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刘庆邦短篇小说的结尾艺术

2023-01-11 09:15张旭东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刘庆邦短篇小说鸽子

张旭东

(南阳理工学院 传媒学院,河南 南阳 473004)

刘庆邦是国内为数不多把大部分精力投入短篇小说创作,且不断探索短篇小说叙事艺术的作家。有学者曾这样评价:“刘庆邦的优势更多地表现在短篇小说上,体式凝练、情节精彩、意蕴丰盈,有一种深厚动人的激情、温情和魅力,是一种经典艺术。”[1]的确,刘庆邦在短篇小说创作方面取得了突出成就,也获得广泛赞誉。他的短篇小说创作的“经典艺术”,体现在各个层面,仅从“结尾的艺术”这个侧面来考察,也可窥见一斑。

很多短篇小说作家都特别看重小说的结尾,国外的像欧·亨利、契诃夫、莫泊桑,国内的像老舍、汪曾祺、沈从文、林斤澜等,这些经典作家都对短篇小说的结尾艺术进行了探索。关于小说创作,老舍先生曾经说过:“光想开头,不想结尾,不知道‘底’落在那里,是很难写好的。”[2]刘庆邦深谙其理,对小说的结尾艺术特别关注,勤于思索和实践,加上对前辈作家的借鉴学习,让他小说的结尾手法多样而又充满艺术魅力。整体上看,刘庆邦短篇小说的结尾艺术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一、故事事件性自然结尾,寓奇崛于平淡

刘庆邦的有些短篇小说好像并不刻意关注结尾,而是以平实的、描述性的语言来自然结束一个故事。这种结尾法看似无甚技巧,但因为前面的铺垫足够充分,一直在积蓄力量,所以同样能起到“寓奇崛于平淡”的效果,引发读者深思。也就是说,从小说叙事本身来看,作家讲述的故事好似自然结束了,但故事结束的地方才是意义开始产生的地方,它需要读者去充分调动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完成有关小说“意义”的探索。此种结尾模式以《短工》《红棉袄》等较为典型。

小说《短工》,描写因一场意外事故死了丈夫的寡妇米秀琪,与雇来收割麦子的短工谷金山之间有了私情并怀了孕,眼看无法隐瞒了,她为了不留下口实和把柄,能够如愿在家里站稳脚跟,守住丈夫留下来的宅基地和耕地,便果断作出决定:解雇谷金山,让他赶快离开,同时想办法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在小说的结尾,作家这样写道:

米秀琪怀了短工孩子的事到底没有暴露,她千方百计把孩子打了下来。把胎儿的尸体放在一个竹篮子里,用豆角和毛巾盖上,她拉上宝宝的手说:走,咱去你姥娘家走亲戚。走到自家玉米地里,她让宝宝在地边等一会儿,她进去撒泡尿。她挖了一个坑,把胎儿的尸体埋掉了[3]。

关乎贞操和声誉,同时还关乎一个鲜活的生命,作家居然写得如此冷静、平淡。米秀琪实现了她的愿望,她像埋掉一只小鸡小狗一样埋掉了从自己身上打下来的孩子,故事也就结束了。但作为读者,我们的思考不会结束,会想到伦理、道德、文化、观念等复杂的问题,可能还会谴责米秀琪的冷血和麻木。实际上,从作家平静的讲述中我们是能感受到其对主人公米秀琪既悲悯同情又谴责批判的态度的,甚至能体会出小说想要表达的对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伦理习俗的揭示和反思等更复杂的内涵,但作家不露声色,不表示任何主观情感,他是要让读者自己去寻找“意义”,挖掘意蕴。

