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方
在中国文化里,词语的隐喻无所不在。譬如墓园与墓地,同为与丧葬相关的特定空间,但意向却大不同。墓园多指向文化,让人联想到苍松翠柏,花映彩蝶,美与崇高,豪迈与深沉,神奇与圣洁,寄寓着后人追思慎远的绵绵情愫,更隐含着民德归厚的教化意义。综观全球,一座名城,墓园都是一个文化符号,一条历史、艺术长廊,一块精神高地,一个旅游者驻足流连的地方。譬如位于巴黎的拉雪兹神父公墓,莫斯科的新圣女公墓,墓碑上的碑文与墓志铭则蕴涵着更多墓主的生命光彩与命运多舛,生与死的寄托与寄寓,彷徨与决绝。墓地多指向经济,让人联想到公平交易、适宜价格,身后之事的奢华与简朴,铺张与节俭,折射出逝者身份的雅俗、家境的隆衰,也引发高下、清浊的议论,还掺杂社会福利的多寡与利益的均沾。由此可见,丧葬空间的认知具有社会、经济、文化、心理的多向性,也必然呼唤生死、丧葬境遇的多样性、艺术性、哲理(宗教)性,其背后的哲学、伦理、美育意涵与社会治理艺术都值得深入探究。
无论是墓园,还是墓地,都是一个二元空间。首先是一个承载遗体(传统土葬)、遗骨(骨灰、遗骨的二次葬)、遗物(衣冠冢),完成丧葬使命的物化空间。伴随着城市化脚步的加快,公共墓地、陵园的兴起,绿色丧葬(花葬、树葬、海葬)的倡导,土葬与火葬比重的异位,甚至还出现了遗体冷冻的死而不葬形式(期待未来技术化复活),人们对这一空间的认知在逐渐转变,人们不再将其视为唯一的叶落归根的身后归宿。其实在中国辽阔疆域、多民族与多神教的历史长河里,墓园与墓地意识、各地丧葬习俗也不尽相同,既有“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革马裹尸还”的西征烈士们的决绝,也有千里赶尸归故里的湘西民俗的执着;东巴人有悬棺习俗,先人死后要费尽心思将棺木悬置在三峡的峭壁之上;而藏传佛教的天葬、水葬都视遗体为往生的障碍,尽快被喀喇昆仑天空的苍鹰,雅鲁藏布江里的鱼群吞噬,不留残杂,才能速速转世。春秋时期,儒家与墨家之间关于丧葬的厚薄、奢简纷争,也都涉及葬仪与墓穴的安排,无论厚葬,还是薄敛,都将肉身安放置于精神安顿之下。于是,墓地被衍化为一个精神空间,生者与逝者的交往空间、对话空间,以期死而不亡/不忘的灵性空间。久而久之,建构为文化遗产的积淀空间、历史的书写空间。墓园何以精神化?离不开灵与肉两分意念。楚三闾大夫屈原的《国殇》里有“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虽说烈士的英灵化作金星,光耀古今,但离不开墓园的庄严、神圣境遇;《招魂》中回答“魂兮归来”命题,不外“掌梦”(托梦),伤春心(清明墓祭),哀江南(寄哀情于山水,所谓“青山有幸埋忠骨”),才能弥合“魂魄离散”之苦。和平年代里,灵堂里无处不在的“精神不死”“音容宛在”寄寓着后人的追怀 心愿。
从哲学修辞看,空间(space)可以分而析之,“空”不过是一方待填充的可及虚空(不可及的虚空为“太空”),“间”则是主体意识、生命价值、精神诉求的围合,因此,墓园空间的内涵远远超越二元论,进入人类价值认知的高原地带。它首先是“视听(哀伤表达)空间”,其次是“情绪(哀伤宣泄)空间”“记忆(爱的遗产)空间”“象征(幻灭隐喻)空间”“精神(灵性交集)空间”“社会(身份、交往)空间”“文化(传统习俗,宗教仪轨)空间”,横亘在阴阳(生死)两界的过渡地带,墓园必定叠加与杂糅了众多空间遐想,赋予更丰满、诡异的心灵投射。现象学哲学是理解墓园空间秩序的一把钥匙,情感现象学家舍勒(Max Scheler)探究了人的一生所能企及的生命位序与精神位格,由此来揭示生命价值的腾跃高度,如何从小快乐过渡到大快活。舍勒的人生价值的金字塔分为四个层级,第一层级是感官价值(欲望、类植物性、动物性快感);第二层级是功利算计(是非、利害、得失);第三层级是崇高感的体验(高下、荣辱、清浊),最高层级是神圣感的沉浸,笼罩(心流、豁达、解放)[1]。许多人终其一生只迈上第二台阶,偶尔感受到第三层级,只有很少的人能够迈上第四台阶,成就人生的巅峰体验,盖棺论定之时,幸存者、后来者对于生命位序的思考将更加自觉、深沉。因此,墓园是穿越人生曲折,进行生命教育与死亡辅导的最佳课堂。
