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土化”到“主体性”
——中国设计主体性话语体系建构的资源与前景

2023-01-13 02:53贡雨婕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北京大学图书馆
创意与设计 2022年6期
关键词:本土化设计

文/贡雨婕,祝 帅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北京大学艺术学院;3.北京大学图书馆)

晚清民国时期,在梁启超、蔡元培等学界先贤的努力下,中国学界或是通过直接的译介,或是通过日本文本的渗透,开始接受一系列新概念、新词汇,为中国现代学科、学术的建设发展打下基础,这一进程一直持续到20世纪后半叶。实际上,在这个学科西学东渐的过程中,有不少概念和学科即使在西方的学理框架内也仍然是不断嬗变和演进的范畴,“设计” 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时至今日,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设计学学科建设同样没有西方现成的经验可以遵循。在新时代中国式现代化建设如火如荼的历史征程中,中国设计学亟需以自主性的姿态开展交叉学科的研究,充分发掘中国经验、中国风格、中国气派,加速完成中国特色设计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主体性建构的历史重任。但是在此之前,中国设计学学科建设中还有一个基础性的理论问题有待厘清,那就是是否存在“中国设计学”,还是仅有设计学在中国的“本土化”? 中国设计学的学科建设,是否能够建立自己独特的知识体系,也即中国设计学的主体性?

一、从西方学者视野中的中国设计说起

自从1919年公立包豪斯学校成立以来,设计学在西方已有百余年的学科历程。但事实上,围绕“设计是什么”这一学科的元问题的讨论时至今日依然争论不休。可以说在西方,到底什么是“设计学”,如何处理设计学的跨学科性、交叉性和实践性,也仍然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问题。

关于“设计学”的学科研究,在20世纪后半叶出现了重要的转折和新的范式。赫伯特·西蒙(Herbert A.Simon)在1969年的著作《人工科学》中提出了对传统思维的挑战,拓宽了“科学”的范畴,把“人工物”置入科学语境下探讨[1]。1982至2001年间,英国开放大学奈杰尔·克罗斯(Nigel Cross)陆续发表一系列文章,通过史学方法讨论了设计科学还是设计学科的关系问题[2]。这些相关研究使得设计从传统的技艺、艺术、美学范畴拓展到问题的解决、设计思维的创新、设计方法的更迭等,聚焦于创新、艺术、科学、技术等多重维度,是设计交叉学科建立的重要基础。2013年,克雷格·布雷姆纳(Craig Bremner)、保罗·罗杰斯(Paul Rodgers)从理论上提出了设计的“无学科性”或“另类学科性”[3],人们开始反思,设计从传统对象细分的实践学科,向具有鲜明“学科间性”的跨学科转化的进程。

在西方设计研究的语境中,设计人文、历史以及社会文化的相关研究范式被称为“Design Studies”,这一研究范式主要集中在有关设计理论、设计历史、设计批评、设计文化等人文社科学范畴的设计话语及 “元” 问题研究,以区别于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式的设计实证研究范式“Design Research”。其中,设计史研究是“Design Studies”的重要分支领域。在这一领域,成立于1977年的英国设计史协会(DHS)是全球设计史研究的重要学术组织,其年会成为全球设计史研究领域学者的盛会,协会会刊《设计史杂志》更是设计史的重量级刊物,对于梳理西方认知中的中国设计实践具有重要意义。