或许作家如此平静地讲述这样一个悲剧故事会让我们感到有些不适,结尾处对米秀琪行为的这样一个安排也会引来争议。实际上这正是作家“贴着人物写”创作观念的体现。当被问到写小说有什么诀窍时,沈从文回答得很简单:要“贴着人物写”。刘庆邦对此深为认同,并在题为《贴近人物的心灵》的文章中详加阐释:“要把人物写好,一个贴字耐人寻味,颇有讲究。这要求我们对笔下的人物要有充分的理解、足够的尊重,起码不是拽着人物写,不是推着人物写,不是逼着人物写,更不是钻进人物的肚子里,对人物构成威胁和控制,对人物进行任意摆布。”为什么要遵循这“四不”?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逻辑,其中包括日常生活的逻辑,还有文化心理的逻辑。逻辑是很强大的,差不多像是铁律。人们之所以这样做,而不是那样做,受到的是逻辑的支配和制约”[4]。这样看来,所谓“贴着人物写”,就是要设身处地考虑小说主人公所处的时代环境及其本身的身份地位、性格修养,等等,笔墨尽量客观、冷静、平实,不人为拔高,也不虚假抒情。具体到小说《短工》,结尾处米秀琪近乎绝情和淡然地打掉肚子里的孩子并把尸体埋掉,正是其身份地位、文化水平和性格修养等因素所导致的一个自然逻辑结果,可能在米秀琪心目中,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处理方式了。

小说《红棉袄》也秉承了这一创作理念。这是一篇关注中原农村当下现实的小说。在人们的想象中,随着打工潮的日渐壮大以及青壮年们对土地的疏离,广大的乡村早已成了空巢,没有多少人气了,但作家告诉我们,远不是这样的:“人说农村日渐衰落,村庄成了空壳子。其实现在农村的人口基数比过去大,去掉到城里务工的青壮男人,剩余的人口还是不少。集日到镇上一看就知道了,街筒子里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人声鼎沸,人潮涌动。”人虽然还不少,但多是留守的妇女、老人和孩子。丈夫在外打工一年半载不回家,妻子们的情感和生理需求怎么解决?这就给了游聪本这样的男人以可乘之机。游聪本不像大多数村里的男人以打工为生,他是前乡镇干部,因作风问题而被迫提前“退休”回到村上。他不操心生计,有经济基础,又有知识、注重仪表,自豪地以“乡贤”自居,关键是还很会讨女人欢心,所以在大家的传言中,“游聪本跟庄里好几个女人相好,而且游聪本不是捡到篮里就是菜,摘茄子挑圆的,摘黄瓜拣嫩的,如果是歪瓜裂枣儿质量不高的女人,他不会出手。只要他一出手,被他看中的女人便十拿九稳”。在以前,事关男女关系,一般都要藏着掖着,秘密地进行,可游聪本不是这样,他好像故意要让人知道,他多么有男人的魅力:他故意当着众人的面挑明他与村里的小媳妇红桃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而且到了冬天还夸耀式地给红桃及与他相好的其他几个女人都买了一件样式一样的红棉袄,并把这个信息通过一个号称“嘴严”的人透露了出去。可以想象,当游聪本看到村里这么多女人都穿着他统一购买的款式一样的红棉袄,他的虚荣心将得到多么大的满足,估计会像封建帝王巡视自己的妃子那样自得。那些据说跟游聪本相好的女人,当她们从其他男人嘴里得知这一消息后,反应会怎样呢?作家在结尾这样写道:

得到信息后,那些穿红棉袄的女人稍稍有些气恼,都把红棉袄脱了下来。红棉袄脱下后,不知红桃她们是怎么处理的。反正在过春节期间,游老庄连一个穿红棉袄的女人都没有[5]。

结尾是这么平常,语言也很克制、平淡,但留下的让人思考的空间却很大:那些女人为什么只是“稍稍有些气恼”?她们最终选择都不穿“红棉袄”来作为无声的反抗,她们是顾及乡村伦理道德,还是要给游聪本一个小小的惩罚?看到这一结果后,游聪本又做何感想?作家对游聪本及这些女人们的所作所为持何种评价和态度?作家揭露了当下乡村怎样的社会现实?结尾看似平淡,实则寓意深邃,引人深思。

