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泥土芳香的田野上

2023-01-14 06:12赵天益
绿洲 2022年7期
关键词:整枝老三连队

赵天益

团场人家

初春,团场的阳光一天天灿烂起来。应郑大成之约,我驱车去看他。郑大成是当年我在连队劳动时的忘年交,小我十来岁,高中文化,喜爱文学,人也机敏。我们一起种棉花,操持棉事,朝夕相处,早晚都有说不完的话。后来我进了城,他仍在连队,但来往不断,常相探望。

郑大成家是个小院落,一亩多地的面积,当年鼓励职工自建住房时连队给划拨的。院门朝东,贴有大红春联,上联“四时耕风雨”,下联“三秋收明月”,横批“农垦人家”。主房是三间堂屋,另盖有厨房和仓房,院中还搭有一个大仓棚,仓棚下停放着一台轮式拖拉机和一辆电动摩托车,还堆放着滴灌用的水管、水带及一些农机配件。郑大成一家四口人,一双儿女都在外地工作,他和媳妇田敏这时正在仓房里检修农具和拖拉机零件,听我敲门,忙起身相迎,把我往堂屋里让,我说仓房里好,干这些活我还能帮帮手。

这些存放了一冬天的农机具和滴灌用具,都要一一检查,坏了的修好,锈了的磨利,零件破损的更换上新的。特别是滴灌用的滴头至关重要,漏检一个被堵的,将来会误一片棉花,丝毫不能马虎。接着要预定地膜、化肥、农药等物资,并要备好资金。

郑大成说,改革开放到如今,比起过去备耕省事多了,种子不备,有种子公司供给工厂统一生产的标准化种子。化肥取代粪肥,粪肥和运送粪肥的车马、爬犁子也不备……以往需要花力气准备的事,现在只需用心去谋划,去预订、购买、约请,有些在网上进行,有些去跑动跑动就完成了。

看得出来,郑大成做着手上的活,心里却很是畅快。这些年承包棉花地的收益不错,手里存了些钱。但他也有不少感慨和烦恼,最大的感慨是心累,干着今天的活,还得想着明天的事。最大的烦恼是事繁,大事小事都得自己办。眼下的备耕,看起來不出大力,身子也不累,但它累你的心。花钱买农资是件轻松事,可做起来并不轻松,如同有块石头悬在头上,逼得你样样谨慎处处提防。现在的市场复杂,有些人变着法子坑咱种地的,稍一疏忽就会上当受骗,弄来一堆假冒伪劣产品。他说,咱们那时候种地哪管这些事,白天干活,晚上睡觉,什么心都不操。

郑大成说的那时候,是指实行土地承包制前吃“大锅饭”的时候。那时的心由连长操,职工跟着连长的指挥转。每年备耕的时候,连长安排男工班在院子里扫净一片雪,燃一堆火,抱来红柳、白蜡和紫穗槐树条子,放在灰火里烤软,编成篮、篓、抬把子等农用工具和耱地的耱子。安排女工班选棉花种子,从数万斤棉种中剔去破子、烂子和瘪子,然后交给植保班作硫酸脱绒处理。这项作业技术要求高,每年连长都要派技术员坐镇指导,教他们测硫酸浓度、用量、腐蚀时间以及漂洗、晾晒等,至于其中的科学道理,他们不问,技术员也不讲,双方都觉得没有必要。

万事靠连长,我们的心自然不累。心不累的结果是种了多年棉花,竟不知道地温几度时播种,播几厘米深,每亩播几斤棉种,亩保苗多少株等等。坦白地说,我们只会干农活,不会种棉花,天天从事“棉事”活动,却不懂多少棉事中的科学道理。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轮到自己种棉花,连长、技术员不得不从头培训我们这些农工。

团场实行土地承包制,将农工变为棉农,一直走到今天,兵团又推进团场综合配套改革,实施职工身份地划分,连队全方位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民选“两委”,成为土地真正的主人,这才一步深似一步地感觉到种地的大不易与大学问。只凭力气不行了,还得有知识、懂科学。以往一些平平淡淡、看着不起眼的人,一经承包,心胸城府、山水头角都显露出来了。棉农们的差异反映在能干和会干上,力者能干,智者会干。能与不能,会与不会不好去量化,体现在每株棉花上也就是一两个棉桃的差异,今年你多结两个,明年我多结两个。这差异充满魔力,年年闹得棉农们激情燃烧,总想自家棉株上多结几个桃子。有差异比无差异好,倘若大家种的棉花都一个样,平静的团场田野将索然无味了。

