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际和谐:冀望于中国现代设计的理想

2023-01-13 02:53吕品田中国美术学院民艺研究所
创意与设计 2022年6期
关键词:设计

文/吕品田(中国美术学院民艺研究所)

为重视和追求社会维度的人的关怀,中国设计师应该深入了解崇尚“人际和谐”的中国古典设计经验,把握其处理“人际关系”的智慧和手段。围绕“人际和谐”,本文从4 个方面展开话题:作为设计立场与目标的“人际”与“和谐”“人机适合” 与 “人性化设计”“人性化设计”的局限以及“仁性化设计”与中国设计经验。

一、作为设计立场与目标的“人际”与“和谐”

“人际”与“和谐”,涉及设计立场与设计目标,关系着一种设计理想。此刻谈理想,并不意味着否定现实。中国100多年的现代设计历史,已经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从民国到现在,我们在设计上的进步和成就有目共睹,当然这不是可以安于现状的理由。在我看来,在设计上,我们还应该追求更高的理想。相对于理想目标而言的不足,不只是中国现代设计的问题,也是世界现代设计的问题,而且应该说,是现代设计在西方历史和文化语境中起源时与生俱来的问题。

“人际”,是一种设计立场,一种“人的”立场。现在流行的宠物服,虽然它穿在宠物身上,但它的设计立场并不是宠物的,而是人的。其实这样的服装设计对于宠物是多余的,因为上帝给它造就了一身天然的“裘皮装”。之所以要给宠物穿“衣服”,根本原因在于主人心理需要的自我满足,这也折射出现代社会人际关系的淡漠。所谓“人际”不仅仅是“人的”,而且还是“人与人的”。它强调人与人的关系,要求从这样的角度来考虑设计问题,以此为设计的出发点。这就意味着我们的设计实践不仅要考虑个体的人,而且还要考虑社会关系中的人或人的社会关系。这就是我们此时谈设计理想的一个基本立场。其目标诉求就是 “和谐”,是人与人所呈现的一种良好友善的关系,以及关系人类社会整体利益的生态关系。“和谐”作为有利于社会生活改善和文明进步的美好价值,是与“人际”设计立场紧密关联的一种设计目标。比如福建连城的“游大龙”(见图1),其设计就是从人与人的关系角度来考虑问题的。人们抬举大龙巡游乡村,为民祈福,龙头所连接的每一节板灯(用板凳装饰而成)代表着一个家庭,这是元宵节流行南方地区的一种习俗活动。龙头挨家挨户地巡访祝颂,访问一家便接上这一家的板灯,一家一户地连接起来,逐渐形成长达十几里地规模的一条大龙。这个设计一开始就考虑人与人的关系,强调大家共同参与,并在参与过程中,对每一个个体、每一个家庭造成向善的社会化影响。

图1 元宵游大龙

总之,从人际立场出发,最后达于和谐目标,这就是我对中国艺术设计取向的一种冀望。对于所提出的这个问题,我们要做一些历史的思考。

二、“人机适合”与“人性化设计”

首先来看看“人机适合”与“人性化设计”问题。

这个问题可以说是生产方式的改变所提出来的。自欧洲工业革命以来,随着工业技术的发展和现代机器的采用,生产方式逐渐改变,生产制造日益集约化、标准化、批量化。这样一种新的生产方式给人类社会带来了巨大的改变,造成了生活世界的普遍性分裂。在生产领域,由此所凸显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保持批量化工业产品对消费个体的适应,或者说如何使得成批的产品既满足人的需要又符合机器制造的特性。由此提出了“人机适合”问题。此问题的提出,是因为在客体方面,大工业生产方式采用现代机器特别是自动化机器,分裂了空间(体现于工具)和时间(体现于动力)在手工劳动中的自然统一。由此消除了原先手工劳动因“手在我”,因“工具在手”“工力在身”所具有的局限性,排除了时间绵延和空间变化所造成的复杂性,免除了对付和处理这种复杂性的经济学负担。这是大工业生产方式的制胜法宝,也是其巨大生产效率和经济效益的源泉。

