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吕 峥 杜欢政
内容提要 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作为当代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发展方向,其理论旨趣在于将马克思主义的逻辑和立场与当代的生态思想加以结合,从而获得更为有效地解决当代生态危机的途径。在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看来,生态危机的本质其实是资本主义危机,必须从根本上克服资本主义带来的消费主义、工具理性,才能解决生态环境中的种种问题与危机。而且,就文明未来的发展而言,需要超越那种由资本主义主导的现代文明,才能真正建构起面向人类未来,承载人类共同命运,乃至地球生命共同体的生态文明。
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产生是以当今世界出现的生态危机为背景的,其理论的基本旨趣在于揭示生态危机背后的资本主义危机,指出生态危机的最终解决就在于克服资本逻辑,进而消灭资本主义。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呈现出的各种理论来看,不同的学者将马克思主义的不同侧面进行了某种生态化的演绎与诠释。其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思想成果包括: 约翰·贝拉米·福斯特从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思想中解析出生态哲学的意蕴,揭示生态危机的本质是资本主义的危机;乔纳森·休斯则是以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基底来透视当代的各种生态环境问题;戴维·佩珀、詹姆斯·奥康纳则是从不同维度试图去建构一种生态社会主义的理论与实践途径等。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这些代表思想家们都试图从不同侧面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与方法引入当代生态问题,从这一维度使得马克思主义能够有适应于当代生态问题的新发展,对此,王雨辰教授指出,“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推进和深化了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是马克思主义发展的新形态和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的新阶段”①。而从这一理论的核心则体现为一种生态哲学,即“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在理论原点上所使用的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反思,通过这种反思来思考目前的生态环境问题。从其理论的建构来看,他们更着意从生态的视角出发剖析马克思恩格斯文本中的相关概念以及这些概念之间的关系。……他们的共同点是进行本体的追问和对文本的隐喻性诠释”②。
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背景来看,由于其诞生于西方资本主义的文化背景,难免会对马克思主义,特别是对马克思文本进行某些修正,这些修正的合理性也往往需要进一步商榷。因此,要真正了解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就需要从两个方面去探索其思想的特质。其一,是以马克思主义为基本立场去反观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充分发掘其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属性,揭示出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是在怎样的意义上继承了马克思主义,并对马克思主义有那种新的发展;其二,是立足于当代全人类所面临的生态危机这一现实,分析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是如何将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论述与马克思主义的精神旨趣引入生态环境问题的。特别是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相对于其他生态哲学的思想能够具有怎样独特的视角和理论优势。
