诗”“志”“时”“姿”等字的原始构型与象征意义的考察,都显示了其谨严的文献考索和训诂考据功夫。但另一方面,陈世骧自求学北大开始,就着迷于新诗批评,对美学、对带哲学意味的文艺批评、文艺理论兴趣较大,后又在西方教学研究多年,对中西方文艺理论有过系统精深的研究。在学术研究中,将两个方面的优势结合,自在情理之中。在学科分类日益细化的现代学术语境下,陈先生兼有深厚的国学功底和西学素养,能纵横于古典文献和西方理论的旁征博引中钩寻典籍、谈文论艺,非一般学者所能企及,显得难能可贵。

虽然夏志清谓陈世骧的治学方法“往往两面不讨好”,但却极具开启“新潮”的意味。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西方汉学研究中心逐渐从欧洲转向美国,这意味着代表欧洲汉学实证研究传统的考据校勘之学逐渐向代表北美中国学理论研究新趋向的文学美学研究转向。对于彼时的陈世骧来说,如何在海外弘扬中国文学的特质与传统以彰显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格局中的地位和价值,这一问题更具紧迫性,更值得他花费时间精力去做。正如夏志清所说“世骧不是不会写使一般汉学家读后心理感到舒服的文章。……但他不情愿这样做,因为他觉得研究中国文学,不借鉴西洋文艺批评和西洋文艺多方面的成就,是不可能的。他情愿另辟新径,文章不讨人喜欢没有关系,不情愿在大家踏平的路上再走一遍。”(31)夏志清.悼念陈世骧并试论其治学之成就[A].陈世骧文存[C].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第17页。陈世骧也的确一直走在为中国文学研究“另辟新径”的道路上。

为中国文学研究“另辟新经”,首先要协调处理好“西潮”与“传统”之间关系。陈世骧一贯强调不离当下关怀的应用与活用“传统”,“西潮”则可以刺激“中外文化的大撞击”语境下“新文化建设”。陈世骧认为艾略特的创作和批评之所以取得巨大成绩,是由于艾略特“带着美国传统新耶教气味,广泛接受欧洲古典和近代文化,而终至寄身异域,在文明的撞击下反入旧教”的原因,而《文心雕龙》之所以称得上体大思精,是由于刘勰能在“文化大撞击后的新气氛中,回顾自己整个文学以及文明的传统,而极有消化力的深知如何用外来借鉴,做自觉的批判和说明。”(32)陈世骧.《夏济安选集》序[A].陈世骧文存[C].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第191-192页。从这些评价可见借鉴外来、回顾传统,才有可能在新旧并存、异质和合的语境下创生新的文艺和理论。

以新的眼光回视传统,是陈世骧一贯的做法。陈世骧对于中国传统学术方法往往有着合于现代学术的思考。对于中国传统的考据之学,陈世骧提到“任何考据,多难免臆测成分,惟以最近于良心,合于物证,故坚持之。”(33)陈世骧、逯钦立.关于《文赋》疑年的四封讨论信[A].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集[C].北京:三联书店,2015,第219页。所谓“合于物证”,要求考证者利用充分完备的史料,以深厚文献考证功夫,做出实事求是、有说服力的说明论证。“近于良心”,要求考证者能对考证对象下一番“心灵追迹”的功夫。陈国球曾比较陈世骧与逯钦立对陆机《文赋》写作时间考证过程所显示出来的学术风格的差异,指出“逯钦立是非常严谨地安排资料,用平实的语言进行乾嘉考据式的推理。陈世骧则笔端常带感情,解读文献时表现出敏锐的文学触觉……陈世骧的考证,其实是一位敏感的批评家对一颗文学心灵的追踪,是超越时空阻隔的知音感会。”(34)陈国球.“抒情传统论”以前──陈世骧与中国现代文学及政治[J].现代中文学刊,2009(3),第64-74页。显然,陈世骧所持的是一种“有感情的考证”方式。

三、中西比较以“创建新的体会和辨识”

二十世纪每一次“新潮”的产生都植根于中西文化的大交融与大碰撞,二十世纪学人从事文学研究无法回避中西比较的研究视野。没有比较,何来发现?没有发现,何以创新?没有创新,何以推动学术的向前发展?西学国学兼擅的陈世骧作为较早留学海外的华人学者,在中西跨文化交流中,自然而然地运用西学视野来阐发中国文学,不仅较早提出“中国抒情传统”这一在华裔语境中影响深远的识见,更在方法论上予以后之学者一种典范价值和深远影响。