梳理《设计史杂志》21世纪以来发表的文献可以发现,西方设计史界对中国设计的认识还处于初级阶段。一个显著特点是,中国在全球设计史中事实性的参与并不少,因而中国设计在世界设计界的存在感并不低,但在设计史研究中却长期处于附庸位置。《设计史杂志》对中国设计的关注主要集中在晚清民国时期中国工艺美术对西方设计文化的影响。由于历史上中国工艺美术的国际传播早在汉唐之际就已开始,尤其是晚明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中国的丝绸、瓷器等各类工艺品远销海外,因此西方学者关于设计史的研究往往能够关注到中国文化元素和工艺美术产品。然而,这类研究并不是以研究 “中国设计” 的思路展开的,而是将中国的工艺品和与之相关的文化元素视作西方生活方式中的一种点缀,一种“异域风情”式的品味上的影响。例如Graham M.McLaren对《达拉斯艺术博物馆》的书评中观察了1880年到1980年美国的中国元素与玻璃,但他实际想讨论的只是英国、法国和美国在玻璃制品的互相出口中的竞争关系。2007年,CHEANG S对19世纪末中国奢侈品在英国的销售情况进行了分析,以揭示“中国产品在一系列英国身份形成中的多重作用”[4]。类似的,2014年BELLEMARE J的文章分析了17—18世纪英国和法国复制中国和日本的书籍设计来消费“东方”概念,和历史实际中西方对中国工艺品的消费一样,早期这类研究的视角同样是消费性的。2014年,SLOBODA S撰写的《中国风:十八世纪英国的商业和批判性装饰》出版。该书虽然试图挖掘“中国风”纯粹风格背后的商业、性别和真实性等因素,但其核心目的还是解释为什么中国风能够在西方社会中受到长期喜爱,而不是赋予中国工艺美术以独特的设计内涵或者主体地位。整体来说,这些研究基本围绕着历史上中国的工艺美术及物质文化对全球设计的渗透与元素补充,讨论中国的艺术设计作为一种“东方色彩”或者“东方文化元素”对全球设计的影响,带有强烈的文化普遍主义甚至西方中心主义色彩,并没有体现出对中国现当代设计的理论创新或者主体性认识。

2000年以后,《设计史杂志》关于中国当代设计的研究和观察有逐渐增多的趋势。首先是对中国香港地区设计的研究。例如,2000年专门研究中国设计史的香港学者黄少仪(WONG S Y)发表了研究1945年至1969年香港现代医药广告发展的论文;2005年,HUPPATZ D J探讨了香港如何通过改变两家银行的平面和标志设计,重塑了两家银行的品牌。其次是对中国当代设计师的研究。2006年,ISHINO C J曾对中国的3位平面设计师进行了访谈[5],然而他的研究目的是分析录像口述史在美国的成就和可能出现的问题。中国设计师在本文中出现只是基于作者采访的需要,并未展开专题研究。最后是关于东亚设计的研究。到2011年,伴随着2008年北京奥运会等重大国际活动在中国成功举办,中国视觉文化和中国设计逐渐进入国际视野。在这样的背景下,《设计史杂志》 意识到了在研究中的西方中心主义偏向,设立专栏专门介绍东亚设计史与设计研究。这一专栏分为3期,分别介绍日本设计、中国设计和韩国设计,栏目希望能够关注东亚设计学者和实践者的设计理念,并为这一学科建立一个真正的全球框架[6]。其中,《中国设计》 这一章节由黄少仪撰写,她对中国设计史了解清晰,从政策变迁和“设计”一词的历史沿革开始,介绍了有关中国设计的一系列历史进程和相关学术研究成果。在整体叙述中,她强调中国在现代设计上起步的时间较晚,从而导致理论成果上的落后;特别是设计史作为一个边缘学科长时间地位较低,并导致“调查通常在深度和广度上都不足”。但在文章末尾,她也描绘了近几年设计在中国社会地位的逐渐提升,并乐观地预言道:“再过一二十年,中国大陆的设计格局可能完全改变。”[7]