原先的手工劳动者,既是设计师也是制作者,制作之初他要自主构思自己的作品,在整个劳动过程之中,他的大脑也始终是活跃的,也就是说,脑力活动和体力活动贯穿了手工劳动的全过程。在手工劳动过程中,劳作者是高度统一的主体。这种主体性影响了手工劳动的生产效率,因为构思活动是缓慢、复杂的思想活动,如果劳动过程中有过多的思想活动,一定是影响效率的。再者,构思和制作、脑力和体力在劳动主体上的统一,也会因为人千差万别的个性而带来生产活动的不确定性。这一切都不符合大工业生产的标准化要求。于是,在主体方面,大工业生产方式肢解了心灵(构思)和肉体(操作)在手工劳动中的自然统一,将劳动主体裂分为负责构思的脑力劳动者——“设计师”和承担制作的体力劳动者——“工人”两部分,开始了高度细化分工的社会化大生产。劳动主体的专业化,特别是构思活动的专业化,削弱了缓慢思想过程的复杂性、低效率和主体个性所带来的不确定性,强化了主体素质和行为的标准化。这同样是大工业生产方式的制胜法宝。

以空间和时间、脑力和体力的分裂为基础的社会化大分工,使得大工业生产特别需要一种预先的构思规划即“设计”,以期将分裂的各个劳动环节和要素重新结合成为一个朝着制造目标协调推进的劳动整体,起到一种宏观的整合组织作用。“设计师”应运而生。身处工业流水线上游或社会化大生产顶层的设计师或工程师,其职守便是通过预先的构思规划,重新整合被社会分工所分解打散的劳动环节和生产要素,以使劳动产出能够统一于人的需要或消费要求,并在大工业生产的全过程贯彻和保持这种统一要求。现代“劳动”蜕变为一种具体的制造活动,并被预先以数学方式加以设定。制造活动所涉及的一切都被理性规划明确化,自然的偶然性和人文的复杂性都被理性逻辑所排除。“劳动过程” 成为一个封闭而稳定的循环运动体系,“生产力” 的运行情况尽在预先掌握中。这一切可以确保资本投入的准确性和回报率,具有极大提高生产效率和经济效益的意义。人类的劳动实践由此发生重大变化。原先的手工劳动不只是制造活动或创造物质财富的活动,它还是包括人格塑造在内的人文活动,具有美学、政治学、社会学和心理学等丰富复杂的意义。如今,劳动的意义变得非常单一,其根本底蕴在于满足经济学的资本增殖要求。

大工业生产方式的重要基础,在于它从技术哲学和工程技术学意义上把握了一种贯穿 “从机器到产品再到使用者”的整个现代经济过程,以至具有普适和统领意义的“数学形式”。现代机器按数学法则工作,其语言为几何数学语言。在此情境中,设计师的工作是有前提的,他必须遵循数学形式的机器法则或机器语言,这是设计师的工作基础。设计师的工作不像一般艺术家那样可以自由发挥,充分地表现自己的主观世界,他必须考虑机器法则或机器语言,他的根本课题就是找到与几何数学语言相适应的造型语言,通过几何化造型来适应现代机器法则。一位名叫柯布希埃的建筑师曾说,工业时代的“这些物品在深层的共鸣下包含着相似的数学曲线”,这个时代的 “秩序感是一种数学性质的感觉。”这位建筑师非常敏感,他在工业大生产的早期阶段,在设计的起源时期,即看到了设计师的工作基础,看到了统领世界的机器法则,意识到了机器法则的数学性质。

包豪斯是最早解决工业产品造型语言这一根本课题的,其不朽的贡献就在于他为工业生产方式找到了高度契合其“数学形式”的几何化造型语汇及语法。即如马塞尔·布鲁尔的《瓦西里椅》(1925)、约翰·伊顿的《色轮7阴影和12个色调》(1921)和赫伯特·拜耶的《通用字体》(1925)等,包豪斯的设计思想和设计实践是开创性的,对于现代工业设计的发展起到了奠基作用。

