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华博 王瀛培
音乐是在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女性一直享有的权利,与女性生活关系密切,能够反映其历史嬗变。①丰子恺曾在1926年撰写《女性与音乐》,论及女性与音乐关系之密切,不在于女性在著名音乐家中所占的比例,而是在于“女性的性质近于音乐学习,女性善于音乐感染”。 相关论述参见丰子恺《艺术趣味》,开明书店1939年版,第117—128 页。清末民初,女校成为女性走出内帷、踏入社会的重要场所,女校乐歌作为一种新事物应运而生。咏唱校园生活的音乐作品,在女报刊登的歌曲类栏目中颇为常见。乐歌大都源自生活,1920年北京大学歌谣研究会成立后,学界早有关于音乐与妇女生活构建②相关研究参见刘经庵编纂的《歌谣与妇女》,商务印书馆1927年版。该书收集各种关于妇女生活的歌谣,分门别类,加以解说,进而揭示妇女在家庭社会中的地位,以及妇女个人生活中的苦乐。、女性音乐史与新史学③相关研究参见宋方方:《被遗忘的美丽——女性音乐史的特点及新史学对西方音乐研究的影响》,载于《中华女子学院学报》2013年第3 期。、近代女报中的乐歌或女子大学校歌④相关研究参见夏晓虹:《晚清女报中的乐歌》,载于《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 期;侯敏:《近代中国女子大学校歌的精神风姿》,载于《中华女子学院学报》2016年第3 期。等议题的研究。
乐歌反映了男性知识精英在民族危亡面前通过培养“新女性”达到强国强种目的的政治诉求,以及进步女性要求实现自身价值与获取平等地位的努力。因而,清末民初以上海为核心的江南地区女校音乐教育如何进行,以及作为音乐教育表现形式的乐歌如何反映女校将女学生培养成新女性的教育理念,都是值得进一步深入探讨的问题。
戊戌变法前,梁启超《变法通议》提出了兴女学主张,此后知识界关于兴女学的论说层出不穷。到了清末,有识之士对兴女学基本达成共识,近代女子教育先驱吕碧城直言:“今日中国女学之当兴,有识者固类能言之。”[1]随着兴女学的呼声日益高涨,当时拟设女学堂者甚多。女性也积极推动女学发展,女西医张竹君发起创建了女子兴学保险会,联合海内女士提倡女学,“激发患难相救之情”。[2]328女子兴学保险会拟创办女学堂四所,请会中堪任教习者到学堂讲授。随后,张竹君与立宪派李平书在上海创办了女子中西医学堂。民间创办女校的行为受到晚清政府重视,学部“以女学为教育的根本”,广收女学章程,以便参酌改订并颁发遵行。[3]
时人认为,女性学习音乐,不仅可以提高自身修养,而且有助于抚育儿童、改善家庭、服务社会。[4]西式教育中的音乐教育也受到了学界重视,梁启超指出西方启蒙教育“必习音乐,使无厌苦,且和其血气也”。[5]康有为在1898年《请开学校折》中建议设立“歌乐”课。尽管直到1907年才在清政府学部颁布的《女子小学堂章程》和《女子师范学堂章程》中,将音乐列入初、高两等小学的随意科目和师范学堂中的必修科目,但女校的兴起为近代女性音乐的发展提供了一个新平台。据不完全统计,清末民初上海、苏州、杭州三地各类女校不少于78 所。①该数据根据舒新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人民教育出版社1981年版)、陈学恂主编《中国近代教育史教学参考资料》(人民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张民生主编《上海市学校概况》(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0年版)、杭州市教育委员会编《杭州教育志1028—1949》(浙江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以及《女子世界》《妇女杂志》《女学报》等资料统计而来。无论是教会创办的女校,还是世俗有识之士兴办的女学,大都进行了音乐教育。