然而,在黄少仪乐观预言后的几年时间里,中国设计在《设计史研究》中的地位并没有显著提升。例如,CHIU Y等人探讨中国传统建筑时,主要是在介绍这一文化元素对丹麦建筑师琼恩·乌特松(一译伍重,Jorn Utzon,1918—2008)设计理念的影响[8]。2014年,KIKUCHI Y撰写了一篇名为《东亚跨国现代设计史导论》的文章,但当她谈到“东亚跨国现代设计”时,所指的实际上是日本设计研究和受日本文化深入影响的中国台湾设计研究[9]。直到2016年,《设计史研究》中的中国设计才以相对独立的样貌出现。TSUI C的论文《中国学术话语中“设计”概念的演变》一文,以服装设计为例梳理了中国学术话语中“设计”理念的演变及其背后的语境变迁,为国际设计学术交流提供了中国设计元问题的一个补充[10]。2017年,LACOUTURE E研究了20世纪初天津的地毯生产,意图揭露设计如何成为全球权力不平等结构的共谋者[11]。2018年,MCNALLY A撰文讨论威斯敏斯特大学中国视觉艺术项目购买的843张中国海报,这些海报可以追溯到20世纪40年代至80年代[12]。虽然这篇论文的重点是讨论海报藏品的编目、管理和展示,但文章真正将注意力放到中国设计的实际产品上,并结合历史时代背景分析了这些海报设计的形式特征和内容指向。而在2018年HUPPATZ D J的著作《现代亚洲设计》中明确了中国瓷器具有专门的标准化设计而具有的设计独立性,认为这一工艺品产业在18世纪后半叶促进了欧洲的创新和工业化的孵化[13]。2022年,ALTEHENGER J的论文《模范模块化生活:20世纪80年代中国〈家具与生活〉杂志和室内设计》,研究了《家具与生活》杂志中模块化家具在城市室内设计中的作用和当时的文化想象[14]。应该说,直到近几年来,中国独特的设计实践才在西方研究者眼中成为一个具体的、独立的研究对象,并以其独特的历史语境和社会文化背景,开始呈现出特别的设计史研究价值。

从以上梳理中可以发现,中国设计作为独立实体进入国际设计史研究视域还是晚近的事,其理论挖掘和国际学术对话还是非常缺乏的。如果说在《设计史杂志》中,与中国设计以及工艺美术产品相关的历史研究还偶有出现,那么在设计研究的另一本权威期刊《设计问题》(Design Issues)中,关于中国设计实践与理论成果就更加难得一见了。此外,大部分以英文发表的中国设计研究经由西方学者写就,是西方学者作为他者对中国设计的窥探和解读,缺乏中国本土学者的学术创见和交流。虽然近几年,也有不少中国学者开始参与国际设计学和设计学史的讨论,但这一尝试也更多的体现为中国设计努力融入国际话语主流体系的过程,而中国独立的设计理路与体系的表述还不充分,中国的现当代案例对世界设计学概念与理论创见也几无贡献。这样实践与理论上的脱节体现了中国设计在国际设计界话语权的缺失。从表面看,这似乎是中国本土设计学者不习惯使用英文作为工作语言使然,但联想到在中国文学、历史、宗教等研究领域同样以中文发表的成果在西方中国研究学者间的受关注程度,就可以想见其背后的真正原因还是中国设计没有真正完成自己的主体性建构,造成中国设计在全球产业链条和设计话语体系中相对处于下游、附属和被动地位。

二、中国设计主体性建构的理论资源

基于西方设计研究的文献梳理,可以看出中国设计主体性建设的必要性日益突出。西方中心主义的设计学研究预设了欧美理念中的现代化概念基础,或将中国设计作为一种补充和影响因素,或者将中国设计作为一种“例外案例”来进行专题研究,但是对于中国设计自身来说,在表象之下却有着独特的发展理路和潜在逻辑。中国设计主体性的提出,不仅是对中国设计历史的再梳理和再发现,也是为给人类的“设计”概念提出新的解答方法和诠释视角。要建构中国设计的主体性,其核心就在于梳理中国设计的发展脉络,进行中国设计的历史溯源,获取中国设计独特的理论和实践资源,并从中挖掘中国设计的独特价值。中国设计主体性建设必然包括理论和实践两个部分,因此本文的讨论也将涉及“中国设计”和“中国设计学”两部分。

