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劲草
1933年12月17日,埃德加·斯诺发表文章以热情洋溢的口吻描述可能给中国带来翻天覆地变化的一项社会实验,即由晏阳初领导的在中国定县进行的乡村建设实验,文章的介绍引文部分,将这场面向底层民众的综合性建设实践称作可能会彻底改变中国人生活的大型社会实验。[1]如同文中描述的那样,当时几乎所有关心国家民族命运的知识精英都认识到农村改革的必要性,以晏阳初为代表的平民教育倡导者,更是相信农村现代化是民族复兴的基础。[2]然而,对于农村教育而言,最大的问题是不识字的民众占多数,因此,现代公民教育无从谈起。在晏阳初看来,新文化运动是少数学者的笔墨运动。和同时代的平民教育实践者类似,他认为“假使我们真有为民族争自由,为民权图发展的决心,则应先努力提高民智,使我国牛马努力生活的民众一变而为有知识有头脑的国民”。[3]在这样的背景下,识字教育在当时便成为一件关乎平民教育是否能够有效开展的重要事项。也是在这样的启蒙期待中,作为工具的识字类出版物,开始承载着新知识、新观念进入生成的过程。本文关注的是在一个时局混乱、民众知识水平低下的境况下,在错综复杂的外部环境中,知识分子是如何建构识字出版物的内容系统,建立起新观念与底层民众之间的连接,进而传播新知识。期待这样的回望与反思或能为传统出版从业者和内容生产者提供启迪。
识字教育是平民教育的第一步,其后是相关的继续教育。将“识字教育”作为平民教育实践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始于平民教育倡导者自身与底层民众的直接接触经验。 “一战”期间中国派往法国的华工约有20万之多,所从事的多是机械加工、搬运军粮、木料加工、抢修铁路、冲洗坦克、搬运弹药等劳务工作,这些华工多数不识字,帮助其识字以至于能读报纸写信成为晏阳初践行平民教育的最初契机。在这一过程中,他观察到这些来自社会底层的民众“虽是整天地做苦工,而每晚仍然到各营读书听讲,夜夜不断,甚至有不吃饭而赶来上课的”。[4]为了有效展开识字教育,晏阳初与傅若愚等人在此期间开始编辑课本供华工教育之用。在巴黎和会上争取相关权利的谈判陷入僵局时,华工在欧洲战场的表现成为外交官的真实论据,晏阳初由是更加确认中国在巴黎和会上之所以能争取到相应的地位,不是源于外交辞令而是被践踏的华工在欧洲战场的作为。[5]目睹一战华工的杰出表现后,他开始坚信中国平民只是“缺乏知识教育”,[6]并反思作为中国高级知识分子的自己,“以前没有真正认识劳苦大众”“表面上是我在教他们,实际上是他们教育了我”,[7]并自此立志于有生之年为最贫苦的文盲同胞服务,具体到教育实践,他提出了两项教育工具,一是识字课本,二是大量志愿服务人员的共同努力。
此后他在《新教育》等杂志发表了多篇文章以向社会介绍自己的观点和实践路径,更是对平民教育的对象作出了定义,“一般男女已过学龄期限的(就是在十二岁以上的)不识字的,及已识字而缺乏常识的”。[8]使用“平民”这一词汇更是为了表达这样的期待,“应靠教育的力量使他们有知识能力做个平等的公民”。[9]对于作为日后与平民沟通之重要媒介的各类“千字课”读本,他更是强调这类出版物是工具而不是目的。识字课本编辑工作得到了广泛的支持,后来编纂成书的课本“注意事项”中列出了长长的致谢名单,[10]参与其中的知识人既包括学界、社会精英,也包括知名的出版商。
对于直接或间接参与平民教育的诸多中国知识精英而言,虽然契机各不相同,但共同点在于他们都有将平民教育与国家民族命运连接在一起的信念,坚持平民“自我”改造与社会重建有莫大关系,他们关心发展农民的思想,使底层平民的思维现代化。这是一种信念式的坚持,有不少学者曾经分析过其产生的原因。有学者指出这可能与20世纪30年代美国社会学家埃尔伍德的作品《社会问题:建设性分析》(The Social Problem: A Constructive Analysis)被译介到中国有一定关联性,这部译作向人们介绍了世界上许多地方的知识分子所表现出的那种在社会改革与个人心理之间的诸多联系,也即“改革者在关于自我的新社会科学和自我改造的传统观念之间找到了平衡点,构建了一个从识字开始,最终以改造现代人为目的的改革进程,并以此对国家作出贡献”。