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认知与他者效应
——从老舍创作看现代中国妇女的解放历程

2023-01-11 08:25:13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老舍妇女

李 莉

一、引言

作为“人”的女人,在男权社会很难享有人的权利,男人视角下的女人属于他者,依附于男人。让女人成为独立的人,让女人成为男人眼中的同胞,归因于妇女解放运动。这场运动最先始于西方,20世纪初期传入中国。1918年4月,毛泽东、蔡和森等人在长沙成立了新民学会,提倡男女平等,把妇女引为“同志”。1919年,在毛泽东支持下,周南女校主办了校刊《女界钟》,宣传妇女解放、婚姻自由、经济独立等思想。[1]4-51921年8月,党组织在上海帮助中华女界联合会改组,开办平民女校。党的二大通过了《关于妇女运动的决议》,开展女工运动,建设进步妇女组织。这意味着有组织、有领导、有规模的妇女解放运动在早期革命者的倡导下逐渐展开。各地女子学校的相继成立,为女子接受新式教育提供了平台,培养了许多勇于进步、敢于追求新思想的新女性,她们(尤其是党组织培养的妇女干部)成为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锋力量和推动力量。

妇女解放运动的宗旨是解放女人。正如法国思想家、女权运动创始人波伏瓦所言:“解放女人,就是拒绝把她封闭在她和男人保持的关系中,但不是否认这些关系;即使她自为存在,她继续也为他而存在:双方互相承认是主体,就对方来说却仍然是他者。”[2]598从这个层面讲,经过百余年艰苦卓绝的努力后,女人的解放基本实现:她们被禁锢的身体、被禁锢的思想逐渐解放,身体获得自由成长,思想获得进步发展,与之相伴的各种权益也不断获得,在“他”的眼中获得了相应的主体地位。作为社会窗口、历史书记官的文学,以不同形式从不同角度记录了妇女解放的过程,也记录了妇女的成长道路,为文学史研究和妇女研究提供了鲜活的资料。

满族作家老舍(1899—1966)用40 余年的创作生动描绘了中国社会的巨变。其文体之多样、人物之丰富、语言之精妙,在现代文学史上无有出其右者。特别是他塑造的妇女形象群体,更是令人惊叹。倘若将这些妇女分类,根据其职业身份可以划分为妓女(包括暗娼、暗门子等)、女艺人、女仆人、女学生、女革命者、女特务、女店员以及家庭妇女等;根据其性格划分,则有温柔型、傲慢型、软弱型、泼辣型、强悍型、刚烈型、阴险性、残暴型等。老舍不同时期塑造的各种妇女形象烙上了不同的生活痕迹和时代痕迹,她们的命运映现了中国社会各个阶段、各个阶层妇女的命运。

考察老舍创作中的妇女形象,既可以跟踪现代中国的发展轨迹,又可以透析出现代中国妇女的解放历程,即个体成长与群体成长状态。从她们的成长轨迹看,现代中国妇女经历了“无我”“小我”“大我”三个阶段,每个阶段都有相应的自我认知——对自己尊严的认知程度。“尊严,就是我们要求(基于个人的态度和感情)尊重自己的感觉。”[3]20要求的强弱决定着尊严感获取的强弱。换句话说,尊重来自他人,他人对自我要求产生的反应就是他者效应。他者效应的强弱,意味着妇女尊严感的强弱及其思想认知成长程度的强弱。

与时代同行的老舍,站立于时代潮头,用眼观察,用心体会,用笔书写了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他留下的经典,“都是那个时代社会生活和精神的写照,都具有那个时代的烙印和特征”。[4]7探究老舍,就是探究一部现代中国文学史,也是探究一部现代中国妇女的成长史和解放史,甚至是一部中国社会的心灵史和革命史。

二、妇女的“无我”意识与“随他”效应

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是人所具有的社会属性。社会的人,出生后获得的第一个标签便是姓名。姓名最基本的功能是方便家人称呼,亦方便他人认识;最高级的功能是它包含的文化内涵,以及产生社会影响力后所具有的标志性意义。姓名属于“我”自己,却由他人使用。他人根据姓名赋予称谓,“我”则根据姓名担当与称谓相应的角色。

旧中国的男女不平等,男人大多有姓名,依附于男人的女人却很少有姓名。“等级社会中的姓名恰恰标志着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因此,如果没有实现姓名的平等和独立,作为人格权的姓名权也就根本无法建立。”[5]女人如果不享有姓名权,也就不享有人格权,无法获得家庭和社会的尊重,常常处于“无我”状态。

