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水物语

2023-01-07 12:18水色花青
南风 2022年12期
关键词:糖人糖水老爷爷

图/水色花青

文/嵇荷

没有她在身边,他飞的再高再远,也不过是形单影只,拥有的,只有那延绵不绝的相思。

邵天天搬到霜水街那年才刚刚过了五岁,正是最喜食甜的年纪。赶巧街边坐着个老爷爷正在捏糖人。邵天天踏着步子跑过去,一个不稳就跌在了老爷爷面前。五岁的小男孩,磕了一跤脸还没抬起来哭声就先响了。

家里人不是第一次见他摔跤了,总觉得男孩子这个岁数还是动不动哭鼻子实在不能惯,便也都没上前抱起来哄。直到邵天天哭着没了泪,仰头委屈巴巴准备自己站起来时,眼前就瞧见了一个捏的顶好看的小飞龙糖人。糖人后面,是拿着它的老爷爷正眯着眼对他笑。

邵天天忘了哭,跟着就裂开嘴笑了起来。

只是再后来,邵天天的家人就不许邵天天总是往街口跑了。倒不是嫌他太顽皮,而是因为街头巷尾的邻居总是闲着没事就开始嚼舌根。说什么那老头精神有毛病,又说什么那老头一个家人都没有,以前更是不知道做什么的,可怕得很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加上邵天天没事就爱往那老爷爷身边跑,总是一待就是一下午。谁能不担心?

于是天天妈就把邵天天锁在屋子里。哪怕领着他出门遇见了老爷爷做糖人,邵天天刚裂开嘴笑着想过去蹭糖人吃,就被天天妈抱起来抓在怀里。

老爷爷早就见惯了这般大风浪,对着邵天天挤眉弄眼地投了笑,仿佛示意他说没关系。偏偏邵天天鼻头一酸,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

其实来到霜水街以后,邵天天就很少哭了,这算是一次,另一次,则是一年后小学入学那天清晨,遇见凌椛的那一次。

凌椛比邵天天大四岁。在街口老爷爷那里远远见过邵天天一眼。

来到学校后又突然与邵天天撞见,一楼拐角的走廊,邵天天跑的急,撞上比自己高了一头还多的凌椛,抬头刚想道歉,却发现了对方竟然是早上在霜水街口遇见的老爷爷旁白的女孩子。邵天天眼睛亮了亮,对着凌椛就问道:“你大早上就在老爷爷那里买糖人吗?他做的糖人可好吃了!但是他好像有神经病,你知道吗?”

其实邵天天问这些并没有恶意。六岁的孩子,哪里知道“神经病”到底是什么性质的疾病。只是想要确认大人的话是不是真的,更是因为对老爷爷的生活太过好奇,以至于更想要了解自己不知道的老爷爷的所有经历。

偏偏凌椛听到他这话,眼睛里突然就冒了狠意,她原就比他高,邵天天又精瘦的像只小猴,凌椛一脚就给他踹出两米远。疼痛让邵天天“嗷”了一声,又嚎啕大哭起来。

偏偏凌椛一点都不心软,还恶狠狠地走过去补上一句:“你这个没有经历过风雨的金丝雀,有什么资格窥探别人踏雪熬过的江湖?”

那时候的邵天天,惊艳于对方出口成诗的言语,但肚子被踹的疼痛下一刻就犹如内里的肠子都拧成了麻花状,绞痛感让他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家人赶来医院的时候,邵天天的班主任正拉着凌椛站在病房里的墙角罚站。

见到邵天天的父母,便按着凌椛的后颈点头哈腰的道歉。

邵天天的妈妈看了看凌椛,立马想起来早上在弄堂口见过的面容,眉梢一紧,语气也凌厉起来:“你这个小女孩真是太不像话了,我儿子怎么你了你这样打他?!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咱们就都别活了!”

邵天天是知道自己妈妈的,不发火的时候相当温婉贤良,可是一旦脾气上来,简直就像是要和所有人都玉石俱焚的炸弹。

尤其是现在,看着凌椛那双毫不忌惮的目光,邵天天心里更怯了。

“妈,妈,我没事……医生让我住院是想要观察一下,我已经不疼了……而且,而且是我先动手的……我下次不敢了……”

似乎并没有想到邵天天会这样帮自己说话。凌椛的眼神里显而易见地扫过一丝惊愕,但也是片刻,她便又恢复了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只有邵天天的班主任,面容复杂,毕竟,一早调查情况的时候,几个在场的学生叽叽喳喳的都指认了是凌椛莫名其妙就动手,而凌椛在霜水小学也是极出名的问题学生,即便才三年级,老师们却已经都不愿意管她,可眼下……终归邵天天没什么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最好的解决途径,更何况,邵天天自己都这样说了,她总不能没事找事吧?

