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凯
1892年《一目了然初阶》问世,标志着中国语文现代化运动开启。[1]至今,语文现代化运动已经持续了130年。100多年的时间里,我国的语文现代化运动在语言共同化、信息处理电脑化等诸多方面均取得了一定的成绩,有力保证了语言文字现代化与国家现代化伴生而行、同步发展。从文字现代化的角度看,因选择的路径不同,有人将中国的文字现代化区分为“另行拼音”、“改行拼音”、“不行拼音”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另行拼音”等不同阶段。[2]这至少从语文现代化的一个侧面——文字现代化的视角反映了语文现代化的历程。从“另行拼音”到“改行拼音”再到“不行拼音”的变化,反映了语文现代化是一个不断探索发展的过程;从切音字运动推动的“另行拼音”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制定推行的“另行拼音”,反映了认识的螺旋式上升和语文现代化运动的再发展。
语言文字的现代化是语言文字事业现代化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与国家整体现代化密切相关。国家整体现代化必然要求语言文字现代化。2013年《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确定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3]即所谓的中国现代化的“第五化”(1)1964年12月20日至1965年1月4日,在第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上,周恩来所做《政府工作报告》中第一次提出了“四个现代化”,即工业现代化、农业现代化、国防现代化、科学技术现代化。自那时起,实现“四个现代化”成了中华民族追求的目标。2013年11月,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重大命题,有学者认为这是继“工业、农业、国防和科学技术四个现代化”之后的“第五化”。。2017年10月18日,习近平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宣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4]。立足新时代的大背景,恰逢中国语文现代化运动130周年,我们应该如何在新的背景下观照语文现代化,又如何将语文现代化与国家治理现代化结合起来,推动语文现代化持续发展,推动国家语言文字事业持续发展,推动语文现代化和语言文字事业在国家语言治理及国家综合治理中充分发挥其应有的积极作用,成为我们关注的课题。本文主要思考如下几个问题:第一,语文现代化的历史性、时代性、连续性和继承性;第二,语文现代化与国家语言治理的关系;第三,百年语文现代化运动对国家语言治理的启示。
马克思的科学实践观认为,实践不仅是理论知识的来源、人类检验知识的标准,还是人的存在方式和活动本质。人类正是通过实践活动,形成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也正是通过实践活动不断变革着社会关系、推动着人类的进步和发展。[5]语文现代化是人类实践的组成部分,必然体现出实践的社会性和历史性特征。语文现代化是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内进行和完成的,必然体现出时代性。同时,语言文字作为人类的交际工具,具有稳定性、持续性,因而,语文现代化也必然体现出连续性。
任何社会实践都具有历史性,都要贯穿历史发展的整个过程。语文现代化是语文实践的一种类型,是社会实践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当然具有历史性特征。这种历史性同样贯穿历史的发展的始终。事实上,很多研究者早已关注到了这一点,或者强调语文现代化发生的历史性,或者强调语文现代化发展的历史阶段性。卞觉非(1997)认为:“语文现代化是个特殊的历史概念,它跟工业化和信息化密切相关。”[6]这是从发生的角度观照语文现代化。语文现代化也是一个发展的概念,表现为在不同国家的不同历史阶段,语文现代化的任务也会有差异。我国的语文现代化运动从19世纪末开始,到目前已经延续了一百多年。[7]从这个角度观照语文现代化,就是强调语文现代化的时期整体性。马庆株(2008)从时代性和变化性相结合的角度,将“文字改革”和“语文现代化事业”联系起来,他认为,原来的文字改革以及其后的语文现代化事业,发展到今天,范围都有所扩大,既要继续推动文字改革,更要推进语言文字的规范化、信息化和国际化。