妇女的“无我”,不是她不能认识自己肉身的存在,而是指她的肉身没有社会身份。因此她们很少知道、也很少思考“我”是谁,人生的将来要干什么。“无我”意识中,以听任他人安排为职责,“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是传统社会妇女无可选择的人生道路。

“无我”妇女一般具有两个表征:第一个表征是无姓名,与之相关的称谓都由他人决定,具有很强的“随他”性,即便称呼不合理,也无法更改;第二个表征是“我”完全生活在他者(男人)的话语中,为他人——父母、丈夫、子女而活着。“无我”是社会对她们的要求,“随他”则是她们的生活状态。①“无我”的女人大多没有姓名,但没有姓名的女人并非都是“无我”的。生活中有极少数无姓名的妇女因为家庭环境以及生活环境的影响,能有意识地超越“无我”,积极融入社会,为他人为社会贡献自己。后文中的李四妈(《四世同堂》)便是这类人。

现代小说中,鲁迅塑造的祥林嫂(《祝福》)、吴妈(《阿Q 正传》)、杨二嫂(《故乡》)等人都属于“无我”妇女,她们给人的印象是麻木的、可怜可悲的。老舍作品中也有不少类似人物。《柳家大院》中王家的小媳妇、《抱孙》中的王少奶奶、《月牙儿》中的母亲、《骆驼祥子》中的小福子、《四世同堂》中的小崔太太等,都没有姓名,其称谓的“随他”性非常普遍。

老舍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②1924年老舍在英国留学时开始创作《老张的哲学》,连续刊发于当时的《小说月报》,1928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初版。,塑造了一个受尽辱骂的张师母形象。老张奉行一套自己的“哲学”(“钱本位而三位一体”),刻薄他人,也刻薄妻子。妻子饥饿时就让她“喝点水”。老鹰吃掉一只小鸡,他就责骂老婆是“死母猪”,然后朝死里踢打她,连劝架的学生也遭到他的打骂。老张有理无理都对妻子进行家暴,受尽打骂的张师母无力反抗,只能忍气吞声地苟活着。她是旧时代受尽屈辱的女性代表。

老张极端自私的霸道行为暴露出男权的蛮横,其蛮横之根在于妄自尊大的父权、夫权观念。20 世纪20年代的老张如此,30年代的二强子(《骆驼祥子》)同样如此。二强子是车夫,常常酗酒,酒醉回家不问青红皂白就找孩子或妻子的毛病。有次他喝酒回家打骂孩子,妻子说了一句,他又奔跑去打骂妻子,饱受欺凌的妻子被无辜打死。二强嫂娘家要打官司告他,结果经人劝说以赔钱了事,女人的生命权就这样被丈夫轻而易举剥夺了。二强子把女儿小福子卖给一个军人玩弄,小福子遭军人抛弃后,又要她去卖身挣钱,女儿也不敢违抗。小福子喜欢祥子,主动表白愿意嫁给他,自身难保的祥子不敢接受。为“他”(父亲、男人)而活的小福子,遭受无数男人的蹂躏,难以承受生命之重,走投无路后上吊自杀。父亲是造成小福子早逝的间接杀手,她还在鲜花般的年纪就凋谢在强大的父权和男权手里。

老舍另一部作品《离婚》(1933年初版)塑造了一群太太形象,可以说是一部“太太大全”。小说中只有张大哥的女儿秀真有名有姓,其他几名妇女的称谓均以丈夫的姓氏冠之,呼为张大嫂、马老太太、马少太太、李太太、邱太太、吴太太等。她们是庞大的“无我”群体:没有姓名、没有工作、没有社交平台,人生目标就是指望丈夫挣钱养家。如果丈夫出轨,或是娶小老婆,她们也不敢离婚,只能采取“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方法反抗。如果丈夫长期不回家,也只能老老实实守着空房,用坚守传统的妇道期待丈夫回心转意,否则“吃谁去”?“无我”女人眼中,丈夫是她们的饭碗,失去丈夫就意味着失去一切。

