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在大地上的霞山

作者简介：

彭文斌，江西分宜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常务理事、南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公开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出版十余部作品集。曾获全国铁路文学奖、吴伯箫散文奖、井冈山文学奖等。其诗歌、散文、报告文学作品入选多个选本。

马金溪以无形之斧，劈开群山的羁绊，流淌着满河青碧，往钱塘江方向而去。遍野的油菜花，是河水留给浙江省开化县霞山村的灿烂祝福。

唐宋古驿道以草木为冠，在时间沧海深处坚韧生存。它从霞山呈射线发散，由浙江西部斗转游向安徽和浙江东部。云朵和阳光正一路追随，将天穹打扮成新娘。

三百多幢明清、民国建筑以巷子为脉络，架构出古村的万千气象。俯瞰，霞山分明是某位民间大师以大地为宣纸，泼墨画出的一幅写意古徽州。

我被春风和阳光缓缓推进旧光阴以及用鹅卵石铺就的纵横交错的巷弄间，与粉墙黑瓦、马头翘角进行一场沉默的对话。话题，就从郑氏、汪氏两族的先祖肇基霞山、霞田开始。两姓聚集，两村一体，缀连成一个山里江南的娇媚和婉约。话题，就从霞山亦耕亦读、由儒而贾、儒商共济的文化开始。幽幽明明中，依稀回响着理学大师朱熹、吕祖谦、陆九渊等人在听雨轩书院讲学的余音。话题，就从村庄里的砖雕、木雕和石雕开始。它们成为花鸟虫鱼、戏曲人物和亭台楼阁的特殊载体，向后世倾吐着不会被湮没的深情。时光在倒流，那些林立的店铺，那些黄昏里的快马，那些破晓的棒槌声，那些油纸伞下的袅娜身影，回到我的眼帘，进入我的身体，拨响我的心弦。恍惚间，我就是一支画笔，正由春风做伴，画下霞山村的今古神韵。

偌大的汪氏宗祠里，几名游客集合于古戏台下。随着领头人一声令下，大伙开始尝试操练香草龙，颇有些无师自通，转圈、舞动、游走，时疾时徐，动辄荡漾起朗朗笑声。霞山至今还保留着不少传统习俗，除了舞香草龙，还有一项省级非遗项目声名极大，那便是始于唐宋时期的“高跷竹马”。表演时，村民们在脚上绑着一米多高的高跷，身上套着竹骨纸面的各色竹马，穿上戏曲行头，一边行走，一边舞蹈，灵活娴熟，古风飒飒。每到过年，霞山村便举村放“板龙灯”。人们在一块木板上设置数盏灯，点烛，戴罩，插上写有灯谜的三角旗。随后，木板连成长龙，满村游行。夜色下的古村，变得如此鲜活生动、旖旎多姿。

启瑞堂旁，三个老妪坐在石凳上小憩，她们竟然都穿着围裙，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头顶，是一溜在风中微颤的红灯笼；更高处，是披着暖阳大氅的白墙和黑瓦。鸟鸣仿佛散客偶然留下的言语，几缕炊烟宠辱不惊地投奔一角穹隆。我听到老人以方言闲适地交谈着什么，那情形，依然是霞山一代一代村民曾经演绎过的翻版，依然是马金溪跳跃着的水花，依然是藏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体温。

我陷在如迷宫一般的古巷、古建筑和古文化里，仿佛一支狼毫在纸上勾点皴擦，画里有话，画里有情，画里有乡愁。安徽的流韵、浙江的风气、江西的隐逸在霞山相遇，鸡鸣三省一隅，盛开的是“混血儿”一般的娇艳之花。这儿的粉墙，任凭风雨作画，汪洋恣肆。这儿的老墙，格外蕴含山水气质。这儿的不少墙面，贴满马金溪里的鹅卵石，转身间，随时可以遇见一个竖立起来的凝固的河床。它们似乎在告诫子孙，河流曾经是霞山人运输木材的黄金水道，河流成就了霞山的高光时期，河流里有祖先的音信和如花往事。

其实，启瑞堂就是郑松如故居。在霞山，民国初年的大木材商郑松如的名字可谓如雷贯耳。此人曾经连任浙东木业公所董事长二十余年，富可敌国。其故居现今还保存着一千五百多平方米，分前厅、中堂、花厅、厢房、书房、后花园、落轿厅等部分。徜徉启瑞堂，犹如置身一座深邃的建筑艺术宝库。这里花格窗棂玲珑剔透，雕刻作品栩栩如生，处处透着风雅，处处藏着玄机。

有意思的是，在这幽深的大宅院里，坐落着霞山乡村振兴美术馆。我与来自河北的“90后”姑娘许小伶不期而遇。许小伶是秦皇岛人，从唐山师范学院中国画专业毕业后，她千里迢迢来到霞山，成为留守儿童的美术老师。这个漂亮的北方姑娘，用美德和艺术点亮了山区孩子的梦想。

此时，许小伶被孩子们包围，被一幅幅水彩画、蜡笔画、水墨画包围，被一种宁静、祥和、安然的气氛包围。她耐心地点评着孩子们的作业，轻声细语地回答着他们的提问。让孩子们爱上霞山，发现家乡的美，是许小伶赋予自己的使命。从2020年6月结缘霞山之始，她甘守寂寞，与古村融为一体。不少孩子因她迷恋上画画，石头、树墩、木板和纸张上，都留下了他们精彩的心灵世界。

一刹那间，我情不自禁地幻想出蝴蝶与花朵的画面。春风将一朵朵阳光从天井吹落，这座百年老宅焕发着一种蓬勃的生机。

出巷口，但见马金溪从群山突围而出，緊紧偎依着霞山，将一河的翡翠送往远方。沿着河流漫步，我想起明朝成化年间大学士商辂途经霞山时，曾经发出如是感叹：“十里长街灯火通明，百停木筏不见水道。”今日的霞山，尽管不复青春容颜，但骨子里的神韵和磁场仍在。

斑斓倒影里，渐渐幻化出一座启瑞堂，幻化出许小伶和孩子们，幻化出那些彩色的图画。这无边山水，这苍苍古村，这大地上的物象，不正是由一代代有名或无名的霞山人所深情绘就的吗？

（插图：王 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