[8]综合前述观点,我们可以看出,语文现代化就是在一定历史阶段发生,并贯穿于整个历史过程的语文实践活动。因此,语文现代化中的“现代化”更宜看作一种实践,而不是一个时间概念。将语文现代化表述为现代化时期的语文建设固然可以,但这里的“现代化时期”更宜看作一个动态的概念,应该指实施现代化行为的那个历史时期,而不是指某一个特定的历史阶段。王开扬(2008)区分“中国语文现代化”的广狭界定。他认为,狭义的中国语文现代化始于晚清,而广义的中国语文现代化始于我国古代对语言文字领域进行的一定程度的改革。[9]这种看法是科学的。因此,从历史的角度看,语文现代化就是为适应变化了的社会需要,并在一定历史条件下发生的语文实践活动。
如果说语文现代化的历史性体现的是一种纵向的整体观察视角,那么,时代性则突出的是一种横向的断代的观察,就是观察某个历史节点或某个历史时期的语文实践活动。语文现代化的时代性可以从两个角度去观照:一是历史某个平面上的语文现代化实践的时代性,二是当代的语文现代化实践的时代性。当代虽然只是历史上一个特定时期的共时侧面,但更是值得突出的侧面。不论从哪个侧面观察,语文现代化都呈现出典型的时代特征,即语文现代化的实践都是某个特定时代的语文实践。周有光(1992)科学地指出了语文发展和社会发展之间的关系。他认为,两者之间关系密切,互为因果:一方面,社会发展的速度决定了语文生活的发展速度,呈现同步性;另一方面,语文生活的发展不仅作为社会发展的结果,而且能够推动社会发展和进步。[10]这不仅深刻揭示了语文实践与社会实践的互动关系,同时也说明,每个历史时期的语文实践都有那个时期的特征,也就是那个时期的语文现代化。
历史某个平面上的语文现代化实践的时代性,是指语文现代化对于特定时期而言,只要是社会发展需要语文实践变革,语文实践一般都会适应这个时代和社会的需要而进行相应的变革,不论这种变革是起于民间,还是源于政府。“‘切音字运动’就是指自卢戆章《一目了然初阶》起至清末20年间发端于民间的创造和推行汉语拼音方案的运动。”[11]一般认为,受到16世纪末期中西文化接触的影响及基于对汉字本身的认识,有人开始提出文字改革的主张。此后帝国主义入侵,国人与拼音文字接触并形成相应的认识,以及19世纪中后期爱国志士彰显出的民族解放斗争的热情,都从不同角度激发一批有识之士重新思考文字问题,为提高人民的文化水平而提倡改革汉字。[12]切音字运动显然是适应这个时代的需要而从民间发端的语文现代化运动。而“书同文”则是源于政府的一次语文现代化实践。秦朝统一六国之前,诸侯国各自为政,文字形体极其混乱,这给政令的推行和文化的发展、传播与交流造成了严重的障碍。因此,秦始皇在统一六国之后,便把统一文字作为当务之急,令李斯、赵高、胡毋敬等人对文字进行整理。李斯以秦国文字作为基础,并参照六国文字,创制“秦篆”(小篆)作为官方规范文字,即秦国的标准文字。在篆书基础上,为适应书写便捷需要又产生“隶字”,作为日用文字。政府文件用小篆书写,非官方文件用隶书抄写,两种形体的文字均在全国推广。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书同文显然是为适应当时的一统社会和政府政令畅通之需而由官方发动的语文现代化运动,对当时的社会发展和政治统治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语文现代化时代属性的另一种理解就是其当代性。以今日中国为例,我国的语文现代化必然要与当下中国的国情、语情、党情和世情相适应。2021年11月30日,《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全面加强新时代语言文字工作的意见》(国办发〔2020〕30号)发布。《意见》指出,语言文字是人类社会最重要的交际工具和信息载体,是文化的基础要素和鲜明标志。语言文字事业具有基础性、全局性、社会性和全民性特点,事关国民素质提高和人的全面发展,事关历史文化传承和经济社会发展,事关国家统一和民族团结,是国家综合实力的重要支撑,在党和国家工作大局中具有重要地位和作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在党和国家的高度重视下,我国的语言文字事业取得了历史性成就。同时,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推广普及仍不平衡不充分,语言文字信息技术创新还不适应信息化尤其是人工智能的发展需求,语言文字工作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水平亟待提升。就此,《意见》提出了新时代语言文字事业的指导思想、基本原则、主要目标。[13]至于当代语文现代化事业的核心工作,专家也提出了各自的看法。