二、“‘结’外生枝”式双重结尾,拓深表现力

所谓“‘结’外生枝”,是指小说在讲述一个故事的时候,本来按照既定的逻辑和读者的期待,顺理成章就应该完成了故事的讲述,但真正结尾的时候忽然又引向另一个事件,或者从单一事件的“这一个”,上升到普遍的哲理层面的高度。这样,就拓展了小说的意蕴,增强了其表现力度。小说《摸刀》《八月十五月儿圆》等,是此种结尾模式的典范。

《摸刀》讲述了一桩非同寻常的乡村刑事案件。来自豫东平原一个叫普安庄的一对堂兄弟,弟弟普同生、哥哥普同辉,一起在经济发达的广州打工。快要回老家过春节的时候,弟弟普同生苦熬一年剩下的钱不幸被暗娼给骗抢走了,碍于面子,他就给哥哥普同辉说钱被小偷偷走了,所以不想回家过年。普同辉却颇有兄长气概,说有钱没钱回家报个平安,并说可以帮助堂弟解决回家的路费,而且不要他还钱。可是,哥哥的好心并没有得到好报,当他们摸黑往家赶,走到村口水塘边的时候,普同生却趁着“月黑头加阴天”从背后下了毒手,凶残地把堂哥杀死,并把尸体连同作案的凶器一同扔进水塘。说起作案动机,实在令人唏嘘,据被捕到案后的普同生讲,“跟普同辉一块儿回家,普同辉有钱,他没钱,他觉得很没脸,回家不如不回家。返回打工的城市吧,他身上又没钱,于是就把普同辉杀了”。

凶案之后的普安庄虽然陷入沉寂,但案件的侦查以及审理还在进行,其中一个重要环节便是寻找普同生杀人的物证——他无情地刺向堂兄的那把水果刀。在村长和派出所所长苦口婆心甚至称得上威逼利诱的劝说下,水性比较好、留在家里没有外出打工的普同庆最终答应了下水塘摸刀这个差事。他本来很快就摸到了刀子,但出于多种考虑他又不想这么快就交差完事,于是就把摸到的刀子暂且做个记号留在水里。等村民们终于围拢来,派出所所长也一再催促时,普同庆决定不再拖延时间,想直接把刀子给摸上来,可他竟意外地摸到了一具腐烂的女尸。小说结尾这样写道:

一件案子没结,又一件案子出来了,看来要继续警戒。县里来的警官和乡里的派出所所长紧急商量了几句,决定调水泵来把水塘里的水抽干,看看这个水塘里到底有多少秘密[6]。

这一“结”外生枝的结尾一下子让小说的内涵和容量增大了许多。在这方看似波澜不惊的水塘里,竟然隐藏着这么多的秘密和丑恶。两具尸体,两桩凶杀案,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普同辉的被杀并非孤例,这寓示着当下的乡村也早已非净土一块。结合小说交代的前因和背景,我们不难发现,地区间经济社会发展的不平衡,城乡差别的不断扩大,现代化进程中负面因素的冲击,使得原本淳朴、祥和的乡村也开始变得躁动混乱、危机重重。小说以小见大地昭示了现代化冲击下的乡村,其道德伦理的堕落和瓦解,以及价值观的混乱和扭曲。

《八月十五月儿圆》讲述的是“月圆人却不圆”的故事。农村妇女田桂花,丈夫自当上煤老板“发”了之后已连续4年没有回过家了,而且有人传言他在外面又娶了小老婆。对此,田桂花起初是不相信的,她认为有伦理道德和法律管着,丈夫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为了少让人说闲话,田桂花就给丈夫打电话让他今年春节务必回家,谁知丈夫竟然回电话说等过八月十五中秋节就回去。中秋节的前一天,丈夫果然开着汽车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了一个跟自己的女儿争“爸爸”的小男孩。这下田桂花真的相信自己的丈夫这几年在外面“买了房子,养了小老婆,还让小老婆给他生了儿子”。丈夫对此非但没有任何愧疚,反而冠冕堂皇地说:“我的那些朋友差不多都让别的女人为他们生孩子,这是普遍现象,也算是新潮流吧”,并说妻子的观念“已经跟不上现在这个社会了”。丈夫之所以这么有恃无恐,恐怕是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一个心地善良、有着传统美德的好媳妇,不会撒泼打野地跟他闹。事情也的确如此,田桂花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连丈夫硬塞给她的一万元钱也没有要。

