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阳阳,王丽明
(中国矿业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杰丝米妮·瓦德(Jesmyn Ward, 1977— )是美国当代黑人作家,她凭借《拾骨》(Salvage the Bones,2011)和《唱吧!未安葬的魂灵》(Sing, Unburied, Sing, 2017,下文简称《唱吧!》)先后两次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两度荣获该奖项的女性作家。在《唱吧!》中,瓦德以拉美魔幻现实主义表现手法为基础,融合伏都教文化元素,形成了具有个人特色的书写方式,亦真亦幻、亦实亦虚地呈现了美国南方一个黑人家庭几代人所遭受的种族歧视。
在国内,现有文献以孤独与危机的内在关联、鬼魂人物刻画、文化创伤叙事、叙事伦理、非自然叙事等为视角对《唱吧!》进行了解读。如庞好农(2019:86)从人际孤独与亲情危机、心理孤独与情感危机、存在孤独与生存危机等方面研究了《唱吧!》,他认为小说“对认知当代美国社会现状和揭示现代人生存危机都具有重要的哲理价值和启迪意义”。金衡山(2019:160)分析了《唱吧!》的文类和人物刻画特征,他认为小说“沿袭了公路小说的传统,同时也借用了莫里森式的鬼魂人物的刻画方式”,揭示了当下美国社会依然存在的种族关系紧张问题。朱荣华(2020:111)从历史文化语境、创伤言说者、创伤倾听者三个层面探讨了《唱吧!》中的文化创伤叙事,他认为“小说通过副文本的设置和创伤言说者的塑造,呈现了美国黑人无法遗忘的创伤历史”,而创伤倾听者的塑造寄托着作家的希望,即“以同情和善意去探索生活”。胡旭贞(2020)以叙事伦理为视角,从内容伦理、讲述伦理和文本伦理三个方面挖掘了《唱吧!》在故事层面和话语层面的伦理蕴含及作家的伦理意图。施钰瑜(2020)结合《唱吧!》的社会历史背景,从角色、场景、情节和叙述四个方面分析了小说的南方哥特式特征,并揭示了该创作特征在美国黑人文学创作中所起到的独特作用。总体而言,现有文献鲜有涉及《唱吧!》中的魔幻性书写,而魔幻性书写实为该小说的一个显著特点。鉴于此,本文试从叙事、人物和主题三个层面来解读瓦德在《唱吧!》中的魔幻性书写。
《唱吧!》大胆打破了传统小说的叙事框架,运用多样的叙述声音和跳跃的叙述时序建构了一个超越生死和时空界限的奇幻世界。
谁是故事的叙述者是小说叙事模式的核心问题之一(徐月、林丰民2019)。《唱吧!》共十五章,由三位叙述者,即约约、约约的母亲莱奥妮和鬼魂人物里奇轮流讲述自己的故事,每章皆以叙述者的名字命名。特蕾茜·K. 史密斯(Tracy K. Smith)曾这样评价这部小说:“或真或假的鬼魂人物,几乎散布于小说的每一页,小说的叙述者在生者和死者之间来回转换。”(Smith 2017)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的《在我弥留之际》(As I Lay Dying, 1930)的叙述方式,即让人物直接说出自己的心声。在《唱吧!》中,里奇作为单独叙述者分别出现在第6、9 和12 章,他在前两章中讲述了自己被白蛇的低语唤醒后,在帕奇曼监狱所目睹的一切。此处,白蛇隐喻伏都教蛇神丹巴拉·维多(Dambala We’do),由它幻化而成的鸟引导着里奇来到约约身边,使两个叙述者产生了现实的交集。鬼魂叙述突破了生死界限,将过去与现在完美地交汇在一起,烘托了小说的魔幻氛围。瓦德以里奇为叙述者不仅仅是为了讲述他个人的创伤史,更是为了使美国黑人难以愈合的精神创伤具象化。