[11]但是,也有学者认为这种信念是自晚清以来知识分子向下启蒙运动的自然延续。历史学者李孝悌认为自1901年之后的下层社会启蒙运动,尤其是1901—1911年间是“中国现代史上最引人注目的文化、思想和社会运动——知识分子走向人民的“民粹运动”(populist movement)的源头。[12]自那时起,知识阶层便已经开始从点滴微末之处去努力,在时代江河奔流的变迁中实现民族再造。尽管对知识阶层信念的来源之观点存在一定差异,但无论是承接相似理想的出版物之译介,或是历史性延续下来的将启蒙理想与民族的命运直接关联,都是事实性推动了知识阶层努力将自己的思想与信念,以各种类型的教育实践为依托,转化为平民阶层的常识。随着出版业在民初的兴盛,大批与之相关的出版物得以生成,作为识字教育媒介的《平民千字课》同样也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得以构建的。
知识精英试图通过识字教育引导平民走向文本世界,进而超越现存的经验世界,与现代世界建立连接。能够识字才能够学习阅读,进而才有可能实现这一连接。这样的实践延续了自清末教育制度改革后,为适应中国教育现状的教学类图书编纂热潮,知识精英借助民国初期蓬勃发展的出版市场来推广新思想。各类教科书的出版既是民国初出版业的重要板块,同时也如不少学者所指出的那样,教科书成为民国初知识分子向民众传递新价值的重要空间。[13]面向农村文盲群体的“千字课”系列读本的出版是这一风潮的一部分,由以知识精英为主体的民间团体自发编纂并试课后委托出版商印刷发行。无论是在城市还是乡村,相比传统学校教育而言,面向平民的教育所遭遇的复杂性与困难程度都是更高的。值得一提的是,除了被各地广泛使用几个版本的《平民千字课》,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此后还编辑了面向平民的期刊以及数百种各类普及类读物为识字教育后续的文艺教育服务。
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组织编纂的《平民千字课》是平民教育实践中使用的主要课本。其主体内容包括3种初期的《平民千字课》,以及后来参照这一版本千字课编纂而成的《市民千字课》和《农民千字课》,以及《士兵千字课》等。每种千字课本包含4册,此外还包括3种自修课本,同样每种4册。除初级平民学校使用的千字课和自修用书外,还有《市民高级文艺课本》《农民高级文艺课本》两册,总销量达到一千万部。[14]这一系列最终成型并被大众接受的“千字课”是在解决一系列问题的基础上得以完成的,这一过程同时也是知识阶层借由纸质出版物媒介走向大众的过程,去理解平民的生活经验与接受方式。
“一战”期间为在法华工提供识字教育服务时使用过董景安编写的《六百字课通俗教育读本》。这部由志愿服务者自行组织编纂的课本中,一课包含10个生字,生字熟字联系在一起,每课10句,共15课。识字课本一共60课,收录生字600个。这个读本配套的教育读本以文言文为主要组成部分,内容包括卫生、伦理、修身、正俗、爱国、地文、信函等内容,每部分内容包含20课。为提升教学效果,其后由傅宝琛支持编写的《通俗六百字韵言》使用了白话文,提供的内容是通俗新知,内容包括天文、地理、历史、实业、尺牍、科学、卫生、修身、爱国、中外名人故事。[15]相较此前的内容增加了知识性内容与故事性内容,与华工生活经验更为接近,保留了修身与爱国的内容,是编辑者立场的一种体现。