例如,苏培成(2002)认为,21世纪的中国语文现代化应该解决好这样一些问题:(1)普及普通话。(2)发展言文一致的现代白话文。(3)推行现代汉字的“四定”,实现汉字的简易化。(4)充分发挥汉语拼音的作用。(5)提高英语的水平。(6)促进语文教育的现代化。(7)促进语文技术的现代化。[7]马庆株(2008)强调语文现代化既要追求语言共同化,也要保护语言的多样化,要实现两者的和谐统一,要重视文字拼写工具与文字的并存,要追求汉语言文字的国际化,要彻底落实《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8]赵世举(2021)认为语文现代化是不同层面的现代化,其中,语文现代化的核心工作是语言观念的与时俱进和语言能力的提升。同时,他提出了信息化智能化时代,我国语文现代化的重要使命是推进语言文字事业转型发展和“六化”建设。[14]苏培成(2021)指出,语文现代化“指的是语言文字应用的现代化,也就是人们的语文生活现代化,而不是语文本体的现代化。”“随着社会的发展,语文现代化的主要目标或任务也必将发生变化。”“新时代的书面语打破了几十年来陈旧、呆板、老一套的束缚,比过去丰富、生动,但还要发展提高。”[15]从这些论述也可以看出,时代性是个动态的概念,更鲜明地体现为当代性。
语文现代化的连续性是其历史性的一种表现。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同意王开扬(2008)的观点。也就是说,只要是在语言或文字领域内的某个方面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革,并收到了简便、省力或高效的效果,即是进行了语言文字的改革,即实现了某种程度上的语文现代化。从这个角度来讲,有语言文字以来的社会发展的历史就是语文现代化的历史。关于语文现代化与社会发展的关系,周有光(1992)有精彩的论述,肯定了社会发展与语文发展的相关性和同步性特征。这就决定了语文现代化必然是一个连续的过程。匡祖山(1997)认为,我国新中国成立前后的文字改革具有一脉相承的特征,[16]这是很客观和科学的认识,肯定了语文现代化的连续性。当然,语文现代化的连续性并不是说会一直持续某种“运动”或“活动”,现代化的进行必然根据当时期的社会需要而动。
语文现代化的连续性可以从两个角度观察:一是语文现代化实践的连续性,已如前述;二是语文现代化观念的连续性。语文观念的现代化对语文现代化有重要影响。当前我国民间有一种认识,认为语文现代化就是汉字改革,就是推行白话文和推广普通话,甚至认为语文现代化就是推行拼音文字。这种认识是有问题的,没有看到语文现代化的连续性,也隔断了语文现代化的历史性,是一种狭隘的语文现代化观念,是一种摒弃发展观的、“没有现代化”的语文现代化观念。正如苏培成(2021)所言:“语文现代化不等于汉语拼音化, 否定汉语拼音化不是否定语文现代化。时代前进了, 科技发展了, 语文现代化的理论也要发展。”[15]这说明,关注语文现代化观念的现代化也是一个重要的方面。
语文现代化的连续性和动态性在本质上是密切关联的。这决定语文现代化有一个核心,就是为了保证当时期的语文能够满足社会发展和交际需要。这个核心是稳定的,而语文现代化的目标、手段等是动态的,于是呈现出核心稳定,外围(现代化的目标、手段、主体、客体等)动态的特征。以不同历史时期的现代化主体为例,在我国的整个封建社会,执行语文现代化的主体可以简单界定为统治阶级,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中国社会虽然出现了政府和群众(主要是专业人士)两个主体,但彼此之间还不是互动互通的关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的语文现代化越来越明显地体现出多元主体、良性互动的特征。
将语文现代化工作与国家语言治理、国家治理相结合进行研究,是一项重要的课题,尤其在当下更显重要。关于语文现代化与国家治理的关系,虽未及深入讨论,但已经有人开始关注。孟庆宇、苏杭(2020)认为,文字现代化是民族文化现代化和国家治理现代化的议题之一,将文字现代化纳入国家治理现代化范畴,并提出,概括中国文字现代化的基本道路,构建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文字理论体系,细化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字制度,已经成为新时代社会科学界的迫切任务。[2]赵世举(2021)从语文现代化和国家治理的角度出发,重新论证了二者之间的关系。他认为,语言文字不仅是国家治理的重要工具和手段,同时也是国家治理的对象之一,对语言文字的治理也是国家治理的重要组成部分。[14]上述讨论一方面指出了语言文字作为治理手段的特点,另一方面也肯定了语文现代化在国家治理现代化中的不可或缺的作用,是非常值得重视的。但从目前来看,语文现代化与国家语言治理之间的关系尚需深入讨论。