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中秋节的月饼还没来得及吃呢,因为儿子的哭闹和城里“小老婆”的催促,丈夫又连夜返回了城里。原本,这个故事基本上就该完结了,一个现代版的“陈世美”的故事已完美呈现。可是在结尾处,偏又“结”外生枝:

田桂花又说:你要是想离婚,我也不会赖着你。

这大概是丈夫没有想到的,他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自己说的。

你不要后悔。

我不后悔[7]。

这“尾”外之“尾”,让小说的故事讲述随即改变了方向,原来在前文中占据好多篇幅的现代版“陈世美”丈夫李春和的形象,至此隐退幕后,而一直隐忍不发、作为配角的妻子田桂花才真正凸显出来。小说至此既实现了不落窠臼、别具匠心,又表达了新的时代主题:农村女性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的遭遇命运及自尊自立问题。

三、颠覆或反转式结尾,出人意表

这种结尾方式,是故意在前面做足了铺垫,正在读者以为会出现预想中的、顺理成章的结果的时候,却忽然来了个反转,给出了让人意想不到的结果。这样,读者的印象就会更加深刻,而小说叙事所产生的张力也会引发读者更深入持久的思考。

这种结尾艺术,其实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喜剧大师卓别林是善于创新和出人意料的高手,他有一句广为传颂的名言:“我总是力图以新的方法来创造意想不到的东西。假如我相信观众预料我会在街上走,那我便跳上一辆马车去。”这种“出其不意”能给读者和观众带来新鲜和震撼感,但需要注意的是,小说叙事不能不顾叙事逻辑而生硬地设计“反转”。也就是说,这种“出其不意”也必须在情理之中:要合乎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合乎客观规律,合乎生活常识,而不能凭空臆想、随意捏造。刘庆邦的短篇小说中,采用了如此结尾艺术的有《鸽子》《谁都别管我》等。

《鸽子》其实不是在写“鸽子”,而是在写“人”。某私营小煤矿的牛矿长最近效益不错,心情也就格外好,但随之而来的还有让他感到闹心的事:那些主抓国土资源、安全监察、环境保护、税务营收等的地方主管部门隔三岔五就会到矿上“视察”,这样,牛矿长就不得不“装起三孙子”,好吃好喝好招待。北郊派出所的王所长又坐着轿车过来了,要询问矿上最近的治安情况,又一次的吃喝招待不可避免,牛矿长就安排厨师中午杀鸡吃,要挑大的、肥的。但王所长好像对吃鸡并不太感兴趣,恰巧这时候办公室门口不远处竟然落下两只鸽子,看见鸽子的王所长说,鸽子肉其实挺好吃、挺有营养的,心领神会的牛矿长赶快安排人去询问是谁家养的鸽子,无论多少钱都要买两只过来。原来这鸽子是矿工汤小明养的,牛矿长原以为事情会很好办,大不了多花几个钱,可谁知不管是让厨师去商量还是让“二矿长”小李去施压,这个汤小明一方面与鸽子产生了感情,另一方面又看不惯那些当官的颐指气使,无论如何说,哪怕自己被解雇,也不同意王所长吃鸽子肉下酒的要求。王所长到底没能吃上鸽子肉,感到没面子的牛矿长也早已向汤小明放话:“是要鸽子?还是在窑上继续干?两条道任他选。要是要鸽子,让他马上卷铺盖,走人。”汤小明知道这次把矿长得罪大了,就自觉地卷起铺盖,带着自己养的20多只鸽子要走。按照故事的逻辑,看见汤小明的牛矿长一方面会把汤小明骂个狗血淋头,另一方面给他讲大局为重的大道理,可是小说在结尾却突然来了个反转。它这样写:

“你给我回去,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汤小明有些疑惑地看着牛矿,似乎在问,窑上不是把我解雇了吗?

