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竹怀
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郭沫若是一座耸立的高峰。他以丰富的经历、渊博的学识和卓越的成就,成为一位集文学家、史学家、诗人、剧作家、翻译家和革命活动家于一身的杰出人物。在北伐战争和抗战时期,郭沫若一次又一次冒着枪林弹雨来到武汉,从事革命斗争和抗战文化宣传活动,在三楚大地上和江城人民休戚与共,并肩战斗,度过了他一生中难忘的岁月。
1926年9月1日,北伐军进抵武昌城下。担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政治部宣传科长的郭沫若从广州一路随军北伐,亲历攻打武昌之役。在连战连捷的威势之下,北伐军攻到武昌城下,军阀吴佩孚的残余部队逃入武昌城据守。郭沫若等接近武昌时,听闻敌军要从保安门出城,便随部队冲向保安门。面对高耸的武昌城墙,郭沫若感叹:“一座封建时代的古城,两扇木制而蒙着铁皮的城门,就和中国封建余孽一样。”武昌城坚壕深,北伐军缺乏攻城大炮,无法用火力轰击城墙,只能架梯爬城发起强攻。
在围城攻坚的激烈战斗中,郭沫若和南湖文科大学政治部人员一起到乡间征集梯子、麻绳,捆扎云梯,并积极开展宣传,发动群众支援前线,冒着枪林弹雨抢救伤员,救出受伤的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宣传队长周恩寿(周恩来的弟弟),用担架把他抬回驻地南湖。
由于城墙太高,梯子不够长,敌人的火力太猛,攻城将士死伤众多,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顾问铁罗尼的翻译纪德甫也在此间牺牲。为了纪念好友纪德甫,铭记血债,郭沫若从烈士身上取下弹头,挥泪写下诗句:“今日成尸横马革,难禁热泪滴君衣。患难相随自汨罗,阵中风露饱经过。人生自古谁无死,死到如君总不磨。一弹穿头复贯胸,成仁心事底从容。宾阳门外长春观,留待千秋史管彤。”此外,郭沫若在《宾阳门外》中记叙了攻城战斗的悲壮场景:“敢死队在快要走到城下的时候,敌人枪炮不息地乱射起来。我们的队伍也有一部分人冲到了城边,更有少数的人爬上了城,但都被敌人打下城去了。敌人的手榴弹、机关枪一直打到天快亮都没有停止过。”在文章中,郭沫若还记录了那场战斗中,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政治部主任邓演达差点中弹的遭遇:“邓主任骑的一匹马也被打死了。他们在前线上督战,马突然倒了,是一个子弹打中了马的头脑。那子弹从邓主任的左胁下穿过,把军服的左袖打穿了一个洞,但幸好没有受伤。”
北伐军于9月3日和5日的两次攻城均未成功,因损失惨重,改攻城为围城。围城半个月之后,城中北洋军队粮尽援绝,10月1日,被围困武昌城中的直军刘玉春部试图突围,未获成功。10月9日,国民革命军总指挥唐生智、邓演达与武昌城内守军河南第三师订立开城条约。10月10日,第三师开放保安门,迎接北伐军入城,万名守军全部缴械投降。刘玉春虽退守蛇山,最终也被俘;吴佩孚早已扎营信阳,幸免被擒。至此,围攻40天之久的武昌城宣告攻克,江城武汉完全收复。武昌战役,俘敌陈嘉谟、刘玉春以下军官740多人、士兵9495人,缴获大炮18门、机枪160挺、步枪7000多支。北伐军在攻克武昌的作战中,伤亡官兵1157人,其中军官伤亡97人。
1926年10月9日,随北伐军进驻汉口的郭沫若,被蒋介石任命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政治部副主任,授少将军衔。11月,郭沫若奉命调到江西。
在北伐战争顺利发展、工农运动不断高涨的形势下,国民党内以蒋介石为代表的右派集团加紧勾结帝国主义和大资产阶级,不断打击国民党左派和中共领导的革命力量,于1927年3月17日,在九江制造了“三一七”惨案。
1927年3月31日,郭沫若奋笔疾书,撰写了著名的讨蒋檄文《请看今日之蒋介石》