我们认为:“国内的相关研究中已经隐含了‘国家语言治理’的思想,但尚未鲜明地提出和系统地论证‘国家语言治理’这个概念。与之相关的问题也有零星的论述,但一方面显得不够深入,另一方面也存在针对性不强的问题。”[17]基于这样的事实,我们尝试提出了“国家语言治理”的概念。“国家语言治理是在承认语言具有治理工具价值的基础上,将语言问题及语言生活问题作为治理客体而进行的治理过程,是针对语言进行的治理。国家语言治理是国家治理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指以语言问题、语言贫困、语言资源、语言生活、语言权利、语言生态等语言治理问题为治理对象,由政党、政府、社会组织、个人等组成多元共治主体,采取强制、协商、教育、引导、政治、经济等多样化手段,通过法治与德治结合,立法、政策、规划、规范、标准结合,‘政’(立法规范)与‘策’(鼓励激励)结合的多层多元治理方式,依照党委领导、政府主导、民主协商、社会协同、公众参与、法治保障、德治先导、科技支撑的治理模式,管理语言事务,调控语言资源,以解决语言问题、消除语言贫困、提高资源效益、和谐语言生活、保障语言权利、提升语言活力、保护语言生态,实现语言治理现代化的过程。”[17]
理解国家语言治理,需要从不同层面展开:第一,国家语言治理是国家主导的语言治理,需要强调并发挥“国家”在语言治理中的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要坚持“国家在场观”;第二,语言治理需要从不同层面上展开,国家语言治理是语言治理的一个层面,与非国家的治理或管理层面相区分;第三,国家语言治理和国家语言管理是不同的,需要将治理和管理区分开来;[17]第四,国家语言治理是国家治理的重要组成部分,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中就包含了国家语言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第五,国家语言治理既是国家治理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也是国家治理的途径和工具。从国家语言治理和语文现代化的角度看,二者之间关系密切。
在界定国家语言治理的基础上,我们可以进一步讨论国家语言治理和语文现代化的关系。
首先,语文现代化工作是国家语言治理工作的一个组成部分。语文现代化最初是从切音字运动开始的,当时也主要限于文字的改革问题。随着社会的发展及人们对语文现代化认识的深入,也有越来越多的内容纳入到语文现代化工作中来。前期,一般认为中国的语文现代化有四个方面的内容任务,即语言共同化、文体口语化、表音字母化和文字简便化。马庆株(2008)将语文现代化提高到“事业”的高度,强调名称的变化只是表面的变动,更重要的是要实现语文现代化实践的持续跟进,重视其与时俱进的特征,要有规范化、信息化、国际化观念,要有语文现代化的法治观念。[8]进入新时代以来,语文现代化的内容也有了新的认识。例如,赵世举(2021)就强调了当今和未来一个时期我国语文现代化的规范化、标准化、信息化、智能化、法制化和国际化使命。[14]总体看,语文现代化的工作范围、内容呈现逐渐扩大的趋势,但是,和国家语言治理相比,语文现代化的核心工作还是以语言文字本身的现代化为核心和重心。与之不同,国家语言治理不仅要面对语言治理问题,还要面对语言生活治理问题,涉及的内容更加宽泛。从这个角度来讲,语文现代化是国家语言治理的一个组成部分。
其次,语文现代化是国家语言治理现代化的途径之一。国家语言治理的现代化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包括科学确定特定时期的治理客体,如语言问题、语言生活、语言权利、语言生态等语言治理问题;建构适应国家治理的治理主体,如新时代的国家语言治理需要建构由政党、政府、社会组织、个人等组成的多元共治主体;选择合适的治理手段,如强制、协商、教育、引导、政治、经济手段等;采取科学的治理方式,如依法治理、政策治理等;设计高效的治理模式,如党委领导、政府主导、民主协商、社会协同、公众参与、法治保障、德治先导、科技支撑的治理模式。语文现代化从一开始就是从语言文字问题出发,服务于大众语言生活的现代化实践。经过一百多年的实践,语文现代化的内涵有了发展,通过实施语文现代化工作,实现对特定语言治理问题的科学治理,不仅可以促进国家语言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水平的提升,而且可以促进或实现一定范围的国家语言治理现代化。从这个角度看,语文现代化是国家语言治理现代化的一个途径。