“不回去还愣着干什么!袋子里装的是不是鸽子?快把鸽子放开,那样时间长了会把鸽子闷坏的。”汤小明蹲下身子,把编织袋打开了。鸽子们哗哗地拍着翅膀,展翅飞向高空,并很快在空中集合起来,花儿一样在蓝天下翻飞,缭绕[8]。

这个反转式的结尾,无疑会让我们对私营小煤窑的窑主牛矿长及其这一类人产生新的看法。在我们传统的印象里,私营煤矿的老板大多为作奸犯科之徒,而且强横霸道、蛮不讲理,可是通过牛矿长的形象,我们了解到他们其实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其实心肠并不坏,而且还极富同情之心。而这可能也正是非常熟悉煤矿的作家想要通过叙事表达的主题。

《谁都别管我》写挖煤工人潘新年为了讨要被拖欠的薪水而在临近年关时选择在煤业集团公司机关办公大楼的楼顶跳楼的故事。一段时间里,屡有被拖欠工资的农民工和矿工为了讨要应得的薪水而选择跳楼这样的新闻见诸报端。小说的主人公潘新年也是有样学样,他选择爬上九层楼高的楼顶,站在女儿墙上,当然不是真的要跳楼自杀,他只是想要以这种方式引起注意,达到自己的目的。

潘新年被欠了多少钱呢?不多,2400块,一个月的工资。潘新年到一家私营煤窑打工,结果老板非但不给签用工合同,还霸道地规定试用期三个月,合格了才给发工资,不合格了就辞退,而且不给一分钱。潘新年就是这些被无良老板变相讹诈的工人中的一个,像他这样的还有很多,潘新年就亲眼看见一个讨不到工钱的工友从矿井的井口跳了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工人要跳楼的消息终于惊动了相关管理人员,先是辖区派出所的所长过来语重心长地劝解;再是见多了如此场面的煤矿老板不屑地说潘新年是在演戏,根本不想死也不敢死,任由他闹去;加上围观群众的七嘴八舌、煽风点火,怕真闹出人命的派出所所长赶紧命令老板把拖欠款给付了。故事的结尾这样写道:

老板把一沓钱递给潘新年,说你胜利了,把钱数数吧。

在人们的注视下,潘新年把钱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到手的钱不是两千四,只有两千。他看着老板说:还差四百。

老板说:你再上去表演一遍,我把剩下的四百给你。

潘新年没有听从老板的要求,他狠狠瞪了老板一眼,跺脚震了震鞋子上的落雪,走了[9]。

这个结尾实在是意味深长。从叙事的表层,我们能明显感知到,像潘新年这样无故被克扣工资的讨薪者,他们选择跳楼并不是真的想要跳楼,这是弱势群体无奈的一种选择,他们知道不如此是要不来自己的血汗钱的,这从小说里煤老板与派出所所长及地方官员之间的关系就能看出。当潘新年在楼顶大喊“谁都别管我”时,其实是迫切希望有人能帮他,能管他,因此当自己的目的基本实现,他才不会傻到为了那剩下的400块钱而再去进行跳楼“表演”。