同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精神一致,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同样是立足于资本批判来展开其理论逻辑的,但是在侧重点上,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更倾向于通过对消费主义的深度批判揭示当代的生态危机的资本主义危机本质。今天绝大多数的生态思想家或绿色环保主义者,似乎都有这样一个共识:消费主义的兴起使得大量自然资源被过度地消耗,以至于生态环境无法承载这样的消费活动,因而,消费主义是导致当代生态危机的重要价值观念与实践理念。所谓消费主义,即推崇消费至上,认为“人生的根本意义就在于消费,就在于尽可能多地占有科技含量高且包装(或装潢)精美的物品(商品),或享受尽可能高档次、高品位的商业服务”③,人们只能通过消费品去标识自我价值实现的程度,并通过提升消费档次,增加消费的额度来得到他人的认可。在这个意义上来看,消费主义既是一种价值观,也是一种生活实践的方式。其核心就在于将所有的事物,乃至各种社会关系,人际交往均消费品化。以消费主义的视角来看,人类的生活逻辑就是“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大量废弃”,进而人类社会的价值核心就在于能够获得更多可供消费的商品,并将消费行为价值的最终呈现。这种消费主义最为极端的表现形式就呈现出那种为消费而消费的“符号消费”,即消费不再要求获得某种使用价值或者某种现实的需要,而就是为了一种消耗,仿佛能够消费或有能力将某种资源消耗掉,就意味着自我价值的获得。威廉·莱斯对此指出:“当代西方社会人的消费已不再是对商品使用价值的消费,而是一种符号象征性消费,消费不再是用来满足人们真实需要的手段,消费已经成为标识社会地位和幸福的象征”④。当这种价值观内化为人们的日常价值认知的时候,价值本身就会变成一种单向度的存在。对此,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就指出“假如商品能说话,它们会说:我们的使用价值也许使人们感到兴趣。作为物,我们没有使用价值……我们彼此只是作为交换价值发生关系”⑤。同样,从人类的现实实践来看,消费主义所导致的生态后果也是十分危险的,各种自然资源的枯竭和生态环境的污染都与人类的过度消费不无关系。例如,根据“罗马俱乐部”最新的报告《翻转极限》 中提到,“300 万最富有的美国人 (最顶端的1%)每年人均二氧化碳排放量是318 吨,而世界的人均排放量只有6 吨”⑥;而且,消费主义甚至会使技术进步出现“反弹效应”,即“所有的效率提升都会使人更容易得到想要的产品,因而导致更大的消费量。如此一来,也就增加了资源的消耗和对生态的破坏,(通常由于人类的加速流动)最终致使全球变暖、资源枯竭和生物多样性破坏”⑦。莱斯特·R·布朗在其《生态经济》中也指出“在这21 世纪之初,我们仅仅正在慢慢地破坏其支持系统,消耗地球赠给我们的自然资本。按照现在的架构,经济增长的需求超过了生态系统的可持续产出”⑧。可以说,很多生态思想家都会从不同维度对消费主义进行批判和反思。尽管这些思想家都发现了人类在消费主义的价值观下是无法实现可持续性的发展,甚至会直接威胁到人类自身的存在。但是,大多数思想家将其反思与批判集中于某种对人性的道德感或善良意志的发掘,并据此重新审视人与自然之间的各种价值关系,以期在二者之间构建一种新的,也更为适恰与和谐的伦理关系。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对消费主义的批判则作为其批判资本主义的一个核心内容来展现,即他们认为,对生态环境产生巨大危害的消费主义价值观根源于资本主义市场不加节制的膨胀。正是因为资本对“利润”的无休止追求,资本市场不断深入人们生活的细节,乃至将整个生态环境市场化,这使得生态危机无法从根本上被消除。因此,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是试图通过对消费主义的批判来透视资本主义市场的局限性,进而提出要对资本的市场化进程进行某种限制。
在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看来,消费主义的来源并不是人性的自私或道德意义上的“纵欲”,从其本质而言,消费主义是资本主义的必然产物。在马克思关于“商品的拜物教”的论述中,就指出,“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⑨,于是,“只有商品价格的分析才导致价值量的决定,只有商品共同的货币表现才导致商品的价值性质的确定”⑩。商品拜物教将一切事物商品化之后,将其价值单向化为资本的价值,乃至用金钱来表征的“价格”。由此便产生了对金钱崇拜的“拜金主义”。消费主义的盛行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资本主义的一种内在的需求。