“场所精神”的精神源头可以追溯到海德格尔“诗意的栖居”理念。在这里,栖居的时空延展性不限于肉身生命,而放大到精神生命,将“栖居”意念转化为“场所精神”这一特定概念并予以充分诠释。建筑理论家、建筑史学家诺伯格·舒尔茨(Norberg Schultz)曾深入地阐发“场所精神”的核心意涵。在他看来,场所精神首先是一个历史传承的空间意识,最早的场所精神是古罗马人的守护神,赋予场所与人之间的特定关系,通过神圣、纯洁的境遇给人类一种富有生命力的提振。同时捕捉并描述对某一空间的感受、感觉[2]。墓园就是一个飘荡着招魂、追魂、安魂(屈原精神)价值的特定空间。随后,当代建筑家、雕塑家克里斯托弗·戴(Christopher Day)在其专著《灵魂的场所》(Place of Soul),也深入阐发了人对建筑空间的感受以及建筑对环境的巨大投射。他的核心观点是“场所激发灵感,抚慰灵魂”“建筑空间只不过是为了改善和突出场所的意义”[3]。虽然克里斯托弗·戴没有专述墓园建筑,但他的空间意识超越物化的营造,对认知墓园的寄寓境遇不无启喻。台湾建筑学家李清志也有同名的专著《灵魂的场所》。他描述了墓园具有的所有特征,把这类特定场域定位为:孤独的场所,沉思的场所,信仰的场所,人生转场的枢机,归寂的场所,也是烛照心灵的场所,和平的场所[4]。哲学家本雅明(W.B.S.Benjamin)有著名的“灵氛境遇”(“Aura”也译为灵晕、灵韵境遇)之说[5]。它是人类神圣感对空间的投射,也是场所神圣对人性的反哺。人们常常借用这一境遇体验来揭示徜徉名人墓园、烈士陵园时别样的空间意韵,那是一种“寄托”,也是一份“寄寓”,还是一股“心流”,浓烈而混沌,只可意会,不可言说,或者难以言尽的审美体验与意志交映,可与之媲美的体验是中国传统美学意境中的“神与物游”境界,一份类似于濒死过程中“灵然独照”的神秘意象。无论对于逝者,还是幸存者,死亡都是一个肉身与自我感崩解消融(临床死亡、生物学死亡),逐渐转向内在灵性(社会学死亡)的过程。在这里,内在灵性不是神秘主义的异象,而是别样的生命品质的浮现。这种品质如缓和医学专家辛格所述:是一种空灵的圆满,无边的浩瀚感,不受拘束的自在感,内在的光芒、安详、慈爱,和一种可以与他人分享的神性。可归纳为:恩宠感、放松感、退出感、光明、内在性、静默、神圣、超越、知悟、融合、体验圆满。对于未经历这个过程的生命个体难以言说,是一份满溢的恩宠,是一次惬意的灵然独照。[6]
无疑,人营造环境,环境也营造人的心境。墓园营建就是要把今人与先人的对话内嵌于人与环境的对话之中,生死两相安(和谐)是一件精神奢侈品,人们在精心地设计、诗化墓园的环境,墓园环境也在抚慰、安顿人们的心灵。无疑,优美、空灵的墓园环境还能够促进社会和人际关系的和谐,墓园沉思的目的在追思慎远,民德归厚。至于场所精神如何培育?首先要对情感空间有深入的了解,然后在艺术创新意识的引领下,借助自然风光、艺术作品、装置赋予场所一种神圣、坚毅的精神。在中国殡丧界,成功的案例不少,譬如上海福寿园的新四军将士纪念园,江南名人纪念馆,湖北咸宁市郊的仙鹤湖,北京北郊的九公山纪念园都是生命终极意义的凸显,是化蝶遇仙,驾鹤远行的诗意呈现。
在绝大多数人心中,死亡是一件“坏事”。其社会情绪有二:一是“死不得”(拒绝死亡),二是“死不起”(抱怨死亡),医疗、殡丧业常常成为迁怒的主要对象。