不仅如此,这个极具反转意味的结尾实际上还起到了一个更重要的作用,那就是让读者把目光从“表演者”潘新年身上成功地转移到围观表演的各式极具中国特色的“看客”身上。再回头看,小说实际上是为此做足了功课的,从知晓潘新年站在顶楼的女儿墙上是为了2400块钱要跳楼,便有人惋惜,有人说风凉话,有人提醒……等到潘新年情绪激动地表示真的要跳楼,“观众再次兴奋和紧张起来,他们纷纷拿出手机,举过头顶,对着潘新年拍照片,拍视频。他们一边拍,一边以最快的速度把照片和视频发给朋友圈、同学圈、同事圈、亲人圈……圈圈圈……他们全神贯注,都希望能拍到自由落体的画面”。这很容易让人想起以“改造国民性”为己任、塑造了无数“看客”形象的鲁迅先生,他那篇著名的短文《复仇(其一)》,文中那对裸身男女,面对越来越多涌过来看热闹的“看客”,偏是静止在那里,什么动作也不做,不让那些看客们看戏。在鲁迅看来,这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复仇”。《谁都别管我》的结尾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潘新年选择“跺脚震了震鞋子上的落雪,走了”,那些喜欢看热闹的“看客”们也只好无聊地散开。

四、设问性开放式结尾,言尽而意无穷

刘庆邦很喜欢读沈从文的作品,而且一直奉其为写作上的导师,他在不止一个场合讲过对《边城》和《丈夫》结尾的喜爱和佩服,对于《边城》的那种开放性、余音绕梁式的结尾也多有借鉴和化用。这在其小说《回来吧妹妹》《美发》等作品里都有所体现。

《回来吧妹妹》写的是一个令人伤感的、特殊的“北漂”女青年的故事。农村女孩米青华特别渴望能跳出农门、考上大学,可最终还是落榜了,正悲伤之际,北京的一家艺术学院给她发来了录取通知,说根据她的高考成绩,可以就读该学校的编导系。接到通知后一家人既喜又愁,喜的是米青华终于可以圆梦了,愁的是那每年7000元的学费对于一个本就穷困、父亲又患了偏瘫的农家来说真的是天文数字。但看到为了能上学拼了命地到窑厂搬砖挣钱的女儿,一家人还是“拿出家里全部的积蓄,又卖了粮食、猪、羊”,为她凑齐了学费。女儿知道感恩,说在北京上学期间无论如何要接父母到北京看看,可三年过去了,女儿非但没再提起这个话题,而且已经有两年没有回过家了。放心不下的父母于是央求儿子米青田到北京去找妹妹。

小说通过哥哥米青田的视角来展开情节。他到了北京后先是用公用电话打通了妹妹的手机,可当妹妹听说他已经到了北京时并没有表现出喜悦,反而非常冷淡,她告诉哥哥先找个小旅馆住下,等有时间了再过来看哥哥。可是第二天再打电话,妹妹居然关机了,无奈之下的哥哥只好亲自跑到妹妹就读的学校去找,结果让他傻眼了:妹妹根本没在这个学校读书!怕父母再受打击的米青田只好欺骗他们,说妹妹在北京挺好,还买了一只烤鸭让他捎给父母。

妹妹到底怎么回事?她在北京从事什么工作?哥哥米青田想知道,我们读者当然也想知道,作家在结尾处这样写:

米青田跑了一趟北京回来,觉得很累,比在家里给人家盖房子砌砖累多了。可晚上睡觉时,不管他怎样使劲闭眼都睡不着,脑子里晃来晃去的都是妹妹的样子。豁牙子的妹妹,扎小辫儿的妹妹,背着书包上学的妹妹,因偷吃腊菜挨打的妹妹,在砖瓦厂干活儿的妹妹……现在的妹妹是什么样子呢?[10]

是啊,妹妹到底怎么样了呢?结合小说叙事,妹妹一定是被所谓的“野鸡”大学给骗了,又不敢告诉家人真相,也无脸再回家,于是就在偌大的北京城当起了彻底的“北漂”,她不敢让哥哥知道自己的处境,干脆手机也关机了。她到底情状如何呢?这无疑让读者感到揪心。这种开放式结尾很好地起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