对于现代工业设计的发展同样具有基础意义的是人体工学 (也称人机工程学)的建立。1960年,美国设计师德雷夫斯出版了《人体测量》(见图2),这是人体工学的一个奠基性成果。人体工学的确立,意味着复杂多样的“人的需要”通过对生物个体的统计分析、化简归纳,实现了对应于机器法则的数学化。人体工学用取决于数学平均值的一系列基本模数来表达 “人的需要”,而设计师则通过遵循这些基本模数来在工业产品上体现 “人的需要”。可口可乐瓶型的演变过程,显示了产品设计对人机适合状态的不断追求。早先可口可乐瓶子的造型是比较符合机器语言的,但其直愣冷峻的形态对人体的适应性却不强,而其高挑细长的形制在流水线上运行时也不够稳定。经过逐渐改进,包括以曲线适合人手抓握、由广大人群的测试中找到有广泛适应性的平均容量值,可口可乐瓶型最终演成如今的模样。因此,所谓“人机适合”就是在遵从机器法则的前提下,根据人体工学所描述的“人的需要”来把握工业产品的形态,使之保持一种相适应的关系。随人体工学研究和设计实践的深入,对“人的需要”的考虑越来越细致。所谓“人性化设计”特指这种以细化的“人机适合”为特征的设计走向。在此走向中,欧美设计不断分析“人的整体”,将“人的需要”细化为十分具体的一些关注点,如人的身高、体重、结构、体态、机能、活动,以及性别、性格、年龄、职业、身份、气质、兴趣、健康状态等等。“无障碍设计”堪称“人性化设计”的典范。其设计形态在体察和满足老人、儿童、孕妇及残疾人等弱势人群的需要方面,可谓无微不至、极尽体贴(见图3)。这是国际现代设计尤其欧美设计实践最了不起的一面,其骄人成绩和经验值得我们认真学习。经过百年的发展,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的全面发展,中国现代设计在“人机适合”以至“人性化设计”方面也取得了显著的成就。比如现在的中国城市,都普遍设计和建设了无障碍通道。

图2 人体测量

图3 卧床者使用的水杯

三、“人性化设计”的局限

我们也应该看到,无论怎样细化发展,追求“人机适合”的“人性化设计”,其根本所重还是“个体”,是归结为量化技术指标并以“人的整体”形式体现的生物个体。从胡塞尔的角度来看,这其实是 “对自然的数学化”,它“抽象掉了作为过着人的生活的人的主体,抽象掉了一切精神的东西,一切在人的实践中物所附有的文化特性。”这里被抽象掉的最重要的东西,其实就是处于人际关系中极其复杂的人的社会性,以及体现这种社会性的文化人性或社会人格要求。“人性化设计”所注重和追求的,是生物学的“个体”和社会学的“小我”的“人机适合”。相应的设计产品细致地体现了对个体的物质和精神关怀,然而一定的产品生产以及产品在社会生活中的连锁反应和影响,却很少被设计实践所考虑,甚至完全被忽视。

譬如,空调的“面向”就很典型,它并不是从空间的社会性或者社会化的公共空间角度来考虑问题的。空调的技术结构和功能形态是立足个体空间而设计的,为制造封闭性个体空间宜人的气温和环境,它所产生的废气、热量、凝水和噪音等等消极的东西都被排向室外的社会公共空间(见图4)。私人小汽车也是基于个体立场来设计的。它追求个体的运行速度,却不考虑这种速度对社会环境安全性、舒适性的影响,也不考虑资源共享和财富分配方面的公平性、公正性。围绕“汽车”展开的城市建设,深刻地影响了人类的聚落形态,造成了一系列的 “城市病”。“过度包装”是现代产品包装所存在的突出问题。一些包装设计为迎合商家的赢利需要而利用人的不健康消费心理,竭力通过铺张夸显的工艺材料、空间体量和装饰文章来渲染华贵奇炫的声色,刻意营造一种“超值”效果,让送礼的人觉得很有面子。商品广告设计往往打色情的“擦边球”,利用性诱惑来激发人们的购买欲。意大利一家著名的通风设备制造商,就曾因为一则主题画面为隔着满是水雾的玻璃板的女性屁股、图片下面写着“想看得清楚一点吗? 赶紧联系你的电工换个排风扇吧”的广告,而在社会上引发了一场关于伦理问题的大风暴。在社会生活中,这类设计难免诱发和助长不良消费心理和人格品性。

