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入丹青舞华夏·手绘国乐颂中华

2023-01-09 01:05冯乙历
音乐世界 2022年6期
关键词:电影音乐作曲家

冯乙历

〔关键词〕赵季平;电影音乐;作曲家

中国当代作曲家赵季平创作了无数妇孺皆知的经典音乐作品,从这些作品在海内外广为流传的程度来看,其“乐坛神笔”“国乐大师”的称号可谓实至名归。如何能够在这世间诸多音乐风格和不同音乐体裁中自由穿梭、游刃有余,又如何能够让无数作品过耳不忘、深入人心呢?这或许是所有在作曲生涯中不断钻研、辛苦耕耘的作曲家,以及众多被赵季平音乐折服的音乐爱好者最关心的问题。

带着这些,笔者采访了作曲家赵季平,听他将自己漫漫作曲生涯的心路历程娓娓道来。

丹青世家缘起

如果不是因为青年作曲家赵麟(赵季平的儿子)接受全国23 家交响乐团联合委约而创作的交响音诗《千里江山》在业界引起轰动,广大乐迷恐怕并不会太在意赵季平父子缘起丹青世家的家族渊源。我们或许只听到赵季平所创作的作品带有强烈的画面感和生动鲜明的色彩,更为直白地讲,我们只知道那些出自赵季平之手的旋律听一次就能永生不忘,但是我们不知道为什么。

如果要顺着这个问题追根溯源——丹青世家的深厚家族渊源便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了。赵季平童年的直接艺术经验,非长安画派的审美体验莫属了,其父赵望云被中国画界誉为长安画派创始人,门生众多且各有建树,如赵振川(赵望云的长子,陕西省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长安画派传承人)、黄胄等我国当代颇具影响力的书画大家。可想而知,赵季平在幼年时期,虽然没有接受父亲在书画方面的专业训练,但仅凭耳濡目染便受到一代美术大师在审美理念、创作风格、创作态度等多方面的影响。

创作于1981 年的民族管弦乐协奏曲《丝绸之路幻想曲》,以管子(筚篥)为主奏樂器,加以民族管弦乐队的铺陈渲染,将丝绸之路的大漠风光和悲壮苍凉展现得淋漓尽致。这首作品曾经征服了与赵季平第一次见面的著名导演陈凯歌,也由此拉开了赵季平影视音乐创作的华丽帷幕。赵季平丹青世家的家学渊源在这首作品中得以呈现:赵望云曾经坐着驴车,在河西走廊一带频繁游走,采风写生,带回一系列展现丝绸之路的自然景观和人文精神的作品,随意堆放或展示在家里,幼年的赵季平在日常生活中,所见所观的作品都是经过父亲赵望云作为画家的独特视角和细微观察,并以娴熟的绘画技艺所描绘的“丝绸之路”。赵季平所汲取的关于书画艺术的营养,是经过画家父亲精心烹制的“上等佳肴”,这样的家学传统可谓是一种极致的美育。

书画家黄胄是赵望云的学生,其接受书画训练的过程都在赵季平的日常生活中展开,以至于许多年后,赵季平在中央音乐学院读书期间,周末也去黄胄家为其研墨,实为观赏已为书画大师的黄胄作画的美妙过程。这又何尝不是丹青世家所赋予赵季平得天独厚的美育契机?

众所周知却无影无踪的“高级审美观”是无数艺术家渴望的艺术财富,因为它自身的不确定性和不可量化之特点,始终是以一门玄学的姿态存在于艺术领域。虽然“审美观”不可直接复制和传授,但依然有一条无限接近其本真的路径——眼见、心观、勤感。生活在书画世家的赵季平就是在日常生活里接受了最好的审美教育,那种大气、纯粹、真实、高雅的中国传统审美观早已在他步入作曲领域之前,于灵魂深处静静埋藏,只待一声惊雷令其破土而出。或许那一声惊雷的制造者是那一部名为《黄土地》的电影以及那位文采斐然、才华横溢的电影导演——陈凯歌。

