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倩玉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 475000)
《楚门的世界》(The Truman Show)是由澳大利亚著名导演彼得·威尔(Peter Weir)于1998年执导的一部电影,著名喜剧演员金·凯瑞(Jim Carrey)担任主演。影片上映后不久,便斩获了欧洲电影奖环球银幕奖、奥斯卡奖最佳原创剧本奖、美国金球奖剧情类最佳电影等。不仅如此,其深刻的隐喻内涵还为批评家 “在意思中发现意思提供了令人愉快的狩猎场” 。
我们可以从多个角度解读这部电影,具有代表性的评论有以下几种。金伯利·布莱辛(Kimberly Blessing)从笛卡尔的怀疑论和对现实的质疑展开探讨,认为楚门找到了生命的意义,鼓励我们去探索未知的世界[1]。金岚将《楚门的世界》看成看与被看的隐喻,认为这部影片透射出现代媒体如何满足现代人的窥视快感的命题,暗含了现代人的生存忧虑[2]。雷纳认为《楚门的世界》将注意力集中于孤立的个体,即使此个体受制于他人,也致力于寻求自身生命的意义[3]。托雷格罗萨(Marta Torregrosa)和奎瓦斯·阿尔瓦雷斯(Efrén Cuevas álvarez)认为这部电影不仅旨在批评作为我们社会产物的真人秀节目,而且还尖锐地批评我们生活中的奇观现象[4]。卜利丹和常婧指出这部电影反映了真人秀节目的真实性问题,认为这种真实是客观真实、符号真实和主观真实三种不同程度真实的集合体,是一种表现人性的真实,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人们对社会现实持有的态度、价值和行为[5]。克里斯托弗·法尔松(Christopher Falzon)将《楚门的世界》解释为一部存在主义的电影,认为它肯定了个人自由,并借此指出萨特存在主义的局限性[6]。詹尼斯·斯塔马泰罗斯(Giannis Stamatellos)对《楚门的世界》进行普罗提诺式的解读,认为这是一部关于自我超越中的自我、自决和个人自由的电影。[7]笔者认为,《楚门的世界》以艺术创作重现了柏拉图的洞穴理论。电影中的主人公和洞穴底部的启蒙者在经历上别无二致:他们一开始对周围的现象习焉不察,不假思索地将意见视为知识,直到某种契机的触动,才意识到自己被假象所笼罩,之后便挣脱束缚,最终达至真实的理念世界。尽管编剧安德鲁·尼科尔(Andrew Niccol)声称他无意运用柏拉图的洞穴寓言,但不可否认电影和寓言之间存在相似之处[8]4,就像戛纳官方所表示:《楚门的世界》是柏拉图洞穴的现代反映,关键性的场景敦促观众不仅要体验现实与对现实的表现描绘之间的边界,还要在操纵和宣泄之间思考虚构的力量。
彼得·威尔通过塑造一个追求真理的主角,艺术化地再现了哲人从经验世界上升至理念世界的过程,揭示出现代社会中所存在的病症,并对虚假、荒谬、安逸的生活提出批判。然而,最紧要的问题是:我们是否生活在一个现代化 “洞穴” 中?进一步说,在被塑造的社会中,当代人应如何识破虚假信息,追求真理?