20 世纪40年代,妇女解放思潮已经在中国社会荡漾了二十多年。老舍见证着中国妇女的成长步伐,以抗战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四世同堂》(1946年初版)成功地塑造了一群前所未有的妇女形象。文本中的平民女性群像在数量、品质及其艺术性等方面至今仍占据经典宝座。单是故事背景地小羊圈胡同中出现的有称谓的老老少少女人就有十来个①《四世同堂》中的女性形象主要有,祁家四个女人:祁老太爷儿媳妇天佑太太、长孙媳妇韵梅、二孙媳妇胖菊子、重(曾)孙女妞妞;冠家四个女人:冠晓荷太太大赤包、姨太太尤桐芳、大女儿冠高第、小女儿冠招弟;钱家两个女人:钱默吟太太、儿媳妇少奶奶(钱孟石妻子)。其他女人有:李四大妈(李四爷老婆,有时候称李四妈)、小崔太太、小文太太(文若霞)、程长顺外婆马老寡妇、孙七老婆、日本女人等。此外还有其他场景中出现的女人若干。,文本中妇女的称谓与姓名背后都蕴藏着非同寻常的故事。

韵梅是这个妇女群体中出镜靠前的人。作为祁老太爷的长孙媳妇、祁瑞宣的妻子,她的姓名完全“随他”。因为没有入过学,所以没有学名。出嫁后,“才由她的丈夫像赠送博士学位似的送给她一个名字——韵梅”。“韵梅”看起来很雅致,在祁家并没有叫开。“公婆和老太爷自然没有喊她名字的习惯与必要,别人呢又觉得她只是个主妇”,于是除了“大嫂”“妈妈”等“应得的称呼外,便成了‘小顺儿的妈’”。[6]8女子从无名字到获赠名字,是获得尊重的象征,也是社会进步的表现。有了名字却叫不开,说明韵梅在祁家没有话语权,地位依然卑微。

相较于很多无名无姓的妇女,韵梅拥有女人应得的身份(孙媳妇、妻子、母亲),慈善的长辈和丈夫很少让她受委屈。相较于阴险凶蛮的妇女,韵梅属于心地善良、安分守己的女人;而相较于积极奋进的妇女,韵梅属于自保的女人,她只求日子安稳,不敢有过多想法。她甘愿把自己奉献给大家庭,不敢追求更广阔的天地。

“无我”意识桎梏着韵梅们的思想,他者规约桎梏着她们的言行。“随他”效应的结果往往是默默牺牲自己,不敢掀起一点点生活浪花。中国妇女要获得更大的解放,必须有冠高第、尤桐芳、文若霞(《四世同堂》中的女性)一类具有“大我”意识的奋进者和牺牲者奋力前行。

三、女性的“小我”意识与“他在”效应

人们常把哲学家笛卡尔的名言“我思故我在”引为座右铭。至于“我”如何“思”,“我”如何“在”,以及这一句话的整体含义,一般人并未深究。事实上“我”之“思”有多层意义:思己,思人,思世间万事万物。“在”是在此,亦在彼,甚至于在不知所在处。当“我”处于思己的此在阶段时,人的“小我”状态凸显;当“我”处于思人的彼在阶段时,人的“大我”状态凸显。前者属于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所言的“自我”,后者属于“超我”。“自我”之前的“本我”是人的动物性状态,充满着各种本能欲望。“自我”根据“外部世界所提出的条件”制约“本我”,注重“现实原则”。[7]382-383“超我”是指人的高级意识状态,受良知或内在的道德判断束缚。“自我”偏向于感性认知,“超我”偏向于理性认知。

女人,情感细腻,感性状态居多。处于“自我”状态的女人常怀“小我”之心,缺“大我”之志。“小我”妇女,在文学作品中表现出“有我”状态,她们大多有姓名、有称谓,不愿意受封建礼教束缚,有明确的自我意识和自尊意识,但并不清楚获得尊重的根源。无论工作还是生活,只要“我在”就要按照“我”设定的、设想的状态去实现,使“我在”进入“他在”,产生“自我”想象中的“他在”效应,进而求得他者(“我”之外的人,尤其是男人)认同。根据老舍作品中人物的各种表征分析,“小我”妇女又可分为两大类:自私之“小我”和“我思”之“小我”。不同类型的“小我”追求不同的“他在”效应。