图4 路边的空调机

现代设计还有很多的问题。为在视觉上造成吸引眼球的宏伟、新颖和奇特,一些城市或环境的平面布局设计,往往热衷于只能在飞机上或高空中才能欣赏到的“图案之美”,却不问地面之人生活日常的实际。对体量和规模“宏伟之美”的无度追求,平添了让人疲于奔命的空阔,让人的精气神在不合“人的尺度”的超常空间中无谓耗散。亮丽的建筑景观和恪守这份亮丽的“城管”,依“美的尺度”持守绝尘脱俗的“审美距离”,拒绝日杂店铺,拒绝游方小贩,拒绝生活琐屑,把家园居所奉为“严禁触摸”的“建筑艺术”或“城市艺术”,不再有可游、可居的亲和性和归属感。这种偏执阻断了触觉、听觉、嗅觉以及基于空间位移的行为体认等诸多感觉途径,以致影响了建筑和城市功能的全面发挥,也伤害了营造学潜移默化的人文教化功能。如今,驳杂凌乱、扎眼刺目的“视觉争宠”充斥城市,不免让人心烦意乱、焦躁不安,埋下城市心理的病根。

专注于视觉之美的当代城市建设,往往将“文化”问题概念化、风格化和符号化,而未曾真正考虑文化的融入,考虑建筑空间的人文体验和传统聚居生活的历史性。对建筑而言,文化的融入不是某种 “观念” 的象征性表现,而是进入或化为建筑或建筑环境的本体,成为有利于文化传统存续及其活动运行的特定结构、布局和空间。然而,现在的建筑和城市设计,却很少考虑这种意义的文化融入,很少考虑日常生活中的文化诉求,很少考虑国人的生活习惯和传统观念。比如现在的建筑格局不讲对称性,这使得 “祭祖” 一类的传统礼俗活动少了可以保持其神圣性的“中堂”,也使得年画、春联、灯笼一类的年节艺术形式不再具有相应的空间载体,市民表达“慎终追远”情怀的烧纸“祭扫”,只能于街头巷尾随处付之一炬,既无神圣感也留下了安全隐患。人文关怀是个极其复杂的问题,充分考虑文化的融入无疑会增加城市建设和城市管理的复杂性,也会一定程度地增加经济负担。

再来看色彩。在人类社会生活中,色彩作为最有穿透力和感染力的一种视觉形式,除作用于审美外还有丰富的文化属性和社会功能,可以起到潜移默化地培养感觉主体的社会意识、强化社会生活秩序的积极作用。社会生活中特定的色彩形式和相应的色彩感,会构成无言的文化关怀和社会教化,让生活于其中的人们会心地产生和谐自在之感。在中华文化情境中,色彩是一个庞大的观念与应用体系,有其体现中华文化特质的经验智慧和理性结构。从社稷规划到乡土习俗,从岁时节令到人生礼仪,从稼穑百工到游艺表演,从饮食起居到养生疗治,从用品器具到文学艺术,莫不有色彩形式参与其间。对中国人而言,一种从和谐有序的色彩文化中习得养成的普遍色彩观和色彩感,总是通过日常生活中的色彩运用而生动地表现出来,也由此不断影响不断强化人们的情感反应和审美体验。在传统社会里,绚烂的色彩总是关系着“节日”并体现其神圣意义。循环往复的节日像休止符一样把停顿、松弛和欢乐插入日常生活,使时间像环状结构合着自然与人生的节奏。这种时间结构是艺术对时间的战胜,所以节日有着艺术的性质。节日里,人们由劳作中解脱出来,沉浸于没有时间感的激越审美状态,寄托理想,抒发胸臆或宣泄郁积。制度化的节日习俗形式,记忆着一个民族的深远思想和情感,绵延着一个社会群体的文化凝聚力。人们不仅赋予节日时间以神圣的意义,同时也赋予节日空间以包括绚烂色彩在内的非凡形式。比如,中国的春节,衬着数九寒冬的素装,红联彩笺、门神窗花、灯彩龙舞使大年的空间充满强烈的色彩感,让人领略到人生的温煦和绚烂,别有一种生活在民族文化大家庭中的归属体验。然而,要知道,节日的绚烂和强烈的节日审美体验,是以平日生活世界的宁静和朴素为映衬的。这是一种无比精妙的宏观“文化设计”或“人文工学规划”。