戏曲天地醉心

赵季平的影视音乐作品中《霸王别姬》《大宅门》《水浒传》等以传统戏曲元素与当代审美完美结合的神作,至今余韵在耳、萦绕不绝。《霸王别姬》和《大宅门》的配乐,化京腔京韵之凝重为流易,章法错落,声韵整饬;《水浒传》配乐的豫剧元素被这“乐坛神笔”以恣纵的笔调和跳跃的气势,化整为散,破偶为奇,开一代奇崛爽利之乐风。

岂有歌曲过门以“呛呛- 呛呛呛”开头之理?《水浒传》的主题曲《好汉歌》就是这样开头的。个中缘由为何?倘若要破这个迷局,不妨看看赵季平自幼接受的另一番音乐美育教育是怎样一番别致的情景。

依然要提到作为画家的父亲赵望云。这里,他不单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画家,同时还是一位专业级的京剧票友,一手京胡更是行云流水、潇洒自如。另一位重量级京剧大师在赵季平的童年生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与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齐名的“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尚时任陕西省京剧院院长。尚家与赵家亲如一家,时常走动。赵季平的童年生活中,时常有机会现场聆听尚小云与赵望云的合作,就在他家的庭院里,尚的铜喉铁嗓和无数经典唱段早已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尚小云之子尚长云也是一代京剧大师,幼年时,称赵季平为四弟(赵季平兄弟八个,他排行老四)。等到尚长云登台献唱时,赵季平是等在后台向他隆重祝贺的人。

如果说对京剧的喜欢稍有“被动”的意味,那么赵季平对豫剧的喜欢则显得非常主动热情了。读小学的赵季平就经常去听豫剧,豫剧团的负责人都是赵望平的好友,都是赵季平的叔叔们。他站在豫剧演出现场里听戏,忘我地陶醉在喧天锣鼓和炙热爽利的戏曲音乐中。

岁月无言,戏曲有声。一听到传统戏曲,就能从心中生出几分欢喜。这是赵季平在幼年时期为自己积攒的艺术财富。许多年后,同样也是由影视音乐打开了这些财富的阀门,并由此喷涌而出,震惊了乐坛。

总谱宫殿陷入

有那么几年,赵季平整日沉浸在欧洲古典音乐大师的作品中。那个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没有音视频电脑文件的年代,一本写满音符、看起来宏大复杂的总谱,是赵季平深陷其中的音乐宫殿。

他在刻意练习自己的作曲技法。通常为十四行的总谱,要通过各种专业作曲技法和理论基础的运用,将其转换为六行,得以在钢琴上弹奏的缩谱。外面的世界极尽喧嚣,周遭的困顿铺天盖地,但一架钢琴、一份总谱便是赵季平的浩瀚宇宙,那里有铜管、木管、弦乐、打击乐绚丽的声响,那里有贝多芬、莫扎特、海顿、德彪西、拉威尔、柴可夫斯基、斯特拉文斯基等欧洲作曲巨匠各自的光彩和智慧。

不同颜色的笔,是不同的声部。这是赵季平的同窗好友张坚教他的办法。贝多芬、莫扎特、海顿等古典主义时期作曲家的总谱经典而方整,印象派的作品超越主调音乐而恣意释放的音乐色彩,甚至还用大胆的和弦营造出的光影效果,令求学时期的赵季平耳目一新——音乐可以如此自由而绚丽!但随着作品时期和音乐风格的转换,斯特拉文斯基的现代派作品让这份原本还算顺利的日课训练变得艰难且妙趣横生。

也正是通过这一段缩谱日课的磨炼,赵季平在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回炉”的时候,其扎实的理论基础和日益显现的创作才华让他遇到了作曲之路上的“伯乐”——我国著名的音乐教育家、作曲家、音乐理论家和指挥家张肖虎。赵季平的作品和作曲作业得到了恩师的赏识和肯定,而后将作曲艺术的理念和认知对他倾囊相授。