目前已知中国人最早在新式学校接受音乐教育的,是1842年校址迁至香港的马礼逊学堂,最早开设音乐课的女校是上海清心女塾。清心女塾由美国基督教长老会传教士范约翰开办于1861年,有中英文版校歌。[6]清心女塾的音乐教育与学生校园生活紧密相连。直至1935年,该校学生依然“吃饭前要唱歌”。[7]其后,美国监理会牧师林乐知于1892年在上海“租界三马路之西监理会之左”[8](今汉口路)创办中西女塾,进行中国女子教育实践。该校办学宗旨指出教授西洋音乐[9]227-230,设有音乐等选修课。音乐课以钢琴为主,另有声乐和弦乐。据该校校长薛正回忆,学生对音乐课颇感兴趣,全校约有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的学生选修琴科。[10]179修钢琴的学生在毕业时可开办钢琴演奏会。[11]
1881年,俾文女校与文纪女校合并,成立圣玛利亚女校,由美国圣公会在华施洗的首位华人基督徒黄光彩之女黄素娥出任校长。黄素娥与卜舫济成婚后,孙罗以(S.L.Dodson)继任校长一职。该校创办之初,音乐即占有一席之地。如上英文课,有数分钟练习唱歌等。至于音乐专科教育,则始于1903年。该校音乐科分为“钢琴练习”“和声学及音乐史”“唱歌”。②资料来自上海图书馆藏《圣玛利亚女校简章》第13 页。 该资料为非公开出版物,类似于现在的学生手册,中英双语。琴科设于1903年,由梅锡祜(M.S.Mitchell)总理其事。自该专业开设后,圣玛利亚女校音乐教育发展迅速,从原先仅有“钢琴一风琴二,学习者亦只二人”,到每年均有学生从琴科毕业,首位琴科学生为朱仪贞。[12]校史3 学校设有音乐社团“琴会”,研究奏琴。两年后,设唱歌班,习唱歌者“以中学生为限”,低年级学生每周学习唱歌一小时。
继教会之后,中国有识之士也开始创办女校,实践女性音乐教育,用声音之道和洽性情。[13]1902年,吴馨创办上海务本女塾,后捐给地方当局。该校在西仓桥街仁安坊开有托儿所,招收男女儿童。[14]46开办第四年,分设初等女子小学、高等女子小学,学科加设“唱歌”与“手工”。这使音乐教育贯穿务本女校教学始末:初等小学唱歌课教授平易单音唱歌;预科及本科唱歌课教授单音、复音;师范科唱歌课教授单音、复音。[15]由于重视音乐教育,该校学生以精音乐、擅歌舞著称。[16]在师范科学生毕业时,毕业典礼亦有全校学生合唱环节。[17]同年创办的爱国女校预备科、普通科均将唱歌课设为必修课。该校1914年改为爱国女子中学后,将音乐课改为选修课,每周可习声乐、钢琴和音乐理论各2 小时。[18]17-18稍后开办的江苏吴江明华女校招收8 岁以上、15 岁以下的女子,将唱歌列入国文、修身、初级历史、初级地理等九门学科之列。[19]江苏无锡竞志女学由日本弘文学院师范科毕业回国的侯鸿鉴创办于1905年,是无锡城区创办最早的女校,也是晚清时期创办较早的女校之一,1918年更名为无锡私立竞志女子中学,在各年级设唱歌课。[20]该校初建时,共有教员7 人,其中专任乐歌教员有周佩珍1 人,兼任乐歌教员有校长侯鸿鉴和监学侯夏素非2 人。由校长夫妇兼任乐歌教员,可见竞志女学对音乐教育的重视。
至于唱歌课教材,晚清时期出版有叶玉森编辑的《女子新唱歌》系列,有初集、二集、三集。书中编入各歌“由浅入深,浅者足充女子蒙小学校之用,深者足充中学暨师范高等之用”。[21]例言1 其中,收录了金天翮写的《自由结婚》,这首乐歌要求“婚姻革命,女权平等,一夫一妻”。妇女解放、男女平等是此唱歌教科书的一大主题。叶玉森为南社诗人,曾在南京汇文女学担任音乐教师,他的资产阶级革命思想和女性启蒙意识亦随其唱歌教科书的出版发行和自身音乐教学实践在青年女子中得以传播。