换言之,资本主义的市场繁荣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通过一种“消费的狂欢” 来得以维系的。正如鲍德里亚指出的:“消费的真相在于它并非一种享受功能,而是一种生产功能——并且因此,它和物质生产一样并非一种个体功能,而是即时且全面的集体功能”⑪。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发现:一方面,在资本主义市场中的消费是一种异化了的消费,这种消费则会将生态环境变为人类社会的“水龙头”与“污水池”,进而直接使得自然生态变得恶化。另一方面,在这种市场化的背景下,消费主义几乎是无法从内部克服的,因为一旦这种物质化的消费变得萎缩,其市场发展的动力就会变得不足。从某种意义上说,消费主义其实是资本不断自我增殖的本性所决定的。然而,一旦将这种资本主义的市场置于生态背景之下,就会发现其巨大的局限,乃至现实的危机。
在资本主义市场中,其核心是资本的自我增殖,它主要关注的是包含了人类劳动(无论是必要劳动,剩余劳动的商品与作为一般等价物的货币。而生态环境与天然而成的自然物(如河流、海洋、野生的动植物等),显然会在这种价值系统的判定中被边缘化。毕竟,在这一过程中,“自然仅是生产的出发点,但通常不是其归宿点”⑫。因此,在资本主义市场发展的过程中,人类社会之外的自然环境和自然资源在很大程度上都变成了不计入发展成本的“无主之地”,以至于在利用时不加节制,在污染时又不计后果。在今天,这种市场繁荣的背后则是不断的生态危机,乃至生态灾难。“通过全球性的资本积累,这个世界上的自然资源被耗尽了,转化成了垃圾,并且往往还是具有危险性的垃圾。那种意想不到的副产品——污染——也正在使资源不断地耗尽/衰竭。严格地说,利润率与积累率越高,耗尽/衰竭的程度也就越大,从而也会间接地导致污染率的增大”⑬。这些也都说明了,资本主义市场的扩张是以牺牲生态与其他自然物种为代价的。从当下的生态现实来看,据世界气象组织发布的《2021年全球气候状况》来看,温室气体浓度在2020年达到历史新高,海洋酸化和海洋变暖仍在加剧,生态系统退化,高温干旱,冰川融化等一系列生态危机接踵而至。在全球的贸易谈判中,环境依然处于边缘化的状态,“对于世贸组织来说,不论环境会遭受什么样的影响,价格低廉的供应永远有理。……不论政府和人民的意愿为何,贸易在环境、卫生和社会公正方面都享有优先权。如果捕获金枪鱼造成海豚死亡,虽然不幸,但与贸易无关”⑭。从这个意义上说,资本主义在推进其市场的过程中,不仅将消费作为最为有效的手段,而且还给这种手段赋予了天然的合法性和优先性。这也就加剧了生态环境的工具化,即它不仅是资本主义市场的工具,也是消费的工具,甚至可以说,无论是生态环境,还是自然界的其他存在物,一旦被纳入资本主义的市场扩张中,其存在的意义就是被消费掉,转换为资本或货币。而不能被纳入其中的部分,“与贸易无关”的部分,就会被忽略掉。
与此同时,资本主义市场为了维持其内在活力,不仅不会对物质性消费进行必要的限制,相反,则会以“创造需求”的方式来推动消费的升级。从某种意义上说,在资本主义的市场中,人们的需求是被诱导的,即在大量市场的刺激,乃至某些市场行为的暗示下(如广告、时尚、流行风格等),让人们感受到所谓的“需要”。这种需要与人自身生活或生命体验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关联,而仅仅是让人们感到自己还能够融于社会和时代,这就使得大多数人在市场中的消费目的在于获得某种价值认同。在此,人们“对越来越大数量的事物的单纯需要意味着个人必然相应地对每个需要和每个事物自身的特殊质量关注得越来越少。换句话说,个人必然对需要和在寻求满足的过程中追求的商品的形状和细微差别相应地关注得越来越少”⑮。也正是对于人们需求的诱导,乃至不断创造出新的“需求”,资本主义的市场才能够不断产生活力。同时,由于资本的本性总是导致其流向利润最大化,或者说资本运行效率最高的地方,那么这就意味着它会倾向于刺激大多数人的消费,特别是刺激大多数人在物质,乃至物欲方面的消费。因为这种消费往往具有更高的效率,操作起来也更为方便。毕竟,能够超越物质需要且达到追求精神超越的群体,不仅在数量上稀少,而且也受制于各种客观的条件。杜宁在《多少算够》中就指出,那种以低消费作为道德标准的持久文化不会很快到来,我们不能期待社会价值方面的即刻改革,道德的觉醒或“范式”的转换⑯。因此,在资本主义市场中,人们的需要也会在消费主义下变的异化,“它有效地窒息了那些要求自由的需要,即要求从尚可忍受的、有好处的和舒适的情况中摆脱出来的需要,同时它容忍和宽恕富裕社会的破坏力量和抑制功能。在这里,社会控制所强求的正是对于过度生产和消费的压倒一切的需要”⑰。如果说,资本主义市场的不断扩大使得消费的边界越来越接近生态承载的极限,那么,从其内部来看,这种市场的发展也缺乏相应“刹车机制”,即它很难在愈来愈恶化的生态环境中让自己的速度变缓。因为,一旦人们的物质欲望以某种特定的需要指向被刺激起来,很难在制度或社会治理的层面进行有效的遏制,否则,其市场化的合理性就会被质疑。