在加州柏克莱大学任职期间,陈世骧就曾协助校方筹建比较文学系,并亲自讲授中西比较文学课程。其“中国抒情传统”本身就是一个在中西比较语境下提出的论断:

当我们说起一种文学的特色为何时,我们已经隐含着将之与其他文学做比较了。而如果我们认为中国抒情传统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东方文学的特色时,我们是相对于西洋文学说的。(41)陈世骧.论中国抒情传统[A].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集[C].北京:三联书店,2015,第4页。

中西文学的比较并观下,各自的文学特色将得到凸显。陈世骧的“中国抒情传统”建构主要有以下两条路径:一是考镜源流,通过追问中国抒情诗的源头,勾勒中国抒情诗的发展主流来确立中国文学抒情传统这一事实。二是从文学批评入手,通过对《诗经》《楚辞》、汉赋、唐诗的具体批评,来说明中国抒情诗的文类特质,以及这种文类特质的发展演变,从而确认中国抒情传统的形式内涵。

不管是哪种路径,无处不贯穿着中西比较的视野。如论“诗”字,他有意“援用比较的方法,看出其他种文字中可以相比而相通的情形,作为佐证”(42)陈世骧.中国诗字之原始观念试论[A].陈世骧文存[C].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第15页。,借平行现象之当然,进而寻求其所以然,通过“诗”与poetry,诗与life、与laib-的对比论述,“希望得他山之助,推得‘诗’字的原始观念,和其在中国文学思想中所生各种颇似深晦的意思,内中隐微有可得而阐明者。”(43)陈世骧.中国诗字之原始观念试论[A].陈世骧文存[C].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第17页。讨论“诗言志”,他会“为了更便于西人理解,这里要借用康德《审美判断力批判》(critique of aesthetic judgment)中审美经验二律背反的某些观点。”(44)陈世骧.寻绎中国文学批评的起源[A].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集[C].北京:三联书店,2015,第22页。论“兴”亦如是,借镜西方学者对中古欧洲民间歌谣的研究,探讨兴与motif的文义暗合、互相印证之处,“可帮助我们设想《诗经》作品从原始面貌展开为丰富、上品的抒情诗的过程。”(45)陈世骧.原兴:兼论中国文学特质[A].陈世骧文存[C].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第149页。他自述《原兴:兼论中国文学特质》一文“稍以比较文学方法,探索我国诗歌创造之初形。胚胎所具,复因枝振叶,以见其对后世传统文学之影响。……因多需西洋例证,对比发明,故原以英文写成。”(46)陈世骧.原兴:兼论中国文学特质[A].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集[C].北京:三联书店,2015,第101页。对于《屈赋发微》的写作,“也许我们会发觉本文变成了比较性的。我承认这是我所企图的也同时是有此需要的。某些的观念,某些的发现,如果不是用比较的话,那就恐怕不会产生。我们用多面的镜子必更能照见自己。”(47)陈世骧.论时:屈赋发微[A].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集[C].北京:三联书店,2015,第143页。求助于古欧洲的类同事例,从类同与差异梳理中西时间观的发展历程,陈世骧在比较语境中阐明了屈原对于中国“诗的时间”的创始意义,以及这种时间观之于中国文学的深刻影响。中国的“姿”字和西方的gesture互看,寻找其可资比较的诗学意义:

一面把西洋理论以中国观点看,辉映之下,可更增加些理趣。一面对中国的历来文艺思想,发掘一下,指出值得注意的地方,对照西洋方法与精神推求,也许是整理中国审美理论的小小一步。(48)陈世骧.姿与gesture——中西文艺批评研究点滴[A].陈世骧文存[C].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第46页。

在《时间和律度在中国诗中之示意作用》中,不忘“举几首英文韵文,既表示这问题的普遍性,又借他山之助,观点更可明了。”(49)陈世骧.时间和律度在中国诗中之示意作用[A].陈世骧文存[C].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第48页。对于杜甫《八阵图》的赏析,目的之一便是“藉机会实验一下所谓literary genres(文类)的新理论,和organic form(有机形体)的诗论,在实际批评(applied criticism)中之应用。”(50)陈世骧.中国诗之分析与鉴赏示例[A].陈世骧文存[C].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第77页。在中西比较的视野下,陈世骧善于发现西方的对等文例,运用西方的批评理论与方法来对照研究中国文学,以期对中国传统文艺思想提出一些新的看法。