在一般叙事作品中,“事件与事件之间在时间上常表现为一种连续的线性运动”(罗钢1994:76)。然而,瓦德笔下的时序并非完全如此,她有时出于“建构情节、揭示题旨等动机”,会在话语层次上“‘任意’拨动、调整时间”(申丹、王丽亚2010:112)。在《唱吧!》中,故事时间是向前推移的,而话语时间随着多个叙述者的讲述呈现跳跃现象,本文仅举一例加以分析。约约和妹妹凯拉跟随母亲前往帕奇曼监狱接父亲迈克尔出狱,约约问凯拉在被浓雾笼罩的旷野中看到了什么,凯拉说看到了鸟,约约却并没有看到她所说的鸟。在约约眼前浮现的是“一排又一排的人在地里弯腰采摘,好像落在地上的一大群乌鸦在哇哇地叫、抓着虫子。他们中有一个人比其他人都矮”(瓦德2021:118)①本文对《唱吧!》的引用皆出自同一译本(瓦德. 2021. 唱吧!未安葬的魂灵[M]. 孙麟,译. 北京:中信出版社),下引该书仅随文标注页码。,那个人起身看着他。小说中虽然并没有具体指出看着约约的人是谁,但结合人物身高的描述和下文的情节,基本可以推测此人就是当时在监狱服刑的未成年的里奇。接着,约约的叙述转向了里奇被鞭打后的事情,将时间由现在拉回到过去,时序跳跃打破了时空界限,营造了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凸显了小说的魔幻性。
与传统魔幻小说不同,瓦德创造性地将伏都教文化元素融入人物塑造之中,刻画了拥有超人类属性的人物和鬼魂人物这两类魔幻角色。约约的外祖母多萝西能力超于常人,不仅能读懂他人内心的真实想法,而且从小就能辨识草药,潜能被激发后拥有了治病疗伤的能力。正如多萝西所言,神奇的超常能力“在血液中流淌,就像河里的淤泥,积在弯道和转角处,留在没入水中的树林中……几代以后浮出水面”(39)。约约天生能听懂动物的语言,能看见鬼魂并与之交流。凯拉更为神奇,不仅拥有与约约一样的本领,还能如巫师一般安抚亡灵。要想理解瓦德为何赋予这些人物以超人类属性,就必须对伏都教有所了解。“在非洲语言里,‘伏都’是神或精灵的意思。伏都教崇拜太阳、水和其他自然力量”(Hurston 1938:137),主张精神生命永生,倡导平等、开放和包容(胡笑瑛2017)。伏都教重视仪式,“其信仰者通过开展献祭、敲鼓、唱歌、跳舞等一系列较为固定的活动,以谋求建立与神灵之间的联系”(Holmes 1994:51)。在《唱吧!》中,生命垂危的多萝西请莱奥妮帮她去墓地采集石头,并教莱奥妮完成向布里吉特(Brigitte)②布里吉特是伏都教中掌管死亡和墓穴的女神。献祭的仪式。这场带有神秘色彩的仪式带走了多萝西的生命,使她摆脱了病痛的折磨,灵魂得到安息。在小说结尾处,凯拉跟随外祖父里弗到森林寻找约约,当看到树上众多用眼睛说话的鬼魂时,她如同伏都教巫师那样,一边唱歌一边挥手,以歌声抚慰他们内心的伤痛,引导他们找到回家的路。事实上,伏都教蕴含着一种极其丰富而精妙的哲学,它折射出黑人哲学思想的神秘性。面对基督教文化的渗透和同化,渴望生存和改善境遇的美国黑人在坚守民族文化精髓的同时,努力融合不同文化,并将之作为一种增强民族凝聚力和“反种族主义的武器”(宁骚1993:425)。
瓦德在《唱吧!》中塑造了两个鬼魂人物,即里奇和约约的舅舅吉文。里奇和吉文“通过其他人物的讲述出现,之后混杂在人物的意识甚至行动之中,变成了有血有肉的人物”(金衡山2019:162)。里奇被白蛇唤醒后,成为了一个只有约约才看得见的人物,他与白蛇多次对话,其与白蛇在小说结尾处的最后一次对话象征着神救赎灵魂的使命已经完成。吉文尽管主要存在于莱奥妮的意识之中,但他让莱奥妮感受到了家的牵挂和爱的力量。两个鬼魂人物不仅增添了小说的魔幻色彩,而且进一步凸显了美国由来已久的种族问题,以及用宽容和爱疗愈精神创伤的可能性。
死亡是文学永恒的母题之一。死亡本身是神秘未知的,因此充满了魔幻性。瓦德在小说中浓墨重彩地书写了死亡这一主题:既有动物的死亡,也有人类的死亡;既描写自杀,也描写他杀。
小说开篇第一句话就是“我想,我大概明白什么是死。我想,死这个东西我差不多可以直接面对”(1)。这是约约在答应帮外祖父一起杀羊时的心理活动,他希望借此证明自己“已经能扛起应该扛下的担子”,“可以变得很血性”(1)。小说在对羊的死亡的描写中充满了大量令人惊悚的细节:
他像摔人一样把羊撂倒在地。羊膝盖一软,面朝前方,栽倒在地,头转到一边,望着我,腮帮子蹭着尘土飞扬、血迹斑斑的地面。它朝我露出害怕的眼神,我没移走眼睛,也没眨眼。阿公落刀了。羊吓得咩咩直叫,但汩汩的声音淹没了它的叫声,血流了一地,泥巴蹬得到处都是。羊腿终于没力气了,四脚叉开,阿公也不强按着了。突然,他站了起来,把绳子套在羊脚腕上,将尸体倒挂在屋顶梁子上垂落的钩子上。羊看着我的那只眼睛,仍旧水汪汪的。它还在盯着我看,好像是我割断了它的脖子,放了它的血,让它满脸是血。(4)
约约从这场死亡的凝视者变成了被凝视者,但他此时并未真正懂得死亡是什么。之后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他或直接或间接地见证了人类的死亡,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看法,明白了死亡的真正含义。
小说中人物的死亡有自杀和他杀两种形式。马尔克斯认为:“一部好的小说本身的内容就是要把美学、政治和破坏力协调起来。”(转引自林一安1993:78)小说中是这样描述病痛对多萝西的折磨的:“痛苦也可以吞噬万物。啃人啃得只剩皮包骨头和一层薄薄的血液,可以吃掉体内的东西,让你肿得变了形……脚看着像被子下面快要炸开的水球”(45)。多萝西最后难以忍受这种痛苦,哀求女儿去准备祭祀仪式所需的东西,并教女儿念经文引来死亡之神结束自己的生命。带有宗教色彩的死亡仪式让生老病死这一大众认知里的寻常事物变得不可捉摸起来,也给小说披上了一层魔幻的外衣。
他杀式的死亡则更多地表现出了荒诞性。吉文因白人朋友的嫉妒而被枪杀,里奇被一直信任的里弗打死。前者死亡原因的荒诞性是对现实的讽刺,后者死亡形式的荒诞性是对历史的控诉。通过描写两个处于不同时代的黑人的死亡,小说成功地将历史与当下相连,揭示了美国社会中种族歧视现象依旧存在、黑人的生命依旧没有得到尊重的现实。伯纳德·贝尔(Bernard Bell)在分析艾丽斯·沃克(Alice Walker)、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等美国黑人作家笔下的亡灵意象时指出,作家“着力追求感觉和环境的真实,而不是事实本身,强调现在与过去之间的超自然纽带关系,强调在一个充满神秘和非自然事件的世界中,种族行为在心理和社会学层面的意象”(Bell 1989:269)。瓦德在描述两个鬼魂人物的死亡时,也恰好强调了现在与过去的超自然联系,使现实的广阔感与历史的纵深感紧紧相连,凸显了尽管时间在流逝、时代在发展,种族歧视的社会现状依然没有改变的现实。
约约最后一次看到里奇时,里奇在树上对他说:“现在你懂生活了。现在你懂。死了。”(272)在间接见证了鬼魂人物的死亡,最后又直面多萝西的死亡后,约约也正如里奇所说真正懂得了死亡的含义: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死亡和生命的对立并不像我们认为的那样绝对。生命在死亡中延续。死亡并非生命的自然终结,而是无限循环的生命运动中的一个环节。生、死、再生是宇宙无止境发展过程中的不同阶段”(帕斯1993:232)。从死亡的含义中,读者不难推知作家的创作意图,即鼓励黑人向死而生,勇敢直面现实。
《唱吧!》中的魔幻性书写体现在叙事、人物和主题三个层面上。在叙事上,小说采用多重叙述声音,打破传统的时间观和空间观;在人物上,小说设置多种类型的魔幻角色,人鬼相融,生死模糊,凸显黑人传统文化中的伏都教崇拜;在主题上,小说以神秘、多变的死亡方式,无常、荒诞的死亡原因,表达对种族歧视的讽刺。瓦德在魔幻和现实的交织中揭示了种族歧视对美国黑人造成的伤害,肯定了黑人传统文化的精神力量,表达了黑人群体追求自由、平等的强烈愿望。
本文得到中国矿业大学研究生教育教学改革研究与实践项目“翻转课堂中‘慕课+’教学创新模式研究”(2021YJSJG022)的支持,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