然而,在现代市场情境中,这种精妙的“文化设计” 已被严重干扰或破坏。受经济利益的驱动,商业主义努力把每一天都变成推销产品的专属 “节日”,诸如“西瓜节”“啤酒节”“电器节”“家具节”“女装节”“男装节” 等等,单身汉自娱自乐的校园“光棍节”也被商家发展为以“脱光”为由打折促销的全民“购物节”。总之,这个世界陡然生出名目繁多的许多“节日”,生活日常被刻意地“节日化”了,生活空间也被形形色色的促销广告装点得五光十色、绚丽多彩。今天的生活世界不再有往日的宁静和朴素,不再有区别于平常的神圣空间表现形式。毫无节制、铺天盖地的绚烂色彩刺激,造成现代人的审美疲惫,造成人们对绚烂色彩之神圣性的麻木。这种日常生活经验,或许是一些以极度感官刺激为乐的 “极限活动”得以流行的现实基础。现在的一些“城市文明病”,何尝无关于社会广度的“人文工学规划”的缺失?

现代设计领域每每以离奇怪异的“创意”和繁缛堆砌的“处理”,刻意显示一种卓尔不群的新颖和独特。这种“过度”的设计反映了市场因素对设计文化的侵蚀,显示了资本对设计的“绑架”或“裹挟”。这其中的奥秘在于,商业主义特别需要培育并利用追逐时尚的消费心理来鼓动 “消费—浪费”,从而加快资金回笼的速度,缩短“生产—消费”周期,即如“二战”后一个名叫维克特·勒勃的美国销售分析家所言:“我们庞大而多产的经济……要求我们使消费成为我们的生活方式,要求我们把购买和使用货物变成宗教仪式,要求我们从中寻找我们的精神满足和自我满足……我们需要消费东西,用前所未有的速度去烧掉、穿坏、更换或扔掉。”今天的“时尚”机制,已然使这种浪费性质的消费成为一种普遍的生活方式。无度的现代设计成为这种生活方式的助推。它在生产链的上游环节埋下了消耗自然资源、破坏自然环境的伏笔。其“自私自利”性体现在对商家和消费者“个体”的一味迎合。这在客观上影响了代际公平,造成对子孙后代享用地球资源权利的剥夺。以“人际”立场来权衡,一味强调个体性和物质性的“人机适合”并非人类设计实践的最高理想。视人本为绝对的生物性个体,视人权为绝对的个体性满足,势必造成个体和社会的不和谐。今天,须得检讨和反思现代设计实践,正视其忽视人际关系改善、社会利益维护和社会人格培养的重大缺陷。

四、“仁性化设计”与中国设计经验

为此,我们有必要谈谈“仁性化设计”与中国设计经验。

高尚的设计既要讲究人体工学,注重产品的舒适性,适合个体的生理心理需要,也要考虑社会广度的“人文工学规划”,考虑产品在人际之间的实际效应以及社会影响。理想的结果是有利于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和谐关系的形成和促进,有利于社会人格的培育与养成。

中国人在考虑人的问题上和欧洲的出发点不一样。中国人所推崇所肯定的人格是“我—他”结构的,也就是说它强调人与人的关系。中国人把这种“我—他”结构的、高度社会化的成熟人格视为“成人”,它别于社会人格尚未完善的“小儿”。也就是说,小朋友在还没有完全社会化的时候属于 “小儿”,这个时候他还不善于从他人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一切总是从儿童意识即儿童的“自我中心主义”出发。对“未成年”的儿童来说,这是可以原谅的。但是,一个人长大成人后,若依然“自我中心主义”地对待一切,那就不能再原谅了,这就意味着一种人格缺失。中国人就是这样来看待人格、人性或人的主体性的。对于有教养的中国人来说,只有当个体内在地、自觉地装着“他人”,形成“我—他”这种强调人际关系的“仁性结构”时才成其为人,才具有受到社会肯定和尊重的“成人”的德行和价值。

所谓的“仁性化设计”,就是立足“我—他”这种强调人际关系的“仁性结构”,以“成人”德行和价值培养为出发点,以“人际和谐”为目标追求的设计。这是中华传统造物思想或者说“设计思想”的基本立场,也是中华传统造物实践或“设计实践”的根本出发点。为了成就“我”“他”彼此关系着的“成人”,使得个体成人化或社会化,古代中国建构了一个博大精深的社会教化体系。除了纯粹的教育形式外,这个促进人格社会化的宏大体系中也包括信仰、制度、习俗和行为规范,以及诉诸形制结构、材料质地、风格样式和功能机制的物用系统。