在中国设计如何建设自己的主体性问题上,实践有强大的启发效果,并能一定程度上反哺理论。虽然此前已有诸多学者探讨中国设计史、古代设计思想等本土议题,但在中国设计史研究和评论界,“中国设计主体性”的正式提出则肇始于2012年原文化部和深圳市政府共同主办的首届中国设计大展,2022年中国服装设计师协会主办了全国第二届 “中国设计峰会”(见图1)。展览后,有评论家和学界专家提出这次大展标志着中国设计主体性的崛起,《美术观察》杂志2013年第2期还及时推出了相关专题。可以说,“中国设计主体性” 的提法一经提出就迅速引发学界的讨论。但是,这一讨论在当时复杂的设计实践和较为薄弱的中国设计理论基础背景下,还是带有某些超前性的。陆丹丹认为,这一思潮体现出中国当今设计师面临严重的 “身份认同”危机问题,同时这种对中华文化身份认同的重新链接和重新适应成为了中国设计一种新型的文化身份[15]。陈嵘认为,“字体设计” 的发展曾经历了从不受重视到重视的临界点,而当前需要进入下一个临界点,即确立自己的字体设计思维方式和体系[16]。可以发现,进入21世纪的第2个10年后,学者们基本都认为中国设计已经进入了自信心和主体意识崛起的阶段,但还处于较为混乱、无序和缺乏统一领导的状态中。从萌生这种意识到理想的真正实现,其中还有很长的过程[17]。有人呼吁从上到下的管理和引领,认为“中国设计圈还需要一个有号召力的领袖出现,能够聚合中国设计的力量……不然设计行业就会日渐埋没在其他行业之下,成为一个隐身的服务业”[18]。从实践的角度,也在众多的设计尝试、实操和大浪淘沙的市场竞争中,涌现出了在实践领域内能够为中国设计主体性提供借鉴与支持作用的设计成果与领域方向,但整体而言,在10年前断言中国设计主体性已经崛起还为时过早。

图1 2022年中国服装设计师协会主办全国第二届“中国设计峰会”

在行业迅速发展和经过一定的学术讨论积淀后,新时代以来,关于“中国设计主体性” 的理论建构尝试开始深入展开。2019年,祝帅通过思维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以及管理学等不同视角,初步探讨了设计史研究中本土化和主体性问题得以成立的理论基础。他将萨丕尔-沃夫假说、福柯的话语权力体系、比较文学的文化特殊主义范式和设计产业领域的探索作为中国设计主体性建设的理论来源和可应用资源[19]。在实践领域,祝帅点评了日益兴起的国风、国潮设计,认为这并不是严格自觉意义上的中国设计主体性,还只是一个路标。他指出,真正的中国设计主体性,是“在设计过程和结果中,凸显中国文化的自觉,强调中国立场、中国风格、中国精神,以解决中国问题提供设计实践方案为己任”[20]。同时,在梳理了雷德侯、柯律格、高居翰、方闻等西方学者对中国古代艺术的关切后,真正关键的问题是,中国学者所擅长的文献、考据式的研究能否与西方学者的研究旨趣形成积极对话[21]。由上文梳理可以发现,中国设计主体性已经经过了一定的讨论过程,也具有了一定的理论基础和观念积淀。