《楚门的世界》讲述了主人公楚门·伯班克(Truman Burbank)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档以真实人生为情节、向观众实时播放的电视节目的明星演员的故事。导演基斯督(Christof)之所以选择从婴儿时期就全球转播楚门的生活,一是因为楚门在镜头前没有任何表演成分,他的所作所为均能体现个人意志,确保了节目的真实性;二是迎合了当代观众畸形的审美——对他人隐私持有强烈的好奇心和窥探欲。正如基斯督所说, “我们看戏,看厌了虚伪的表情,看厌了花巧的特技。楚门的世界可以说是假的,但楚门本人却半点不假。这节目没有剧本,没有提场,未必是杰作,但如假包换,是一个人一生的真实记录。” 对于现代社会的影视表演,基斯督掌握了收视率的密码,《楚门的世界》在全球播放量常年稳居第一,便是明证。这种根据观众喜好所拍摄的节目,获得了另两位主演的回应与证实。楚门妻子美露(Meryl Burbank)说,这出戏是 “典范的生活方式” , “是高尚、美满的生活” 。楚门的发小马龙(Marlon)认为, “没有什么是假的——只是被控制而已。” 可见,楚门身边的一切都是围绕剧本展开的。
除此之外,主人公的名字也传达了其身份的特殊。Tru(e)man意即 “真正的” 人,已经暗含了他是节目中唯一一个真正扮演自己的人。实际正如此,他一出生就生活在桃源岛(影棚),身边的每个人,包括家人和朋友都是演员,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整个生活已经被设置和电视转播,只是像普通人一样吃穿住行,相信眼前的 “世界” 。而电影中的终极 “老大哥” ——节目导演基斯督像上帝一样控制着海港的所有摄影机、声音、剧本和天气,并试图掌控楚门的人生。然而,剧中楚门并未满足于当下生活。面对桃源岛上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从一开始的置若罔闻到主动质疑,并非非理性的盲目转变,而是理性思维的体现。逃出影棚的楚门不仅在行动上摆脱束缚走向自由,而且在思想上超越了可见的意见,到达了可知的理念。楚门对真理的追寻就像康德在《答复这个问题: “什么是启蒙运动?” 》里所说: “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无力……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10]启蒙后的楚门开始有勇气运用理智反对为他设定的社会制度,摆脱不成熟状态,追求真正的自由。从无知到启蒙,楚门就像柏拉图笔下的囚徒,寻求和发现超越日常生活虚假的真实。只不过在这里,基斯督用丰富的世界取代了柏拉图狭窄单调的洞穴世界,使海港成为安全、和平与美丽的人造世界,这里的生活充满色彩,不只是反映事物阴影的墙壁和模糊的同伴。充满现代气息的海港似乎能满足楚门的一切需求,并为他提供庇护。基斯督正是想用假冒的完美世界设法使楚门留在洞穴中。
所以,从更深的角度来看,《楚门的世界》是对人类所掌握知识的暗示——这在柏拉图的洞穴寓言中得到了最好的体现[11]。该理论认为我们所感知的物理世界并不是我们生活的真实世界,是对理念世界模仿的模仿。这个寓言将没有受过教育的人比作从小住在洞穴式地下室里的囚徒,他们的头颈和腿脚都被束缚,不能走动也不能转头,只能背对洞口,向前看着洞穴后壁。在他们背后上端有一堆火在燃烧,发出火光。在火光和这些被囚禁者之间有一条小路,自由的人们拿着模具有规律地走动,模具的阴影便投射在洞穴后壁,这就是囚徒们一生所见到的东西。很明显,对于从未见过真实事物的囚徒来说,这些模具的倒影便自然而然成为他们眼中真实的存在,且不容置疑。可以看出,这些囚徒同样受到双重束缚而无法认识事物的本质,但这种束缚却有助于维持洞穴中的秩序。后来有位囚徒无意中挣脱束缚看到了洞穴外的景象,才意识到之前所见到的不过是幻景,是一些基于谎言的表象。如果说,处于洞穴底部的囚徒受到了双重束缚,那么,走出洞穴的囚徒则得到了双重上升。在这里,这个哲人完全摆脱了铁链的束缚,他成为一个自由人,可以走出洞穴,亦可回到洞穴。伴随着身体上的自由,他在思想上更是得到了质的飞跃,从可感世界到可知世界的跨越一再打破他既有的认知,使他认识到之前的经验不过是意见还远远称不上知识。在这个故事里,哲人走出洞穴的过程可以被看作是受到启蒙的过程,进一步来说,亦可被理解为由不可靠的信念到基于本原的数学推理,也即是将可感世界转化为可知世界的过程。
我们注意到,在通往真理的道路上,柏拉图的洞穴和桃源岛有两种不同类型的光:前者是自然光,它是通过崎岖的道路获得的,但会揭示事物的虚假本质,并显示真实的现实;后者是人造光,这种光舒适安全,但隐藏了真实。洞穴内的光是火堆造成的,就像《楚门的世界》里的光是聚光灯形成的一样,囚徒们看到的每一个阴影都是虚幻的,楚门同样如此,误把墙上的阴影当作实物。然而,在偶然的情况下,他对世界改变了认知,开始了对善与真的求索。彼得?威尔艺术化地演绎这个自由与真的求索过程,为此精心设计了两个世界:桃源岛和真实世界。
柏拉图在 “洞穴理论” 中揭示的囚徒对真理的渴望与追求、顿悟时的惊喜与激动以及自我认知遭到冲击后的迷茫与绝望,在影片《楚门的世界》中都得到淋漓尽致地体现。电影中,楚门生活在虚假但安逸的社会中,可他为什么选择放弃现有的生活方式,反而去追求建立在对世界真实感知基础上的艰难、不可预测的生活?而且,他又是如何一步步地走出洞穴困境?