班主任到底是没再讲这件事,未发生在自己的班级,又不是上课的时间。天天妈即便是怪也怪不到老师,闷着气只能对着凌椛嚷:“你把你家长叫过来,来,给你妈打电话,叫她过来!”

凌椛抬着眼皮看天天妈,不吭声,就那么倔强的盯着。

天天妈气的胸闷,恨不得抬手打她:“你看着我做什么!?我让你喊你妈过来,怎么,你妈死了吗?”

说出口天天妈也觉得这话实在太过分了。可令人咋舌的却是凌椛更加倔强的回答:“没错,我妈就是死了。你要是还气不过,你帮你儿子打回来啊。就踹这,狠点踹!”

凌椛一边指着自己的肚子,一边凶神恶煞的瞪着天天妈。忽如其来的气势吓得天天妈甚至有些脊背发凉。愣愣呆在原地好一会,还是邵天天的班主任,连忙将凌椛拉倒一边,也是一副吓得不轻的状态,道:“好了好了,凌椛,你一会儿跟着我回学校。天天妈妈,天天要不就在医院观察一天吧,这样你也放心,医药费我都付过了,第一天上学就遇见这事,也是我当老师的疏忽。孩子们年龄还太小,不懂事,我向您道个歉吧。”

勉强也算是将事情告一段落。

可也不过就安静了一周,还是因为邵天天因为这件事在家只休息了一周。

返校的第一件事,邵天天就是满学校的找凌椛的班级。终于在三年级二班的教室门口堵到她时,邵天天便像个跟屁虫一样一逢下课就兴高采烈地跟在凌椛后面。

经过初次相识凌椛对自己的态度,邵天天其实很不敢跟她说话。可是邵天天还是想见她,想解释一下自己那日言语的不当,也想要凑近她听她讲糖人老爷爷的故事,最重要的是,在霜水街的这一年,他一个小伙伴都没有,最初认识的那几个同龄的小男生,也因为每次都躲着糖水老爷爷走,反倒是让邵天天不愿意跟他们玩了。

他喜欢糖水老爷爷,不单单是因为他捏的糖人很甜很好吃,更是因为老爷爷是唯一一个愿意听他讲话的人。

讲什么话呢?讲他六岁的一个小人,脑袋里装的大大哀愁,小小苦恼。

譬如,算错了加减法,妈妈罚他不许吃蛋糕;譬如他想念从前家门口的那颗梧桐树,夏天的时候躲在下面,太阳在毒辣都感觉有凉丝丝的风,尽管他早就被晒得满头大汗。

没有人愿意听邵天天这些天马行空的废话。父母工作很忙,他总是一个人在家。来到霜水街好不容易认识了喜欢听他讲这些的老爷爷,偏偏才混熟悉,父母又将他锁在家里,不许他出去。

现下,除了糖水老爷爷,倒又多了一个他喜欢的人。那就是和他同样喜欢糖水老爷爷的凌椛。于是,邵天天便像个牛皮膏药一样不肯放过她。

下楼溜溜腿跟着、课间操跟着、去小卖部跟着,凌椛这样被他跟了三五天,终于忍不住在女厕所门口对着邵天天开口:“怎么,上厕所也要跟进来么?”

邵天天虽然才六岁,却也知道男女有别了。小脸一红,闷着头站在厕所门前害羞起来。凌椛被他的反映噎住,皱着眉头对着他翻白眼:“我问你话呢!你是哑巴了吗?”

“…… 不,不跟着了,我在门口等你……”邵天天有些紧张地回答道,垂着的长睫毛却无法将他瞳孔中的怯意盖住。凌椛又气又好笑。无可奈何地自己进了厕所,出来时,他当真还在门口站着,像是那日自己在医院里罚站一样。

“邵天天,你那天帮我在你妈妈面前解围,我姑且愿意跟你好好说话。但是你要是依然闷葫芦一样,就别怪我再揍你了!”