3月30日,郭沫若从江西再度来武汉,与邓演达一起住在汉口黄陂路的一幢房子里。3月31日,郭沫若用一整天的时间撰写《请看今日之蒋介石》,文中写道:“蒋介石已经不是我们国民革命军的总司令,蒋介石是流氓地痞、土豪劣绅、贪官污吏、卖国军阀、所有一切反动派——反革命势力的中心力量了。他的总司令部就是反革命的大本营,就是惨杀民众的大屠场……”这篇讨蒋檄文刊发在4月9日的武汉《中央日报》《革命生活》(月刊)上,引起了轰动。4月12日,蒋介石、汪精卫在上海发动反革命政变(即“四一二”反革命政变),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失败。在蒋介石的通缉下,郭沫若流亡日本。
1937年7月7日,日军在北平附近挑起卢沟桥事变,侵华战争全面爆发。7月24日,郭沫若毅然从日本回到祖国,投身抗日救亡。8月13日,日军以海陆空三军袭击我驻淞沪的守军,平(京)津沪先后为敌所陷,南京告失守。12月,在上海、南京相继失陷后,国民政府宣布迁都重庆,西移途中主要党政军要员聚集武汉,各机关、学校甚至有些工厂也迁至武汉,各界名流亦汇聚武汉。武汉成为当时全国政治、经济、军事的中心,全国抗日的中心,也是敌我必争之地,许多抗日救亡团体和著名的爱国民主人士都集中在这里。在中共的召唤和全国人民抗日浪潮的激荡下,郭沫若冒着生命危险,经上海、香港辗转,准备下南洋为抗日募捐,此时,一封来自当时中国抗战中心武汉的电报改变了他的行程。据龚济民、方仁念所著的《郭沫若传》记载:电报是武汉卫戍司令部司令陈诚在元旦(1938年1月1日)那天发来的,上面写着“有要事奉商,望即命驾”。郭沫若一时不知陈诚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他当时也考虑先去武汉见周恩来、董必武、叶剑英、邓颖超等老朋友,于是回电应允。
1938年1月6日晚上,郭沫若乘坐由广州前往被誉为“抗战临时首都”武汉的列车,经过3天3夜的旅途颠簸,1月9日傍晚抵达武汉。当天,风尘仆仆的郭沫若就为即将出版的中共报纸《新华日报》题词。3天之后,散发着墨香的《新华日报》上赫然醒目地刊出“发动全民的力量,保卫大武汉,从铁血之中建立新中国”等苍劲有力的大字。1938年的武汉,再度成为中国革命运动的中心与文化抗战中心。
3月27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简称“文协”)在汉口成立。成立大会在汉口商会大礼堂召开,大会选举郭沫若、茅盾、夏衍、田汉、巴金、郁达夫、郑振铎、老舍等45人为理事,推举周恩来为名誉理事。“文协”是抗日战争时期为广泛团结抗日力量而成立的全国性文艺团体,由中共领导,它的成立标志着文艺界统一战线正式建立。1938年4月9日,郭沫若在文协第一次年会上大声疾呼“提高作家的冒险性,勇敢性,拿起笔杆如同战士扛着枪杆一样地上前线去”。11日,他作《发挥大无畏的精神》一文,号召文艺工作者努力克服怕这怕那的弱点,“要用自己的血来写,要用自己的生命来写,写出这个大时代中的划时代的民族精神”。
全面抗战初期,在武汉恢复建制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以下简称“三厅”)是国共第二次合作的成果,是唯一一个在国民政府里以中国共产党为中坚力量的机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下辖4个厅:总务厅、第一厅、第二厅和第三厅。总务厅主管本部总务人事、纪律等事宜;第一厅主管军队政治训练及军事学校政治训练事宜;第二厅主管民众运动及国民军事训练事宜;第三厅主管宣传事宜。第一、二厅为国民党所控制。中共和周恩来坚决反对国民党把持第三厅,力争将第三厅办成体现中共抗日统一战线的文化宣传领导机构。
1938年1月,郭沫若到武汉后不久,便与位于汉口太和26号的新四军军部通了电话,找到时任新四军军长的叶挺;与叶挺交谈后,得知陈诚邀请他来武汉的意图:陈诚欲邀他出任三厅挂名厅长,另派其亲信刘健群任副厅长掌握实权。
2月6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部长陈诚背着周恩来,以吃饭为名请来郭沫若,召开“第一次部务会议”,当场突然宣布委任刘健群为三厅副厅长,郭沫若大怒,离席后当晚负气去了长沙。郭沫若一走,三厅筹建工作陷入瘫痪,陈诚只得找周恩来请郭沫若回来。周恩来请于立群专程去长沙向郭沫若转交一封亲笔信,信中告知:经斗争,陈诚已让步,撤走了刘健群,还答应了郭沫若提出的几项条件。见信后,郭沫若很快返回武汉,答应担任三厅厅长一职。
