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锴
从内容上来说,文珦以上各体拟乐府有三方面较为突出:
一是关注并同情妇女的命运。除了表彰女性节操的《秋胡诗》之外,《浮萍寄水行》叙写了一个女子托身夫家、辛苦劳作而最终被丈夫抛弃的命运,把古代妇女“妾薄命”喻为“浮萍寄水”“漂流无根”,而其故事原型则近似《诗·卫风·氓》。《征妇怨》用代言体的形式叙写了“宁作路旁草,莫作战士妻”的矛盾痛苦,一方面是梦魂萦绕的相思,另一方面是“君当慎终始”的鼓励。《戍妇词》则从正面表达了“谅君守恒节,妾心终不移”的对君王和丈夫的两重忠贞。最杰出的是《蚕妇叹》一诗:
吴侬三月春尽时,蚕已三眠蚕正饥。家贫无钱买桑喂,奈何饥蚕不生丝。妇姑携篮自相语,谁知我侬心里苦。姑年二十无嫁衣,官中催税声如虎。无衣衣姑犹可缓,无绢纳官当破产。邻家破产已流离,颓垣废井行人悲。
贫家妇女无钱买桑叶,致使饥蚕不生丝,“姑年二十无嫁衣”,更面临“无绢纳官当破产”的悲剧。这首诗继承了汉乐府“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批判现实主义精神,与范成大的《催租行》相比毫不逊色。
二是揭露战争的残酷,提倡仁德治国。如《昨日出城南行》,描写了全军覆没的惨状,“肢体膏草莽,血流成川源”,“白骨蔽四野,鬼哭多烦冤”,这与《悠悠万里行》中戍卒“白骨空支撑,膏血脂草莽”相似,最终表达了“兵乃不祥器,圣贤尝戒旃”的反战思想。至于《关山月》这一专写边地战争的乐府古题诗,在描写玉关征人和金闺思妇的哀愁的同时,将抒写战争苦难与同情妇女命运两个主题结合起来。《夜乌啼》也是如此,写“战士妻”三年独守空闺的愁怨。
三是抒发人生的感喟。如《白日苦短行》,在描写了人生“奄化同草木”的迫促以及求仙“亦若茫昧然”的不可凭依之外,最后提出人生应该遵循的道德原则:
必当实根柢,尘物皆弃捐。德性贵纯正,文华在昭宣。道与天地准,万古唯圣贤。景行不可忘,抒情为此篇。
排除了《古诗十九首》从人生短暂中引发出的及时行乐思想,曲终奏雅,对人生的意义问题作出哲学思考。又如《古意》其二,叹息“逝水尚东流,白日易西没”的时光迫促,嘲笑“终朝常汩汩,利欲沉厥身”的蒙昧之徒,最后归结到“孰若缮真性,以自固灵骨”的道德劝导。文珦诗中的道德说教当然不限于拟乐府,而且也出现在他的其他五言古诗中,而南宋道学家如朱熹即是“选体诗”的倡导者,这也说明文珦的“选体诗”多少受到了道学诗的浸染。
文珦有一首“即事名篇”的《神树词》,题材非常独特,主题是对地方民间信仰的嘲弄:
村西大树高入云,树根作屋祠为神。村农四时常祭赛,但愿长幼无灾屯。更乞风雨皆调适,官不追呼无盗贼。六畜蕃滋百谷成,报神之赐何终极。问农当年未生树,此树之神何所附?它时此树朽而仆,树神又向何方去?农笑吾言吾笑农,浊泾清渭终难同。
村农祭树神,赛神社,求保佑平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本是农村极常见的民俗。文珦却用常识和理性,嘲笑了求拜树神的荒唐。但是愚昧的农民对此质问不作回答,诗人只得感叹智愚之间难以沟通。一个佛教徒能写出如此作品,足以令人刮目相看。
《潜山集》有五律四卷,数量不少,内容亦多为送别、纪行、山居之类,从这一点来说,文珦保留了诗僧本色。不过,从风格上看,他的部分五律仍带有“选体”古风的味道。最典型的如《闽中岁暮怀吴中》:
冉冉年光尽,凄凄客思惊。疏狂轻万事,行役负平生。海月移松影,山风壮瀑声。寒宵频作梦,曾不离吴城。
直抒胸臆,一气直下,特别是首联的叠字,是典型的“选体”句法,颔联亦以意胜。尾联以三平调“离吴城”结束,更像古体的不拘声律。只有颈联接近传统诗僧的风格。值得注意的是,文珦有不少五律的首联都有迭字出现,“新月似蛾眉娟娟止片时”(《初三夜月》),“绝顶一庵孤,悠悠清夜徂”(《宿山庵》),“翁媪已相催,喧喧鼓笛来”(《野祠》),“一舸寒江上,萧萧两鬓华”(《姚江舟中梦故人劝归》),“望望白云居,崔嵬在碧虚”(《自鄞江东泛舟至黄山桥度岭游白云寺》),“众人皆汲汲,孤客自俞俞”(《孤客》),不胜枚举。
