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灿,胡福良
(1.浙江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求是科学班)2101班,浙江 杭州 310058;2.浙江大学动物科学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
蜜蜂是一个古老的物种。早在人类诞生之前,地球上就有着蜜蜂忙碌的身影。而在人类的繁衍、发展、探索自然的过程中,蜂及其产品——尤其是蜂蜜,与我们产生着种种复杂交互关系。从文学视角来看,它们常常以不同的形象出现在各种作品中,提供了一种重要的语言、文学形象和生活注解方式[1]。
本文聚焦于明清及部分近代的民间文学作品,如小说、民歌时调、戏曲剧本、民间故事等。这些作品来源民间,面向百姓,因此,分析其中的蜂与蜂蜜形象和其构建角度,一方面能发现这些意象背后的文化含义、文学原因,另一方面也能够以文证史,重构明清两朝市民生活中的蜂形象。
种种例证表明,明清时期蜂的多重形象构建可以分为3个类别,即:本体外形类、生活环境类与功能特点类。
文学创作者们擅长发现自然生物的特征,并提炼其中的特质,赋予美好的联想。而昆虫自然也是观察的对象之一,最经典的莫过于《诗经·卫风·硕人》中的:“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2]。就是用飞蛾触须喻美人之眉,以形容其优雅的排列形态。“蛾眉”一词也从此为人所熟知,进而引申成为美女的代名。
与“蛾眉”相类似的是“蜂腰”。古人观察到蜜蜂胸腹之间的连接处有着内收的曲线,进而联想到美人的细腰,进而用“蜂腰”一词形容在具有丰富的美感体验。明清之前的诗词中已多有这种用法,如唐代皇甫松的《抛球乐》词:“红拨一声飘,轻裘坠越綃,坠越綃。带翻金孔雀,香满绣蜂腰。”
而在明清的传奇、小说中,“蜂腰”的形容范围更加延扩。在写女性美妙体态的同时,一些“清俊男子”的身材特质,也可以用蜂腰形容。如《红楼梦》第四十九回,写史湘云着男装时十分英挺,即说她:“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官绦,脚下也穿着鹿皮小靴,越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3]。这种夸赞是夹揉了男女性的不同特质,且更多从对男性的审美眼光入手。由蜂及人,这一方面体现了当时市民阶级的审美意趣,在一种丰足的物质环境中,尚纤细、尚俊秀的审美是由女性延拓,波及全民的。另一方面,也体现了时人对蜂的了解、熟识。蜂是生活中的重要伙伴,其意象也被熟练运用,可以无挂碍的出现在书面、口语中。
用蜂的形象来表现自然之趣和春光之美的方法古来有之,在早期作品中,甚至是蜂入文的主要方式。在早期一些歌咏自然的作品中,蜂是用来表现自然的意象之一,或直写自然之美,或借景抒发愁心,此时的蜂与“蝶、莺、花”常相伴而出,构成一幅和煦、美好的自然图景。如此例证不胜枚举,如晏殊《菩萨蛮》:“莫学蜜蜂儿,等闲悠飏飞。”李之仪《蓦山溪》:“蜂蝶不胜闲,惹残香、萦纡深透。”或唐代温庭筠的《惜春词》:“百舌问花花不语,低回似恨横塘雨。蜂争粉蕊蝶分香,不似垂杨惜金缕”[4]。都是借蜂写春景,抒性情的。
而在民间文学中,比起细腻的景物描写,大部分作品更加注重故事性和人物描画。于是蜂作为景物的咏叹对象之一,更多成为“起兴”的引子,通过其自身的“悠闲自在”形象,引起下文主人公的愁情一片感叹。如:清代民歌《玉娥郎》中起首一句为:“无心绣鸳鸯,香腮泪两行,百花开游蜂对粉蝶双,李白桃红柳线长”[5]。
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的蜂形象,并没有从“春花春兽”中获得独立,而只是花间四友中的一个并列成员。以蜂起句,与其他鸟虫相比,在感受上虽有细微的差别,但总体来讲审美情趣是相似的。
“采花蜂”是民间文学中蜂的重要角色之一,几乎成为这一时期蜂的主流形象。在大量作品中,都用“蜂”来比喻那些渴求情爱,慕恋追求女性的“登徒浪子”,同时用“蜂采花”来暗喻情爱行为。
笔者认为,这与长久以来“花喻美人”的文学传统有着直接关联。在古人眼中,芬芳动人的花朵,因其姿态的摇曳,气味的迷人,是美的重要表征。其和传统中被审美的“美人形象”,有着天然的相似气质和美感——阴性的柔。因此花和美人常常是一体两面的。文学创作者以花喻人、以花代人,或表达对美人的倾慕、迷恋,如“美人如花隔云端”;或进行对女性精神特质的书写:《红楼梦》中的女儿们“掣花签”,各分得一种花以暗喻其品格和命运,花成为了女儿们的精魂象征;又或者让女性借花进行自我表达,通过“伤落红”表达自伤自惋之感。如《牡丹亭》中:“把少年人、如花貌,不多时憔悴了”[5]。如此例证不胜枚举。而蜜蜂、蝴蝶等生物是花天然的伙伴,大部分人通常会,且只会在关注到它们和花朵的互动。于是在意象的内涵上,这些生物与花的联系格外紧密,他们的文学意蕴也会和“美人”息息相关。