大家不妨来看看龙泉青瓷,比如这件用梅子青釉装饰的 《梅雨潭》(见图5)。这是一件瓷器,不是玉器,但它极其像玉。就像龙泉工匠这样,中国窑工一直舍易求难地不断在陶瓷烧造上进行技术和材料上的改良,努力追求如玉一般的瓷艺品格。因为在中国文化语境中,玉是涵“九德”之蕴、呈“六瑞”之象的神圣材料,其造化之质早已与人的社会旨趣珠联璧合,成为 “载道”“比德”的人文精神载体或象征。抽绎于玉石自然品质的“玉的精神”可谓中华文化理念的感性表述,而玉的感性特征也因此成为具有普遍意义的社会规范象征或价值判断标准。工艺造物的“如玉”追求,体现了传统材料观和传统工艺实践对中华文化精神的高度自觉。所以中国的传统手工艺,在材料选择、工艺成效上都以玉的感性特征为参照为标准,努力追求“如玉”一般的品格。可以说,一部中国工艺美术史,就是以不同物质材料和工艺手段追摹“玉”的品质、力求制品充分体现“玉的精神”的历史。中国丝织、髹饰、制瓷等工艺的历史追求和价值取向,尤为明显。中国人喜欢丝绸,因为丝绸具有“孩儿面”般的柔光和触感,可以比之于玉的感性品质。中国的大漆髹饰要不断地打磨,最后达到如玉般的光润却不耀眼的质效。中国人品评陶瓷,一直奉宋瓷为最高审美境界,其中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宋瓷的折光非常含蓄。宋瓷所散发的光亮,不是玻璃、水晶、钻石那种刺目、耀眼的贼亮贼亮的光,是柔和的、漫反射的柔光。这种折光效果涉及陶瓷釉质的内在机理,即在瓷釉的表面下形有大量的微气孔,专业术语叫“聚沫攒珠”,以至于光打到器表的时候会造成一种漫反射,所以它散发的光是柔和的,给人以温润感。然而,为了达到这样一种内在的釉质机理、造成一种漫反射的折光效果,却要克服很多工艺技术难题,泥土的选择,坯料釉料的加工配比,窑烧火候气氛的调控,升温降温速度的把握等等,都有很多讲究,总之是非常难的事情。但是中国工匠总是去克服困难,不怕麻烦地去追求这种东西,其背后的动力就在于追求“如玉”。“玉的精神”本质上是一种道德精神,是中国人所崇尚的“成人”品格。整个中国的传统造物实践都在追求这样一个共同的目标。

图5 青 瓷

对中国人而言,桥梁不仅成立于工程科学的世界,也成立于人的生活世界,因此桥梁设计具有不局限于单纯结构力学或形式美学的丰富诉求。即如中国传统廊桥所显示的,在社会现实情境中,涉及历史、经济、文化、习俗等人文因素的许多 “额外的东西”,都参与或融入到了关乎桥梁的审美实践。这些不在工程科学、数学运算或视觉形式范畴的“额外”,显示了民众对桥梁建筑形态复杂而生动的价值诉求,涉及政治学、社会学、伦理学、心理学等多方面意义。中国传统设计经验中的廊桥,除了作为交通设施外,还是通商贸易、社会交往、休闲娱乐和祭祀祈福的场所,和地方聚落形态、生活习俗、交往方式关系密切,具有延展村社公共空间、加强社区民众联系、增进人文交往活动、寄托乡土生活情怀等丰富的社会文化意义,可谓全面切合、融汇地方社会生活的文化空间。寄情抒怀、畅神游乐、化育民心、超越现实等审美实践的核心价值,被廊桥以特别的形式结构,如近人的规划(以行人为尺度、贴近乡土生活)、体贴的形制(让人停留歇息的美人靠、遮风避雨的廊屋)和安心的设置(祭祀神龛、祥瑞装饰)加以预先规划。扼守交通要道的廊桥,宛如插入生活流的“歇处”,让人有机会摆脱劳作奔波状态,享受哪怕片刻的闲静和自在,并潜移默化地接受社会教化影响。比照现代城市的行人过街天桥这类公共设施的形制,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传统廊桥设计的人文气息。廊桥让人跨越自然地理障碍,也让人跨越现实与理想的鸿沟,成为民众通往心灵自由和社会人格的 “桥梁”。其中显然包含超越单纯物质功利和经济利益考虑的人文功能设计。比之于现代桥梁对“高速度”“大流量”的单纯强调,廊桥透着“反速度化”“反数量化”的强烈人文气质和美学品格,于当代社会生活有着特别珍贵的人文意义和实践价值(见图6)。