当然,作为天台宗诗僧,且与江湖诗人交游,文珦也作了不少“唐律”。他在《送僧归庐山》中称赞对方“禅中悟得唐人吟”,可看作他自己的写照。他曾自称“吟遍唐人句”(《云门六寺即唐灵澈师旧隐》),也曾作诗题为“咏梅戏效晚唐体”,都可证明他对唐诗的喜好。《潜山集》中有两处提到梦中作诗,所作皆为五律,即他自己所称“唐律”。一次是春夜梦中得到“观与心为度,身将世作仇”一联,醒来后补足成四联八句的五律,寄给僧友(《春夜梦中……寄修观者》)。另一次是因疟疾疲惫,梦中与人谈诗,醒后记得一联“骨换言方异,心空意始圆”;次夜梦见自己坐亡,手书遗偈四句,醒来记得两句“放身行碧落,古乐听钧天”,于是疟病痊愈,补足为“唐律”一篇:
吟是大乘禅,禅深梦亦仙。放身行碧落,古乐听钧天。骨换言方异,心空意始圆。手挼黄菊蕊,写放瀑崖边。(《余九月三日忽病疟……语不工,以记异也》)
所谓“吟是大乘禅”,类似于晚唐诗僧尚颜(或栖蟾)“诗为儒者禅”的说法,大体等同于惠洪“诗为文字禅”的观念。文珦之所以能梦中得句,因为入此吟禅太深,而他潜意识中所得之句,竟然是对仗工整的“唐律”,这可见他根深蒂固的诗僧习气。但另一方面值得注意,他所得之句,内容上半仙半佛,颔联为登仙界,颈联为悟禅理,并非纯然的“大乘禅”。
与其他诗僧不同,文珦向来主张仙佛混同,释道一体。他不仅写过《游仙》诗数首,与道士交往,题仙境图,纪洞霄宫,而且对蓬莱仙山饶有兴趣,“倘可觅蓬莱,当从赤松子”(《观海》),“蓬莱知远近,我欲便乘风”(《焙茶》),特别是《有美一人行》,更表达了“往来圆峤仍方壶,所交皆古真仙徒,赤松羡门及麻姑,共论妙道得道枢”的愿望。在《仙佛辞》中他阐述了这样的观念:
仙以静为道,佛以空为宗。群动本皆静,万有体恒空。服食迷静趣,仙道不可从。宴息昧空性,佛理无由通。或曰空静殊,斯言吾不庸。空静即仙佛,得于此心中。心乃佛仙质,仙佛心之容。三法妙而一,吻焉归大同。
不仅以学仙学佛的迷昧相并举,而且将仙佛的静与空等同起来,皆归结于“心”,这不同于一般佛教徒的看法。至于他这种说理风格,则充满了道学家的“头巾气”,接近所谓“邵康节体”。
文珦的一生经历了由宋入元的大变故,其诗也有不少反映现实的题材,其中他与贾似道的关系值得一提。据《咸淳临安志》记载,咸淳三年九月二十四日,贾似道至杭州小麦岭旌德显庆寺游山,题名中有四名僧人,文珦列其间。四库馆臣考证,文珦“足征非干谒之流”,“或似道重其名衲,游山邂逅,偶挈同游,遂题名宾从之末”(《四库全书总目》)。《潜山集》中痛诋贾似道祸国殃民的诗共有六首,有的作于宋亡前,有的作于宋亡后。《闻似道入相因赋诗》:
盛德方为贵,虚名底用高。异时游荡子,今日拟萧曹。红粉催身朽,清霜入鬓牢。势穷人事改,槐棘等蓬蒿。
此诗作于贾似道初当宰相时,文珦已预见此“游荡子”徒有虚名,不堪大用。其后又作《纪事》《为先云洲赋尘外地》《过贾似道葛岭旧居》三首,痛斥“庸贾狗鼠辈,龌龊不可观”,“狂贾何人斯,曾莫犬豕若”,是造成“兵戈满天地,腾沸犹鼎镬。亿万苍生命,枕藉委沟壑”的罪魁祸首。在宋亡之后,他又作《野寺(感逆贾而作)》《题逆贾》等诗,痛感“逆贾猖狂秉国钧,民彝帝业总成尘”,“鼎湖龙驭重回首,应悔当年错用人”,充满无限忠愤之情。《潜山集》中还有《大水后作》诗,描写了“室庐毕沉没,野老无归处。大家还急租,官中未蠲赋。妻子多转徙,天高不可吁”的惨况,希望朝廷“下诏发仓廪,赈恤散红腐”,救济灾民,因为这样做“不唯赤子活,亦使根本固”,体现了他的民本思想。
文珦的诗歌创作不拘题材风格,堂庑较宽,少有“蔬笋气”。其五言排律《闲居多暇追叙旧游成一百十韵》,共1100字,在僧诗中极为罕见。其诗对仗精工,叙事谨严,平生经历,斑斑可考。从中可见出他派出天台宗,“灵岳言犹在,天台笔已专”;讲经作诗,“连环资讲贯,涵泳藉诗篇”;游历纪行,“题咏诗三百,经行路四千”;诗禅双修,“觅句归陶谢(选体),观空体竺乾”。还可看出他心系中原的忧国情怀,“极目伤京汴,悬情比涧瀍,未归文武业,犹慕蚁羊膻”,感叹中原人民在异族统治下已丢弃自己的传统文化。此外,文珦还尝试过骚体、琴操、柏梁体、禁体咏雪、六言绝句(15首)等多方的写作,兹不赘述。
总之,文珦虽有“吾方用三术,止观足堪凭”(《三术》)这样的对天台教观的表白,但他骨子里更像披着袈裟的士大夫诗人。其诗作的数量及成就,正如四库馆臣所说,“宋元以前僧诗工且富者,莫或过之”。可惜由于《潜山集》亡佚多年,《宋高僧诗选》《古今禅藻集》《元百家诗选》《宋诗纪事》都不载其一字,使得他诗歌的成就与其在诗坛的影响不成正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