于是乎,就产生一种更为吊诡的“消费主义的民主主义”,即大多数人需要什么,就必须赶快提供什么,大多数人不去关心什么,那么什么就会被市场所边缘。在这样一种逻辑下,生态危机无疑会进一步加剧,因为从大多数人的角度,现实的需求(无论是否是异化的)才是其价值判断的基础。正如若干年前就有亚马逊伐木工人明确表达:“我知道砍伐森林未来会让地球毁灭,但是不砍伐森林我明天就会饿死”。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如果不遏制资本主义市场的无限扩张,消费主义是无法得到缓解的。这也就从侧面证明了,要解决消费主义带来的生态问题,其核心就在于认识到资本主义市场化的负面作用,以马克思主义的价值立场对其进行有效地扬弃。
如果说从消费主义批判的角度对资本主义市场化进行反思与扬弃,是从一种现实视角出发对资本主义进行的某种价值论与实践论的批判,那么,沿着这一思路去探索资本主义的内在逻辑,能够进一步发现,支撑资本主义现实运作的哲学基础,是基于现代性的工具理性传统。因而,要从根本上克服消费主义,并对资本主义市场进行相应的规制,就需要找到一种既可以扬弃工具理性,又能够推动人类社会进一步向前发展的新的哲学基础。资本主义的市场化扩张虽然带来了种种问题,使得各种生态危机事件频发,但是人类社会显然不能退回到前资本主义时代的那种田园牧歌般的生产生活状态。必须要承认“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⑱。因此,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必须沿着马克思主义的这一基本逻辑向前思考,即以一种否定之否定的辩证视角来超越资本主义。如果说,资本主义的市场助推着消费主义的盛行,那么支撑这一市场的内在意识形态则在于资本主义的工具理性,即认为相对于人类而言,其他存在物只具有工具性的“外在价值”。因而,人们可以将这些存在物货币化,并纳入市场的运作中。落实生态环境这一维度的时候,往往就会产生那种只要可以付费,就能进行污染的生态资本原则。因而,要解决这一矛盾,也就必须找到扬弃并超越工具理性的途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在此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价值立场引入当代的生态问题中,从而展现出了一种新的生态理性。
所谓的生态理性,可以总结为“人基于对生态环境的科学认识和自身劳动事件所造就的生态后果对比,深刻地认识到人的劳动实践需要具备一个生态边界并加以限制和约束,从而避免生态系统的严重失衡威胁人类自身的生存和发展”⑲。简言之,生态理性其实就是要求人类在实践过程中要注意到生态边界,进而必须承认如果突破了这一边界,人类社会将直接崩溃。因而,人类的理性活动在获得各种经济效益、物质财富的同时,必须考虑生态效益这一层面,否则人类实践的合法性根基将会被抽离。这一理念可以说最早在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中已经有所体现: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就提到:“在私有财产和金钱的统治下形成的自然观,是对自然界的真正的蔑视和实际的贬低”⑳;恩格斯更是在《自然辩证法》中指出:“我们决不像征服者统治异族人那样支配自然界,决不像站在自然界之外的人似的去支配自然界——相反,我们连同我们的肉、血和头脑都是属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界之中的; 我们对自然界的整个支配作用,就在于我们比其他一切生物强,能够认识和正确运用自然规律”㉑。显然,在马克思恩格斯最初的思想建构中就反对那种将自然界其他事物仅仅作为资本增殖的工具或物质财富获取的手段。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在此对马克思主义的这一精神进行了更为深入,也更具现实性的继承。恩里克·莱夫提出,在生态理性的范式下,“生产不会首先依赖于由市场和利润最大化所驱动的生产力发展和技术进步,而是会依赖于使用价值的生产的增长,种种增长以资源获得的社会化、生产活动的非集中化和生态规划、人和社区的环境资源的管理为基础,以满足根据社会和文化所界定的需求为目的”㉒。从这些思想的表述不难看出,生态理性可以说是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一个重要思想旨趣,借此,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就能够在意识形态层面实现对资本主义工具理性的扬弃,乃至超越。从而使人类的理性能力达到与生态环境,以及其他自然物种之间的和谐与平衡。在这个意义上,生态理性可以说既是一种新的本体论设定与认知逻辑,也是一种具有超越意义的价值反思立场与实践智慧。