第一类是自私之“小我”妇女。这类女人有很强的自我意识,以自我为中心,力图通过“他在”证明“我在”,即自我之外的他者都为我所用,为我服务。

《骆驼祥子》中的虎妞是典型的“小我”妇女。她没有正式名字,因长得“虎头虎脑”,当地又俗称女孩为“妞”,故称之虎妞。殷实人家的女孩也未有大名,受到她特殊照顾的祥子为了表示尊重,称之为“刘姑娘”。虎妞长相丑,但不自卑,不服输。她没有前述张师母和小福子的逆来顺受,也没有后来女子的女权思想,却有明确的自我意识和独立意识。她整天生活在粗鲁的男人堆里却没有绯闻,努力帮助父亲把车厂经营得红红火火。她喜欢车夫祥子,运用各种策略成功摆脱父亲的管束,大胆嫁给祥子却又不靠他吃饭。自私无赖的父亲不给她经济援助,虎妞不气馁,自己想办法改变生存状况。她有经济头脑,用体己钱为祥子买一辆二手车,自拉和租赁交替进行以创收,让有限的钱发挥出最大效益。结识小福子后,虎妞施与她小恩小惠,指望在孕期获得帮助。小福子被迫卖身,虎妞不惜用自己的房间作为卖身场所,以此抽取服务费增加收入。与许多“无我”妇女的软弱相比,虎妞是强蛮的行动派。她能认清现实,意识到自我需要,就想方设法一步一步去付诸实践。从父亲刘四爷、车行车夫,到祥子、二强子以及小福子,她都能有效支使。虎妞期待着做一名幸福的母亲,却不曾料想会死在“幸福”路上,付出了生命代价。

如果说虎妞是有心计的“小我”女人,《四世同堂》中的大赤包——冠晓荷大老婆则是一个极坏的“小我”女人。她的每一个计划、每一个动作都坏透顶,其心计与贪婪让身边的多个男人(冠晓荷、李空山等)甘拜下风。冠太太无真实姓名,外号大赤包,源于她是大个子,年近半百还专爱穿大红衣服,犹如皮红心黑的小瓜“大赤包”;内心的歹毒阴暗和鬼主意之多又如小瓜的籽,又黑又臭。冠太太力图操纵所有家庭成员,唆使丈夫奴颜媚骨去巴结日本人;告密钱家以谋取官职;咒骂二姨太尤桐芳,欲置她于死地;教唆祁瑞丰夫妇分家(最后离婚);指使女儿招弟讨好汉奸企图获利,打击恶人李空山(为女儿悔婚找借口)。冠太太的长相、性格、能力、气势、做派都通过“大赤包”这个名字生动地显示出来。老舍谈到刻画人物时,说“欲求相貌之生动,不全在人物的特殊。而多赖性格与行动的揭露与显示。”[8]387单看大赤包,称老舍“是刻画人物的高手”当之无愧。[9]

与大赤包同流合污的另一个女人是胖菊子,也没有正式姓名,因为体型肥胖、头发烫得像“鸡窝”而得名。这个女人非常自私,好吃懒做,一肚子坏水。与祁瑞丰维持夫妻关系期间,经常怂恿丈夫分家,巴结汉奸冠晓荷,投靠日本人。后被汉奸蓝东阳诱惑,做了他的女人。发现蓝东阳失势,她自作聪明卷走财物逃往天津,结果财物被没收,流落到最低等的妓院卖身,染上脏病而死。老舍笔下的大赤包、胖菊子等坏女人形象都是相当自私的“小我”女人,为了“我”的利益不受损失,她们也会以恶制恶。大赤包对付李空山,胖菊子对付祁瑞丰和蓝东阳,冠招弟自甘堕落玩弄各类男人,似乎显示了“强女人”的各项本领。这类女人头脑灵活,见风使舵,有较强的办事能力,做事泼辣,由于不良环境的影响,加之缺乏正确的引导,长成“歪才”,变成妨碍社会前进的绊脚石。她们的自私自利,迫使另一些女子不得不与之斗争,并走上正义的道路。尤桐芳、高第与大赤包的斗争,韵梅与胖菊子的暗中较劲,就是很好的例证。

第二类是“我思”之“小我”妇女。相对于思想蒙昧的“无我”妇女,这类女人有一定的见识和头脑,能认识到自己处境之艰难,却又不能或者无力去改变,只能在痛苦中挣扎、堕落。老舍在多个中短篇小说中以“我”的视角叙述了几个“小我”妇女的命运。