小说《美发》也同样采取了这种结尾方式。曾经的矿工胡建敏所在的矿井被封闭了,不得已出来找活干,他已经不再年轻,加上满头的白发,人就更显得老相,在找工作时没少碰钉子。其实妻子早就提醒他,哪个单位或工地也不会要这么“老”的人,要把自己打扮得年轻些,最起码要先把白了的头发给染染,做个“美发”,注重一下形象。受到打击的胡建敏决心听妻子的,去做个“美发”,但让他困惑的是,一家家的美发店基本上都不“美发”,“他走进一家美容美发店,很快就出来了。他又走进一家美容美发店,很快又出来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去镇上的理发店。在小说结尾处:

镇上的理发店终于满足了胡建敏的要求,他剃成一个光头回来了。也许胡建敏小时候剃过光头,但他记不得了。从他记事儿起,他一直留着头发。现在胡建敏狠狠心,把头发全部剃掉了。剃成光头的胡建敏,会不会找到活儿干呢?[11]

下岗工人或者农民工找活难的原因有多种,作家不是社会学家,“作家没有必要把他描写的社会冲突的历史的未来的解决办法硬塞给读者”[12],但他发现问题、提出问题,并且把问题以形象的方式展现在大家面前,引领着读者一道去思考和关注问题,这可能也正是文学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五、蓄而不发、含而不露,引发读者共鸣

在题为《听林斤澜说汪曾祺》的一篇文章里,刘庆邦引用了恩格斯关于文艺创作方面的一句名言:对于艺术品来说,作者的倾向越隐蔽则越好。这本来是比较自己的小说创作与恩师林斤澜小说创作风格的不同的:自己的小说比较易懂,而林斤澜老师则执意往“难懂”上努力,追求“曲高和杰出”。但从实际创作来看,刘庆邦是特别认同恩格斯的这句话的,尤其是在短篇小说结尾的营构上,很多都秉承了这一理念:把自己的情感价值倾向紧紧隐藏,蓄而不发、含而不露,只靠耐心细致的叙述和描写去让读者自行感悟人生真谛,引发情感共鸣。

《相遇》是一篇构思精巧的小说,有丰富的社会时代内涵和多义的主题。唐少文和与他同村的一个远房侄媳妇在同一座城市打工,二者在一个偶然的机缘里“相遇”了。同许多打工的农民一样,唐少文也是一整年在外,直到春节才回老家过年,但和大部分打工者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不是靠干一些脏活、累活谋生,而是靠“脑力和智慧”。实际上,所谓的“靠脑子赚钱”,不过是唐少文吃不了体力劳动的苦而想出的一种歪门邪道的赚钱方式而已:白天到街心公园里找正在谈情说爱的青年男女,装作来城市寻亲无果没了路费,从而博取同情心来“讨钱”;晚上到公园里找偷情或“野合”的青年男女,对其中的男青年进行敲诈;平时装成乞丐到结婚办喜事的人家讨要赏钱;如此等等。随着“赚钱的技巧越练越熟”,唐少文赚的钱也就越来越多,羡慕不已的村民们就想知道他到底在城里做什么,唐少文当然不会实话实说,他只是神秘地告诉人们,自己就是“干点儿高科技”“开发点儿软件”。真正让唐少文露底的,正是他和侄媳妇金霞的两次尴尬“相遇”:一次,当唐少文故技重施,敲诈一对在公园里行龌龊之事的青年男女时,没想到女方竟是自己的侄媳妇;另一次,唐少文扮作残疾的乞丐到大酒店正举办婚礼的人家讨喜,被负责照相的年轻人一拳打掉了两颗门牙,引得很多人前来围观,巧的是金霞也正在围观的人群中。