综合学界已有的研究基础和学术讨论,本文认为,进一步探究中国设计主体性生成的基础,以下4个方面应该可以作为重要的资源来源。

2.1 中国古代设计思想与创造

中国有着非常悠久的造物和艺术历史。自先秦以来,不仅有大量实用的器物和建筑遗存,还传世了 《天工开物》《考工记》《营造法式》等设计著作,更产生了许多设计上的创新与创造。中国古代遗留下来的众多思想和理论,不仅对于中国文化有很强的塑造和奠基作用,更对今天的中国设计有穿越时代的启发性和借鉴意义。“人为物本,物因人用”“制器尚象,文以载道”等与设计相关的理念,长时间地影响着中国社会文化观念,并成为制造、设计、评判等实践过程中的重要准则。改革开放以来,对于中国古代设计理念的思想渊源挖掘日益得到学界重视,出现了张道一、诸葛铠、李砚祖、杭间等许多关注中国古代设计思想的代表性学者,古代设计思想与当代设计之间的对话研究也已经实质性展开[22]。近几年试图为中国设计思想建构民族性和本土性的尝试颇为丰富,无论是实践还是理论创新方面都有大量成果和案例。在民族性资料传承和收集方面,有潘鲁生等民艺学专家对民间工艺生态长期的保护工作和对民间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挖掘抢救。在理论创新方面,有吕品田对于中国民间美术观念的探讨、李立新进行的中国设计思想史研究、杭间的中国传统工艺当代价值研究、方李莉从事的艺术人类学研究、邹其昌提出的“工匠文化体系”等成果。当然,古代设计和设计思想基本都局限于较为狭窄的设计领域,或者一人一器的工艺品打造,其内涵与现代化视角下的工业大规模生产的设计作品距离较远。但是,这些重要理念在中国文化和文脉中的渗透深入且长久,在设计意图和潜在意识中的影响都不可低估,应被视作中国设计主体性建构中的重要资源。

2.2 中国近现代的设计理论与创作

一个世纪前,当西方思想涌入晚清的文化体系,伴随着新文化运动兴起的是对“美育”的再发现和再强调。在“五四”一代先贤之中,对“美育”的重视和追求,是伴随着他们对民主、科学、自由等现代观念的追求同步兴起的。但是,这批有深厚国学和中国传统文化积淀的大学者,对“美育”也就是“工艺美术”方面的问题,并没有直接沿用、套用外来思想,而是对其进行了“救国救民”的中国化改造。纵观20世纪上半叶,从白话画报,到新文化运动系列著作,再到民国时期的月份牌话、画报、漫画、广告插画等作品,这一时期留下的设计作品和实践,有着蓬勃的生命力、显著的先锋性和时代性。虽然欧美和日本的设计理念影响明显,但这一时期的设计作品仍然保持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延续和继承,并形成了清新而独特的中国设计风格。与此同时,陈之佛、雷圭元、庞薰琹等人提出图案教育是实用与审美的结合:“学习图案是为了生产,为了满足广大人民群众的需要,必须注意到经济、适用、美观”[23]。这些相关设计实践和有意识的设计理论生产,呈现出当时学者在西学东渐前景下,融合西方美学和美育观念,对中国传统美学元素进行发展的意识,体现出当时对艺术设计理念、对设计美学的阶段性思考。这些实践与理论成果,对中国现代美术和设计的审美及风格起到重要影响,充分体现出中国设计美学发展的历史独特性和创造性,并成为中国设计中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

2.3 中国当代设计实践与学术

中国当代设计意识觉醒于1978年改革开放后,对于现代文化形态和现代艺术思潮的引入和讨论,特别是1979年首都机场壁画的集体创作,成为“公共领域”中艺术本体和形式美追求的回归。对于“设计”的认识,也从传统的工艺美术品转向 “推动人类生活现代化”的消费产品。有学者总结,中国现代设计观念形成于中国现代文化形态的体系之下,是主动吸纳、学习、融合的设计文化的现代性过程[24]。张道一更着重调和了传统工艺、民间艺术与现代工艺三者的关系,指出“应该把传统工艺、民间工艺和现代工艺像辫子股样的编结起来……具体地说,使传统的不老化,换发青春;使民间的不冷落,进入现代生活;使现代的不洋化,创造出中国的特点。”[25]而在设计实践方面,进入新时代以来,中国的当代设计进入了全新的创新阶段,其特点是设计日益上升为国家综合战略的一部分,同时设计积极地与前沿高新技术和新产业发生互动和交叉(见图2)。2013年,“创新设计” 被提升到国家创新驱动发展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地位,更成为《中国制造2025》的重要内容。围绕着设计学的前沿发展和时代需求,设计教育也展开变革与创新,推动设计学向跨学科、交叉合作、平台化和领域化的方向发展。可以说,设计领域在这40多年的时间内已经完成了从西方设计在中国的本土化向中国设计主体性自主建设的转化。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中国设计主体性理论体系的提出和自觉建构,不仅成为外部条件的呼吁和要求,更成为中国设计实践内部发展水到渠成的结果。