《微神》《月牙儿》《阳光》三部小说写于1936年前后,文本中都有一个女人“我”,生活在思想渐渐开化的“文明”时期。她们脑海中存有一些旧观念,却又极想跟随时代的新变化。现实的矛盾与生活的残酷常令“我”思索,所思却不知所措,也不知所终。这三个“我”都是进过新学堂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学生,都讨厌旧式生活(特别是包办婚姻等),希望自由恋爱,希望靠自己的双手挣钱谋求经济独立,凭一己之力去建设新生活。然而,家庭变故的打击以及自身能力的不足,导致她们愿望落空。《微神》中的女人因为不爱所嫁男子而被家暴、被抛弃,加上父亲的贪婪,不得已沦为妓女,最后因堕胎而死。《月牙儿》中的“我”因为父亲早死,母亲改嫁,所爱之人又得不到,生活贫苦,被迫走上母亲的老路——沦落风尘,最后被抓入监狱。《阳光》中的“我”是富家女子,啥都不缺,生活充满阳光,但不满足于所嫁男人的“正派”,整天想着寻求刺激。结果发现自己被男人利用,心生不满,于是提出离婚,幻想与新欢结合。最后家丑被报纸宣扬,丈夫丢失官帽,自己也因此丧失“粮库”。

这些女人上过新学,但并没有掌握新式教育的真正精神。“学习”只是她们增加光环的幌子,所学到的也只是一些肤浅的新形式:入时的穿衣打扮,与男子大胆交往,获得名义上的恋爱自由。她们不懂新学的精神,没有经济独立,也没有人格独立,仍然把自己依附于男人,寄生于男人。“我尽着肉体的所能伺候人们,不然,我没有生意。我敞着门睡着,我是大家的,不是我自己的。一天二十四小时,什么时间也可以买我的身体。我消失在欲海里。在清醒的世界中我并不存在。我的手指算计着钱数。我不思想,只是盘算——怎能多进五毛钱。我不哭,哭不好看。只为钱着急,不管我自己。”[10]235《微神》女主人公辛酸的诉说中透露出对社会的批判,对贪婪“父亲”形象的批判。即便有新学经历,女儿也不能摆脱作为父亲“摇钱树”的命运。掌握着父权和夫权的男人,完全可以置女人于死地。

如果说《微神》《月牙儿》中的女子堕落尚情有可原,作家重在批判导致她们堕落的那个社会,那么《阳光》中女子的堕落则有不可原谅之处——其傲慢和自不量力是遭遇抛弃的直接原因。对这类“新女性”“新式小姐”,作家以人物自述的方式对女性自身进行反省和批评。《阳光》中的富家小姐生活无忧,精神空虚:自傲为“新女性”却胸无大志,缺少健康的人生追求,缺乏具体的奋斗目标,也不明白女人真正的价值何在。清醒时她认识到自己的困境:“偶尔想到将来,我有点害怕:我会什么呢?假若我有朝一日和家庭闹翻了,我仗着什么活着呢?把自己细细的分析一下,除了美丽,我什么也没有。”[11]75结尾,她的忧虑变成了现实。

她呼喊道:“有志的女郎们呀,看了我,你将知道怎样维持住你的身份……我的将来只有回想过去的光荣,我失去了明天的阳光。”[11]96靠美貌吃饭,把放纵当成自由,把享乐当作幸福,女人的结局可想而知。文本用轻松的笔墨,发人深思地描述了“新式小姐”堕落的过程,给人警醒。

“好的文艺作品可以通过深刻的思想内容,潜移默化地规约人们的行为举止,提升人们的精神境界,影响国家和社会的发展。”[12]老舍的高妙就在于此,看似云淡风轻,却用生动的事实,通过“我”从幼稚到成熟的成长历程说明:女人花瓶式的皮囊容易破碎,要获得真正的自由必须有彻底的解放——身体解放、思想解放,以及拥有独立的人的意识和尊严,心中应有光明的信仰,精神应有高远的追求。有人认为《微神》《月牙儿》《阳光》“是最能代表老舍爱欲思想的小说”,可以称为老舍的“爱欲三篇”,这种爱欲充满了“罪感反思”。[13]把婚恋失败归为爱欲“罪感”,不够透彻。深入文本可以发现,三部作品的主人公都是年轻女人,都有敢于追求爱情的勇气,人生失败的根源并非“我”的爱欲,而在“我”作为女人的不幸。女人是男人的“玩物”,男人是女人的“粮库”,被当成社会的“公理”。对此,《阳光》中的“我”提出了质疑和挑战:男人世界“乱七八糟”,某些圈子“乱七八糟”。