据时人记载,另有一位开近代中国唱歌风气之先的老师沈心工,名庆鸿,曾供职于务本女校等学校,被弘一法师李叔同赞誉为我国“乐界开幕第一人”。[22]68沈心工重视唱歌对于涵养人品、陶冶情操的重要性,他在日本弘文学院音乐速成科完成学业后回国任教,独创了唱歌教学法,将不为学生所知的“1、2、3、4、5、6、7”七个音符译为“独览梅花扫腊雪”这一颇具意义的诗句,便于学生记忆。[23]295同时,他编纂了一本教科书《学校唱歌集》。该书风行一时,盛极南北。[24]吴稚晖先生序1后更名为《心工唱歌集》,由上海文瑞印书馆于1937年出版。此外,民国时期还出版了一些音乐教育用书,如沈一仁编《现代学校唱歌集:中小学校音乐课教材适用》、周玲荪编《新时代高中唱歌集》、寿龄倪编《女学歌唱集》等。如果吴稚晖为《心工唱歌集》撰写序文提及的沈心工《学校唱歌集》盛行情况并非过誉,那么当时女校音乐教育的普及程度可见一斑。
当时女报刊登了不少务本女校唱歌课的歌曲,内容或契合历史语境,或注重科普,或反映学生生活,或注重培养新道德,不一而足。[25]新式学校音乐课歌曲初创之时,或许有重歌词内容、轻音乐作曲之嫌[26],以至于《音乐界》的主办者傅彦长认为当时学校唱歌的作曲并不合规则[27]。随着中西文化的交流加剧,西洋发声法传入中国,对近代中国音乐的理论建设和发展产生了影响,音乐家程懋筠认为,西洋发声法可以用来表现东方情调[28],学校唱歌应注意“表现法、强弱、拍子、音程、音域、乐谱、姿式等”[29]。由此可知,清末民初,尽管教会女校的音乐教育设置了琴课,教授西洋发声法,但其他女校音乐教育的侧重点仍旧在乐歌歌词的传唱,而非谱曲。较之于作曲,歌词更能直接反映当时女校的教育思想和教育理念,这也为后人从女校乐歌歌词中管窥女校教育的价值取向提供了可能。
从在上海发行的《女子世界》《女报》《中国女报》《女学生》《女学生杂志》《中华妇女界》《妇女杂志》《女铎》等清末民初所办女报刊登的116 首乐歌来看,内容多关乎校园生活,诸如游艺会、运动会、学校开学与放假、毕业话别等主题有41 首。
在众多女校乐歌中,校歌不仅从女校整体发展的角度表明了时人创办女校的目的与宗旨,还从音乐的角度印证了当时女校的兴盛。例如江苏无锡的竞志女学,有校歌如下:
竞志竞志,女校鼓先声。 ……同占教育,远近皆临。 莫教放弃,甘让群英。 美扶兰意南丁,一般巾帼効文明。 他年新彤史,同学勉成名。 咏絮谢道韫,书法卫夫人,古来淑媛何足云。 竞志竞志,永耀锡城。[30]
歌词中,女性自强、巾帼不让须眉的意味颇为强烈。当时兴办女校者认为国家危亡,民族羸弱,女性需与男性承担同样的责任,所谓“天赋人权一般智慧一般思想,思想神州莽莽黄人老大白人强,有一半担承干系在吾(女性)身上”。[31]
有识之士认为,女子养成“完全人格”,应接受“完全的教育”。所谓完全的教育,即需德育形成高尚的道德,需智育形成对社会国家有用的智能,需体育养成强健的身体。[32]发源于新式学堂的晚清乐歌[33],在歌词中描绘了女校对“完全的教育”的重视。其中,游艺会是呈现女学生校园生活的一个良好平台。正如《女学校游艺歌》所唱:
(一)音乐
丝竹异哀豪,燕燕莺莺奏响高。 笑踏风琴歌一曲,娇娇。 曲调分明女体操。
(二)图画
织素腕轮柔,自在挥毫第一流。 抹净漆牌拈粉笔,凝眸。 随意钩成七宝楼。
(三)数学
心细自玲珑,珠走铅飞色色工。 笔算问题都演了,卿侬。 饶有畴人博士风。
(四)手工
摺叠素笺宜,空气成声纸礮奇。 恰好星期无箇事,杨枝。 编箇花筐赠妹儿。
(五)体操
软碧草场圆,队队英雄小比肩。 铃棒操完徒手了,秋千。 凤翽鸾翔直上天。[21]35-37