郑大成属于能干又会干的人,是棉农中的聪明人。说他聪明,不是他发明创造了什么,只是接受新技能比别人快半拍,如什么叶面施肥、化控、化学除草等,别人观望时,他已经动手做了。他得益了,别人来学他,他也不保守,全盘告诉人家。仅这“半拍”之快,成了全连的聪明人,大家公认他棉花种得好。

郑大成对田间浇水的变化感受最深,跟我讲起来滔滔不绝,回味无穷……

浇水是一项非常重要的田间作业,从大水漫灌到沟灌、喷灌、膜下滴灌,变化多大呀!远去的漫灌不堪回首,不说它了。沟灌你是知道的,浇灌坡度大的地块,水在棉田沟里跑得比兔子还快,追赶一天累得精疲力竭,结果是低处淹高处旱,惹得排长训罢连长训。你该不会忘记吧,那次连长训过了开饭时间,弄得我们每人多吃了一个大馒头,连长说我们还好意思吃。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一没偷懒,二没耍滑,多吃馒头是浇水累的。可也得把话说回来,训人是当领导的一项任务,他得去完成呀!因而我们也脸一红就算过去了。于是乎,我们就辛辛苦苦地浇,他们就稀里糊涂地训,没法子,当时的条田就是那么个高低不平的条件,谁心里都明白。

浇水的活不好干,又苦又累,常常吃力不讨好。水在田里淌着,人得跟着水转,你耍滑,它立马积一汪水镜子,照得你原形毕露。那时连队有句口头禅:“农活有谱,浇水最苦;瓜果粮棉,浇好最难。”浇水人铁锨一把,胶筒一双,马灯一盏,破棉袄一件,白天黑夜,水里泥里滚,滚到棉花吐絮,身上的皮都滚厚了一层。那时没人愿意浇水,听说编到浇水班,连媳妇的脸都拉得好长。浇水黑天白昼两班倒,她一个月得守半月空房。

自从有了喷灌和滴灌,浇水成了惬意的农活,“惬”到什么程度?跟你这么说吧,那不叫劳动付出,叫劳动享受,它有着把人的劳动细胞默化为艺术细胞的感觉。我跟你说的是喷洒过程,但是干喷洒前插布水管与喷头,喷洒后回收水管和喷头的活,还是很辛苦很累人的。

当你把喷灌按钮一摁,水“唿”地一下从喷头喷出来时,你不需要再做什么,尽可坐在或站在地头欣赏你的棉田,欣赏一幅轻灵多彩的图画好了。你会看到一场无云而降的绵绵细雨,看到旱苗得雨勃然兴旺的样子,还可以在水雾中看到长短不一的彩虹忽隐忽现。我印象最深的是启动闸门的一刹那,手触心动的滋味让人忘乎所以,狂妄之心油然而生,不禁想对天大喊:我是播雨的神仙!

喷灌刚开个头,未及大面积推广就被滴灌代替了。喷灌虽然比漫灌、沟灌先进,但赶不上滴灌科学、节水。它落水均匀,但湿透不均匀,落到高处的水会流入低处。还有,它喷出的水一部分被阳光直接蒸发,翼然升空云游而去。滴灌则不会,滴灌的水在地膜覆盖下的输水管中流动,从滴头一滴一滴地滴出,每一滴水都慢慢地浸润土中,地浇透了,地表却看不到一丝水流。它的内在更丰富,滴入土壤中的水分蒸发到地膜上结成水珠,水珠聚大又落入土中,如此往复,一滴水能滴多次。滴灌的水,要回到空中,只有一条路,经棉株的根系吸入,由株体输送,从叶面“排出”。滴灌的水,从水源地到叶面排出,是在一个庞大的、精密的、自然和人工相结合的封闭系统中运行,眼睛看不到它,心能感觉到它悄悄潜入地、“润物细无声”的境界。

在干旱地区务农,说到底务的是水,与其说种地不如说种水更为贴切,只要水能种进地里,石头缝里都能结出棉桃。要是无水种进地里,多么了得的农艺农技,哪怕是搭乘人造卫星在太空转了七十二圈的“太空种子”,也种不好。