《微神》《月牙儿》《阳光》三部作品,从女人的身体、心理到灵魂,老舍均以“我”的独特视角进行揭示:“小我”总处于“他在”的巨大阴影下,“我”的一切均因“他在”而在,均为“他在”而存;不论贫富,妇女们都面临生活艰难、心灵苦痛以及精神虚空。借此说明:在男权社会,女性的命运依附于男性,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自主权,偶然的小打小闹的反抗,并不能改变她们的命运,相反可能使命运更加糟糕。如果不彻底解放,女人们很难找到自己的出路。要怎样才能昂起头颅,挺起胸膛,劈开一条生路活下去?老舍后续作品中塑造的“大我”女人解答了这一问题。

四、女性的“大我”意识与“利他”效应

“大我”妇女不但意识到有“我”存在,而且知道“我”为何存在,“我”的存在为何。当她意识到“我”的存在和行为不单为“我”个人,也为他人,甚至为国家、为人类时,来自社会的道德判断就会促使她的“个体行为向更高级水平发展”[14]162,她的自我价值得以实现,“大我”思想趋于成熟。

“大我”妇女需要有“超我”的情怀和胸襟,所作所为在于“利他”效应。这里的“大我”侧重于社会学视角,“超我”侧重于心理学视角。两者结合的社会心理学透视社会中的人和事,注重集体意识和群体效应。旧中国的女人,很难走出家庭走向社会,她们的情感和思想来源于家庭成员的言传身教。社会心理学认为,“仅凭借自己的思考而缺乏引导的情绪,任何人都不能获得更多正确的道德情感,更不会以这种方式获得统一的高级感情系统”。[14]189要得到“正确的道德情感”,必须有与社会接触的“天线”。这就是说,女人的解放、进步与成长,有赖于家庭之外的信息引导。这就需要作家巧妙地引入“天线”——有进步思想的人士指点。通过他们的正确导引,“大我”受到启发,眼界开阔,思想开化,逐渐成长为深明大义的“利他”之人。

概括起来,“大我”妇女有三类:默默奉献的“大我”、敢于斗争的“大我”和服务社会的“大我”,其共同特点是有理想、有信念、有精神。日常生活中她们是默默无闻的“小我”,一到关键时刻,为着实现心中的大目标,她们敢于克服一切困难,甚至勇于牺牲“小我”,在奋斗与牺牲中获得解放,实现自我价值,产生“利他”效应。

第一类是默默奉献的“大我”女人。这类妇女心地善良,秉着真心做事却不求回报。他人有难,她们决不落井下石;他人有求,她们也愿意古道热肠去帮助;遇到正义之事,敢于牺牲自己。她们的“我在”是为“利他”而在。

《四世同堂》中的李四妈是小羊圈胡同的“安慰剂”,也是一个自觉追求“大我”的女人。“她的眼看不清谁丑谁俊,她的心也不辨贫富老幼;她以为一切苦人都可怜可爱,都需要他们老夫妇的帮忙。”[6]17胡同里的孩子都是她的“宝贝”,谁家有难事她都不会袖手旁观。李四妈的丈夫李四爷是“窝脖儿的”(搬家扛重物者),也是热心肠的人,胡同里各家事情都少不了他们帮忙。老夫妻常吵架,却总是因为“帮忙”不够而引起。李四妈身上映照出老舍母亲的影子。老舍散文《我的母亲》中的母亲就是这种好脾气的热心人。她“勤俭诚实”,“最会吃亏”,“作事永远丝毫也不敷衍”,“凡是她能作的,都有求必应”。[15]326-328遇到困难不放弃,坚强地挑起家庭重担,默默奉献自己,是李四妈、老舍母亲一类中国女人的传统美德,也是中国文化中最坚硬的底色。她们的存在,让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优秀品质得以传承。

钱默吟的妻子钱太太(《四世同堂》),出场笔墨不多,生活场景也不多,身上却有一股刚烈的品性。她从不求人,总是默默支持丈夫。得知小儿子钱仲石与日本人同归于尽,她悄悄收藏悲伤。丈夫被冠家告密后关进大牢,大儿子被活活气死,她伤心过度,最后将自己碰死在儿子即将落葬的棺材上,用生命诠释了女人的高贵品格。