首先,从本体论的维度来看,生态理性是基于整体论的视角反思生态环境的存在状态以及人与自然的种种关系的。它认为“自然”是包括人在内的整个生态环境基础,是所有价值的基底。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人类的所有活动都是在“自然之中”的。这就意味着生态理性要求在自然之中来定位人类社会,遵循人类活动的生态依赖原则,即“人类为了生存而依赖自然,因此无论他们想要做什么都离不开自然,而且他们所面对的自然的特征会对他们的生活进程造成重要的因果影响”㉓。在这一基础上,人类与自然之间能够构成一种整体互动的关系,二者是彼此呈现,乃至彼此成就的。人类之所以对自然“珍视”,是因为“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栖居和活动的(相对)固定的背景和环境”㉔,丧失了自然,我们的所有存在便失去了根基;同时,自然的价值则因为人类生命活动与社会活动而得以呈现,这种呈现不仅仅是工具性的,还包括了审美体验、生命秩序、文化传承等。基于这样一种本体论的定位,生态理性下对自然与生态环境的认识就必须超越那种分析性的、 碎片化的认知逻辑,而形成更为丰富与全面的整体论意义上的认识论。可以说,在资本主义的工具理性下,人们往往将自然理解为某些自然属性或者物理属性的集合,并且将这些属性工具化和功效化,因此,自然是被工具理性所肢解的。那么,生态理性就是要恢复自然的整体性,同时要在辩证的意义上,让自然的整体性再次呈现出来,而且这种呈现需要借助于人的理性能力。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能够发现马克思主义的生态意义,即“马克思一方面强调自然界是人类的无机身体,人类不能超越自然的边界; 另一方面则指出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的形成过程中生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㉕。
其次,生态理性内蕴了对人类社会的价值体系,乃至人们生活中的价值取向提出了新的判断标准,即不在以工具理性的那种效率至上为原则,而是试图找到一种柔性的,不以刺激人类物欲为手段的发展方式。进而,对于人们生产生活的评价,也不能单纯地以积累多少财富或获得多少物质产品为依据,实现价值观念由“更多更好”向“更少但更好”的转变。从现实层面看,就是要让人们的需要不再集中于物质层面,而是尽可能地转向精神,转向多元的生活体验。正如安德烈·高兹指出的,“当人们认识到并不是所有的价值都可以量化,认识到金钱并不能购买到一切,认识到不能用金钱购买的东西恰恰是最重要的东西,甚至可以说是最本质的东西,‘以市场为根基的秩序’ 也就从根本上动摇了”㉖。这也就是说,在人类的生产生活实践中,要让更多个性化的,带有主体自我独特性的价值被呈现出来。进而要看到这些价值不能被单一化为商品或物质财富的价值。价值与资本在此必须被分离,资本的增殖与价值的提升二者并无必然关联。这也就确保了生态环境不会被完全工具化和商品化,同时,人们也就有更多的现实空间去与各种自然存在进行多元的交流,从而获得更为丰富的价值体验。在这个意义上来看,当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将生态理性扩展到人类整个生活世界的时候,就颠覆了资本主义工具理性所建构的资本价值体系。那种围绕着资本、利润、乃至金钱的价值逻辑也就不能成为人们生活的唯一核心,这不仅使得自然在人们的生活中体现出更为多元而丰富的价值,而且也让人们再获得自我价值的实现中拥有了更多的途径。生态理性在这个意义上,也就不仅仅是针对解决生态环境问题的一种理念,而成为一种整体性的价值观建构。
最终,生态理性将落实在人类现实生活世界中的实践观,或者实践智慧。在生态理性的背景下,人们能够对生态环境有着更全面的定位,而如何定位生态环境,如何看待大自然,则是解决生态危机的一个基础。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认为,生态理性的兴起将“建构一个自然概念,它适合于建设以环境的社会化利用和民主参与式管理为基础的社会主义,把环境看做一种资源基础、生产资料、存在条件,反过来会决定不同的生产生活模式”㉗。这也就意味着,生态环境不能仅仅作为一种生态资本存在,更不能用一个外在于生态环境的经济系统来随意处置自然,乃至自然中的各种事物。从这些理念中不难看到,生态理性不仅克服了工具理性对生态环境与各种自然存在的价值的单一化,而且还恢复了生态环境作为人类实践发展的基础这一重要地位。那么,在人类的具体实践中,就需要在这样一种理念下进行不断地自我反思与调试。由于生态理性使得生态环境将成为人们对生产、生活,乃至其中的各种价值进行评判的一个重要维度,也就是说,过去那种以生态环境为代价而获得的发展成果,在这一视角下必然会受到质疑。