楚门本是充满好奇心的人,但思想却被一步步规训。从他出生起就表现出对世界的好奇,相较其他婴儿,他早产了两个星期;小时候对石堆另一面感兴趣,但被父亲阻拦,被告知对面只有危险;小学时,他梦想成为像麦哲伦一样的探险家,却被教育世上已经没什么好探险的;为了进一步将楚门留在桃源岛,基斯督让其父亲假装溺水而死,从而让楚门对水产生恐惧;结婚后,他依然想去见见世面,闯闯新天地,但妻子告诉他这种想法不切实际,他周围的所有人都在尽力阻止他离开海港。就这样一步步地规训后,他将离开海港的梦想放入心底。从他的生活经历来看,他一直在接受虚假的教育,亲情、爱情、友情以及一切社会活动都是虚幻的,他并未受过真实的科学知识熏陶。在这种环境下,他的好奇心被这个巨大影棚形塑,只能被基斯督所摆布,活成一个闹剧。
桃源岛中的楚门和洞穴中的囚徒处于相似的境遇。囚徒们的生存环境一直被黑暗所包围,他们从未见过真实的事物,再加上科学教育的缺失,从而逐渐形成了模式化的思维认知体系。就像海德格尔所说, “囚徒们虽然看见了阴影,但没有将其作为某种东西的阴影……因为他们对于火、对于某种光所形成的幻想一无所知。” 同样, “阴影和投射阴影的现实的东西的区分,还有无蔽和遮蔽的区分,对于这里的囚徒来说,他们无法做出这些区分。”[12]27-28但是,难道楚门就接受现状,不再探寻自己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吗?
在上桃源学院时,他便开始有所质疑,但对事物认知的转变并不彻底,就像洞穴中的囚徒,在看到可知世界的景象时,想要返回洞穴,并不相信现在眼前的一切比以前所见到的东西更加无蔽,坚持将阴影视为存在者。在海德格尔看来,这个哲人一开始之所以想要转向阴影,是因为刺眼的火光会使眼睛痛苦,在某种程度上,更象征着启蒙的失败。特别是回到黑暗的洞穴底部,他就转向了习以为常且能够胜任的东西,他无需承受冒险带来的不安,转向了似乎从自身出发的东西。在黑暗的阴影中,通行的和从自身给出来的东西,是 “通透的和被给予的” ,不需要努力争取,而且它们不会形成障碍,不会带来挫折,不会产生混乱,并且在那里,每个人都意见一致[12]35。楚门头脑产生混乱的原因也在于此。在生活安稳时他并未质疑自己所知道的唯一存在。即使初恋女友施维雅(Sylvia)说道 “人人都清楚你的一切,人人都在假装,这是假的,是为你而设的,什么都是虚构的,是做戏,你要逃出去,逃出去找我。” 他也没有立即采取措施离开这里。刚刚经受灵魂转向的楚门,还是更喜欢舒适的生活,不接受任何一种要求或者命令,力求维持熟悉的活动不受干扰。所以,他一开始明明察觉到生活的离奇之处,还是选择盲目地接受了现状而不是质疑它的本质,从而克制了探索真理的欲望。但是,尽管行动上他选择了保守和畏惧,但施维雅事件却成功地使他思想发生动摇。
事实上,楚门长期以来一直避免接触真相。因为他害怕知道真相,他在一种期望完全结束他现状的要求面前退缩并返回。就像基斯督所说 “我为楚门提供一个正常的人生,这个你所住的世界是病态的,桃源才是美好的世界,他随时都可以走,假如他稍有野心,假如他下定决心要查出真相,我们无法阻止他” 。从这段话可知,楚门并未打算改变现状。究其原因主要归于两方面:一方面桃源岛并未给他造成任何不便;另一方面他早已习惯这里的一切。正是由于惯性,他情愿沉溺于一成不变、没有外在压力、充满安全感的生活。既然如此,楚门就真的如基斯督所说,留在桃源岛放弃追求真理了吗?需要指出的是,自施维雅被强行拉走后,他便开始真正留意生活中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情,如聚光灯从天而降,他的邻居总是走同样的路,每次都因为技术问题无法离开海港……一切怪异事情的发生使他像囚徒挣脱了束缚将要转身的那一刻,意识有了更新。