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汀
山东工艺美术学院 服装学院 济南 250399
位于太湖西畔的江苏宜兴自古以来便享有“中国陶都”的盛誉,其制陶的历史可以追溯至5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5000年以来,这里生产了为数众多的陶瓷器,其中以紫砂器最富盛名。紫砂器是采用宜兴特产的紫砂陶土烧制而成的一种质地细腻的无釉细陶。因其烧制成型后器物表面仿佛有一种若有似无的紫光,故称名为紫砂。
1976年从江苏宜兴蠡墅村羊角山窑址中出土的宋代紫砂陶片,可以证实宋代已有紫砂器出现,器型多为日常器具,而非后世常见的茶壶。这一点也非常好理解——宋代盛行点茶,以茶瓶注水茶煮水煮汤后,以茶筅击打和拂动茶盏中的茶汤,使之泛起汤花。这种饮茶法并不需要茶壶,因此宋代茶具多以盏类为主,其中以越窑天目瓷为上品,紫砂壶尚未进入茶具的序列。
直至明代中期,紫砂壶的形制逐渐确定,并出土了大量明代紫砂壶文物。明末周高起所著《阳羡茗壶系》,是我国已知第一本专门论述紫砂壶的著作,其中《阳羡茗壶系·创始篇》中详细介绍了明初紫砂壶两位创始人金沙寺僧与供春的信息,确定了至少在明代中早期,紫砂壶已作为品茗的器具走进了人们的生活[1]。
茶叶出现在中国人视野中的历史可以追溯至远古时代。从汉代至南北朝,饮茶之风从巴蜀逐渐蔓延至江南地区。但此时的饮茶方式还颇为粗放。煮茶与煮菜汤方式类似。唐代以前,饮茶方法比较原始,只是药饮、解渴型的粗放饮法。茶叶的制作工艺也仅是简单的把茶叶晒干得以更好的存贮。唐代,随着中国的茶文化走向成熟,茶叶的加工方式也有了明显的进步,改进了饼茶的制作工艺。
宋代茶人文人气息浓重,在喝茶时喜好斗茶,饼茶的工艺较之以唐代更为精良,“点茶法”逐渐代替“煎茶法”。蒙古人入主中原建立元朝后,将制茶与饮茶工艺逐渐简化,条形散茶的出现使元代的茶界形成了饼茶与散茶共存的局面。撮泡法开始初见雏形,并出现一些与之相适应的茶具,为明代紫砂壶形制的形成奠定了一定的基础。明初,洪武二十四年朱元璋因团饼茶过于奢靡而下诏废除团茶,广兴叶茶,自此贡茶由团饼茶改为芽茶(散叶茶),炒青制茶法也得到了普遍的推广。这一举措极大地推动了散茶的发展,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平民百姓,都可以品用炒青法所制叶茶,使茶饮走向了大众化的轨道。撮泡法也成为了主流的饮茶方式。
撮泡法的普及使壶类器具成为了明代的主要茶具。壶早在唐宋时期就已存在,称为“注子”和“执壶”,但在当时并非饮茶用具,而作煎水之用,所以不能称为传统意义上的茶壶。明代的茶壶专用于泡茶,将炒制好的散茶放入壶中,以沸水直接冲泡,茶壶中以紫砂壶最为闻名。紫砂器泡茶香不走味、贮茶不变色、盛暑不易馊,使用的年代越久, 器身色泽就越加光润古雅, 泡出来的茶也越醇香浓郁,甚至往空壶里注入沸水也会有一股淡淡的茶香。紫砂壶因其中所富有的种种优点,被认为饮茶良器。
自宋代以来,理学家以儒家思想为基础,融合了道家的宇宙自然思想论与佛家的思辨思想,开创了出了一种新儒学——宋明理学。加之以两宋时期的文化环境以及统治集团的重文轻武的政策,理学在宋代文人阶层逐渐成为一种主流思想。经明代知识分子阐发,不仅在思想文化方面有着重要的影响,在文艺界也形成了一股新的美学风潮。其中,王守仁的心学,不仅文化体系较之传统儒学更加开放,更是解放了明代士人的思想,强调追求自己的内心感受。“心外无物”、“心即理”等思想的提出,使明代文人更加追求个性,与传统儒学所提倡的生活方式背道而驰,转而追求一种更自然的生活。在这种文化背景下的造物美学,逐渐从唐代的博大清新、华丽丰满走向了清寂典雅,而“简”与“雅”也逐渐成为了文人阶层的一种心理追求。
明代茶人多为文人,他们往往淡泊仕途或者在政坛失意,多以茶相会,寄情山水。明代高濂的《遵生八笺》中记载了文人雅士四时茶事,与友为伴春时试新茶、秋时汲泉煮茶、冬来烹雪煮茶,在茶饮的过程中,将美好的生活与闲适的心境融入自然。由水瓶、茶壶、茶炉、茶碗、茶罐等构成的煎茶道具,承载着文人气质和趣味,饮茶是消遣行为,更是一种寻找自我实现的途径。中国文人素来热衷于世将俗事变雅事,因此,适于泡饮茶的紫砂壶逐渐并被爱茶的文人所关注,并参与设计,因此为其赋予了更为浓厚的文化气韵与品位。同时也开始参与紫砂壶的设计与制作,并提出了各自的观点与制作标准。例如,文震亨就在《长物志》中提出紫砂“而形制古洁者......更为适用”以及“诸俗式者,俱不可用”。这种“简”、“雅”的审美追求对当时制壶匠人的创作起到了指导作用,导致文人气息被反应在了明代紫砂壶的造型和装饰语言之上。以时大彬为代表的文人雅士制壶名家,设计出了许多独特的紫砂壶款式与装饰方法,将中国传统文化中“诗、书、画、铭”与紫砂壶有机结合在一起,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文人壶”。这是中国茶文化在造物领域内的一种延续,是制壶匠人与文人将自身人格与文化追求物化于造物领域内的一种表现。