记不得我们在这方土地上将水种了多少遍,扪心自问,有几次真正种“活”过?几乎是零,那是因为没有一次水是完全按照人的意愿浇入禾下土的,是让整块条田均匀受水的!非多即欠,总有不如意的地方。所以,不敢说把水种活了,充其量是不死不活。说“不死”,他年年滋润土地,让我们获得不少收成;说“不活”,却因为我们的不当,误了它尽力尽心地作为,减了不少收成。水无过,过在我们。我们把水从遥远的天山上引下来,却不能均匀地浇到地里,此咎难辞。

我以为有了滴灌,有了地膜覆盖以后,有了这“一滴一盖”的结合,才算把水种活了,这种结合叫“膜下灌”。膜下灌,是将明渠改作水管,把明水纳进水管,播种的时候,和种子一起把水管“播”入土中,地膜覆盖其上。浇水时,水管接通水源,水便缓缓流进水管,然后滴入土中。

水种活了,庄稼自然长得好,你看,田里还有旱点和涝点吗?还有旱得像小老头一样的棉株吗?还有以往我们常说的“高的高,低的低,骑着骆驼赶着鸡”参差不齐现象吗?没有了,这些都没有了。更重要的是它节水,比裸地沟灌节水百分之六十,也就是说沟灌一亩棉田的水,现在可以浇两亩半的棉田。这多出来的一亩半地,哪来的?是种水种出来的。水种活了,不要说庄稼旺盛,就连土地也都“长”大了。

我从来没听过郑大成把浇水的事讲得这么入神、深透、淋漓酣畅过。这次听他说浇水,犹如吃了一粒新熟的葡萄,开始有点酸涩,后来顿觉清醇甘甜,回味悠长。

八月初,郑大成打来电话说,你不来看看我的棉花?接着将他种的棉花长势描述一番。这让我想起他亩产千斤的惊人指标,那可不是个小数目,无论如何得亲眼去看看。

郑大成的棉花果然长得好,一株株一行行,一般高矮一样茁壮,绿油油的,开着黄紫相间的花。百亩棉田整齐划一,如田园诗人写的格律诗,平平仄仄,不枝不蔓。

郑大成不在棉田,外出聯系叶面施肥的事去了,下午才能回来。田敏领着几名雇来的女工在给棉花整枝。

整枝又叫“打群尖”,将所有果枝上的生长点剪掉,这是棉花管理上的一个重要环节。田敏告诉她们:今天紫花前留一个蕾,黄花前不留蕾,再过几天也就是立秋以后,留花不留蕾。这个要求必须执行,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棉桃不能成熟,少了会降低产量。她反复强调,整枝是个细致活,脚要轻,手要准,多剪一个花蕾必定少结一个棉桃,将来就少收三克重的籽棉,要是剪断一枝呢,算算是多少?

听了田敏的要求,我说棉枝是不是整得太狠了,应该多留一个花蕾确保千斤指标。田敏说我思想陈旧,观念没有转到优质上来。接着她给我算了一笔账:“花见花,四十八(天)。”立秋前后的黄花桃子九月底才能成熟,如果“十一”以后下霜,它吐一朵霜前花;若“十一”以前它吐一朵霜后花。要是多留一个秋后蕾,它肯定吐一朵霜后花,甚至吐不出花絮,只能收四瓣不入等级的剥桃子花。剥桃子花有产量意义而无经济价值,如今谁还去贪它呢?她还告诉我,这个要求是郑大成按亩产千斤籽棉设计出来的,要不走样地执行。

务棉是功夫活,三分靠种七分靠管,种得好还需要管得好。郑大成的棉花有田敏照管着,年年长得好。田敏十七八岁来到连队,一踏进棉田再也没有离开过。早期的定苗、中期的打杈、整枝,后期的收获采拾,以及中耕除草、打药治虫等田间管理的活,样样娴熟。她干活手脚麻利,又肯用心,是连队有名的巧媳妇。她拿出女人做针线活的功夫侍弄棉花,从棉苗出土到捋棉桃、砍棉秆,一直守在棉田里,没有一天离开过,每株棉花都是她看着长大的。没有她,单凭郑大成腹中的底气,他也不敢制订亩产千斤的指标,这个千斤重担,田敏担着五百斤。