如此密集地、一贯地使用中西比较的方法,甚至到了凡写文章必涉比较的程度,这与陈世骧对自己作为海外华人学者的学术处境与学术优势的清醒认知相关,他反省到“海外的研究与中国不同,而且一定要有所不同。……身在国外,更多比较的机会,我们总想把文化放在一个更大的‘参考框架(frame of reference)里,多接触他国的理论和传统,中国文学会有世界性的意义,比在单元传统下,日久造成重复和单调的窠臼为好,我们要利用海外的环境,异国的参考资料,研究方法等等,可能扩大文学的境界。’”(51)谢朝枢.断竹·续竹·飞土·逐宍——陈世骧教授谈《诗经》、海外、《楚辞》、台港文学[A].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集[C].北京:三联书店,2015,第398页。“身在国外”予以海外华人学者从事中国文学研究天然的跨国别、跨语言、跨文化的优势。陈世骧充分利用“更多比较的机会”优势,讨论每一个学术问题几乎都贯穿着用异国的“参考资料”“研究方法”再发现中国文学特质的用意,如以西方的lyric理论对接阐释中国古典诗,进而搭建“中国抒情传统”;用西方的gesture理论来对照研究陆机《文赋》中“其为物也多姿”的“姿”;用西方的时间理论来阐发屈赋,从而为屈赋之伟大感人提供另一种解释路径,并进而阐明一种独特的中国诗的悲剧——宇宙的悲哀;用西方的文类理论来研究杜甫的《八阵图》;用西方字源学研究成果来释“诗”、原“兴”……诸此种种,深刻地体现了陈世骧在学术上“撮评旧论,希辟新程”的用心。

其次,从中西比较来研究中国文学,显然与陈世骧对中国文艺思想表现形态的观察分不开。中国诗话,恒见片语,发为议论,也多为一时感发的短文,所以向缺系统的发展,少见巨帙的著作。相比较下,西洋诗论的广泛波澜、重分析、多推阐,多与哲学思想相支撑,表现为科学研究的形态。在海外教学研究多年,陈世骧更能深刻感知此种差别,以至形成一种“心结”而立意改观。他“深觉中国文艺研究,虽规模体系宏伟可观者,《文心》《诗品》之外,寥若无几。然积代经验,所含非无精义。惟只著于片语,甚或只字。这片语只字中就蕴蓄着极可贵的材料。如今我们有了现世界多面的方法理论和科学成就做参考,可望从这些珍贵材料中提炼出精华,使文艺研究也配上成科学研究的一种。”(52)陈世骧.中国诗字之原始观念试论[A].陈世骧文存[C].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第23页。中国古籍中有不少凝炼的事实观察与一言片语的精到见解,亟需予以现代发现。借助西学辨析疏通中国古籍中的理论精义,“也许有把中国传统文艺思想整理起来的希望。”(53)陈世骧.姿与gesture——中西文艺批评研究点滴[A].陈世骧文存[C].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第34页。

对于自己所从事的比较文学研究的目的,陈世骧有自己的思考与期待:

比较文学这门学科的主要关注点是:在不同文学之间寻找不管多抽象的共同点,或者共相,再进一步侦察双方的独特之处。经过具体例证的并举对照之后,彼此的独特之处会更清晰地显露。这比仅在单一传统下的观照,更能探得深义。因此,这样的工作不会止于发现双方的对等或关联之处,而是要创建新的体会和辨识。(54)陈世骧.论中国抒情传统[A].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集[C].北京:三联书店,2015,第3页。

这段话包含了两个层面的意思:一是比较文学的目的是在不同文学之间寻找“共相”,再在共相中辨析差异或互通的地方,各自文学“独特之处会更清晰地显露”。二是比较文学工作的更进一步目的是“创建新的体会和辨识”,即改变了文学判断的眼光,以更包容的心态、更开放的视野去发现各自文化文学的新价值。主观上讲,陈世骧提出“创建新的体会和辨识”,显然有着文学标准重新言说的意味。在西学语境中做中国文学研究,陈世骧时时处处感受到西方人看中国文学所携带的偏见与执迷,因为西方人用的是西方的标准。建立文学评价的新标准,以发现和肯定中国文学的独特价值,正是陈世骧倡导比较文学研究的重要目的。具体地说,陈世骧希望在中西类同与差异的互比之间,借西方文学佐证、旁证、推证中国文学的抒情特质与传统。所以其比较文学呈现出阐发研究的倾向,他对西方文学理论与方法的采用,都是从“自我发现”这一基点出发的,这也是海外华人学者在西方从事中国文学研究的普遍研究立场。