如果说这些意外促使他灵魂发生了转向,那么真正唤醒他的便是施维亚。施维亚给了他人生中第一个吻并告诉他生活在虚假欺骗中,而这些话也导致了她被开除。然而 “施维亚的离开给楚门造成了一些空白,正是这种爱欲的力量,也是柏拉图所有知识的基础,引导楚门去了解真相。”[8]9正是对爱欲的强烈渴望使他下定决心求索真相。然而,楚门思想的解放充满了犹豫和质疑。在打算挣脱锁链时,他不敢相信也不理解生活中那些离奇古怪的事情。最后,他决定向马龙倾诉自己的疑惑,说道 “好像全世界绕着我而转,人人都似乎在串谋” ,但马龙告诉他根本没有这回事。其实,他已经开始尝试用理性来看待周围的一切,打算逃离海港,独自寻求真相。从他的口头禅 “假如再碰不见你们,祝你早、午、晚都安” 就可以看出离开的决心。只不过他一直在秘密地验证自己的猜想并展开计划,这时,他已经不相信身边的伙伴。
在不断证实自己的猜想后,楚门计划逃离洞穴般的桃源岛,换句话说,在他换一种思路去理解生活中匪夷所思的事情时,他已经开始有野心去寻找真相,并不像基斯督在影片中所说 “楚门是甘愿坐在这所监狱中” 。但他求真的过程异常曲折,他需要克服思想和行动的双重桎梏。首先他要摆脱自己被形塑的认知方式及情感的牵绊。然而从小接受的意识形态早已在头脑中根深蒂固,并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加深,以致很难被察觉。因此,楚门对以往思想、情感的全面质疑不仅需要强大的逻辑思维更需要勇气和决心。其次,还有周围人的质疑,即使突破了自己的惯性思维,这种脱离于普通人视野之外的想法仍不免让他对未来心存忌惮。所以要突破可感世界的束缚,坚守内心的同时更应敢于质疑。最后,楚门行动上的桎梏主要来自基斯督的安排。楚门从小被囚禁在小岛上,他想要出走的愿望始终没有实现,其原因不仅有亲人、朋友和同事的劝阻,更重要的在于交通方式的阻断——轮船、大巴、飞机均不能发动。但是,一个人如果在思想上得到提升,那么他总有办法克服行动上的不便,就像楚门,他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划船离开了。
然而,楚门离开桃源岛的过程并不顺利。当他们在海上发现楚门时,基斯督命令掀起巨大风暴,企图让他改变主意回家。然而,即使面临死亡,楚门也没有放弃求真的信念,对基斯督说道, “你还有什么法宝?你想阻挡我,只有杀我” 。他已经意识到只有失去天真和依赖,接受死亡才是获得自我的最终代价[13]。经历海上风暴后,楚门最终战胜了一切,来到了桃源岛的边缘,害怕又小心翼翼,当触摸到墙面时他就像柏拉图笔下的囚犯,离开洞穴时,会害怕洞门外的东西。他即将要超越洞穴、开始新生活,基斯督对他说了最后一段话, “外面的世界跟我给你的世界一样的虚假,有一样的谎言,一样的欺诈,但在我的世界,你什么也不用怕” 。当他讲这段话时,他不仅是在对楚门说话,更是对整个世界说话。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基于欺骗的现实中,没有人知道真正的现实。但楚门回答道, “你无法在我脑内装摄影机” 。可见,他宁愿放弃安全的承诺,也要勇敢地迈出演播室,将自己的理性部分转向理念世界,进入现实世界去探索,摆脱幻觉和人为枷锁,开始体验真理。这对我们来说不仅是一次挑战更是一场启蒙。对于楚门拒绝虚假安逸的生活,勇于寻找可知世界,在当今的媒体时代更具现实意义。
