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白川
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在外地读书,寒暑假回家,开学离家,开始时,父亲推着自行车接送我。镇小,没有公共汽车。后来小镇有了出租车,小镇那时不叫出租车叫“的士”,招呼出租车叫“打的”。后来我知道这“的士”是外来语音译,最早从广东传来的。招呼“的士”叫“打的”,是从北京传来的。那时小镇的出租车不多。一次回家后要开学了,我有个大的行李袋,父亲说:“要个‘板的去车站。”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板的”。
“板的”来了,我一看,这不是三轮车吗?只不过是在三轮车的两框上分别装了个木板,我倏地想起了上海里弄里的黄包车,也叫东洋车,据说是从日本传来的。想起旧时代北京胡同里“骆驼祥子”拉的人力车,只不过这“板的”不像人力车是用人拉的,它是有了链带,像骑自行车一样用脚蹬,所以乡亲们把经营“板的”称为“蹬‘板的”。我想“板的”该是从“的士”那里借用来的吧,说不上这称呼是褒还是贬。
那天,天下着蒙蒙细雨,蹬“板的”的是位近四十岁的中年男子,肩宽背厚,着褪色了的灰蓝色人民装,细雨淋淋,肩头臂袖雨淋得斑斑点点,他解下缠搭在车把上灰白的毛巾,摸了把脸。胡同巷路是土路,坑洼泥泞不平,车轱辘轧上了一块石头,车子摇晃了一下.我差点晃掉车下,他回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和我搭话:“咱这地方都叫烂泥沟,下点雨就成了烂泥塘了,前边不远就是柏油路了。”
“你是咱这里人?”他问我。我说是,在外边读书。
他接过话头说:“前边的苇塘子要建港口了,听说马车桥、西海关桥也要重建,北大桥也快重建了。”他说的这些桥我记忆最深的是马车桥,每年到桥南搂苇叶子,挑着捆绑着一百多斤苇草的担子,几百上千号人地拥挤上马车桥,苇草是小镇人一年的烧柴。
他又讲起了海边的滩涂,说:“这几年,摆弄滩涂的发财了,黄蚬子、杂色蛤、小人仙、文蛤、对虾、蟹子、小嘴鱼、偏口,还有海参。”他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接着他又说:“南方人也来了,卖鞋的、卖眼镜的、卖衣服扣的,外国人也来了,生产不锈钢刀、叉、勺的工厂。”
听着他一路的嗑儿,我知道了家乡不少的新鲜事。他不仅蹬“板的”,还是个好导游呢。不觉得雨停了,灰蒙蒙的天,露出了丝丝缕缕的蓝光,有了一丝丝暖意。路上的行人稀稀拉拉,偶有几辆轿车或一辆130卡车驶过,雨后的小镇静谧、安详、温润。
我问:“‘板的,这活还行?”
他说:“没办法,下岗了,又没本钱做生意,靠出力挣口饭吃。”
到汽车站了,我问他多少钱,他说一块钱,你这近,远的也就两块钱,出租车要五块钱呢。我付了钱,他对我憨厚地笑了笑,转身骑上了他的“板的”。
我望着他那一俯一仰蹬着“板的”的背影,一丝悲悯的心绪袭上心头,胡适《人力车夫》的诗句蓦地跳动在我的脑海:“车子!车子!车来如飞。客看车夫,忽然心中酸悲。”仿佛老舍笔下,那位勤劳正直、诚实善良、纯洁憨厚、坚强健壮的骆驼祥子慢慢地离我远去。
几年之后回老家,小镇狭窄的马路变成了几个车道宽的柏油路,镇内通了公共汽车,到处是熙攘攒动的人群,出租车往来穿梭,路旁新起了幢幢高楼,小镇早成为一座现代化的港口城市了。我走在小鎮的街上,总想找找那曾留在我记忆中、使我动心的“板的”,满街满巷竟不见半点踪影。
我问同学,怎么不见一个“板的”?同学说:“你怎么现在还记得‘板的,那都是多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在别说没有,就是有,谁坐?”
是的,当今小镇有宽阔的马路,发达的交通,有公共汽车、出租车、滴滴打车,更有私家车,谁还会去坐“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