4月1日,三厅成立,办公机关地点在武昌的昙华林(现武汉市第十四中内)。三厅下设4个抗敌宣传队、10个抗敌演剧队、1个孩子剧团、1个漫画宣传队,还有1个电影制片厂以及5个电影放映队;负责抗战宣传,组织策划抗日文化剧队的演出和街头募集抗战基金,慰劳前线伤病员等工作,是抗日宣传的重要阵地。由于郭沫若的文学影响与社会声望,三厅汇聚了大批文化精英,阳翰笙、傅抱石、田汉、胡愈之等一大批文艺界知名人士皆应邀到三厅担任要职,三厅由此被誉为文化界的“名流内阁”。在繁忙工作之余,郭沫若为武汉各报刊、团体题词17幅,这批墨宝既对抗战宣传起了巨大作用,也成为人们喜爱的书法珍品。
为了直接进行抗敌宣传,三厅成立当月即开展持续7天的声势浩大的抗日扩大宣传周活动,每天都有一个宣传重点,歌舞、音乐、美术、电影、戏剧等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
4月7日上午,周恩来、郭沫若等出席宣传周开幕典礼。7日当天是文字宣传日,郭沫若等人精心筹划这天的活动:由武汉各报纸推出特刊,各团体出版壁报,发送通俗唱本、告将士书、告同胞书、告战区民众书、告日本民众书、告伪军书及其他传单;为扩大宣传的影响,还发动各界人士写国际连锁信和国内连锁信各1万份。这一天恰逢台儿庄大捷,消息传来,武汉民众热情高涨,举行了盛大的游行庆祝活动。武汉三镇举行万人火炬大游行,隆重庆祝这一空前大捷。次日,郭沫若布置武汉各大报社印发台儿庄大捷的号外,广为散发。
4月8日是口头宣传日,三厅组织起1000多个宣传队到武汉三镇的大街小巷和市郊进行街头演讲,并深入伤兵医院、难民收容所等处进行抗战宣传。
4月9日是歌咏宣传日,民声歌咏队、星海歌咏队、量才歌咏队、青年女子歌咏社等100多个歌咏团体,分头上街演唱《义勇军进行曲》《牺牲已到最后关头》《大刀进行曲》《保卫大武汉》等抗战歌曲,在武汉三镇引发了由各界人民参与的声势浩大的“保卫大武汉”歌咏大游行。
4月10日是美术宣告日,巍峨的黄鹤楼两旁展出数百幅抗日宣传画,气氛热烈;夜幕降临后,画灯火炬游行开始。
4月11日是戏剧宣传日,武汉有12家戏院举办“抗敌剧总动员”,各家戏院演出日夜两场。
4月12日是电影宣传日,巡回放映车在武汉三镇各重要地点放映抗战影片,同时播放抗战歌曲。
4月13日是宣传周的最后一天,是游行宣传日。为组织好游行,郭沫若领导三厅广泛发动武汉各界民众积极参加,指导戏剧、美术等团体组织化装、彩札游行队伍,宣传活动达到顶峰,数十万人参加了游行。武汉三镇彩旗飘扬,歌声不绝,口号声如雷,盛况空前。
之前,周恩来明确指出:要把三厅建设成为以共产党为核心,动员各民主党派、人民团体和民主人士参加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机构。为完成周恩来的重托,郭沫若奔走于武汉三镇,在他带领的三厅的领导下,掀起的大规模的抗日宣传及救亡运动一浪高过一浪,抗战报刊如雨后春笋般涌现,革命理论书籍大量地编辑出版,社会科学、文学、戏剧、音乐、新闻业等行业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
郭沫若领导下的三厅,除主持“扩大宣传周”和“七七周年纪念”这两项声势浩大、影响深远的大型宣传活动,还举办了“雪耻兵役扩大宣传周”“九一八”7周年扩大宣传周。武汉的群众爱国运动轰轰烈烈开展起来并迅速影响了全国。此外,三厅筹组的“全国慰劳总会”开展了广泛的抗日慰劳活动,根据《三厅第五处九月份工作概况》的报告,在一次发动各地征募活动中,就征集背心400万件、旧寒衣500万件,有力地支援了前线。战地文化服务处和设在各战区的分站,将大批的抗日宣传品送到与日军浴血奋战的前沿阵地,像三厅第五处编印的《前敌》和《士兵》两份周报,在战火纷飞的环境中,坚持出刊,深受广大士兵欢迎,鼓舞了抗敌将士的斗争士气。
1938年5月19日,徐州沦陷;6月12日,安庆失守。武汉岌岌可危,日军兵分三路,由长江下游水陆并进,妄图一口吞掉三镇。动员一切力量保卫大武汉,迫在眉睫。
7月初,武汉会战进入紧张阶段,时值七七抗战1周年之际,郭沫若与周恩来等人商定,在七七事变纪念日,组织一场声势浩大的“七七”献金宣传活动,发动民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以实际行动保卫大武汉。