凌椛瞪着面前上一刻还垂头丧气的小人说完这些话,下一刻就看见邵天天仰起头一脸的欢喜,不可置信地向她确认道:“你记住我的名字了吗?凌椛!你记住我的名字了耶!”

“我,”凌椛皱着的眉头更深了,眉宇之间完全多了一个‘川’字,她简直对他的思维逻辑不能理解,可是,看着面前的小人兴奋的样子,又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生气,“什么凌椛,你有礼貌吗?我比你大,怎么喊都得喊姐姐的!”

“好,凌椛姐姐!”

“……”

“凌椛姐姐!”见凌椛没说话,邵天天又笑起来对着她再喊了一遍。

凌椛彻底没脾气了。

“邵天天,你缠着我到底要干吗?”

“因为我喜欢凌椛姐姐呀!”

孩童的纯粹与天真轻易就将凌椛那颗坚硬的心松动下来。她没办法再对着他冷漠,也知道,自己最初的那种排斥,并不是因为邵天天本人。

凌椛太早熟了。

早熟到虽然只有三年级,但也好像早早就参透了人世一般。母亲在她才两岁的时候就离世了,那时候的凌椛对生死似懂非懂,可是小小的人站在母亲床边,无论怎么摇都摇不醒妈妈时,她就好像已经知道,这一生再也不会有人每天哄着她入睡,晨起温柔的亲吻她脸颊。事实也的确如此,母亲才过世没多久,父亲就另娶了旁人住进了家里。父亲逼着她喊陌生的女人“妈妈”,她不愿意,父亲便再也对她没了好脸色。

再过一年,她就有了新弟弟。

对,和邵天天一般大。

婴儿没日没夜的啼哭声让凌椛很多次都恨不得捏死他。但她到底也没那么做,因为还没等她行动,她就已经被那个家除名。奶奶带着她住进了霜水街,美其名曰为父亲照看孩子减轻压力。

是啊,说的不就是凌椛这个‘压力’吗?

凌椛知道,奶奶是父亲的妈妈,是为了父亲的好日子。她为的是儿子,并非是她的孙女。天下所有母亲,哪个不爱自己的孩子,可是,她却永远失去了爱她的妈妈。

就这样,小小的孩子在无形之中浑身便充满了戾气。没有人察觉,更没有人在意。只有霜水街的糖人老爷爷,第一次见到凌椛的时候,就从兜里掏出来一块小奶糖,笑眯眯地递给她,道:“小丫头要笑起来才漂亮,吃一颗糖甜甜嘴巴,笑起来就美啦。”

凌椛早就忘了应该怎么笑,她日子过得太苦了,是所有人眼里的可怜人。有哪家的小孩子在外人这些闲言碎语中还笑得出来?更何况,她的那些亲人,也是提到她就满嘴的可怜。

对啊,可怜人怎么配拥有笑容啊?没人教她怎么笑,没人赠予她生活的甜。

老爷爷亲手剥开奶糖,将糖果递到凌椛的嘴边,嘴角的笑意如当下四月里的春风一样拂面,凌椛吃了糖,学着老爷爷的笑容努力扬起嘴角,鬼使神差,笑着笑着,眼泪却从眼角掉。

自那以后,凌椛便常常去老爷爷家里做客,听老爷爷讲自己过去的故事。可是毫无血缘的孤寡老人和小女孩单独的相处,在俗世常人的眼里却显得那么有违寻常,污言秽语充斥在霜水街成为了旁人家中茶余饭后的聊资。而凌椛的奶奶也因此狠狠的打了凌椛,甚至跑到糖水老爷爷家门口破口大骂,更像是坐实了某些恶意的攀诬一样。

后来,老爷爷就在街口摆了个架子捏糖人。凌椛每次从家里出来,他就会捏好一个给她,并且叮嘱她:“今天去学校也要开心哦。”

在老爷爷眼里,所有小孩子的乖巧、刻苦、听话、懂事似乎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是开心的笑容却是最至关紧要。

可惜,旁人哪里会懂,他们不但不懂,还冠之以名他是“疯子”,他脑子有病,久而久之,小孩子们都对他避之不及,而大人们却只认为是这样的反映是自己的“教育”成功。

所以,当邵天天莽撞地对凌椛说出那种话时,凌椛本能地厌恶和压抑,也统统都让邵天天成了宣泄口。但是,邵天天却并不怪她。

邵天天太喜欢粘着凌椛了。家人每天送他上学,让他根本没办法跟糖人爷爷说上话,于是就求着凌椛帮自己问好,每天放学跑到凌椛班里,托她隔天清晨对糖人爷爷说一句:早安爷爷,今天我们也要开心的过一天。