识字课本内容编辑要兼顾经验与学理。这样的经验为后期《平民千字课》的编纂提供了经验支持,也即对受教对象与课本之间的“内容适用性”与“传播可行性”有了直接了解。在经验方面,先有在法编纂识字读物的经历,后有在编纂课本之前的内容调研。调研过程晏阳初等人发现诸多当时已经出版的课本内容与平民日常生活经验遥远,导致教学过程中可理解性较差,在教学传播过程中会增加教授困难,内容组织规模与平民接受识字教育有限的时间不匹配,更是无法完成识字任务。在学理层面,借助教育家陈鹤琴等人的研究成果(从白话文学作品以及通用书报中,检查了五十余万字后,所选取的数千字),并结合在华工教育中根据经验选出的一千个基础字,两相对比后,二者互相借鉴完成基础选字工作。[16]基于基础字遴选结果编辑而成的《平民千字课读本》分为3册,共计122课,字数与字义根据难易呈递进关系。检字、编辑的原则制定考虑到了内容与经验世界的匹配性,在基于课本的平民教育“长沙实验”之后,定为4册,考虑到了自己的启蒙对象是以“贫民”为主的受众主体,维持生计是生活中第一要务,对于识字效率要求“使他们于最少的时间,识得最多的文字”,[17]课本规模的设定与学制、时长匹配,以4个月完成教授任务为目标而设定,每册24课,4册共计96课。此版《平民千字课》在1927年由商务印书馆发行。根据《第一次平民教育会议纪事》记载,“课本由陶行知、朱经农两位编纂,共计4册,第一册由商务印书馆代印,订定特价。挂图,挂课,幻灯,石板,石笔等,均系商务印书馆代印,并订定特价,但必须由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或南京平民教育促进会介绍,方可照特价购买”。[18]这套课本在3年内销售300多万部。
综上可见,将内容组织、接受对象、传播支撑系统联系起来进行系统考量,是《平民千字课》得以有效完成编纂任务的重要原因。内容以纸质课本的形式呈现,接受对象与授课者依靠课本逻辑进行教学活动,成为课本与授课者、平民之间的交流媒介。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初期的工作重心就是编纂课本,显示了其对平民教育实践中出版物媒介作用的清晰认识。编辑适用的课本也就意味着是否能够制造适用的启蒙工具。课本在此成为了知识阶层与平民之间的交互界面。
平民教育的目标在于开启民智召唤新民,作为工具的“千字课”读本自然会呈现相应的观念,这些观念主要是通过插图和文本内容的组织来实现的。例如,在《农民千字课》中可以看到一些插图,其中为读者呈现了一种“理想农村”的图景,道路整洁的村落中甚至有一座新英格兰农村中才会出现的钟楼建筑。[19]呈星状分布的街道,整洁有序的房屋,一排排的行道树,公共医院的十字旗帜飘扬以及中式风格的院落分布与钟楼并置,这种理想图景设定,很容易让当下的我们联想到,当时发生在其他国家和地区的乌托邦意义上的实践。[20]乌托邦意味着“代表新事物的方法论的构件,即将到来的东西的客观集合体”。[21]虽然“尚未存在”(das-Noch-Nicht),但是面向未来的希望也是尚未到来的梦,是一种规范当下实践的向前的动力。在《农民千字课》等以农村为重点的教科书中,农村人是主要的行动者和主体,在插图中他们阅读书籍、在广场上做生意、积极参加乡村活动,[22]这些插图中呈现了鲜明的乌托邦意识,那些一手扛着锄头一手拿着书本的农民正是启蒙者心目中的“新民”形象。
知识阶层对平民的期望和建议也在课本中体现。内容不仅涉及在乡村选举中的投票问题,保持乡村道路清洁的建议,还牵涉诸多关于家庭、教育与节俭生活的价值观念,这些被精心挑选的价值观念与知识阶层所期待的概念建立了连接。那些被知识阶层认为应该摈弃的农村生活元素在课本中也被摈弃,在题为“祈雨”的一课中,一位受过教育的当地人指出村民相信龙神能带来雨水,“这是没有用的”。[23]观念在这里以对话的形式直接呈现。此外,无论是对城市平民还是乡村平民,课本中都涉及了诸如邮寄信件、修建和维护道路、苍蝇的健康危害、洗澡和刷牙、中国地理以及国庆节的意义等许多课程。[24]而这些内容基本也都涉及了知识阶层对平民从私民到公民的转变之期待,他们需要借助课本解决的问题是一些现代价值观的引入,试图在教学中唤起平民对日常生活的自觉,进而来建立公民意识。因此,有学者认为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是最早将农村现代化与民族主义交织在一起的教科书编纂者。[25]