游艺会可以展示女校音乐、图画、数学、手工、体操等教学成果。以无锡竞志女学为例,该校最初设师范科、高等小学科、初等小学科三教师。刚一开学,学生共有70 人,年龄自八九岁至30 余岁不等,男女宾客及学生家属数百人到校。[34]据创办者侯鸿鉴的记录,开校第二年,增设幼稚园,学生增至150余人,学校发展颇为迅速。竞志学校禁止学生涂脂抹粉及烫发,学生在校期间统一着装,“春冬蓝色,夏秋白衣黑裙”。每日到校,学生遇见师长须行敬礼,遇见同学须彼此行礼。学校允许学生以关于智育、德育、体育、美育为由集会结社。[30]24-32学生每日课前早操一次,每周累计体育课时间为2 小时,另有课外活动二次,校园生活颇为丰富。[30]体育概况1-5
与之相应的,表现竞志女学女生校园生活的歌曲为数不少,如《竞志游艺会歌》[35]《游艺会歌》[36]《女子旅行歌》[37]等。从《竞志游艺会歌》可知,该校游艺会以探讨新知新理、展示女学教育成果为主旨,游艺会中“讲历史、绘地图,劝君爱国共爱家,美术兢彩画,琴歌声和谐,演算争捷,舞踏肃无哗……”[35],较为全面地展现了女生的校园生活。
游艺会是近代中国校园文化活动之一。有研究认为,游艺会或融合文学与艺术,或混合传统戏剧表演与西洋音乐表演,具有中国式音乐会雏形的意味。[38]从遗留下来的材料来看,当时女校游艺会主要有两个作用。其一,游艺会集音乐、文化学习展示及游戏运动于一体,能够综合反映女校的校园文化和培养目标。女校根据各自的教学内容安排以及教学特点,对游艺会的安排略有差异,其流程大致如下:“报告开会宗旨,合唱国歌,女学生演说,唱游艺会歌,风琴独奏,国文讲解,数学演题,英文朗诵,图画实验,游戏运动,全体唱歌。”[39]其二,游艺会为女校学生提供了一个智识、技艺互相竞争学习的平台。正如《常熟竞化女学游艺会歌》所唱:
三吴女校名相望,争开游艺场。 美术东西尚手工,图画斗精良。英文朗诵清且长,体育精神壮。……一般育教,一般思想,进步莫彷徨。
我侪进步无多让,一曲歌再唱,同学同志向今朝,比赛在一堂。相争相竞也无妨,万人齐鼓掌。……女权日膨胀,自今学界发荣光。[40]
这首乐歌中,女校借助游艺会进行美术图画、英文朗诵、歌唱舞蹈等竞争、比赛的意味颇为明显。
较之于世俗知识分子所办女校,教会所办女校的游艺会文艺气息更为浓厚,少了一些游戏与运动活动。例如,1904年法国天主教修女马礼创办于上海的启明女校,曾于1919年12月4日开游艺会,并补发上学期毕业文凭。游艺会初始,上演钢琴合奏、小提琴独奏,以及法文西剧《国王之葡萄架》。继而行授予文凭礼,由秦文美作为学生代表向校长致谢忱,并由女生18 人出演西洋管弦乐。[41]随后,还有钢琴、戏剧、歌曲等表演。[42]游艺会表演以一出学校教育寓言剧为终,用以阐述学校教育的旨趣和意义。表演完毕,众宾客随同校务长蒋依前往“成绩室”,室内陈列女生课作,如文章、诗词、手工等,以供来宾参观,彰显学校教育的成果。[43]
总体而言,在教学内容和活动设置等校园生活方面,世俗女校与教会女校有同有异。以爱国女校和启明女校为例,相似之处在于,两者兼顾中西学问的教育内容,课程设置有中文、科学、数学等,注重学生的德智体发展,并要求学生统一着装和穿校服。不同之处在于,爱国女校“以教育女子,增进其普通知识,激发其权利义务之观念为宗旨”[44]36,招收学生的年龄偏大,为12 至25 岁之间的女子,地产大亨哈同的夫人罗迦陵提供办学经费,该校受妇女解放的影响较为明显,其音乐课表现为唱歌。启明女校“以普通及高等之学问艺术,教授一般青年女子,养成优美性质,以植家庭贤淑女子之基础”[45]为宗旨,招收学生的年龄在8 岁到20 岁之间,并将信奉天主教的青年女子与不信教的青年女子隔离教育,不信教女子在家长许可的情况下可以“研究公教道理”“参与教中礼仪”,其音乐教育表现为钢琴和四弦琴,学习西洋乐器者每月需加五元学费,该校教育目的主要在于培养淑女。