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一连就重复了三年。

而凌椛也从一开始只带着一份糖人,到后面每次来到学校,就会将另一份捏好的糖人送到邵天天的班级。

老爷爷学着捏“凤凰”,每次会给凌椛捏只凰,给邵天天捏只凤。寓意着他们可以幸福吉祥,展翅翱翔。邵天天不懂这些,总觉得两只大鸡长得一模一样,但凌椛却总会纠正他:“你没看到凰要比凤的尾巴大吗?而且我的凰没有冠,也要比你的少一只尾。”

“啊?对哦,我的公鸡有三条尾巴!还有鸡冠呢!咦,为什么我的公鸡三条尾巴还没有你的两条尾巴大呀!”

“你见过谁家公鸡三条尾巴!是凤是凤,说多少遍才能叫对啊!”

风轻轻扬起学校花坛边的桂花树,邵天天看着凌椛生气又无奈的表情,狠狠嗅了一口空气中的桂花香:“是是是,是风,风是桂花的味道,凌椛姐姐,你闻到了吗?好香呀!”

“邵天天!你再气我,我明天不给你带糖人了!”

“哎呀,凌椛你都升六年级了,怎么还这么爱生气,要笑口常开,才能长命百岁呀!”

“邵天天!你再直呼我名讳不喊姐姐?你信不信我真的揍你啊!”

事实上,三年级的邵天天依然还是小小一只,像个小皮猴子。凌椛觉得自己一脚踹过去,完全能给他连人踹到花坛里。可是,自从初次的不打不相识之后,她也只是动动嘴皮子,再也没动过手。

她想,邵天天要比自己那个小弟弟要讨人喜欢的多。

而那个跟她留着同样血液的弟弟她没什么机会再见面,所以那些关于姐姐给弟弟的溺爱,凌椛便不自觉的都给了邵天天。只可惜,这份情谊,也随着凌椛小学毕业,开始宣告了收尾。

凌椛六年级毕业的那个暑假,奶奶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几乎整个暑假都住在医院里。还没等暑假过完,奶奶人就走了。父亲把霜水街的房子卖了,而凌椛也被安排去了别的寄宿初中。

搬走那天,下了很大的雷阵雨,霜水街的昙花还未过夜,就已经全都被雨水打落。邵天天被家人接回姥姥家的乡下过暑假,还没来得及跟凌椛道别,回来就再也找不到她。

凌椛搬走以后,邵天天生了好长时间的病,据说是他不吃不喝不理人,从最初轻微的胃炎便延发到消化道出血。

糖人老爷爷得知这消息以后,思前想后去拜访了天天家,拿出厚厚一大本《诗经大雅》说:“等你长大了读懂这些,能找到卷阿中那篇写凤凰的诗,凌椛就回来看你了。”

“真的吗?这书是她让您带给我的吗?”

糖人老爷爷笑着不说话,可小小的邵天天却在心里暗暗发誓,他一定会早早就读懂。

可是,这一读就是春花秋月四载长。

上了初中的邵天天也依然没读懂这些诗。其实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参透了意思,偏偏从未有一天与凌椛重逢,这让邵天天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读懂了其中的含义。

时间过的很快,初三那年暑假。邵天天买了字帖一遍遍的开始临摹《诗经大雅》,临完第六遍时,就听见街头巷尾热闹非凡,趴在窗边凑份热闹,才知道,老爷爷逝世了。

没一会儿,家里的门就被着急的敲响。

说是老爷子立了遗属。给邵天天留下一只大金凤。

那是一双纯金的凤凰。

老爷爷保存得很好,拿出来时还金灿灿的像在发光。跟大金凤凑一对的,老爷爷留给了凌椛的大金凰。可惜,等了两天,凌椛依然迟迟联系不上。

直到第三天下葬,凌椛才突然出现了。

她变瘦了,也变黑了。与如今的邵天天站在一旁,也并不再如从前高过他整个头。反而是如今的邵天天,笔直挺拔的像一颗高大的树。看向凌椛的眼神,也不再如从前那样怯生生,糯兮兮了。

“爷爷把他的房子和存款都留给你了。你会住回来吗?”邵天天没有直视凌椛。这四年的想念在生离死别的当下实在显得不值一提。

而凌椛也同样对他的话闭之不答,她垂着眼皮,淡淡说道:“你从前不是一直都很好奇爷爷的故事吗?现在还想听吗?”