如同斯诺所描述的那样,平民教育运动是一场自下而上的社会改良运动。“从平民教育实施的历史来看,主要力量始终是知识分子与社会性教育团体。”[26]对这场运动的历史评价比较有代表性的当属费孝通,他认为晏阳初的主要贡献在于对“教育技术”的贡献,也即文字教育技术的贡献,以传教的精神理解教育,认为“愚、贫、若、私”并非农民自己想要成为这样的,认为教育者的态度应该是要“建立一个能发展个性的环境”。[27]基于自身田野调查的现实经验,费孝通认为识字教育并不能帮助乡村农民走上自救之路。“我这样说并不是否定晏先生千字课的价值,更不是否定了文字下乡。而是说农民并不是从千字课中得到自觉,而是自觉之后才需要识字,才喜欢晏先生的千字课……因为农民已经自觉的不单是要识几个字,他们还要靠自己来纠正这不合理的社会结构。在这自救运动中,他们才需要文字教育”。[28]而费孝通也明确知道,晏阳初及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所处的现实不会使农民真正意义上觉悟起来,因为无法直面对乡村社会的基本问题,因此他在文中预言了计划的“架空”。[29]而我们也能从一些后世学者的分析中看到另一种观点,平民实践者并非没有意识到问题“无法面对”,而是一种主动放弃激烈面对的姿态,这些实践者认为彻底改变农村经济基础、阶级结构和生产、生活方式的革命会破坏中国社会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基础,“他相信教育可以改变人生,因而希望从教育入手,以一种整体改良的方式,改变农村的面貌”,[30]为了这一社会理想甚而不得不使自己陷入保持平教运动独立性的同时周旋于政治势力和各类必要的社会支持之中。
时至今日,历史已经证明斯诺期待的总体“可能性”以历史的错失告终,但是这些既不愿走激进路线,又不能改变现实的大环境,在恶劣的条件下尽力而为的知识人所实践过的道路,依然值得肯定。历史学者李孝悌在对定县实验“四大教育”的研究中,用两个重要判定标准来评价这场乡村建设实验中的教育方案,其一是以面向全国推广的可行性,其二是是否能解决当时中国农村面临的各项问题。他认为“卫生教育和文艺教育是最成功的,但对农民重要的生活教育,却难以普遍推行”,[31]在辽阔的中国必须因地制宜,而且所需的财力物力之巨,不是农村能自力承担的,需要以政府国家的力量来推动。[32]然而,不少学者的观点是,知识精英在了解这种政治、社会秩序等混乱的环境限制之后,依然抱着尽力而为的精神去行动去实践,这是二三十年代村建运动的最大意义,这种路径“确实是重建中国农村的一个基本而正确的努力方向”。[33]以晏阳初为代表的知识阶层在平民教育事业中的行动在当时的主流社会看来抑或是今天的眼光看来,都充满着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他并未将自身的信仰加诸于乡村社会,而是以信仰在自己身上显现进而以外在化的实践照亮他人。
1918年哲学家恩斯特·布洛赫的作品《乌托邦精神》(Spirit of Utopia)出版,那一年也恰好正是青年晏阳初在欧洲战场为华工提供志愿服务的时间。处于欧洲战场的晏阳初是否得到过这部在欧洲有着广泛影响的作品的启发,我们不得而知。然而,他在后来人生中的作为则无异是乌托邦精神之显现。布洛赫追问的是欧洲现代危机的社会根源,通过人本主义对宗教的重新解读探讨其与人的存在本身的关联。布洛赫相信,“走出灾难、走向完满的道路,那就是唤醒沉睡于人们内心深处的乌托邦的精神”是向内的历程,[34]“是我之进入我们的过程,也是我们冲破重重阻力、努力实现创造的过程”。[35]在平民教育运动中知识阶层试图传播现代文明,竭尽所能地将自己的同胞拉入现代社会的轨道中,“在一起”去追寻“我们”的国家未来与民族希望,去追寻“向前的梦”,真实地影响了许多底层民众的生活。当编辑出版人在经典编辑价值遭遇挑战的当下,不放弃自己的责任,与公众一起找到“我们”的精神家园创造新希望,是一个有待深思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