田敏领着女工们游走在棉田里,寻找疯长的棉株,找到后咔嚓就是几剪刀,动作敏捷,下剪准确,然后接着再找。这与我记忆中的整枝相比,悠然如闲庭信步,不可同日而语。

在我记忆里,整枝是一项工作量大、时间性强的田间作业,每年都要调集全连职工参加,五至七天完成。整枝时节,棉田里布满人,剪刀声响成一片,嚓嚓嚓如急雨声。整枝作业定额每人每天两亩半地。我的手慢,紧剪慢剪仅能完成定额,遇到疯长厉害的地块还完不成定额。田敏手疾眼快,每天能完成三亩多到四亩。那时没有化控技术,棉株尽情地生长,每株长有七到十个数量不等的果枝,除去基部老化的,株株都有四五个尖要剪,一亩地七八千株需要剪多少,三亩四亩呢?没整过枝的人都说这是个不费力气的轻巧活,拿一把小剪刀去剪嫩嫩的棉花生长点,比抡铁锹坎土曼挖渠平地轻松多了。我对这话很不服气,如果要我挑选,宁愿去抡坎土曼挖渠,也不愿握着轻巧的小剪刀去整枝。在整枝作业中,累肿胳膊的、磨破手指的大有人在。田敏每年都肿过胳膊、磨破过手指。铁打的剪刀把子和肉长的手指,整天放在一起不停地摩擦,它能不破吗?农活没轻重,就看你怎么干了!

烦琐的整枝,简化到今天的程度,全靠有了飞机喷洒矮壮素这项化控技术,它把整枝作业量减少八成以上,人工只需做些弥补工作,把没有控制住的顶尖剪掉。这些年来,棉花整枝作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原本地面上的人工作业,竟可以用飞机在空中完成。

现在的田间管理省事多了,实行精准窝播,棉花不需要间苗、定苗;推行药剂除草,草不需锄;实行飞机化控,棉枝不需要大整;有了采棉机,再不需要搞“人海战术”,举全团之力实施人工拾花……哈哈!改革开放带来的大好时光,全被他们赶上了。

远去的连队

20世纪50年代开荒建场初期,我们团场叫农八师机耕农场,后来更名为石河子总场。那时候,我所在的五连规模较小,深藏在苇湖荒漠里,风吹草低时才能看见苇棚宿舍和半露地面的地窝子。连队虽小,但什么都有。有食堂、库房、马号、水井、露天厕所,还有一盘叮当作响的铁匠炉。

那时连队战士多来自昨日战场,文盲半文盲居多。为此,上级决定每个连队配一名文教,开展扫盲工作,于是我便从团机关调到五连当文教。文教是文化教员的简称,农忙季节不开课,冬闲和夜晚上文化课。文教工作庞杂,除协助连队领导撰写文字材料外,平时还要搞宣传鼓动,读报、出黑板报、公布劳动竞赛成绩、宣扬好人好事等等。天天拿着喇叭筒满田遍野喊,哪里有人干活我就得喊到哪里,不然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劳动效率。

连队的业务干部不脱产,除干好本职工作外,还要下到班里参加劳动。司务长编在炊事班,卫生员编在后勤班,文教、会计、统计员到大田班,我编在二班。我到连队干的第一项农活,是割麦田周边杂草。一人发一把大弯镰刀,这样大的镰刀我从未见过,更不要说使用了。第一次用它割草,一不小心把腿割了个血口子。这里的草和老家的草不一样,像草不是草,一人高的甘草棵俨然一丛小灌木,你力量不济就割不掉。芨芨草坚韧绵软得像一团麻,镰刀不快割不断。还有野红柳、铃铛刺、苦豆子都不是好剃的头。我甩开膀子干了几天后,双手打满血泡,镰刀全线卷刃,功效远远落在后面。班长周志龙看了我的手和镰刀说,血泡我来给你调治,镰刀你去找铁工班班长石老三修。

铁工班设在马号旁边,马号在西排干渠边的一块高地上,距连部三四百米。马号有五间土木结构平房,一间住人,四间住马,住人的叫宿舍,住马的叫马厩。铁匠炉不占房屋面积,盘在门旁的苇棚下面。炉旁堆一些旧铁件、空弹壳、旧炮座等破铜烂铁,墙角放一大堆焦炭。

铁工班班长石老三,出生在河南宜阳县一个石姓贫苦农民家庭,因排行第三取名石老三。他十四岁上跟本村一个铁匠师傅走西口,到陕西宝鸡塬上打铁谋生。西府战役后参加解放军,随部队进新疆,在平叛剿匪战斗中负过伤,立过功。团长在祝捷大会上亲自奖给他一把马刀,这是他在剿匪战斗中的战利品。