是一个生于战争年代家境贫瘠独身一人的少年,乱世下结识了避难奔走的大家闺秀。两情相悦却爱而不得,最后分道扬镳时,千金留给他一对金凤凰愿他未来顺意。

也不知该赞扬那个年代爱情的纯美,还是无奈老爷爷的性子倔到劝不动。可没有人理解老爷爷心中的永志不忘,那是饥饿到恍惚中,她递来的那口水救下自己的那条命。

谁也比不上她,心便无法腾干净。

后来爷爷就参了军,跟过几次战场,脚底板中过子弹。部队为了解决他的个人问题,安排过不少优秀的女生。但他穿过腥风血雨捡来的命,从一开始,就只想用一生还于她。

除此之外,谁都不行。

只是,再往后的太平盛世,他却也再没有找到过她。

人们只知道霜水街下住着一个老爷子,留了一水的白胡子,没人知道他到底多少岁,没人知道他到底在等谁。

他这一生过的从来都不甜。那个唯一能让他甜起来的糖人,早早就一去不复返。

邵天天终于明白为什么凌椛会在初次见面时对自己的厌恶那么大了。现在想想当初自己的年幼无知,也觉得有些可笑至极了。他不是一个会用“童言无忌”为自己找借口的男孩子,即便十五岁的他,依然可以称之为一个小孩子。

而后的一整天,邵天天都和凌椛在老爷爷家里整理衣物。与其称之为家,倒不如说更像是个图书馆。几十平米的小小房间,除了厨房和卧室里简单的家具,剩下的,便全是大大的书柜堆着满满当当的书籍。

书桌前夹着两封信,一封是没有目的的无效爱人。一封是写给凌椛:

爷爷知道你命不好,日子过得苦,不代表人生会一直苦。笑一笑,一辈子总还是给自己过下去的。留下的物件不多,拿去做喜欢的事就好。对面家的臭小子家教严,倒还是心里惦记着你的。有空的时候,多回来看看他,就当是为了爷爷吧,除了你们俩,我也没什么记挂的人了呀。

凌椛看完便将信折好夹在了书里,她看了看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邵天天,苦笑着摇了摇头,问道:“你该中考了吧?”

“啊,嗯。”

多年不见,又是这样的场景重逢,两人变化都太多,说没有生疏感,显然有些虚意了。两个人都不是会假装的孩子,更何况,那些在脑海里盘旋过的思念,一时之间,并没有办法用言行来传递。

一时之间,邵天天又一次埋下了头。

他有些愧疚,觉得自己本不该和凌椛变成这样。很多次幻想着再见到她时要质问她问什么不告而别,审问她走的时间里有没有记挂过自己,盘问她下一次见面又要等待何时。但眼下当真见了面,却连儿时朗朗上口地唤着她大名的勇气都消失。只觉得凌椛变了,并不是外貌上的变化,而是她骨子里似乎没有了从前那尖锐的跋扈,这让邵天天多了很多陌生感。

好在,熟悉到陌生的过渡,也可以从陌生重归于熟悉。

凌椛搬回了霜水街。

也是那时候,邵天天才知道,她搬走以后,念完了初中就被家人擅自做主辍了学。父亲偏爱幼子,她性格又孤僻,总在意着自己是‘麻烦’,更不懂该如何争取自己的权益。索性离家出走想要自己为自己闯荡出一番江湖。

最苦的时候,饿了两天跑到小摊位下吃霸王餐,结果挨了打,一瘸一拐的跑,心里面还庆幸着摊主是个好人,没看她是个女孩子而动了坏心思去欺负她。挨打倒还是小事,苦就苦在没有地方住,只能去车站蹭座位,又因为是个女孩,心里面还是怕,捡几张报纸躲在女厕所,就这样睡了一晚又一晚。