正如恩格斯对人们提出的警示:“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每一次胜利,起初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但是往后和再往后却发生完全不同的、 出乎预料的影响,常常把最初的结果又消除了”㉘。在此,我们能够发现人们对于生态环境的影响,及其这种影响对于人类实践的反馈往往会有某种滞后性。因而,生态理性要求人们对自身的实践行为时刻保持一种审慎的态度,这其实就是一种实践智慧的显现。因为在面对不确定的未来的时候,实践活动就不能是在工具理性背景下那种独断的行为,而是要充分考虑各种可能的情况,从而确保实践能够在人力可控的范围内发展,这也就是所谓的可持续的发展。生态理性的展开意味着人类发展的可持续性不仅能够在意识形态层面上得到有效的保障,而且,在现实操作的层面也有了较为具体的要求。诸如,可持续性的实践包含了经济的发展,财富的适当增长,同时也包含了自然自身的发展,如生物多样性的增加,气候的宜居与平衡,更为清洁的水源与大气等。从某种意义上说,生态理性的最终确立不仅能够克服工具理性所带来的那种盲目且破坏性的实践活动,而且也使得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有了具体的实践参照。
不难发现,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一方面是将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引入了更为深层的生态问题领域,形成了特有的马克思主义的生态批判; 另一方面则是在此基础上去探索某种新的生产方式与社会组织模式,以超越由资本主义主导的现代文明所带来的各种生态危机。这其实意味着,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依然贯彻了马克思主义的那种打破旧世界的枷锁,并创立一个更为合理的,能够满足人们“全面自由发展”的新世界的精神指向。因此,其解决资本主义生态危机的理论落脚点,也就自然地衍生出了一种制度建构与社会建构的思想,即只有在制度层面克服了资本主义,生态危机才能够得到根本的解决,因而,必须从社会实践层面形成对资本主义及其主导的现代文明有所超越。在此,虽然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中并没有提到生态文明这样一个宏大且具有引领性的概念,但是在其提出的各种实践反思、价值建构、乃至哲学的设想中,能够找到诸多为今天生态文明提供支撑的思想资源。
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发现了资本主义主导的现代文明,从其内在的运行逻辑而言,是一种不可持续的文明。因为这种文明总是无法摆脱资本这一抽象力量的控制,詹姆斯·奥康纳就指出,“资本设法把所有东西和所有人都资本化了,换句话说,所有的东西都潜在地列入资本成本核算中了。”㉙这意味着,生态环境也好,大自然也罢,都会被现代文明有意无意地边缘化。因为,一旦自然被资本化以后,其作为人类社会存在基础的那种地位就会被削弱。人们会不自觉地认为只要由资本进行相应的置换,生态危机就能被缓解,甚至得到解决。最为典型的例子就是碳交易和碳金融市场的提出,因为其内含的逻辑仍然是只要能够有足够的资本,污染与消耗就能继续。然而,这种将自然资本化的思路显然无法支撑人类未来的可持续发展,其中不仅因为资源的不可再生性与环境的污染承载力的上限,即使是自然的一些局部不确定性变化,就足以对人类的生产生活产生颠覆性影响,而这一影响是无法用资本来衡量的。近些年来由于全球气候变化而引发的各种生态灾难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从其根源上来看,由于现代文明的逻辑核心仍然是资本,或者说以资本为导向的,蕴于其中的发展理念、实践理念,也无法逃脱资本的捆绑。从现实中我们会发现,在现代文明的框架下,即使提出可持续发展,也更多地是指向一种资本本位或经济利益本位的可持续。在此,“可持续发展实质上就等于持续的经济增长。这一点常常通过坚持环境成本需要市场内化而与一些生态思想更趋一致,确保了‘自然资本’的随时能够用增长或发展的方法计算出来。”㉚在资本的逻辑中,如果生态环境和自然资源无法明确地量化为某种可计算的形态(如货币、金融、数据),就很难引起足够的重视,以至于在其可持续的理念中往往被作为资本可持续的工具,进而,一旦资本感到自身的利益受到威胁,往往会放弃本应承担的生态责任。美国2019年决定退出应对全球气候变化的《巴黎协定》就是一个显著的案例。