石老三是我们连马号班长,也是铁工班长,人说他是两个头衔三个人,担当两项大任务。一是放马喂马,教战马耕地;二是打制和修理连队的手工具。班里分工是,人高马大的王长顺管驯马喂马;身强力壮的肖栓柱跟着班长打铁。一个班长带俩兵,石老三一年四季马上炉前忙得不亦乐乎。

我每天下田都从马号门前经过,老远就听到铁锤敲击铁砧的声音,叮叮当当让人耳目一新。久居苇湖荒野,听多了风沙声,雷雨声,雪打门窗声,牛羊吼叫声,但这些声响总带一层“野”味。自从有了铁锤声,感觉便不一样,可以闻到火的炽热,察觉出人的思维,听到金石的铿锵,它时时催发人们激情燃烧,锐意进取。

我爱看他们打铁,觉得那是一种改头换面的、又是脱胎换骨的创造性劳动。石老三将烧熟的铁块钳到铁砧上,肖栓柱停下拉风箱的手,举起大锤等候指令。石老三一声“看准了”,肖栓柱的大锤便追着他的小锤,狠劲地砸向那烧熟的铁块。需要重复击打的地方,石老三的小锤第一下点到,接着在铁砧上当当当地空敲,小锤敲几下,肖栓柱的大锤就击打几下,锤起锤落,火星四溅,鲜红的铁块像一朵含苞的金菊,在大锤小锤击打下越放越大。铁块在炉火中蜕去锈皮,在击打下抛去锈渣。除尽锈污的铁块,光鲜得如膛火里的火焰,没有了一点杂质。烧熟的铁块让他们摆弄的跟面团一样,被铁锤揉来搓去,不断地改变形态。我猜想,石老三就是在这个时候,将他的思维揉进铁块的,一把镰刀,一把铁锹,一把坎土曼,一把锄头,一个马掌,一个抓钉,或者别的什么。

石老三拿起我让他修理的镰刀,用火烧红,展平,淬火,重新磨出刀刃,俨然一张新镰递到我手上。我想它再也不会出问题了,就大胆地割,使劲地砍。然而,没几天又卷刃了。我再去找他,他问我第二天干什么活,我说锄地。他让我把镰刀留下来,三天后来取。三天头上我从他手里取来一把崭新镰刀,刀身暗蓝,刃口青白,用手指一试,刃口透着寒气。实践证明,这把镰刀虽非削铁如泥,但砍鸡蛋粗的树枝便是迎刃而断。

后来,肖栓柱告诉我,在给我打镰刀的那天晚上,石老三陪着他那把马刀喝了半夜酒。他喝一杯,就往马刀上倒一杯,接着用袖口擦掉。然后翻过马刀,喝一杯,再往马刀上倒一杯,又用袖口擦干。最后把半瓶酒淋满刀身,擦亮。接下来虎虎生风地持刀舞了一番劈砍套路,高喊,肖栓柱生起炉火……你知道吗?那把刀是我们班长在战斗中的战利品,平时挂在墙上,视如珍宝。我说班长,毁了马刀打一把镰刀可惜了,他骂我:你栓柱脑子一根筋呀,以后需要的时候,可以毁镰刀打马刀嘛!

我当文教时,在田间地头广播,用的喇叭筒是老文教用旧报纸糊的。他将旧报纸浸湿,一层一层糊在一个木制圆锥体上,报纸干后蜕去锥体,上面再装个口型嘴儿,喇叭筒就做成了。纸质喇叭不結实,怕水怕雨淋。我在一个月内被雨水淋坏过两个纸喇叭筒。没办法呀!要是天一下雨你就拿着喇叭跑回连部,在田间干活的战士们不笑你当文教的娇气!

有一次,我从马号旁边经过,石老三喊住我,从宿舍里拿出来一个铁皮喇叭筒递给我说,你看看这个东西怎么样?我一看高兴地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要去买两瓶酒谢他,他说酒就不喝了,你把喇叭喊得响一点就行了。那时白铁皮奇缺,做喇叭的白铁皮是他托战友从乌鲁木齐买来的,又特地从石河子请人做成的。

春节前几天,石老三踏着没膝深的积雪,来连部找我给马号写一副春联,不要老词要新词,最好是部队屯垦生产的。我一口应承下来说,你容我好好想想,写好后送去。我给他写的上联是:教战马耕地;下联是:锻军刀作镰。横批用他说的:屯垦生产。

两年以后,我调回总场政治处组织股工作。离开五连前,我将那个擦得锃亮的铁皮喇叭筒,郑重地移交给下一任文教。

责任编辑惠靖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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