图2 中国设计师设计的北京冬奥会首钢滑雪大跳台和吉祥物“冰墩墩”

2.4 红色文化对中国设计的影响

近年来,随着党史学习教育,尤其是“二十大”以来“中国式现代化”成为学术界各个领域共同关心的重大理论议题,设计界也逐渐意识到红色文化对中国当代设计发展的重要意义。红色文化、红色设计体现出新中国设计的自主性思考和实践,有许多西方和苏俄都不具备的制度性创新。虽然红色文化来源于域外,继承于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文化基因,并带有深刻的前苏联式艺术审美意识,但其在中国的落地和扎根都是中国化的,融入了中国特色的传统文化和革命历史。并且,这种文化已经经由多年的革命和改革历史,渗透进当代中国设计与文化背景之中,成为当代中国民众意识中不可抹去的底色,其中综合囊括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爱国图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的精神和追求。从形式角度,红色文化既可以包括文学、戏剧、音乐、美术、摄影、电影等传统形式,也发展出了歌谣、歌咏、壁画、宣传画、海报、标语等丰富多元、贴近群众的方式,在内容与形式上都完成了中国本土化与在地化,具有鲜明的中国特点,也亟待理论总结和建构。红色文化集中体现了新中国建立与建设过程中的意识创造和思想文化成果,更重要的是,它借由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重组和制度化,深刻地渗透和贯彻于当前中国的制度体系、社会组织乃至日常生活之中,为中国当代设计主体性建设赋予了独特的精神特质。因此,要全面、透彻地认识中国当代设计,就不能不考虑红色文化的影响与体现。

三、中国设计主体性的理论建构建议

1930年,金岳霖在为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上册撰写《审查报告》中,提出了一个振聋发聩的问题:“所谓中国哲学史是中国哲学的史呢? 还是在中国的哲学史呢? ”这一疑问,把内在于中国哲学史学科独立性的现代性与民族性矛盾暴露出来,尖锐地反思了中国面对西方外来学科建制时的困惑与困境。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胡适认为“不可不借用别系的哲学,作一种解释演述的工具”[26],他用西方的学科体系和范式、以“疑古”的态度处理了中国哲学,而不能自觉地探求中国哲学史学科的独立性。在胡适之后,冯友兰从“释古”的视角看待中国哲学史,认为中国哲学也可以进行形式上的系统化,提炼抽象出实质的哲学系统,其系统化的范式应当是按照西方哲学的蓝图来进行,以获得形式上的现代性;但在内容和精神上,应当有中国哲学的民族性:“各哲学之系统,皆有其特别精神,特殊面目,一时代一民族亦各有其哲学”[27]。但是,冯友兰的尝试并不算成功,中国哲学资料在作西方现代学科改造时总有些水土不服;张岱年则在冯的基础上试图用“文化创造主义”解决问题,认为应该对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进行“创造的综合”。

金岳霖的哲学之问已发出近百年,但其问题在今天仍然没有得到充分的解释;同时,伴随着中国现代学科的建立,其他领域以及下级学科的元问题也仍然需要回答这一疑问。尽管如此,今天相比百年之前的争论已经有了充分的讨论资源,那就是大量、充分、融合了中国特色的现代化实践,这些实践经验为学理的讨论提供了更为充分的基础和酝酿已久的理论体系变革契机。同时,在一些问题的讨论上,西方中心主义的学术范式也日益暴露出问题和弊端,全球性、跨学科的融合、经验分享以及建立在全球实践基础上的理论补充与范式创新正在成为理论与观念进一步发展的创新土壤。这样看来,从西方经验中国移植的“本土化”到建立起中国设计的主体性,不是一次量变,而是一种质的飞跃,切实需要学术界的共同建设。为此,本文提出如下建议。

