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莲
2000年,18岁,青葱一样的年华,我正在当地一所中等师范学校念书。
那时候西海固的天和现在一样蓝,阳光每天首先落在校园新建的礼堂餐厅硕大的顶部,转悠一天后,斜斜照亮西边行政楼被婆娑树荫环拱的西窗。我一日三次在餐厅打饭,在中间的教学楼上课,业余时间恨不能全部泡在行政楼上的图书室和阅览室里。我常常在埋头酣然阅读的间隙,抬头打量窗外的阳光,只要余晖还在窗口没有落下去,食堂里打饭的时间就还没有结束,我回去还能吃上饭。那时候身体单薄,外表单纯,内心更是一张白纸,但是幸福,感觉能有书看、长时间浸泡在书里,就是幸福;把心里的想法变成文字,抄在草稿纸上,再誊写在方格纸上,投给学校文学社和中学生刊物以及当地的杂志社,然后心里怀着希望开始等待,同时对未知的远方抱着向往,是大幸福;等作品发表,收到样刊,看着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就不仅仅是幸福,还有激动,激动实实在在,触手可以摸到,把小小的心脏充盈得简直就要胀裂。
正是在那时候,就那样不知不觉地爱上了文学,这一投入,就是22年。22年来,我在这条路上走得并不顺。甚至可以说,充满了坎坷。2003年师范毕业后,我拿着一张中等师范毕业证,找不到工作,在乡里当过雇佣小学教师,打过工,帮母亲种过地,然后去中学做聘任教师,再接着是嫁人生孩子,到2007年终于通过考试拥有了一份正式工作,后来又去镇政府当乡干部,再后来进到市级单位。命运起伏,生活颠沛,文学这份坚持自然跟着变得艰难,甚至是一种奢侈,毕竟,它只是解决了生计之后,才能被谈及和投入的精神活动。还好,我坚持过来了,最艰辛的那些年,各种磨难和考验,都熬过来了。除去待业生孩子那几年数次中断写作,算起来,我对文学的坚持,一直都在断断续续地进行着,我觉得自己没有辜负所有经历过的时光。
2020年末,我来到市文联工作,兼任市作协主席。全新的岗位,全新的工作,我开始和西海固作家打交道。西海固文学气象颇为壮观,西海固作家群数量庞大,这是一个很奇异的现象,即:在当今人心如此浮躁的网络时代,这片土地上还有几百人,在以宗教般的精神坚守着纯文学,其中有白发老人,有青春少年,有党政機关工作者,有田间地头劳作的农民,有命运坎坷的姐妹,有坐在轮椅上的小兄弟……大家像这片土地一样朴实、善良、厚道,对于文学的情感是这样深沉,这样真挚,这样无怨无悔!
我能做什么呢?在深入了解交流的过程中,我总能收获感动,因为几乎每个西海固作家,都有一段为文学痴迷的生活历程,甚至将文学作为人生一辈子的梦想来坚守,这背后都有感人的故事,我好像能从他们身上汲取到力量。做好日常工作之余,我很乐意为大家做好服务,尽自己所能将每一个人团结在协会周围,为他们修改稿件、推荐发表、寻求出版、书写评语、书写序言、推荐学习和培训、推荐加入上级协会……有时候内容很繁琐,但是我愿意坚持,乐此不疲,因为我深知坚持文学的艰难,也深深敬重他们坚守文学的精神!
八小时工作之外,是家庭,是孩子,是洗衣做饭和零零碎碎。分配给文学的时间,就被经过压榨再压榨,最后从休息时间里挤出来的那一点。所以,几乎所有的周末、节假日,饭后、睡前,都是阅读和写作的时间。
写作苦,这种苦只有身在其中的人知道,但是也有乐趣,这乐趣也只有经历过的人知道。我常常在想,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人到中年的女人,除了每天面对单位的工作、家庭的一日三餐以及一对孩子的调皮捣蛋和没完没了的作业,如果不再坚持写作这件事,我是否会活得更好更轻松一点?
也设想过放弃。试着像别的女人一样,去逛街,去美容,去某个会所练习瑜伽或者干脆去广场上跳舞,消遣时光的方式实在太多,每一样都要比阅读和写作更有趣。可是我很快就妥协了,没法将业余时间消磨在那些更常态更大众的事情上面。于是重新回归原来的状态,每晚等孩子入睡后看一会儿书,抽时间拿起笔在本子上写画。午夜惊醒的时候,督促孩子解手之后,望着黑暗陷入无尽纷扰的遐思和随想,灵感像水流,像火光,触碰,磕撞,交汇,融合,最终完成一个构思,一部作品的细节、框架或者全部。
之所以忘不了,放不下,舍不开,是因为22年前就开始的坚持,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一种难以戒掉的瘾,渗透在血液里,成为生命过程的一部分。
那就继续写吧。现在我给自己定的任务是,每年写十万字左右,也就是三两个短篇和一两个中篇。这量不大,悠然优哉地写吧。
表面看似优哉,但是必须承认,其实内心时刻充盈着惶惑和寂寥。
尤其全力以赴写完一部作品,画上句号的时候,主人公在心里经过血肉的滋养,然后成长在文字中,白纸黑字落下来,他(她)的故事只能遵循生活和命运的逻辑,我自己并不能左右,这时候我只能独自面对自己的空茫和失落。茫然四顾,无人相慰。有微微的狂躁,有不舍,有惋惜,有缺憾,同时有了沧桑之感。
我常常看着文字想,三四十年后的自己,是否还会坚持这份爱好,是否因为半途厌倦或江郎才尽而远离文字?