或许正是这一份对欧洲经典作品的总谱的深入研究,赵季平由此获得了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审美观,他在中西方音乐的宝库中拾得了明珠翠羽无数,整合成为一种全人类都能听懂,都能被感动,同时又具有鲜明特色的“赵氏美感”。

2017 年,应悉尼交响乐团与(中国)国家大剧院联合委约的《第一小提琴协奏曲》便是一首充满人间大美和大爱的作品。有媒体盛赞这首作品是中国音乐史上继《梁祝》之后,最美的小提琴作品。该作品首演之时,由我国著名小提琴演奏家宁峰作为首演嘉宾,吕嘉担任首演指挥。他们二人与赵季平一起,细致入微地研究总谱,标注弓法,划分乐句和结构,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工作。首演那天,演出非常成功,观众的掌声雷动,欢呼声不绝于耳。这首去地域化音乐风格的作品,满是丰富清丽的色彩和流畅生动的气韵,其“本求高绝,不务奇丽,不涉习俗”的美学基调,如一首“寄托深而措意婉”的白描画卷,散发出人间大爱的芬芳。当赵季平登台谢幕时,他看到第一排的观众眼含泪花。那是人间大爱的暖意,从他心中传递给了观众。

走在采风路上

沿着父亲赵望云采风写生的传统,赵季平谨遵其“一手伸向艺术,一手伸向生活”的教诲,自20 世纪70 年代参加工作至今,持续半个世纪的采风之路,为他的音乐创作之路铺就了一片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肥沃土壤。

到民间去看老百姓的真实生活,到名山大川中感受自然风光的奇幻瑰丽,这是赵季平热衷并乐此不疲的生活。在采风的过程中,他不仅对民间音樂感兴趣,还以音乐家细腻的听力去研究不同地域的方言特色,特别是各地方言完全不同的抑扬顿挫、声调起伏和节奏变化,每一处细微的语音特征,都被他用心记住。如果说,语言的尽头是音乐,那么音乐中也包含着语言流淌和沉淀的痕迹。

在陕西省戏曲研究院担任乐队指挥的岁月里,赵季平跟随剧团下乡演出、采风,走遍了黄土高原的山山水水。他用心地看目之所及的地形地貌,听乡亲们十里不同音的方言韵味,记自己所到之处的身心感受,赏流落于民间的“艺术家”各自深情细腻的吟唱和演奏。曾经有一位河南的坠胡艺人的演奏,令赵季平激动得久久不能平静,那是他至今都不能忘怀的采风经历。当音乐从民间的土壤里自由生长出来,它的美是真实得令人感动的。

赵季平担任西安音乐学院院长期间,对于青年歌手的培养,他就主张以教知识、教文化为主,不要去改变他们那种自然的唱法。对于当今网络时代涌现出的“草根艺人”,他同样予以宽容和鼓励,让他们按照自己真实的样子发展,让他们自己唱出自己的生活和感受。

《好汉歌》的广泛流传,便是赵季平多年采风的经历对地域文化的音乐性解读。老百姓听着如家乡话一样的“说走咱就走”,如此亲切,那些既熟悉又新鲜的曲调,还有取自豫剧元素的旋律和配器,唱出了他们自己的风采和真实的生活。

融入电影世界

如果让时间倒流,回到1983 年的某一天下午,作曲家赵季平与电影的情缘就在那个看似平凡的时刻奏出了第一个美妙的音符。直到现在,那时的情景都依然历历在目。风华正茂、略带青涩的三位年轻人,敲开了赵季平的家门,说明来意:他们是广西电影制片厂青年摄制组的成员,他们正在寻找一位年轻的作曲家为他们即将要拍摄的电影配乐。