饮茶作为文人雅士热衷的活动,自然也难免成为画家笔下常见的主题。通过明代大量的茶书和描绘文人生活的文人画,我们可以直观欣赏紫砂壶的功能与美学。明代画家文徵明绘制于嘉靖十年(1531)的《品茶图》是非常富有典型性的一张茶画。出身文人世家的文徵明一生嗜茶,留下了不少以茶入诗、入画的作品,而这幅《品茶图》是其代表性作品。
画面展现了置身碧山深处的草堂中,两人对坐清谈,中间的案几上摆放着长方形的香炉、白色的茶杯,两人明显是在焚香品茗,桌面中间最显眼的位置放了一把紫砂壶,其形制为大壶。这一点也符合历史的相关记载,古人常在品茗时焚香,焚香品茗插挂花被称为古代文人的四大雅趣。另外,研究者通常认为,明万历年之前,饮茶常常使用大壶,小壶是在制壶大师时大彬之后才开始流行。草堂另一边的茶寮中,有仆人正对着炉子在煽火煮茶,炉子上放着一把单柄的紫砂汤壶,另外,我们还可以看到旁边桌子上放着白色的茶叶罐和茶杯。画面近处,有一人正在过桥准备参与茶事。这幅作品反映了明代文人雅士饮茶的时尚。
而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馆院、由王问绘制于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的《煮茶图》则为观者展示了晚明时期文人雅士相聚饮茶阅卷的精彩场面。画面一侧,主人安坐于茶炉之前,夹碳烹茶,茶炉上有一把提梁茶壶,画面另一侧,两位文人展卷挥毫,做讨论状,神情愉悦。茶席上放置着笔墨纸砚以及香炉书卷。尤其值得一题的是,画面中的茶壶与江苏南京嘉靖十二年(1533年)太监吴经出土的柿蒂纹提樑壶相似程度惊人,是目前唯一有年代可考的明嘉靖早期紫砂器。该壶高17.7厘米,口径7.7厘米,最大身围19厘米,底部直径7厘米。紫砂名家宋伯胤考察后认为该壶与羊角山紫砂工艺一脉相承。
另有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馆的《玉川煮茶图》,由丁云鹏绘于万历四十年(1612年)。画中,主人置身于庭院,身前放着茶炉,炉上有一把单柄茶铫,炉座旁边有炭笼、碳夹,主人注视着茶铫。右侧老仆手提一紫砂提梁壶,妪手捧有盖的盒子。主人身后的石茶几上摆放着几只不同材质的茶壶,包括紫砂壶、白色茶壶、白色茶叶罐和白色香炉。庭院中有奇石、芭蕉、竹子、菊花等。透过这张图也可以让我们一窥明时文人在自我生活场域中的闲适生活状态。紫砂壶研究者认为,到了万历年间,小型的紫砂壶更为流行,茶画中也常常可见一人独饮的场面。这也许是因为当时文人饮茶观有所变化。
中国的茶文化博大精深,这种饮茶文化的背景下衍生出的茶具种类也数不胜数。而紫砂壶因其独特的文化内涵、大巧若拙的造型以及良好的泡茶功能,逐渐成为了明清之后最受欢迎的茶具。直至现代,紫砂壶已经在世界范围内普及开来,成为中外茶饮者的爱好。这种对于紫砂壶的追捧和喜爱,不仅是饮茶习俗的传承,更是一种文化上的延续。虽然历经朝代的更迭,但文人雅士的高尚情操通过茶具这一媒介发展开来,为紫砂壶赋予了人文精神,使中国传统造物在新时代也散发着独特的魅力。
紫砂壶作为中国茶文化的物质载体,不仅兼具功能性与审美性,其背后更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蕴。不同时代紫砂形制的演变可以反映出当时社会的政治、经济以及文化背景,对紫砂壶人文内涵的研究,不仅可以帮助我们探析紫砂壶的发展历史,其内蕴含的造物理念与美学思想,同时还可以为我们当代设计的发展和创新提供文化滋养。
随着中国茶文化的不断发展,紫砂壶已逐渐成为茶文化的代表“符号”,既是茶文化传播过程中的文化价值的载体,同时也是中华民族的文化标识之一。在政治经济学中,马克思将价值区分为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鲍德里亚则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新的价值维度,即物的符号价值。符号作为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也是信息传达的一个重要载体,同时具有高辨识度和记忆保存的优势,在传播的过程中起到重要的作用。紫砂壶在当代也被赋予了符号价值,既是精神文明的传播载体,也可以成为一个商业性的表征。通过紫砂壶将传统茶文化让消费者在享受饮茶乐趣、了解饮茶方式、感知文化韵味的同时,满足提升和展示自身品味、塑造审美的需求。在需要树立文化自信和积极文化输出的今天,将传统文化的载体赋予符号价值进行包装和传播不失为一种良策,文化价值的传播从而创造商业价值,让传统茶文化浸润到消费社会,继而让传承更具有生命力和长远性。
在造物领域内,文与质的统一实际上指的是器物的装饰与其功能应相互统一。紫砂壶作为中国传统造物的一种,其清雅简洁的造型与久驻茶香的特性,正是传统造物审美性与功能性结合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