难以预料,是与否,细想都有一丝怅然的感伤。
人生在世难满百岁,却总是无端地忧虑千年之事。
可笑如我,未能例外。
四十多个年华走过,青春残留的青涩早就消弭干净,该是独立面对自己的时候了。独立面对诸多问题,内心,精神,思想,阅读中的取与舍,书写中的量与度,自我的审视,对民族、时代、苦难、群体、个体的打量、审视与反思,都是下一步需要面对的文学课题,将是一辈子的苦役。
幸好这些年已经习惯乐在其中,能很好地享受这份苦差带来的精神自由与痛苦。对,痛苦也是另一种享受。每天,身在现实里,心在文字营造的一个既遥远又贴近的世界徘徊。常常以惊诧好奇的目光静静打量外界的光影声色,然后一点一点把它们内化为幽暗深处的种子,用心血一点点滋养,呵护,裁剪,打磨,最后化作故事,讲述在文字里。
爱文学的人,大抵都如此吧,表面平淡凡俗,和世界保持着良好积极的关系,内心有微微的分裂和时刻侵袭的痛楚。我们不说,别人不知道这些秘密,也不会明白这秘密的分量和珍贵。
风不来,花依旧灿烂地开,但花是抱着多少寂寞在枝头枯萎死去,谁又会明白。用文字做祭奠,缅怀每一个逝去的日子和凡俗日子里活过的故事,还有巨大的悲欢和微小的离合。文字是这样美好,用文学的方式挥霍青春和生命,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余生在字里行间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叠加,寂寥又安宁。
喜欢隔着书柜的玻璃望那些存档的样刊和样书,喜欢翻看这些年写下的手稿,喜欢静静地躺着咀嚼某个文本中的人物、故事和命运走向,喜欢沉溺在文学的世界里久久留恋。
没有人知道,其实这也是一种乐趣,一种幸福,相隔相望,内心寂寥,而人生,活着,谁没有寂寥呢。
借着文字说出来,也是一种幸福。所以,一直都很珍惜,这种清苦的幸福。
22年,换了人间,老了少年。
只有文字还在坚持。
从最初引起外界关注的小短篇《掌灯猴》《碎媳妇》《蝴蝶瓦片》《老两口》,到日渐成熟稳定的中篇《柳葉哨》《赛麦的院子》《长河》,到第一部长篇小说《马兰花开》、第一部儿童题材长篇小说《数星星的孩子》,到试着转型的作品《旁观者》《听见》《山中行》《午后来访的女孩》《化骨绵掌》《榆碑》《母亲和她的第一个连手》《雄性的江湖》等,再到第二部儿童题材长篇小说《小穆萨的飞翔》,以及花大精力完成的长篇小说《孤独树》。
岁月是一匹马。无形,有声。蹄声哒哒,踏过今天、明天和未来的每一天。把所有时光都变成一个称谓:过去。一切终将逝去,对于我来说,只有文字才是更温暖的安慰,是对那些难以挽留的时光的回望和拥抱,也是对我身处的这个时代和社会的问候和祝愿。
有时候,写着写着忽然就发现不会写了,茫然四顾,无比困惑,甚至看着自己写下的文字有种面目可憎的反感。便停滞,在原地打转,困兽一样,懊恼,苦闷,无助,灰心,甚至想放弃。像一种暗伤,过不久,时光自己就弥合了伤口,阅读补充了新的营养,带来闪现着光泽的启迪和灵感;对现实生活的关注,那些人间的苦难和温暖震撼着内心,想写,想表达,一种冲动又开始在内心奔突。
时光难留,童年在无忧无虑中流走了,少年在懵懵懂懂中流走了,青年在无数苦涩或者甜蜜的苦恼中也流走了,如今站在中年的路途上,还有什么可以困扰我,那就是时不时涌上心头的恍惚。有时候能清晰地看见时间,时间有形,在我生命的底盘上刻下四十多道印痕。一道一道都是无法从头再来的铁证。我迷恋这种恍惚,纵容它像梦境一样在心头徘徊,将我包围。俗世的柴米油盐一天天一年年不知疲倦地重复,如果我们还能找到什么可以抵抗,抵抗青春年华的逝去,抵抗身体和精力的同时日渐衰败,抵抗中年呼啸而来席卷蓬勃向上的意志和梦想,那么,我觉得是浸透在文字中的那份安宁和静好。
我觉得自己现在最切合实际的愿望是,停驻在时光缝隙间,目光平静心态恬然地看着这个世界,在繁杂沉重的生活重役下偶尔抬头向往一下诗与远方,敞开胸怀热爱这凡俗的人间烟火和万丈红尘,就在这寻常生活的烟火味道当中,与喜欢的文字世界两相珍重,不慌不忙地,顽强地,坚持自己一辈子选定的这份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