徐承在《陈世骧中国抒情传统论的方法偏限》一文中对陈世骧使用中西比较方法来研究中国抒情文学的正面价值予以充分的肯定,但亦认为陈先生的比较文学方法存在三个方面的误区:一是在比较过程中设置了不当的标准,“以西方浪漫主义文艺思潮的抒情诗理想所‘照见’的中国抒情传统来与西方历史上的非浪漫主义文学相比较,从而对中西双方的文学历史都有所‘不见’”;二是比较不够深入、全面,即对中西文学都作出一元论的推断,把中西文学比较化约成抒情文学和叙事文学的比较,对两种文学的复杂历史现象都造成不可避免的遮蔽,“至少忽略了中国文学的政教传统、史传传统、文本相因的写作惯例、直观外物的纯粹审美路向,同时也有意回避了西欧强大的主观内省传统和发达的浪漫主义文学成果。”三是比较不够客观。即深受民族情绪的鼓动,比较视野被染上强烈的民族情绪而不易客观公允地看待历史,从而偏离“回到实事本身”的学术训诫。(55)徐承.陈世骧中国抒情传统论的方法偏限[J].文艺理论研究,2014(4),第116-124页。

客观地说,徐承博士的批评切中了陈世骧比较文学方法使用的薄弱之处。但如果做一番同感共鸣的功夫,去思量陈先生作为海外华人学者在境外传播中国文学的责任感、良苦用心及艰难处境,就可以对他多一份理解和尊重。首先,说陈世骧设置了不当的标准进行中西比较,以至有以西律中倾向,某种程度上夸大了陈世骧对西方浪漫主义以及西方各类理论的认同度,西方理论资源充其量只是照亮陈世骧再发现中国文学特质的火光,所谓他山之石也。至于说比较文学视野不够深入、全面,只能说深入、全面的中西文学比较不是陈世骧的学术重心所在。通观陈世骧的学术历程,他最重要的兴趣和成就在于实际的文学批评,他既无意于从理论层面上去建构一个中国抒情传统的理论体系,更无意于系统整理中国文学史发展的“全景地图”。他只是从一个不得已在异国安身立命的中国学者、人文学者阐扬民族文化特质的使命感出发,在中西文化抗拒互渗之间,去做提纲挈领、直抵精神的整体论述。中西文学可资比较的议题多、范围广,深入全面的比较需要多代学人长久地努力,并非陈世骧一人所能完成。至于说到要客观地进行中西比较,这应该是一个程度的问题。从学术的严谨性来讲,客观的研究态度自然是衡量学人学术质量的一把量尺。陈先生既是一个学者,更是一个诗人批评家。虽然陈先生要求自己谨遵科学研究的学术规训,但观其实际的研究,他更像一个有情怀的学者在不停地向西方人叨念着中国文学的“荣光”。读其学术文章,有时候像读散文,被其充沛的感情所共鸣,随着他的循循诱导渐悟中国文学创作之秘妙,不免为之深叹。他所有的中西比较,最终只为导向对中国文学问题的新阐发和再发现。在某种程度上说,陈先生因为心系故国,其中西比较自然是有所偏重而无法做到绝对客观的。但这并非学术瑕疵,反而是这种有感情、有温度的学术研究,成就了他研究的独特视域和发现。

杨牧在《陈世骧文存》的《编辑报告》中曾评价陈世骧先生“以深邃的古典修养为根基,用现代西洋文学批评的方法重估三千年中国传统文学的成就,发明最多,均可为这一代有志于中西文学研究者之参考。”(56)杨牧.陈世骧文存·编辑报告[A].陈世骧文存[C].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第181页。这一评价非常中肯。作为海外华人学者,陈世骧学术研究的一大特色与优势即用“现代西洋文学批评的方法”来重新观照中国文学提出了诸多令人耳目一新学术论见。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台湾学界,百废待兴,学术研究氛围较为守旧。据夏济安回忆,1958年陈世骧客座台湾大学,发表演讲“在台湾的大为lionized”,“听他的演讲有些地方可以开我茅塞。”(57)王洞、季进编注.夏志清夏济安通信选(1858年6月-1959年1月)[J].现代中文学刊,2017(1),第105-116页。往来于北美和台湾之间,陈世骧及其中国抒情传统论述反哺到台湾,引发了台港学界对“中国抒情传统”这一话题近六十年的热议,其研究路径与方法更是有力地推动了台湾学界学术生态的更新,可见他之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学界的中国文学研究的“新潮”发轫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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