3.1 深入理解中国设计主体性的混合叠加特质

设计概念本身就极具模糊和动态性质,随着社会历史背景的变迁而动态更新。中国由于具有悠久的历史和复杂的社会变迁历程,中国设计注定同样拥有漫长的历史和复杂的内部构造,而不能被简单认为是一个单一、固定的实体。但是,它又有一定的自我的形状。从史学的角度讲,中国设计具有自己独特的历史进程,它是一个开放、动态、混合叠加的主体,但又具有自己独特而稳定的潜在理路。前文已经整体梳理了中国设计主体构成中的4个主要部分,但中国设计又并不局限于其中任何一个组成部分,它是多个部分叠加和融合的结果。每一个历史时期,都给中国设计的整体图式留下了至关重要的拼图碎片,并铺垫了更进一步的设计发展。艺术史家库布勒曾提出 “接连性解答”(Linked solutions)的理论,将美术史形式的发展系列理解为人们对重要历史问题做出的不断解答;每一个新的解答给已存的序列加上了一个新的链环,因此也重新构造了以往的历史。巫鸿在探讨“连接性解答”概念后,基于中国建筑设计和美术史中的“复古”传统,为这一“链条”增添了一种形式上回溯,意识上构建当代性的渠道。这一理念应用于中国设计主体性的形成亦十分契合,即中国设计在历史的链条上,不断试图解决当代的问题,并在与异域文化的接触过程中,不断发生向前探究演进的创新型“链环”,或者以传统形式重述当代追求和民族性的复古型 “链环”。在这样动态的、叠加的过程中,以集合和整体性的视角,才能抽离出中国设计复杂的演进历程。比起归纳最大公约数、排除许多相关要素和有机构成部分,这应当是一个寻找最小公倍数的过程,并从而更完整地勾勒出“中国设计”的形状。

3.2 兼顾中国设计主体性建设的开放性与包容性

中国设计是一个开放的系统,这种开放包含两个维度的视角。首先,纵观中国设计的发展史,从古代先贤思想中汲取养分和基础,从晚清民国的西学东渐中发生嬗变,从改革开放后的学界争论中扎根渐进,又在中国现代的设计实践中勾勒轮廓。同时,中国设计具有较强的学习兼容和包纳吸收意识,能够从欧美主导的现代主义设计理念、前苏联式的社会主义设计理念,以及日本式现代设计中,都吸收兼容值得学习的先进经验,并将之纳为己用。因此,中国设计应当保持开放、自信的心态,吸纳全世界的优秀实践成果,借鉴他人成功经验,化为中国设计的生长养分。其次,中国设计具有学科上的开放和交叉性,这一点在当前设计的发展背景下尤为重要。中国有较为漫长的工艺美术历史,在设计的前现代时期,它往往是个体或者成组织的匠人独立完成、专业化程度较高的策划和制作流程,其参与者和目标受众都被圈定在有限范围内。但是,建立在工业大生产基础上的现代设计面临的是日益复杂和庞大的社会现实问题,往往需要综合多种设计门类,涉及多种艺术形式和前沿技术的结合,共同产出对具体问题的解决方案。因此,中国设计应积极推进与其他学科和交叉领域的跨界融合,共同面对时代提出的新挑战和新愿景。

3.3 充分阐释中国设计主体性的现代意识

虽然中国设计的主体性来源于历史时期和多重经验的折叠混合,但如果无所不包,结果就是大而化之,在动态叠加的构成和模糊的边界内,中国设计仍有自己的独特理路和内在逻辑,其核心就是“中国式”的实践与理论。事实上,从晚清民国以来,中国虽然多次受到西方设计思想的影响,并在改革开放后成功融入了国际的产业链条和设计体系,但这一过程并不是完全单向被动的。从蔡元培、鲁迅、闻一多、庞薰琹,到张道一、尹定邦、柳冠中,再到当代的诸多设计实践和理念更新,在吸纳外来经验和既有成果的同时,中国设计始终坚持与本土特色与民族特点互动、对话,在中国传统设计理念与思想的文脉上进行发展和更新,而非彻底的颠覆和抛弃传统。中国设计实践的现代化进程是中国式的,是随历史变迁的设计思想在中国土壤中的独特生发,并始终受到中国社会文化背景的塑造,形成和创造出独特的现代性路径和特质。正如“二十大”报告所说:“中国式现代化为人类实现现代化提供了新的选择”,中国设计主体性的再发现,亦是试图为设计的发展提供更好的中国智慧、中国方案和中国力量,而其背后体现的中国设计思路、中国设计理念和中国设计智慧,则需要设计学者和设计从业者进一步的挖掘、定位和明确表达,从而打造中国设计的品牌或标志性成果。