第二类是敢于斗争的“大我”女人。她们是成长最快、思想最成熟的女人。《四世同堂》中有几位代表。唱戏出身的尤桐芳遭遇不幸,被迫成为冠晓荷的姨太太后,常遭到大老婆大赤包的欺负。为了生存,她暗中联合在冠家不受待见的大女儿高第,共同对付大赤包。她同情遭受酷刑而决不屈服的钱默吟先生,仰慕他的品格。得到钱先生指点后,尤桐芳不断追求进步,参与谋划“戏园暴动”——利用义赈游艺会演出机会炸死日本人。因事情突变,尤桐芳与另一位女子文若霞当场献身,成为抗日烈士。受到尤桐芳影响的高第也逐渐摆脱汉奸父母的影响,残酷的现实让她认清日本人残暴的侵略本性。在寻找人生未来道路的时候,她偶遇钱先生,接受其指导,逐步向革命靠拢,与在革命熔炉中成长起来的祁瑞全共同抗日。尤桐芳和冠高第能抵制汉奸家庭的不良影响,成长为革命者,一方面源于她们对家庭成员恶行的不满,另一方面是她们及时得到了革命者的正确指引。在老舍看来,妇女要进步,要从事革命工作,除了自身的觉悟外,外界的引导非常必要。

《茶馆》(三幕话剧,1958年初版)是老舍新中国成立后创作的剧本。文本从晚清的“戊戌变法”开始写起,直到抗战结束。作品旨在从小茶馆看大社会的变迁,通过各种人物及其命运的变化看到大千世界的变化。其中变化最大、进步最快的女人是康顺子。

康顺子还是一个小妞时,因父母无力抚养,以很便宜的价格(2 两银子)被卖给一个太监,这无异于被送进了火坑。康顺子没有屈服于命运,之后她收养了一个男孩大力。当大力成人后,康顺子全力支持他干革命。她自己也获得成长,敢于与恶势力对抗,严正拒绝庞四奶奶邀请她去做“老太后”的阴谋:“四媳妇,你做你的娘娘,我做我的苦老婆子,谁也别管谁!刚才你要瞪眼睛,你当我怕你吗?我在外边也混了这么多年,磨炼出来点了,谁跟我瞪眼,我会伸手打!”[16]59刚正不阿的几句话,说明康顺子的思想觉悟提高了,心理能量强大起来了。

局势紧张,在茶馆躲避的康顺子对王利发说:“我顶不放心的还是大力的事!只要一走漏了消息,大家全完!那比砸茶馆更厉害!”[16]62康顺子的话透露出康大力不是寻常人物。从后面的对话中知道康大力在领导学生罢课,是教员们“大暴动”的幕后主使人,一个不露面的隐形革命者。王利发的儿媳妇周秀花、孙女王小花都是未来的革命者。茶馆即将被坏人抢占时,王利发要她们去找康妈妈:“快走,追上康妈妈!快!”康顺子成为周秀花母女俩走向革命道路的引路人。

老舍创作中,很多女子的进步都离不开革命者的引导。剧本《方珍珠》中,方大凤和方珍珠的进步就有赖于老王(王力)的积极引导。老王不但引导这对姐妹走上正确的道路,也改变了顽固守旧的方太太,使她从一个满脑子旧观念的家长变成进步女性。

第三类是服务社会的“大我”女人。参加社会劳动让女子觉得自己是社会人,自身价值得到认可,进而获得他人尊重和社会地位。老舍的《女店员》(三幕话剧)中系列女子各方面的进步,是对恩格斯观点的有力诠释。这些女子不但走出家庭,走向了社会,而且有更广阔的胸怀,更高远的目标——为人民服务,通过实际行动表明了新中国妇女的生活态度、理想信念和作为人的价值的实现途径。她们在继承优秀传统的同时,还在积极创造新风尚,做引领潮流的先锋人物。

文本27 个人物中女性占16 人,从性别比例看,这部作品以女性唱主角。故事围绕五个家庭三代人展开,中心人物是三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余志芳、宋玉娥、齐凌云,她们要用自己的劳动为妇女争光。三人都考上了售货员,兴高采烈地准备接受岗前培训。面对即将开展的工作,三个家庭的家长有不同反应。宋玉娥的家庭很支持她;余志芳的母亲好吃懒做,不希望女儿出去;齐凌云母亲认为女儿漂亮,一心要她当电影明星。面对来自家庭和身边人物的一些反对意见,积极要求进步的女子们一边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一边刻苦训练自己的业务能力。余志芳道:“党既然给了我工作岗位,我就要求别人帮助我,我也一定要帮助别人!”宋玉娥道:“对!凌云,大起胆来!要去为人民服务,有什么张不开嘴的?走!”[17]252-253年轻女子的斗志鼓舞了三十多岁的卫大嫂,她也考上了售货员,她还鼓励说:“志芳,这是争气,可也不光为争气!自从我参加了街道工作,我就慢慢地明白起来:这恐怕是跟彻底解放妇女有关系。”[17]255