但是,尽管同在花间流连,以“采花蜂”的形象来比喻“登徒浪子”的作品,要比“采花蝶”出现得多得多。笔者认为,这和2种昆虫的不同习性、特质,所反映出的阴阳特性有关。在传统书写中,一直存在着阴性与阳性的审美归类法则。从外形上看,蝶的翅膀大多色彩斑斓,飞动时灵动飘逸如精灵,整体柔美的情趣与花朵是一体的,更具有阴性特质,也更有利于表达具有阴性幽婉之美的故事,如经典的“梁祝化蝶”传说,即用蝶象征一对同生共死的悲情恋人。
而蜜蜂体色黄黑相间,身材精悍有力,尾后还有一根硬挺的刺针,来去之间声“嗡嗡”然,极富阳性特质。因此蜂的形象更多体现在与花,或者是花背后的女性所对立的男性角度,与其形成一对阴阳相和的完整图景。同时,蜜蜂采蜜时会将身体探入花心,这种动作也会被创作者附会到男女的欢合行为中。因此,出现了大量用蜂喻求色之人的例子。如《桃花扇》:“俺自有个两全之法,到那边款语商量,柔情索问,做一个闲蜂蝶花里混。”、《娇红记》:“愿两下相全始终,休认做蜂狂蝶哄。”抑或《警世通言·金明池吴清逢爱爱》:“未开桃蕊,怎禁他浪蝶深偷;半折花心,忍不住狂蜂恣采。”《醒世姻缘传》:“浪说凤逑鸾配,空成蝶恋蜂狂”[4],都是用蜂写求爱、写慕色的绝佳例证。
另一方面,民间文学具有的创作题材要求,给蜜蜂的“浪子形象”提供了可能。容易观察到的是,在唐代之前的作品中,蜜蜂的形象创作大多表现为与这一朝一代的文学风格、文学形式息息相关。而明清的市民阶级兴起,使得文学创作和欣赏的方式越来越多,风格更自然、诙谐,题材也更世俗化。当角色故事都更迫切地贴近、关注生活,彰显人欲时,男女爱情自然成为了重点题材之一,那些年轻潇洒、好玩乐好女色的男性市民形象也被重点描写。为了这种描写需求,蜂的文学形象不得不更多和情爱中的“浪子”挂钩。
如京剧《玉堂春》中有“王公子好比那采花蜂。想当初花开多茂盛,他好比那蜜蜂儿飞来飞去采花心。”,就是以蜂和花分别明喻公子和自己,这种描写极生动又富有自然的意趣。《红娘》中则有“花心拆,游蜂采,柳腰摆,露滴牡丹开。一个是半推半就惊又爱,好一似襄王神女赴阳台”[7],也是借蜂、花来书写情爱的。
应当认识到的是,沿着这条“浪子”形象发展的蜜蜂,在某些作品中也会因作者的审美情趣,由香艳滑向淫猥。如《牡丹亭》中,写李猴儿因为“好男风”,被冥界判官发付“着你做蜜蜂儿去,屁窟里长拖一个针”[6]。这就是一种因作者本人诙谐创作的需要,对蜜蜂尾刺进行刻意的“情色误读”。而有些则是因为艺术形式本身的质朴奔放,如民歌《小放牛》中,有浪子调戏已婚妇女的对唱,其中浪子说要“变作一个蜜蜂儿,扑在姐儿的花心上。”几乎是一种性明喻。
这是一种存在局限性的蜂形象,从劳动观角度看,甚至是对蜜蜂的一种“轻薄”——在那些创作者眼中的“花间游戏”“悠闲自在”,实际上是小小蜜蜂们在辛勤劳作,传粉酿蜜。这种认识与创作主体的局限性不脱干系。一方面,随着养蜂等行业的发展,这一时期的蜂褪去了神话崇拜的外衣,利用其进行创作不会存在“亵渎”的嫌疑。另一方面,即使在创作主体不断下沉的明清,“士农工商”的阶级观念仍深深影响着时人。在大部分创作者都是小市民阶级或小文人的情况下,他们与农业的劳动生产脱节,缺乏农业知识,对蜜蜂的了解更多停留在目之所见的“采集动作”,对于这种动物的真正认识并不深刻。
因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他们会把飞舞花间的工蜂(都为雌性)想象成人类中的“浪子”,缺乏一定的对蜜蜂劳动的描写与思考。
比起蜜蜂的多重形象,在明清民间文学的创作里,蜂蜜的形象单一而明晰。它是“甜”的代名词——尤其被大量用在形容爱情的甜美上。
在明清文学作品中,可以找到大量含有“蜜”的词语,如:甜言蜜语、蜜里调油、甜情蜜意等。笔者认为,一方面,蜂蜜本身即是明清两朝甜味的重要来源之一。另一方面则与前文蜜蜂的形象息息相关。正因蜂在民间文学中的形象本身就涉及情爱,它的“甜味产品”被附会至爱情的甜美上也是语言习惯的自然。
相别于其他昆虫,蜂还具有一种独特的能力——以刺蜇伤人畜,释放蜂毒。正因为这种独特的能力,蜂的文学意象中被添上了一抹“恐惧”和“毒”的色彩。如《封神演义》中有“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由是可,最毒妇人心?[8]”的书写,即以蜂毒喻妇人之毒。这句话后来也成为了广为流传的俗语。在认识到这种描写局限性的同时,我们也能感受到创作者对蜂毒性的深刻认识与忌惮,与蜂具有毒性这一特征在古代的高认可度。
而在一些话本、公案小说中,蜂也会被与豪强、侠士等“武力”形象联系在一起。如脱胎于《三侠五义》的评书《白眉大侠》中,即有王典这一绿林形象,因其只有独臂,绰号为“半翅蜂”[9]。这也是一种蜂和武力相结合的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