最后,语文的现代化是国家语言治理的目标之一。“语文现代化”和“语文的现代化”是密切相关的两个概念。王开扬(2008)认为,“现代化”的“化”应该理解为一个动词后缀。所谓的“现代化”就是事物向“现代”的方向运动,从而使事物增加“现代”的性质。[9]语文现代化就是这样的现代化实践。而语文的现代化可以理解为这种现代化实践的结果,是指达到了现代化的水平。我们在国家语言治理的界定中认为,国家语言治理的目标是解决语言问题、消除语言贫困、提高资源效益、和谐语言生活、保障语言权利、提升语言活力、保护语言生态,实现语言治理现代化。赵世举(2021)从语文现代化的任务、宗旨的角度指出,语文现代化的宗旨在于满足语言文字需求,任务是提升语言文字效能和人们的语言文字运用能力。[14]如果我们把语文现代化中的“现代化”作为一种状态看待,那么“语文的现代化”就成为国家语言治理的目标之一。国家语言治理的现代化就包含了语文的现代化。
130年语文现代化既有成功的经验,也有失败的教训,以史为鉴、以古为镜,总结经验教训,更新语文观念,动态看待语文现代化的历史和现实,就可能为新时代的国家语言治理提供有益的启示。
我们曾提出将我国的国家语言治理分为萌芽期(先秦到清末)、储备期(1892年到21世纪初)和探索期(21世纪初以来)三个时期及礼制型、统治型、管理型、治理型四个阶段。从四个阶段的角度来看,也体现着治理主体的结构差异。简单地讲,礼制型和统治型阶段,治理主体是居于统治地位的群体,是单一主体,治理主体和治理客体之间是从上到下的单向的垂直关系;管理型阶段的治理主体包含了政府和群众,治理主体破除了单一化局限,可以称为二元主体,但两者之间很少有互动;治理型阶段的治理主体呈现多元化特征,多元主体之间是一种良性互动关系。语文现代化130年的历程主要是从统治型向管理型过渡,并逐渐进入治理型阶段。此中的经验和教训值得我们在国家语言治理中辨别、吸取、借鉴和应用。
首先,国家语言治理要关注治理主体的科学结构。单一主体的治理主体结构虽然有利于政令的推行,但也存在明显的缺陷:第一,多数的群众和专家不能参与决策,甚至有时候就是由统治者的好恶决定,从而使决策的科学性降低;第二,决策的实施具有强制性,推行中具有一定的困难,也容易降低治理效能;第三,决策的科学性不足,加之决策的垂直性实施,也会经常导致治理工作缺乏连续性和可持续性,从而出现治理的空窗期。二元主体的治理主体结构使群众的治理作用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发挥,但也存在相应的缺陷。以“切音字运动”为例。切音字由民间自发创制,其争取官方认可和实施的道路举步维艰,结果也是无功而返。我们仅从卢戆章的一段经历就可以看到这一点。卢戆章先后于1905年和1906年两次到北京向外务部呈缴新的官话切音字著作《中国切音字母》,催请核办。最后的结果仍是“原书缴还”,离开北京回到厦门,从事民间推行。这主要就是不同治理主体之间缺乏应有的良性互动而导致的。关于新时代语言治理或国家语言治理的主体构成,张日培等[18]、王春辉[19]、戴曼纯[20]、王世凯[17]等有过相关论述,均强调语言治理主体多元化,治理主体可以涵盖执政党、政府部门、社群团体、企业、媒体、个体公民等不同类型的主体。
其次,国家语言治理要关注不同主体的角色定位。国家语言治理是个共管共治的行为,但是不同的治理主体在治理过程中的作用是有差异的。科学的角色定位更有利于国家语言治理效能的提高。我们认为,党委领导、政府主导、民主协商、社会协同、公众参与是国家语言治理的基本模式,“党委、政府、社会、公众”明确了国家语言治理的主体,“领导、主导、协商、协同、参与”明确了不同主体的角色定位。我们以公众中的“语言文字研究专家”为例。有人认为,语言文字领域内的研究可以分为针对语言规划的研究和非针对语言规划的研究两类。其中,不针对语言规划的语言文字研究呈现凭特长、兴趣、条件选题,弹性时间做出成果等特征。而针对语言规划的语言文字研究具有基于需要选题、规定时间产出成果、成果定期转化等特征。事实上,这样的两种研究完全是可以融合的,也就是说,语言文字研究专家应该认识到,所有研究都应该服务于特定的实践,要有充分的实践意识,使自己的理论研究能够服务于国家的语言治理。这也体现了理论与实践的基本关系。
最后,要注重不同主体之间良性互动关系的建构。语文现代化的历史教训已经说明,不同治理主体之间的良性互动,对于提高治理效能有非常重要的影响。切音字运动始于民间,也曾试图和当时的政府沟通,但从结果来看,因为两个主体之间缺乏良性的互动,最后只能“民间推行”。当代治理研究,尤其是语言治理研究,均强调治理主体之间良性互动关系的建构。张日培(2017)认为,语言管理是政府对社会的管理,具有自上而下的特征,而语言治理不是垂直的管理,而是多数人主动参与的活动,具有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良性互动特征。[21]王春辉(2020)认为语言治理的主体主要涵盖执政党、政府部门、司法机关、社群团体、企业、媒体、个体公民等7类,语言治理的实践要求上述不同主体之间相互作用、相互协作。[19]王世凯(2022)认为,“语言治理是一种扁平化管理,由利益相关的政党、政府、社会组织、媒体、个人等构成一个多元共治的共同体,不同主体之间除主导关系(主要表现为党委领导、政府主导、社会协同、个人参与)外,主要呈现出分工合作、平衡互动的非线性特征。”[17]