在近代妇女解放浪潮中,“新女性”一词应运而生。时人对此有所阐释,提及该词存在两种颇为常见的歧义,即“新贤妻良母主义”和“男性化主义”,认为一个新女性“不仅是家庭的主妇,当更是事业阵容中的成员。她应有家庭生活同时她还须活动于社会。在达成优秀国民和贤良主妇的两种任务后便是妇女解放运动的倡导了”。[46]5-7概言之,新女性有三方面的责任:于家庭而言,是贤良主妇;于国家而言,是优秀国民;于女性同胞而言,是妇女解放的倡导者。这要求新女性既具有女子独有的“女性”,又兼具与男子共有的“个性”。[47]有研究表明,近代音乐在女性形象重塑方面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旨在塑造涵盖“身心的活泼”“人格的勇毅”“气质的娴雅”等诸多方面的新女性。[48]
至于音乐与新女性的关系,也受到时人的关注。有论者指出:“音乐对家庭对人生活重要,谨请姊妹们赶快学习起来,做个中国的新女性。”[49]清末民初的女校乐歌中,有歌词整体描绘了新女性之美,女生开学入学之喜,女校女权之张、运动之兴等与传统社会截然不同的女性生活面相。女校乐歌有其时代性和目的性,旨在培养符合时代需求的新女性,即职业女性或新时代的贤妻良母,具体表现在对复女权、易风俗等方面的咏唱。从当时创办于上海的近十种女报刊登的116 首乐歌来看,关于复女权、易风俗的乐歌有39 首,位居第二。
复女权要求女性获得与男性同等的社会地位,是社会性方面对女性解放的要求。女校乐歌对复女权的关注点主要在男女平等上。易风俗要求女性一改传统社会中不利于其身心健康的习俗,是生理性方面对女性解放的要求。女校歌曲对易风俗的关注主要在禁缠足。在诸多女校唱歌作品中,这两者往往相辅相成,同时出现。如《女学唱歌》:
分明鼻舌与眼耳,同是国家一分子。 女子何为独轻视,公然半教任诋訾。 要当雪斯耻。
家齐然后能治国,齐家之任伊谁责。 丈夫安肯守家室,因人成事计非得。 大家须自立。
妇人之言不可听,古语流传非无因。 失教者陋不学贫,女权堕落谁能争。 从今要有人。
体育发达裙钗选,有用之材骤增半。 种既强壮身又健,后生个个皆好汉。 全球都惊羡。
……
康石隆隆好名誉,学成同领头等據。 莫谓女子何足数,行看巾阃扶国步。 铜像后人铸。
廿纪风潮来何捷,女界黑暗忽侵入。 文明空气为我吸,裹足蛮风不须说。 一洗脂粉习。[50]
这首唱歌作品开篇提出,男女同为国家一分子,具有同等的社会地位,随后强调女性须自立、接受教育、强健身体、废裹足蛮风。将复女权与易风俗对女性解放的要求有机结合起来,这与当时妇女解放发展的时代要求相吻合。近代民族危难之际,妇女解放思想萌发,有识之士对女性的社会性参与提出了新要求,即女性具有与男性平等参与各项社会活动的权利。缠足等有害女性身心健康的传统习俗,不仅不利于女性的社会性参与,还是新时代贤妻良母诞育佳儿的重要障碍。因此知识界在呼吁复女权的同时,往往会强调缠足的危害。
在此基础上,女性步入公共空间接受教育等在传统社会备受侧目的举措,成为维新派、革命派争相宣传的对象。当时的女校校歌通常蕴含男女平等的思想,如《育才女学校歌》:
灿烂兮我苏,人才自古多;钟灵兼毓秀,男女无偏颇。 喜躬逢新运,文明日起共进步;学校相继兴,育才女学成一部。无才便是德,相传俚语殊多误;有学才有品,举止大雅性气和。 愿我同胞姊妹,修业莫蹉跎;宋母班姬昔媲美,今人当如何。[51]
这首女校校歌把男女平等作为女子求学的大前提,抓住妇女解放的精髓,反对传统社会“无才便是德”对女性智识的压迫。校歌开篇唱出男女才智平等,钟灵毓秀无偏颇。然后指出,相对于“无才便是德”而言,女性经过学习教育才会更为品行端正、举止典雅、性格气质温和。最后激励女性修习学业,莫蹉跎岁月。此外,杭州女学校歌中将女性称为“堂堂文明母”,可以“昂昂匹丈夫”,咏唱通过女校教育可使女性“文章不让古班姑,精神又尚武”。[52]