终于有天熬不过去,跌跌撞撞地来了霜水街。

街口看见糖人老爷爷,欲语泪先流。

凌椛心里有多脆弱,表面就有多坚硬。爷爷问了多遍总还是不说,倔强的咬着嘴唇都渗出了血腥味来。最后老爷爷便也不问了,给她捏了个糖人,又把自己那不好使的老人机留给了她。

临走时还嘱咐她,手机号一定不许换,他还等着凌椛发达了回霜水街看他。

而后,凌椛却一直没回来过,但总会和老爷爷通电话,她知道老爷爷是唯一一个记挂她的人了,所以更是报喜不报忧,只是老爷爷又如何不知道,她若过的好,哪里会舍得不回来看他。好在也因为那一通通电话和遗书,至少留下了东西给凌椛时让人能找到她,让她在霜水街有个家。

十六岁的邵天天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快点长大,一定要强大到让凌椛做一个有枝可依的人。

年少的誓言太真挚,实践却又太难。

他中考成绩优异,本以为这样的好成绩日后可以成为保护凌椛的底气。但事实上的邵天天却连选择自己学校的资格都不具备。更因为这份好成绩,父母强行决定送他去省会城市念高中。

家人的强硬态度让他连抗衡的能力都没有。

也或许正如凌椛所言,他是温室的花,拥抱不了温室外的天涯。

起初还好,逢年过节的寒暑假他也还有机会回到霜水街,一年下来和凌椛也依然有不少的日子相处。可惜高三那年,邵天天的父母在省城买了房,全家又一次搬迁。

邵天天不知道,天天妈在临走时敲了凌椛的门。也不知道,自那以后的每一次寒暑假,邵天天回来再敲门时,为什么门内总没有人。

其实哪里是没有人,无非是门里的人捂着唇,一言不发好让他追随他的天涯。他学习优异,前途无量。她初中毕业,满地狼藉。

水往低处流,人难道也要跟着往下走?

凌椛如何不能理解,天天爸妈日益辛苦的拼命劳动,纵然从小不能陪伴在邵天天身边,纵然教育的方法或许不够全面,但所有目的,无非都是在拼尽全力的将自己所有的力所能及给予邵天天。

现在他从这里走出去,她该为他庆贺,为他祝福,而不是成为他的束缚。

再后来,一次次失望的次数多了,邵天天就再也没来过了。

凌椛知道,他一定是拥抱了属于他的天空,而她们之间那些童年的珍贵碎片,或许早就在那广阔的天空中,变成一朵飘忽的云,不经意便消失不见。

凌椛时长也会很想他,想他变成什么样,想他身边会停留什么样的女伴。就这样想着想着,春风吹了一年又一年。

二十八岁那年,凌椛在霜水街前开了个小小的门面卖糖水。生意不温不火,但凌椛觉得,这已经是她当下不可多得的顺遂人生了。

每逢八月昙花盛开时,凌椛就会做很多糖人,配着糖水送给过路来到她门店前的小朋友解暑吃,偶尔兴致高时,会给他们讲一讲白胡子老爷爷的故事,讲老爷爷是做糖人的手艺人,是当地有名的糖人大师,为什么会做出世界上最甜的糖人,因为他心里始终记挂着一个人。

“啊!阿姨,那你做的糖人也好甜好好吃呀,是因为你心里也记挂着一个人吗?”

稚气的童声随着盛夏的清风拂过耳边,像是花蕊轻柔的细语。

凌椛忍不住心头一软,弯着眼尾的弧笑的温婉:“是呀,我们一生之中会遇见很多很多人,心里最记挂的那个人,就是最重要的人。”

孩子们嬉嬉笑笑的声音悦耳如铃,不远处却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既然是最重要的人,怎么还能狠下心当成最不需要见的人?”

岁月如白驹过隙,凌椛抬起头,艳阳正好打落在邵天天的侧脸,骄阳的光彷如给他浑身渡满了金边,恍惚间,她好似看见一双凤凰,在艳阳下展翅的耀眼。

“哇,哇!阿姨的心上人来啦,心上人来啦!”

孩童爽朗的声音如此清晰,而邵天天也好似在这一刹那,了解到他抄了那么多那么多次的《诗经》里,那句“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爱止。”到底为何被后人能解读成了那么多种关乎于爱情的含义。

原来,世人寄托的、追随的那爱意,始终都是凤凰一对,比翼双飞。

没有她在身边,他飞的再高再远,也不过是形单影只,拥有的,只有那延绵不绝的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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