治理理论于20世纪90年代替代新公共管理理论开始在西方兴起。治理理论的提出是为了应对“政府失灵”和“市场失灵”问题。在治理主体方面,强调国家退场成为西方治理理论基本一致的诉求,“国家的回退(rolling back)”也成为西方治理理论的基本特性。正是这种消解治理体系国家逻辑的立场,使得西方治理理论“很少讨论国家治理机构、体制及其价值指向等问题”[22]。“任何一国的国家治理除需要借鉴其他国家先进的治理经验外,首先要将治理实践和理论建构奠基于自己的历史、文化、经济社会发展之上。与西方强调治理的国家退场观不同,我国的国家语言治理必须凸显国家逻辑”[17],必须强调“国家在场”。
所谓国家在场,就是强调作为治理主体的“国家”在国家语言治理中的治理作用。我国的国情、党情、语情共同决定了“国家”要在语言治理中发挥主导作用,在党委领导下,通过政府主导,社会协同、公众参与,共同完成语言治理。语文现代化的历史也证明,国家在场在我国的语言治理中非常重要,尤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语文现代化工作,更是证明了这一点。以普通话推广工作为例,1956年2月国务院发布《关于推广普通话的指示》,明确了普通话的含义,对推普工作进行了全面部署。到本世纪初期,方言区的普通话交际已经没有严重的障碍。进入新时代,2021年11月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全面加强新时代语言文字工作的意见》为语言文字的属性、语言文字事业的重要性、语言文字工作取得的成绩和存在的问题等作出了科学界定,[13]这也必将推动我国的国家语言治理工作迈向新的阶段。
赵世举(2021)认为,语文现代化最为核心的就是要促进语言文字观念的与时俱进。[14]这对国家语言治理现代化的一个启示,就是国家语言治理观也需要不断更新和充盈,以适应变化了的形势和需求。
首先,要秉承国家语言治理的基础观。就国家语言治理而言,应该继续强化其基础工程作用,提升国家语言治理的基础工程意识。“语言文字事业具有基础性、全局性、社会性和全民性特点”[13],这就决定了国家语言治理的基础性特征。在新时代,既要重视国家语言治理的基础作用,更应该适应新的形势为这个基础工程赋予新的解读,拟定新的目标,明确新的任务。
其次,要秉承国家语言治理的“全球观”。国家语言治理的“全球观”就是要做好两个治理——国内治理和全球治理。《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全面加强新时代语言文字工作的意见》明确了我国国家语言治理中国内治理的核心内容,成为我国国家语言治理的纲领性文件,必将指导语言治理的实践工作。2012年党的十八大明确提出要倡导“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成为中国政府反复强调的关于人类社会的新理念。从这样的新视角出发,任何一种治理都应该积极参与到全球治理中,国家语言治理当然也不能例外。
最后,要秉承国家语言治理的“大服务观”。语言治理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服务,只不过服务的对象不同。礼制型和统治型时期的语言治理主要是为特定的群体——主要是统治阶级——服务的,管理型时期语言治理的服务范围有了扩展,是为政府和群众共同服务的。新时代的国家语言治理要有大服务观——国家语言治理要面向国内和全球两个范围,要直接为国家语言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服务,要为国家治理的现代化服务,要为全球治理效能的提升服务。
语文现代化作为人类实践的组成部分,具有社会性、历史性、时代性和连续性,与国家语言治理关系密切,既是国家语言治理的组成部分,又是国家语言治理现代化的途径之一,还是国家语言治理的目标之一。百年语文现代化成败并存,这为新时代的国家语言治理提供了有益的启示。我国的国家语言治理要注重治理主体的科学构成与良性互动,要坚持语言治理的国家在场观,要秉承国家语言治理的基础观、全球观和大服务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