图6 程阳风雨桥

中国传统建筑格局从南到北都是“三开间”格局的。对中国人来说,“三”是一个生机之数,所谓“三生万物”。从形式美学来看,“三” 始终保持着一个中轴对称的格局。中国传统营造一直遵循“三开间”模数,无论是富贵人家还是贫寒人家,屋子都以三开间为基本格局,只是富贵人家可缘此模数纵横扩展。以“三”为模数的开间格局具有积极的人文意义,它使得日常生活中始终存有像 “中堂” 这样居中的东西,让人可以体贴、把握到“中正”社会规则和道德准则的日常存在。作为“成人”的素质要求,“中正”可以在日常生活中潜移默化地养成,而不全要通过说教来进行。中国传统社会生活中的中堂,是人们祭祀、议事、会客的场所,是存在于生活日常的神圣空间,这种空间制度让人格养成的社会教化变得生活化。

中国的传统家具也是这样。从魏晋时期的壁画上可以看到,中国当时曾经流行过一种叫做“隐囊”的家具形制,这实际是一种软靠,也就是现代沙发的雏形(见图7)。由此可见,中国人实际上是懂得享受的,是懂得沙发软靠这种高度适合人身体之形制的妙处的。但是这种沙发式的隐囊并没有得到长足的发展,倒是被现代设计认为不太适合人身体的太师椅成了中国座椅的主流形制(见图8)。有了长时间坐沙发的体验,才会发觉,尽管太师椅的形制不完全合符人体工学的要求,但坐在这种硬板凳上工作时,你会神清气爽,别有一种特别舒适的感觉。而坐在沙发上工作,时间长了,反而觉得腰板不得劲,容易昏昏欲睡。太师椅这种形制显然不以适应肉身为唯一出发点,它更加着力考虑的是对人格的塑造,也就说它在意对端端正正之坐姿的规约。在日常生活的中堂里,或在庄重的公共场合中,受太师椅形制所约束的“正襟危坐”,隐含着对坐者之社会姿态的要求,即要求其为人处事要正经以对,保持应有端正、庄肃、恭谨和认真。显然,这是崇尚人际和谐之取向在座椅形制上的体现。八仙桌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一种让人不仅以身体,而且以“良心”(如礼让)介入社会情境,强调并追求和谐人际关系的一种器具结构和形态。它适应并规定着“共餐”进食方式,以拉近并均化进食空间距离的正方或正圆形制结构,在共餐中启发、培养和造就以“和谐”为尚的人格品行。团聚共餐时,取食的先后顺序和远近距离,总是实际地关涉分享利益的人际关系和道德规范,相互尊敬、彼此谦让或自我克制等社会化人格,会在八仙桌上得到训练和培育,也得到表现和肯定。现在家庭流行欧式的长方桌,其形制和分餐方式紧密关联。在欧式长方桌上,尊老爱幼、谦和礼让的一套中国传统礼仪讲究就失效不适用了。在使用过程中,我们会深切地感受到器物的结构形制一开始就有人文诉求的预设。