在医院抢救室、ICU里,“因病—抢救无效”的逻辑大行其道。人们将死亡归罪于疾病捣乱,医学无能,相信发达的现代医疗,必有逆转的机会。于是乎,恋生恶死意念高涨,一切死亡都是非正常死亡,都要通过高技术手段、高费用支付(花钱买命)予以逆转。救治成功,一方面自感庆幸,同时也为高额费用而计较,“救不易”也“救不起”的舆情浪潮直逼医疗保障制度,给医改带来重压。殊不知技术化生存与技术化死亡造就了一个巨大的医疗黑洞,吞噬着有限的社会财富、家庭财富,那种希冀医疗公益性无缝覆盖生老病死全流程服务的念头是天真的。医疗公益性不等于财政公益性,还包含慈善公益性、保险公益性,公益性与市场性互补互洽才是国家卫生健康治理现代化的必由之路。更何况医学存在巨大的不确定性,生命健康遭遇危机,命悬一线之时,生机无限是谎言,危机重重是真相,花钱买命是虚妄,花钱赌命是现实,与死神“扳手腕”,胜算难料,一旦回天无力,就是人财两空,人们无法接纳。此时,情绪会更加激愤,很容易把死亡看成是医生、医院的失职,进而要“偿命”,索讨赔偿,甚至通过伤医毁院来平息愤懑。
殡葬业作为医疗业的下游,“死不起”的污名也如同幽灵一般萦绕着墓地经济,“天价墓地”的舆论讨伐声不绝于耳。这一连串的社会情绪都透出一个潜台词,那是国民死亡观的迷失与重建。对于这一强烈社会情绪,必须给予强大的文化疏导。出路就在通过政府的引导,医疗(死亡的第一现场)、殡丧(死亡的第二现场)两个行业联起手来,从自发到自觉,共同承担对全社会开展卓有成效的生命教育与死亡辅导的使命。
在生死两界的结合部(转场)存在着管理上的纠结。医疗行业归属卫健委,负责患者濒死期的救死扶伤、临床死亡、生物学死亡期的临终关怀、哀伤辅导,旨在帮助患者与家属顺应死亡、豁达死亡。殡丧行业归属民政部,负责社会学死亡期的入殓、守灵、告别、火化、入土、追思,丧仪、葬礼,追思慎远,安顿亡灵、安抚生者。首先是语境转换:新的身体意识诞生,躯体转换为遗体(大体、圣体),同时,产生新的关怀旨向,从将逝者(临终)关怀转向幸存者(哀伤)关怀,还会萌生新的价值语境;技术语境的救助转向哲学、宗教语境的救赎、轮回,文化语境的礼仪、哀荣。完成从寂灭到幻灭的历程,即诗化死亡历程,精神不死、价值不灭/死而不亡的背后是生活意义的重新发现。生命意义的二度诞生,疗愈生命的失重失意和人生价值的迷茫(空心病)。由此,也丰富祭奠行为的文化记忆,将生命叙事、死亡叙事、丧葬叙事整合起来,完善精神传承的庄重仪轨。
为此,我们倡导医疗殡丧的互鉴,即穿越医疗的殡丧与穿越殡丧的医疗,这样做可以寻找共同的职业价值皈依(神圣—悲悯—敬畏—垂怜),避免发生接口时期的价值错乱、行为慌乱、言辞混乱。我们提倡殡丧业者提前介入临床死亡,以志愿者身份参与濒死抚慰,见证临床死亡的救治,体会医学神圣、生命神圣,建构职业价值。也应该鼓励医护人员参与殡丧节目,以救助者的名义参与葬礼、追思会,品味追思慎远的价值,提升医护人员的社会化程度,能尽心地抚慰幸存者,完成哀伤关怀。
总之,墓园之美是全社会生死教化的好去处。除了清明墓祭日、中元祭祀日、国家祭祀日之外,应有更多的时段和机会窗口,把人们引向墓园,去抚摸墓碑,对话亡灵,叩问生命意义,不仅可以帮助人们克服死亡恐惧,还可以激励人们在生活中搏击,活出更多的精彩来。
无论医疗业,还是殡丧业,都有一个追求获益与风险代价的匹配度问题。天底下没有免费午餐,不可能出现只有获益,没有风险,没有代价的好事。不过,生命零风险的妄念很容易放下,而获益与代价的博弈却会经久不散,其背后是公益性与市场性的张力问题。其实,这一对范畴不仅拷问着医疗、殡丧两个行业的价值归依,也折射出“民生与民粹”“全民政府与全包政府”等深层次的国家治理问题。
公益性是社会主义社会的一项基本特征,医疗服务、殡丧服务都被归于公益性事业或行业,不以营利为目的,最大限度地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医疗保健与殡丧优雅的诉求。但是,人类追求公益性的历史告诉我们,公益性是分层次、分序列的,绝非一个纯粹的财政包干模式。笔者曾经专文探讨过医疗公益性的三个层次,分别为慈善公益性、保险公益性、财政公益性[7]。古今中外,大都实行混合型的公益性模式,而非单一模式。其实,殡丧业也相差无几,最早的墓地大多由宗教组织管理经营,由此宣导他们的生死信念,有传道安魂双重使命。如今,一些著名墓园依然归属于某一教堂或教派,按照一定的宗教仪轨遴选安葬者,设计哀荣隆盛程度。