看电影时,我们体验情感,尤其是我们与特定人物分享的情感……就好像亲身经历一样地去体验,这可以解释为什么观众看到悲伤或恐怖的场景还是如此满足:这些场景让他们体验到恐惧的情感……虚构作品的这种原理根深蒂固,广泛地植根于我们的文化[14]。电影不仅在情感上使我们与剧情达到共鸣,而且可以呈现普遍、客观、抽象的哲学思想。《楚门的世界》既以影像的方式再现了柏拉图 “洞穴理论” 中的场景,也延续了柏拉图对可知世界的思考,即以孤立的个体为叙述对象,此个体被集体所裹挟,却求索生命存在的意义。《楚门的世界》昭示出彼得·威尔对当代社会的思考与批判;或者说,彼得·威尔通过这部电影巧妙勾勒出了媒体时代中当代人的生活图景。
有人认为,楚门迈出桃源岛后仍会真实地生活,他的生活并没有 “变得真实” ,只是继续真实。因为他在片场遇到的每一次经历都和他在片场外的经历同样真实,所以这两种经历对他来说都是真实的。很显然,这种观点是片面的。之所以将楚门的情感体验归为不可靠,是因为它基于虚假的社会关系。它由影像构成,偏离事物的本质属性,迷失于无穷的假象之中;是心灵无法保持本真,被外在影像所撕裂的悲剧。而摆脱虚假的情感体验,就是保持好奇心,对周围现象勇于质疑;就是摆脱肉体束缚,实现非理性到理性的超越。总而言之,桃花源中的他只是停留在事物表面,无法透视看似安逸生活掩盖下的娱乐性质的表演。而他之前感觉不到的原因就在于他从未见过真实,周围人的感情也是虚假的。和楚门一样,我们感知到的任何真实可能也是主观、片面的,在没有获得感知更高现实的能力时,我们意识不到可感世界的虚假。就像海德格尔所说, “在现代意识形态束缚下,个人消失于公众意见中而没有反思的‘沉沦’状态”[15]。如果是真实的,那么一切都会处于理想状态。然而,阻碍我们了解真实情况的是,我们不知道任何事物的本质是什么,没有触及可知世界的事物,所以无法颠覆固有的知识体系。我们平时所接受的教育和价值观阻碍了我们思考什么是理想物体。对于楚门来说,约束他追求真理的是一堵墙,这堵影棚的墙使他与现实隔开。对于我们来说,我们与真理间的距离可能被更多无法感知的 “墙” 所隔开。
与此同时,彼得·威尔采用戏中戏的方式将观众的反映融入影片叙事中。他们有终日泡在浴缸中的残疾人、一对整天坐在沙发上的老奶奶、两个停车场的工作人员、楚门俱乐部成员以及楚门的初恋情人。这些形形色色的观众,除了施维雅,他们都沉浸在楚门的世界中,好像生活最大乐趣便是观看楚门的日常。这时,窥探他人隐私已经成为他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整体来看,彼得·威尔的多元化叙事不仅 “祛除闯入的摄影机的在场,防止观众产生距离感”[9],而且也揭露和批判了现代人的生活状态,他们平庸的身体有着空虚的灵魂,整日无所事事,只愿从虚假的电视节目中获得满足。所以当楚门逃离影棚后,他们感到开心的同时更多的是一种失落感,就像生活丧失了目标,但很显然,他们会寻找下一部影视来对抗内心的虚无。具体来说,将现实世界和楚门的世界进行对比,这些观众观看《楚门的世界》似乎是家常便饭,他们沉溺其中就像洞穴中的囚徒不愿在自己的世界中寻找真理,这也许暗示了亚里士多德的信念,即人们最好不要专注于无法达成的目标,而应该通过自己的感官在可感世界中寻求真理。如此看,走出牢笼的楚门即使追寻到了真理也没有影响节目的观众,就像洞穴中的启蒙者未能净化同伴的心灵、使他们灵魂发生转向。与之对应,观众就像柏拉图 “洞穴理论” 中未受教育的囚徒,蒙昧无知又无力辨别真伪,甘愿受缚于影像,沉溺于熟悉事物所带来的方便、安全感中,拒绝追求理念世界。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只有勇于突破幻想、能够在意见中识别真理的人才能成为哲学家,而这种人在现实生活中只是少数。因为惰性和惯性的强大,使大多数人更倾向于做一个随波逐流之人,他们会将哲人视为异类,对其排斥、驱逐、甚至威胁。