从这些对话中可知,妇女要获得彻底解放,首先要克服自卑心理,鼓足信心和勇气。其次是要克服来自家庭和自身的困难,让反对她们的父母、长辈、丈夫、邻居与其他亲友转变态度。最后,最关键的是有党的方针政策支持。唯其如此,妇女们才有胆量、有力量去同旧势力较量,才敢于学习新知识、接受新事物。受到年轻人影响,齐母家的保姆赵姐也要求回家去劳动。她劝说齐母:“现在,家里叫我回去,是拿我当个人看待!……我亲眼看得明明白白,乡下的大姑娘小媳妇已经都跟男人一样了,站在一块儿谁也不高,谁也低不了,我干嘛还不回去呢?”[17]269赵姐的话间接反映出农村妇女解放的脚步也紧跟而来,男女平等的新思想从城市吹拂到了农村。

《女店员》的成功,不只是几个女性获得售货员职业的成功,更重要的是让那些有旧观念、旧思想的人转变态度,与年轻女子、与新时代共同前进。这部戏剧作品与李准的小说《李双双》有异曲同工之妙。“李双双依靠新社会的力量,勇敢地冲破了家庭重围,走向社会,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提升了自己的话语权和社会地位。”[18]95《女店员》《李双双》两部经典作品对新中国妇女如何争取政治权利与经济独立,以及如何通过自己的拼搏获得家庭地位和社会地位进行了生动注解。

《向妇女同志们致敬》是一篇歌唱新中国妇女解放的散文。老舍在开篇写道:“有男人工作的地方,也就有妇女工作着,这是今天我们全国的普遍现象。”[19]19-20文中很多岗位都有妇女工作:汽车上年轻的女售票员、电车上的女司机、百货公司的女售货员、药房的女制药员、生产大队的女队长等等。年轻的媳妇、姑娘出去工作,年长的婆婆就做家务或者照看孙子孙女,婆媳关系更好了,家庭更加和睦了。“自从一有中国共产党,党就不但要解放妇女,而且要求彻底解放。于是妇女就都站起来了。”“男女地位平等,本领平等,是咱们的骄傲啊!”“大男人主义在今天是吃不开了。我们都应该感谢党。”[19]20文章一方面赞美新中国妇女焕发出的新能量,另一方面是感谢让妇女获得进一步解放的中国共产党,是党的伟大政策让中国妇女站起来了,成长起来了,与男人一样为国家建设奉献智慧和力量。当“男女超越他们的自然差异,毫不含糊地确认他们的友爱关系”时,人类就会获得“最高一级的胜利”。[2]599

五、结语

梳理老舍作品,总结现代中国妇女成长所经历的“无我”“小我”“大我”三个阶段,是以作品时间为纵轴、以作品人物为横轴的相对概念。事实上,妇女的成长之路、解放之路是艰难的、漫长的,也是十分复杂的。

在旧社会,无名无姓的妇女不知天地之广远,依附于男人,在狭隘的家庭圈子中消耗生命;有名有姓、有新思想的妇女逐步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在革命力量的引导下走向新的人生。在新中国,“妇女能顶半边天”观念的流行显示了妇女的解放程度。如今,每一个妇女都有了自己的姓名,获得了起码的尊重。女人能够和男人一样参与到社会事务中,享有同等的教育权利以及其他权利,投身社会工作时与男人同工同酬,甚至在某些地方还享有一些特殊的照顾。妇女的话语权也有很大提高,各行各业都有优秀女子成为楷模。

从身体到精神,妇女要实现全面的、彻底的解放,成长为完全的、具有独立人格的人,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重男轻女、男尊女卑、“女子无才便是德”“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等观念潜藏在深层的集体无意识中,在某些时候还会冒出某些人的头脑。某些岗位的性别歧视、某些家庭的家暴、某些角落的女性交易(女性的身体、婚姻等被当作商品交易)仍然存在。波伏瓦曾说:“今日,女人要自我确立,已经没有那么多的困难了,但她们仍然没有完全克服千百年来将她们限制在女性中的规范。”[2]573这需要社会各行各业的共同努力,尤其需要女性认知能力和自身修养的进一步提高。

纵观老舍,他用一生的智慧和成就,对中国妇女的成长之路、解放之路进行了全面而深刻的描述。“优秀作家对女性心理的洞察力都是惊人的,文学作品是女性心理学的宝库。”[20]25老舍就是这样优秀的作家,他的经典作品为中国妇女的心理研究、成长研究留下了宝贵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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