保险公益性既有公益的因素,也有市场的因素,其机制在于统筹(众筹)社会个体之间与人生各个时期的风险管理资源,形成一个共生共享的调节池。目前医疗险、养老险、护理险已臻成熟,保险筹资多用于医疗、养老、护理等人生活力期、失能期、失智期的干预与照护,大多还没有延伸到生命归于寂灭的殡丧环节。不过,随着医疗殡丧一体化思维的发酵,打通两个服务的尝试正在一些机构尝试。譬如,我们的医院、护理院、养老院都聚焦于某一主业,但是,随着老龄社会、长寿社会的降临,医疗为主业的医院正在向养老、安宁疗护病房拓展。一些保险公司兴办的养老机构则由单一的助老、护老向着“养老—送终”目标拓展。他们针对社会中高端人士量身定制了打通生前、身后之事,身内、身外之物的区隔,形成老龄活力期颐养、半失能期辅助、失能期扶助,生命末期的安宁疗护,临终期的心愿表达,逝世后在纪念园里完成的殡丧(葬礼、火化、入葬)、祭祀代理等全流程统筹服务,而且透过保险筹资方式,提前预备了各个时期、项目的基本费用,既不为自己留遗憾,也不给子女增添负担。虽然这些试点服务还处在探索阶段,费用标准也不具备普惠性,但这一全流程统筹、保险预先筹资等思路值得认真总结。
毛泽东同志曾在延安出席一位普通战士张思德的葬礼时发表《为人民服务》的讲话。他说:“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不管是炊事员,是战士,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这个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由此可见,普惠性的丧葬活动最能体现公益性,也就是说应该由政府和财政的托底保障。对于那些对社会作出巨大贡献的劳模、荣军、烈士,理应通过各级财政安排较高标准的丧葬祭祀费用,并赋予更多精神层面的褒扬,让他们的利他行为成为全社会的道德楷模。对于普通民众,尤其是那些需要救济的底层人群,财政也应该有基本的、普惠的丧葬服务(葬式、葬仪),尤其要制定绿色丧葬的基本流程与套餐式服务,目的是引导社会朝着绿色丧葬的新风俗转变,不断推动“病有所医、老有所养”等取得新进展[8],实现并优化“死有所葬”的人生终幕。■
[注 释]
[1] 马克斯·舍勒.人在宇宙中的地位[M].李伯杰,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9:1-19.
[2] 日本建筑学会.建筑轮与大师思想[M].徐苏宁,等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2:22-29.
[3] Christopher Day. Place of Soul, The Aquarian Pess(london),1990. 转引自查尔斯·詹克斯、卡尔·克洛普夫,当代建筑的理论与宣言[M].周玉鹏,等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5:147-149.
[4] 李清志.灵魂的场所[M].台北:大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16:目录1-2.
[5] 刘北成.本雅明思想肖像[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3.
[6] 凯瑟琳·辛格.陪伴生命[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7.
[7] 王一方.谈谈医疗的公益性问题[J].中国医学人文杂志,2021:8,1-3.
[8] 完善覆盖全民的社会保障体系 促进社会保障事业高质量发展可持续发展[N].人民日报,2021-02-28(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