当今,我们和楚门一样,生活在充满未知的世界。在这层意义上,《楚门的世界》更具现实意义,它为 “囚徒” 似的我们提供镜鉴,即如何识别虚假信息、从可感世界走向可知世界,走向人类终极价值所在这一具有真理意义的哲学高度。就此而言,电影的主要目的便是呼吁与电影同时代的人,学会辩证看待世间万物,以批判性思维来审视媒体文化,睁开眼睛识别我们社会中普遍存在的错误观念,下意识培养捕捉真实信息的能力。也许我们生活中有很多人更愿意承认,就像未启蒙前的楚门,满足于简单地过着被社会、媒体、广告、家庭或者消费主义以某种方式强加给我们的生活。这种建立在片面信息上的认同使得我们与同伴的关系更进一步亲近,偏离此认同反而容易将自己推向社会的边缘。但此生活方式容易使我们依赖生活现象,而触及不到事物的本质,这并不是说传媒信息全部是虚假的,具有欺骗性,只是这种生活容易使我们成为乌合之众,蒙蔽双眼的同时,既无法超越腐朽的境界,也无法达到可知世界。对于蒙蔽我们双眼的社会现象,电影也多有暗示,并表达出对现代社会媒体的批判。彼得·威尔通过在楚门的日常生活中植入商业广告的主题来暗示消费主义和资本主义在社会中的渗透,如演员定期推销啤酒和巧克力等产品。很显然,这是控制并操纵他人的最有效方式,因为一类产品或观念长期暴露在观众面前,尤其是流行影视剧中的产品,更容易引起观众盲目消费的冲动,他们会不自觉地将其与电视剧中的幸福生活联系起来,将其视作幸福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人们会自愿地去做别人对他寄予厚望的事情,继而成为对别人提供的东西一概深信不疑的 “囚徒” 。
那么,要做到像楚门一样从被事物假象所蒙蔽的状态挣脱出来,从而获得启蒙,最根本的是需要我们审视自身处境,留出一些时间退出现象世界,抛开所享受的舒适生活,勇敢进入未知领域。只有当我们发现自己在不确定的边缘摇摇欲坠,就像楚门悬在船的边缘一样,我们才可能找到自己,找到真相。正是在这里,我们为自己的生活找到了意义。但在追寻真相时,我们势必会因为和周围人意见的不统一感到孤独,就像楚门在看到真相的迹象并寻找真理时,他的妻子、母亲和朋友都让他感到陌生、孤独。影片还通过塑造 “完美” 的桃源岛来反衬现实的不真实,同时对造成扭曲认知世界的各种现象进行了谴责,将媒介信息视作走出 “洞穴” 的最大障碍。这就意味着,当代人寻找真理的首要一步便是对身边信息做出准确地筛查和甄别,批判性地看待生活常识,认清它们的本质,理解我们所处环境的真实情况,培养对知识本质的哲学思考。因为灵魂转向本身就是一个提升的过程,在理性能力提升中经历知识的诸层面,最终突破可感世界达至可知世界。
在影片《楚门的世界》中,彼得·威尔引入大量隐喻对日常生活作镜像式再现,将人类从盲目无知到精神顿悟的过程做了形象化演绎,既满足了观众的视觉快感,也促使当代人思考自身处境。从这个角度来说,《楚门的世界》是柏拉图洞穴理论的最佳现代脚注,其形象化地延伸了古希腊以来的传统主题——影像与理念,揭示出现代人就像洞穴中的囚徒缺少求真的勇气和决心,容易沉迷于社会中的虚假现象,认不清事物的本质,有着浪漫和自由的幻想,最终远离了启蒙、自由和解放。而避免成为幻觉奴隶的唯一途径便是审视自身生活,看清社会中普遍存在的错误观念,以另一种看待真实和自我的方式进入未知世界。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从片面的认知转向精神的愉悦,摆脱感官的束缚,进入一个稳定的、永恒的理念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