基于对现代文明的这一判断,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认为必须在充分继承现代文明的成果基础上,从多个维度去批判并超越其内在的资本逻辑,从而实现一种全新的价值系统,并以之为基础重新组织生产实践与社会生活,建立对人们现实生活新的评价机制。戴维·佩珀在其生态社会主义的理论建构中提出,在超越了资本主义及其现代性文明之后,未来的生态社会主义一方面仍然秉持着人本主义的原则,确定“人不是一种污染物质,也不‘犯有’傲慢、贪婪、挑衅、过分竞争的罪行或其他暴行。而且,如果他们这样行动的话,并不是由于无法改变的遗传物质或者像在原罪中的腐败”㉛;人类需要对自然进行某种控制,但是这种控制是为了人类集体的利益,乃至维持人类与自然的多元关系,而并不是仅仅把生产作为人与自然之间的全部关系。另一方面,则在多个层面要求对人类的实践有所限制,其中包括:让生产和工业摆脱异化,而成为解放性的,要求技术应该是适应所有自然(包括人类)的而不会对它造成破坏,并强化生产者的能力和控制力㉜;而对于财富则应该以多样化的路线重新界定,反思人类需求的合理性,设定合理的物质富裕生活的“底线”。这些理念显然能够与今天生态文明所秉持的价值观相互印证。换言之,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对于现代文明的超越其实在很大程度上说明了只有在超越了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之下,生态危机才能得到根本的解决。如果以今天生态文明的视角来反观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念,其在很大程度上证明了生态文明所要求的那些价值理念与实践准则恰恰是同社会主义,乃至共产主义所契合的。正如佩珀指出的,“基本的社会主义原则——平等、 消灭资本主义和贫穷、 根据需要分配资源和对我们生活与共同体的民主控制——也是基本的环境原则。真正共产主义的部分定义是,人们不再通过它体验一个一种环境危机: 非人的自然将被改变而不是被破坏,并且,更加使人愉快的环境将衣一将被创造而不是被破坏”㉝。
至此,可以说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最终落脚点依然是一种实践哲学,它同样继承了马克思的基本精神——将哲学从天国拉回人间,进而实现“改造世界”的目标。其主要的思想逻辑就是将克服生态危机与扬弃资本主义结合起来,通过超越资本主义主导的现代文明来实现人与自然相互和谐,与生态环境彼此友好的新的文明形态。尽管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并未直接提出生态文明这一概念,但是他们却证明了社会主义能够克服资本主义所带来的生态危机,并且在社会主义中,绿色生活方式与遵循生态原则的社会不在是乌托邦,而是人类实践活动可以达到的现实。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社会主义的发展可以是绿色的,它建立在对每个人的物质需要的自然限制这一准则基础上。因此,它们是在自然能力的宽泛限制范围内可以满足的需要。社会主义发展过程中人们持续地把他们的需要发展到更加复杂的水平,但不一定违反这个准则。……它有可能需要更少而不是更多的地球承载能力”㉞。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这些对未来社会的美好想象中,其实我们能够看到其理论所指向的实践结果与今天人类共同构建生态文明的目标几乎是一致的。这也就意味今天生态文明无论从理论还是实践,其实都是对于马克思主义的某种继承与发展。
如果说肇始于西方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是将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思想传统引入当今时代的生态问题,那么由中国提出的生态文明则是结合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与当代中国社会主义实践而形成的一种富有创见的马克思主义生态思想。随着中国国内生态文明建设的不断深化,以及生态文明思想被世界所认可,二者在思想上形成了彼此的应和与支撑。进而,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中的很多思想找到了现实的实践空间,例如,提出“碳达峰”“碳中和”的具体时间节点与实践步骤,意味着人类可以不用资本的方式,特别是不需要完全依赖市场化的方式来解决碳排放的问题,环境应该作为一项人类共同的义务而被全人类所担当;进一步明确了“宁要绿水青山,不要金山银山,而且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我们绝不能以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换取经济的一时发展”㉟,这也说明了人类能够主动选择一种超越于现代文明的价值观念。这些理念的提出在很大程度上回应了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提出的理念。与此同时,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提出,则进一步强化了在当代,马克思主义理论与生态文明更是形成了内在的统一,人类命运共同体在生态领域表征为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地球生命共同体。换言之,在当今时代,中国倡导的生态文明及其在新时代的种种实践路径,将使得马克思主义的生态价值(包括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展现成为一种面向全人类,面向人类未来的重要思想资源。