为了“考核”当时还是年轻作曲家赵季平的作曲水平,他们提议听听他创作的作品。赵季平拿出一盘刚录好的磁带,放进录音机,播放了管子与民族管弦乐队的协奏曲《丝绸之路幻想曲》,导演的表情从音乐开始之后几个小节,就展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那一刻,导演被赵季平的音乐俘虏了。从那以后,这三位青年摄制组的成员便将赵季平拉进了电影的奇幻世界。从那以后,他们与赵季平一起并肩作战,共同为中国电影界创造了无数迄今为止难以逾越的巅峰之作。如果我们细数那些为赵季平带来无数国内外殊荣的电影《黄土地》《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霸王别姬》……您或许不难猜出,1983 年出现在他家的那三位电影摄制组成员,分别是陈凯歌、张艺谋、何群。

作曲家赵季平与电影的结缘,正是我们前面所提到的那“一声惊雷”,将他自幼收入囊中的书画鉴赏力、戏曲和民间音乐的聆听经验,以及遨游在总谱迷宫里获得的作曲功力,倾囊而出,势如破竹。

《红高粱》的样片完成之后,摄制组在放映厅里第一次把录好的电影配乐与画面结合在一起的时候,电影放完,音乐也放完了。放映厅里一片热血沸腾的安静。大家互相看着,一时语失。那种来自语言尽头的震撼,让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直到一阵无法抑制的叫好声、欢呼声才撕破了安静的空气。“太好了!”包括赵季平本人在内的摄制组成员都被这强烈的视觉和听觉双重冲击力震撼了。漫天的黄沙,火红的高粱,大红的棉袄,声嘶力竭的呐喊,西北大地的野性之美,还有与电影拍摄手法一样充满反叛和创新的音乐,令这群人的欢呼叫好,一直延续成举国上下共同为这第一部获得国际大奖的中国电影持续至今的骄傲和荣誉。

成就一代『国乐大师』

作曲家赵季平在影视音乐创作上取得的成就是一段中国音乐艺术和电影艺术相互成就的金玉良缘。他与中国第五代导演并肩而行,携手向前。这一批自20 世纪80 年代成长起来的导演,如陈凯歌、张艺谋等人,都带着十分强烈的主观性、象征性、寓意性等创作理念。他们和赵季平一样,都接受过专业的训练,带着创新的激情开启艺术生涯,他们拥抱新的思想、新的艺术手法,力图在每一部作品中寻找新的角度。他们强烈渴望通过影片探索民族文化的历史和民族心理的结构,因此在选材、叙事、塑造人物、镜头语言、画面处理等方面,都力求标新立异,敢于大胆创新。

将京剧元素以先锋派作曲技法进行呈现,我们听到的不仅是有着鲜明民族特色,并且符合当代审美的中国音乐,我们还从这些音乐在世界范围内引起的轰动和赞誉中看到了一种深刻稳健的民族自信。还记得柏林爱乐在森林中的露天舞台上演奏赵季平专场音乐会的场景吗?金发碧眼的欧洲演奏家们以无比沉醉和激情四射的姿态,奏响了中国式的现代音乐作品。

纵观赵季平截至目前的所有音乐作品,我们似乎很难从中找到一种贯彻始终的固定音乐风格,或乡土、或淡雅、或雄浑、或柔美……他皆可信手拈来。我们也很难确定哪一种音乐体裁是他最擅长的,电影音乐、合唱、舞剧、歌剧、交响乐、民族管弦乐等均有涉猎。他在不同文化圈层中自由游走,他既能用音乐写出《1942》的苦难,也能用音乐表现《大话西游》的怅然,既能用音乐描绘出丝绸之路的苍凉,也能用音乐刻画出西部大开发和改革开放的宏伟画卷。当媒体盛赞他为“乐坛神笔”“国乐大师”的时候,我们更加确信,在赵季平的作品中,满是乐入丹青而舞动的华夏风采,更有他亲手绘制的国乐篇章而展现出的中华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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