女校乐歌对复女权、易风俗的咏唱,对职业女性或新时代的贤妻良母有何帮助?职业女性与新时代的贤妻良母是当时女性解放的应有之义,而女性解放的根本问题在于教育。时人认为:“妇女没有教育,不但他自己不能解放,就是你去解放他,他还不领你的盛意;因为他们没有受过教育,简直不知人格是什么东西,解放有什么价值。”同时也指出女性教育应“给女子高尚的智识,世界的眼光”,“不能专注重唱歌、图画、刺绣、烹饪几种学问”。[53]由此可见,当时女性教育中唱歌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内容。乐歌是女校音乐教育的一部分,反映了女校的价值观。从对复女权、易风俗的咏唱中,不难发现,女校的目的在于培养具有社会性的职业女性,或是具有新时代知识且身心健康的贤妻良母。
女性接受教育与否和她们从事的职业是否有关联?据爱国女校一位来自常州的初中一年级学生记载,常州职业女性存在城乡差别,乡村女性接受教育机会少,多从事织布、佣工等体力活;城市女性接受教育后,往往从事中小学教师工作,只知道家庭服务的旧式家庭渐渐少了。[54]为了提高学生毕业走向职业女性的可能性,女校颇为重视职业教育。除医学、蚕桑、师范之类职业教育属性比较明确的女校外,神州女学校长张默君强调,须加强女子职业科的教育,“特别注重为他日谋生之准备”。[55]
新时代的贤妻良母,即女校乐歌中咏唱的“国民母”。传统社会的妇女标准,在于“做一个驯服的好媳妇,并不想要她做一个知情识义的贤妻”。[56]248受过女校教育的女性,接受有利于家庭卫生、培养新型人才的知识教育,弃缠足改天足、参与体育锻炼,使得她们身体更为强健,这些均有利于诞育佳儿、强种强国。对此,梁启超在《变法通议》“兴论女学”中提出,家庭教育母重于父。女子若不受教育,则不利于教育普及,难以成为国民之母。时人提出“蒙养之始基,端赖母教育多,既为国民之母,则不可不读书。苟不读书,则不能自治,又安能教育子女耶”。[57]
关于上述两点,有一首校歌进行了较好的诠释:
女权女权,发现亚洲东,歇浦旭日红,天足振颓风。慧德双修,勉作女英雄。同胞姊妹,普渡愿无穷。自由花女儿花,看一堂中,文明母国民母,有志竟相同。笑一班可怜虫,端站涯生鹦鹉樺,何昏梦。天之历数在尔躬,天足会兴,女界第一功。[58]
该歌词不仅提到了复女权要求的男女平等和易风俗要求的废缠足,而且点出了女性走向职业成为“女英雄”,以及成为新时代的“文明母国民母”。
不同时代的音乐有其深刻的时代烙印。清末民初的女校作为女性接受教育的场所,既是妇女解放发展的产物,又是妇女解放宣教的重要场地。女校乐歌以音乐的形式展现、传达、咏唱将女学生培养成切合时代需求的新女性的教育宗旨。
清末民初是中国妇女解放思想萌发的时代,也是民族危亡、救亡图存的时代。这使女校乐歌这一富有性别意味的音乐形式极具时代对“新女性”塑造的特点,如当时众多女校校歌提及的男女平等、兴女学、禁缠足,以及校园生活对女性智识的培养、身体的锻炼、技艺的传授,由此造就有别于传统社会依附于男性的女性,培养经济独立、人格独立的“女国民”,形塑诞育佳儿的“国民母”,养成践行并推动妇女解放发展的倡导者。
这一时期女学与乐歌话语权大都掌握在男性手中,如众多女校的男性创办者,以及编辑《女子新唱歌》的叶中泠、学堂乐歌代表人物沈心工等。他们出于救亡图存、强国强种的目的进行女性解放的音乐教育实践,推动了女性解放进程。同时,我们还要看到参与兴女学的女性,如张竹君、吕碧城和张默君等。她们或是较早接受新式教育的女学生,或是反抗传统家庭、走出成功道路的“娜拉”,在清末民初又成为实践兴女学的新女性。由此可见,在兴女学的过程中,有一部分女性走在了前面,成为拓荒者,再回过头来投身到女性教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