图7 龙门石窟宾阳洞维摩洁浮雕像中的隐囊

图8 明式老花梨木四出头扶手椅

在中国民间,儿童的百纳衣是有神圣护佑意义的衣装。孩子出生后,按照习俗,长辈要为之缝制一件百纳衣(见图9)。人们认为,穿上百纳衣能够保佑孩子健康、平安成长,将来孩子会有所作为,成为国家的栋梁材。总之,百纳衣有着美好的寓意,这些寓意所反映的其实是一种集体主义精神,即如“团结起来就是力量”“人多力量大”“众人拾柴火焰高”之类的集体主义观念,因为这件衣服的缝制预设了百家之力,体现了百家之功。按照传统的讲究,缝制这件衣服的材料必须来自一众邻居,不是自己弄一堆碎布头拼合缝制起来就可以的,光是用自家碎布头做成的衣服不会有神圣的护佑意义。护佑的神圣性来自于邻居们,来自一众邻居的布头贡献。于是,这种民俗讲究就关联起了一系列的社会意义,形成了一系列的社会影响。比如,要收集到这些碎布头就需要搞好邻里关系,如果这家人平日里德行不正,那么赶上如此的重大礼仪时节,邻里就未必会考虑其诉求,自然也就难以得到所想要的碎布头。所以,“百纳衣”民俗制度的本意是促人向善的,是强调和为贵的。再从邻居的角度来看,别人家生孩子是生活中的大事,总要表达一种祝福之情,而人们则可依俗用区区一块碎布头来做到。这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君子一般的交往,更加看重的是邻里间的友善和情谊,而不是物质上的计较。不像现在贺喜看重红包的大小,以致红包越包越大,成了人们的日常生活负担。碎布头很不起眼,但“百衲衣”的制式使之成为大有用处的物料,这体现了中国人“物尽其用”的节约观。集合起来的一堆碎布头,不像整块的面料便于加工制作,需要调动制作者的才智,需要巧思巧构,还需要很好的手艺,这对制作者能力的提高会是一个巨大的促进。利用碎布头缝制成的一件有如“构成主义设计”般的作品,不是主观臆想出来的,也不是一种无根由的风格追求,它从材料和工艺的根基上生长出来,体现了“因材施艺”的加工原则。孩子穿上制成的“百纳衣”在街巷玩耍时,很自然地成为一道审美景观,成为一个流动的美术作品展览。传统的艺术欣赏和审美教育不是在殿堂式的美术馆里进行的,民俗生活的现场就是美育的大课堂。而来自邻里乡亲的赞扬或挑剔,则是会带给制作者以成就感或激励其进步提高的朴素审美评价机制。

图9 儿童百衲衣

以上所谈,都是关乎 “仁性化设计”的一些中国传统设计经验。当下也有一些值得肯定和重视的设计实践。2016年,文化部在哈密设立全国首个传统工艺工作站,由企业、院校和地方政府携手,共同致力于哈密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等民族传统刺绣工艺的保护传承和市场化开发。设计师帮助开发的一种新产品,是把传统刺绣的小绣片贴到工业产品耳机上。这种将机器制造和传统手工艺相结合的方式,延展了工业生产的利益分配链,使得哈密的绣娘们可以通过制作贴耳麦的小绣片扩大生计来源,同时手工艺的加入也可以削弱标准化工业产品的单调性和冷峻感,予之以更多的人文内涵和人情温热。记得第十一届全国 “美展”,有一件异曲同工的送展设计作品。该设计作品是一个风扇,其风挡采用竹编工艺制作,不规则的编结组织结构可以造成风向的不规则转换。这件设计作品在造型上并不是很出彩,但其将本土天然材料和传统技艺植入工业产品的构思却很有创意,也有诸多积极的现实意义,比如可以给农民增加就业机会、减少了不可降解的化工原料在产品中的比重,有利于生态环境保护。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一些香港志愿者帮助灾民开展生产自救,他们根据当地妇女大多具有的刺绣技能和城市流行饰品样式,专门设计了一系列造型简洁的刺绣小挂坠,让每个妇女都有可能参与这种不太复杂的手工艺制作,靠自己的劳动有尊严地度过时艰。小挂坠做好后,志愿者们将其带到城市销售,再把销售所得返还制作者(见图10)。南通蓝印花布博物馆开发的扇子、提包、卡夹之类的新产品,为蓝印花布面料开辟了诸多新用场,为传统技艺的保护传承创造了市场条件。在每一份邮寄贺卡里附一帧手工剪纸,并将其分发给乡村的农民来完成,这样的设计既宣传了乡土艺术也给农民们带来了收益(见图11)……这些案例所表露的价值取向,寄托着我们对于现代设计的更高理想,同时也让我们对中国现代设计实践充满冀望。

图10 中国香港志愿者为汶川地震灾区自救所作设计

图11 剪纸邮品

五、结 语

中国人一贯重视“人际”,追求“和谐”。这种人文精神和文化传统可支持中国现代设计走向前沿,引领人类设计新风尚。中国设计师应有高远的考虑,要认真研究生活方式,弘扬重伦理、重教化、重社会人格养成、追求“人际和谐”的中华设计思想,把握中华古典意匠处理“人际关系”的经验和手段。

“人际和谐” 是新历史条件下的设计理想,也是设计伦理的核心所在。中国设计师应该追求理想、开拓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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