注释:
①④王雨辰:《生态批判与绿色乌托邦——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1、201 页
②路强:《作为生态哲学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天府新论》2019年第5 期。
③卢风:《从现代文明到生态文明》,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版,第243 页。
⑤⑨⑩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5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1 、89、93 页。
⑥⑦⑭魏伯乐、安德斯·维杰克曼编著:《翻转极限:生态文明的觉醒之路》,程一恒译,同济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53、64、48 页。
⑧莱斯特·R·布朗:《生态经济》,林自新等译,东方出版社2002年版,第6 页。
⑪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60 页。
⑫⑬㉙詹姆斯·奥康纳:《自然的理由》,唐正东、臧佩洪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07、318、390~391页。
⑮William Leiss,The Limits to Satisfaction,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1988,p16.
⑯艾伦·杜宁:《多少算够——消费社会与地球未来》,毕聿译,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10 页。
⑰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8 页。
⑱《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6 页。
⑲林宵、林美卿、马婷婷:《安德烈·高兹的经济理性批判理论及其对我国身体文明建设的启示》,《北京林业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1 期。
⑳《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 页。
㉑㉘《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60、559~560 页。
㉒㉗特德·本顿主编:《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曹荣湘、李继龙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141、133页。
㉓㉔乔纳森·休斯:《生态与历史唯物主义》,张晓琼、侯晓滨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26、46 页。
㉕路强:《从自然价值的布展到生态批判的构建——马克思文本中生态价值的当代呈现》,《晋阳学刊》2022年第3 期。
㉖Andre Gorz,Capitalism,Socialism,Ecology,London: Verso,1994,p116.
㉚约翰·贝拉米·福斯特:《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耿建新、宋兴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73 页。
㉛㉜㉝㉞戴维·佩珀:《生态社会主义: 从深生态学到社会正义》,刘颖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54~355、356、356、337 页。
㉟习近平:《论坚持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中央文献出版社2022年版,第40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