“七七”献金活动从7月7日正式开始,计划持续3天。7日至9日,武汉三镇共设有6座固定献金台,地点分别在江汉关大楼、汉口孙中山先生铜像旁、汉口水塔、汉口五芳斋,武昌司门口,汉阳东门外,很多地方还设有流动献金台。献金民众络绎不绝,直至深夜,武汉民众支持抗战热情仍非常高涨。
7月7日上午,活动刚开始,前来献金的人就把设在三镇的6座固定献金台围得水泄不通,从早到晚,川流不息,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每个献金台安排8名工作人员)从最初安排的48人增加到约200人。参加献金的有国共两党及其他党派负责人、社会知名人士、国际友人,更有广大的普通群众;有年逾古稀的老人,也有几岁的孩童。周恩来捐出他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部长一职的7月薪金240元。远在陕北的毛泽东等7位中共方面的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嘱咐武汉八路军办事处把国民政府发给他们的7月份的薪金共2450元全部捐出来。参加国民参政会第一次会议的参政员黄炎培、史良、邹韬奋、张澜、陶行知等200多名中间党派及无党派人士均踊跃献金。前线八路军、新四军也把数千元捐款派专人送到武汉。
7月8日,汉口水塔献金台前场面壮观,工人、农民、人力车夫、店员、小贩等各行各业的人都有,他们献的钱虽少,但聚少成多。硚口一家工厂的女工,集体节食一餐,将饭菜钱捐献出来。600多名人力车夫成群结队地一起赶来,逐个献出他们当天全部的血汗钱。天生裕茶叶铺的24位拣茶女工,各持5角一张的毛票,投入捐款箱,这是她们一天的工薪。两位断了腿的辛亥老兵,拄着木棍来到献金台献出捐款。沦陷区的一位难民无钱可献,竟毫不犹豫地将身上穿的长褂脱下捐出。新闻界对这些感人事迹进行积极宣传,流动献金台后来又增设10多个。
7月9日,原定献金活动的最后一天,由于晚上仍有潮水般的献金者不断前来,郭沫若等人决定将献金时间延长两天。据《武汉抗战史》记载:“在群众的要求下,原定3天的献金期延长到5天,最后总计献金达100万元。用这笔钱购买的军需物资,有力地支援了抗日前线。”
1938年7月,武汉会战进入紧张阶段,人们纷纷响应郭沫若和周恩来等人组织的“七七”献金活动,以实际行动支持抗战
“献金运动”取得巨大成功,完全出乎郭沫若意料。三厅为此还设立两个专门组织,用这些捐款为前方将士购买药品和医疗器械,赶制单衣、棉衣,有力地支援了前线战场。鉴于前线最缺乏医药和医疗器材,郭沫若建议动用一部分献金向外国购买紧俏药品,并派阳翰笙等人奔赴香港完成此任务。
1938年8月,战火纷飞的大武汉到处都不得安生。8月底,郭沫若不得不由珞珈山搬到汉口的杨森花园,9月底又迁往鄱阳街一号,不久周恩来也搬过来同住。当时,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各厅绝大部分人员已迁往衡山和长沙,武汉沦陷前夕,各机关、人员均已先后撤往重庆。郭沫若和胡愈之作为三厅最后一批撤离人员,仍坚持在岗位上,坚持战斗。
10月24日早晨,郭沫若奉命为即将转移的《扫荡报》赶写最后一篇社论《武汉永远是我们的》。24日晚上,郭沫若才与胡愈之等人同周恩来登上撤退的船只。临上船之前,郭沫若还驱车前往汉口市区,查看撤离武汉前布置的对敌宣传标语,看到前几天经他拟好的“武汉是日本侵略者的坟墓”等标语已高高悬挂起来,才安心离开,结束了他担任三厅厅长以来在武汉10个月的战斗。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郭沫若先后担任政务院副总理、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虽然事务繁忙,但他心中仍对武汉保留着深深的情感,之后在两部自传性作品《革命春秋》《洪波曲》中,记叙了自己于战火纷飞的年代在武汉的难忘经历。1978年6月12日,郭沫若逝世以后,1985年4月,他的女儿郭平英将父亲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政治部第三厅厅长、在武汉三镇为抗战宣传奔走时所穿的一套西服赠送给八路军武汉办事处旧址纪念馆。这套有珍贵意义的西服被评为国家二级文物,成为抗战血与火的历史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