估计是侄媳妇金霞忍不住抖露了叔叔唐少文的老底,于是人们都知道了唐少文的财是怎样发的。这让唐少文很没面子,对金霞揭他的老底更是生气,于是就把金霞如何在城里跟别的男人乱搞的事也传扬开了。按理说,村民们知道了二人的行径后,应该对他们的行为感到唾弃和不齿才对,但令人吃惊的是,村民们对他们并没有嘲笑,更没有谴责,而是仍然认为他们两个“有本事”。小说的结尾这样写道:

有意思的是,对唐少文的负面传言并不影响有些人对唐少文的羡慕,他们认为,当今社会,能不能挣到钱是检验一个人是否有本事的唯一标准,不管你使用什么手段,只要把钱挣到手,就算有本事。人的脸面在老家,不管在外面如何少皮没毛,只要回家体面就行。

金霞的丈夫唐海涛,听到传言也没有为难金霞,他说:不管金霞在外面怎样,只要她知道过年时带着钱往家里跑,就还是我的好老婆[13]。

故事叙述很精彩,作家也不断在积蓄力量,跟着作家的讲述,我们逐渐捕捉到了小说所要表达的深刻主题:对乡村传统伦理道德和价值观陷落的揭示,对现代化进程中负面因素的批判,对乡村未来发展的隐忧,以及对理想农村发展路径的期盼……但作家并不直接地把这些“告诉”我们,更不代替我们进行价值评判,他只是以真诚之心把自己观察和感受到的讲给我们、描述给我们,他充分相信读者能够与他达成谐振和共鸣。

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王蒙在有关小小说的一篇杂感中便精到指出,小小说贵在含蓄,尤其是在结尾上。后来他在应邀为某系列丛书作序时又重新抄录了这段话:“含蓄甚至还代表了一种品格:不想强加于人,不想当教师爷,充分地信任读者。”[14]而异曲同工的是,美国学者理查德·泰勒也这样告诉我们:“一部文学作品并非一定要告诉我们关于人生实际存在方式的准确信息——虽然,这也可以作为第二位的因素加以考虑,更重要的还是要引导我们通过作家对生活经验有选择的直接描述,去认识人类存在的真谛。”[15]可以说,刘庆邦的小说正是通过“对生活经验有选择的直接描述”,来让读者“认识人类存在的真谛”,他从不僭越地代替或教导读者,他深谙短篇小说结尾的妙谛。

六、结语

从叙事层面考虑,结尾是小说叙事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对人物性格的最终塑形成功、主题意蕴的得以彰显等都起着关键作用,因此,很多小说都在结尾上非常用心,对于讲究叙事艺术的短篇小说尤其如此。可以说,多数短篇小说作家都很讲究结尾的“匠心独具”般的艺术营构,他们深知,小说的结尾并不仅仅是故事情节的结局那么简单,好的结尾承载的要多得多:塑造新的形象,开拓新的境界,深化新的主题,引发新的思考……

作家徐则臣说:“对一个短篇小说来说,故事的确切结局不重要,重要的是意蕴的结局。我们习惯把短篇小说的完成度等同于小说中故事的完成度,故事讲完了我们才同意小说可以结束了。事实上,现代小说以降,我们更看重小说的意蕴,就是我们想要在小说中表达的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出来了,小说就可以结束了。也就是说,短篇小说的完成度取决于小说意蕴的完成度。”[16]对此,刘庆邦也表达了几乎相同的意思:“短篇小说的结尾,应该具有不确定性。也就是说,最好的短篇小说的结尾,它的意义是不确定的。因为短篇小说真正的幽微和高妙,就在于它的无限可能性。”[17]

刘庆邦对短篇小说艺术的探索是虔诚的,仅从结尾艺术层面来考量就可看出作家不断探索、不断创新的步履。我们说,不管使用何种结尾方式,作家的目的其实是一样的,那就是不满足于仅仅交代故事的结局,而是要把“意蕴”完成,要起到“升华”的审美效果。“我主张小说结尾部分都要有所升华,都要让它升级,要使人性得到提高,得到改善。我觉得这是我们写小说的目的。”[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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