3.4 推动提升中国设计主体性的建设自觉

毫无疑问,中国设计的主体性在历史实践和理论积累中日益明晰,但是建设中国设计主体性的意识还需进一步提升加强。黄少仪为 《设计史杂志》撰写《中国设计》章节时开头指出,在当时(2011年),中国还没有完整、系统的设计史论著问世,晚于邻国日本,这正是中国设计史学术挖掘与学科建设落后于国际主流的一个体现,同时也给国际社会了解中国设计造成困难。中国设计实践与理论革新在国际学术舞台上的失语,也是因为在理论建构和国际交流上的缺失。因此,中国设计主体性的酝酿诞生,不仅需要思考和定位的过程,更需要明确表达和理论建构的过程,通过成体系、大规模的持续性学术讨论、发表和出版、交流,夯实概念和理论基础。理论的生成离不开对内、对外的交流与碰撞——既要和国内外设计产业、设计学者进行对话,也要和国内外其他学科的学者展开交流。在这种碰撞中,需注意不以单纯的个体案例做国际设计理论讨论的论据,也不是一味从其他学科拿来方法和理论的“单向受益”,而是要旗帜鲜明地强调中国设计实践中独特的思路、脉络,并上升到逻辑和理论建构层面。中国设计的研究应描述中国如何做设计,这种设计中具有怎样的独特文化性质,怎样的时空因由,受到怎样的限制,最终通过什么样的抽象理论指导来解决中国乃至国际社会的实际问题。也就是说,需要在国际交流、学科交叉中充分呈现中国设计的主动性和能动性,在中国设计学界内部达成共识,从而讲好中国设计的故事,呈现出中国设计的内在生长动力和独特自我定位,让中国设计这一“主体” 无论在国际设计界还是更广阔的学术界中都成为一种不可或缺的原创性力量。

四、结 语

2022年的新版 《学科目录》 将原“设计学”一级学科中的历史、理论和评论研究调整归入“艺术学”一级学科之中,原艺术硕士专业学位中的 “设计”部分独立为专业学位,并将可授予学位提升至专业博士层次;同时,在交叉学科门类下增设 “设计学” 一级学科,可授工学、艺术学学位。这样的调整深刻体现出“设计”的学科地位和受重视程度的提升,以及其交叉学科的“学科间性”已经从学界的呼吁上升到获得国家学位管理部门的正式认定[28]。将设计理论研究和实践研究进行区分,无疑强调了基础理论与应用理论的分门别类、齐头并进。作为交叉学科的“设计学”学科建设中同样包括基础理论、应用理论两方面的内容,所交叉的学科既包括工学这样的自然科学,也包括艺术学这样的人文社会学科。在以技术和生产力为代表的自然科学层面,或许不存在国别、地域的区分,就像不存在“中国物理学”,而只有“物理学在中国”;但对于人文社会科学而言,其特点就是呈现为一种“地方性知识”,不同国别、地域就是存在不同的人文社会科学知识体系,是世界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不同表述共同组成了国际人文社会科学的话语场。中国设计学主体性话语体系也只有得到了自觉充分的建构,才能推进中国设计学的可持续发展,从而回应金岳霖关于“中国哲学”还是“哲学在中国”的时代之问,并以主体性的姿态为国际设计学界提供可资参照的中国式设计现代化的宝贵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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