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李菁
所有人都说我是书堆里长大的。从小到大每次考试后朋友们说的是“终于可以放下书好好玩一下了!”我说的是“终于可以去看我喜欢的书了!”从本科到博士,即便是知己闺蜜也会看着我边吃饭边看专业书,只为了省时间看非本行的书而瞠目结舌。她们至今没有习惯。于是自然而然地,我绝缘于一切团体运动。父母怕我眼睛看坏,也不喜欢我太孤单,于是我被父母扔进泳池,被班主任们逼着参加体育课外的长跑(他们也怕我从书呆子变成社恐),后来又因为生态学和人类学专业需要,在田野调查时养成了长时间徒步的习惯。所以我从来没体弱过也没体型走样过。
运动对我来说就是漫长而孤身一人的讀书时间的延伸,而且是非必需的。第一次走进吵闹的空手道馆,看见一群人挤在一起挥汗如雨,近距离搏斗,马上觉得每一种直觉都被违背了,压根儿没觉得这事跟我有任何关系。
然而当家长的很容易会被育儿进程的泥石流卷进各种想象力之外的深坑,所有为人父母者大概对此都深有体会。儿子四岁半的时候拖着他爸高高兴兴去游泳,正好就看见了游泳馆门口的空手道广告,瞪圆了眼睛很好奇。习惯了把儿子的每一种随机表情都解读成那小子对宇宙和自身的深刻体悟的他爸,回到家就跟我说要带儿子去试试,我们就在随后的周末懵懵懂懂撞进了空手道馆。小朋友非常激动,明显地跃跃欲试,却一直躲在我身后,不敢走上训练场。他实在太小了,其实根本还没到空手道馆招生的5岁最低年龄,但他也不愿意就这样离开,可怜巴巴就那样盯着。刚好那天就是周六的家庭课,唯一一个成人和孩子可以混合上的课。刚好那天是空手道馆一位非常细心的女先生在上课。她走过来很亲切地对我和孩子爸爸说:“你们就陪他一起上一两节课吧,让他敢自己走上训练场了就好。试课的前两个星期都不用穿训练服也不收钱的。”刚好那天我们都穿着便服,没什么不方便做动作的,我们就这样入坑了。
训练的第一年,我们一家都只是每周六上家庭课。第一套拳法套路我总是学不会。大学体育课上选修过太极的孩子爸爸每一种站姿和马步都很稳,连善于模仿的娃都站得像模像样,但习惯了提胸收腹拔高重心用站姿拉长视觉上的腿部线条被夸身材好的我,就不停地被先生们提醒练习空手道的时候重心太高。他们一直说,我应该压低重心,收紧大腿肌肉,低,再低一点,才能开始练习支撑腿用力推进,用上核心力量。这再一次违背了我的直觉,我习惯在户外开阔空间独自活动,在空手道训练场上四周都是人,在做动作的时候,时时刻刻都感觉到一种极不舒服的压迫感。第一年结束,我感觉贪图新鲜学下来也算是玩够了,娃也算是开了个好头,我可以放弃了。
转机出现在第一次考试的时候。根本没想要学下去的我,拖过了两次考试都没报名。但娃要报名去考了,为了鼓励他,我们又只好去报了名。除了所有人都会的基本动作,还有两种对初学者来说很难的侧踢和我一年都没学会的拳法套路必须得考试前弄懂。于是我们开始课余看视频去搞懂拳法套路。与此同时,考前周六上课的两位先生们专门开了一次课教授两种侧踢。就在那一次课上,我全身的柔韧性被发掘了。先生教我们扎稳马步,核心发力,用支撑腿推进的同时脚踝协同旋转,髋部爆发力量踢出腿,然后马上用大腿力量收回足部,稳稳扎回马步。我觉得这解释得不能更清楚了,就照做,结果踢了一圈之后大家惊讶地发现全班只有我一个人按照这个要求完成了。两个先生走过来,让我放慢动作做一遍给大家看,我就用电影慢帧回放的速度做了一遍。他们非常惊讶地说:“这真是惊人的身体控制能力和柔韧度,很多棕带和黑带学员都做不到慢动作还能控制得这么稳。”其中一位代课的先生忽然来了一句:“现在放空头脑,不要想动作,就想着把我踢飞,来一脚!”“啪!”我还没来得及想,一脚就已经出去了,稳稳踢在一米八个头的先生脖子上,他差点没来得及用掌阻挡。那一次课上,我第一次学到了body intelligence(身体智慧)这个词,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在热烈地说起我怎样运用body intelligence学会了很难的侧踢,差一点爆了先生的头。另一位带了我一年的先生则告诉我:“你该去晚上的成人班了。”
第二年我和孩子爸爸错开时间到晚上的成人班上课,因为其中一人要在家带娃,所以我们从来不在同一个班上。于是我又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原来自己一个人上课的体验如此不同,不用再斜眼看着儿子有没有课上打瞌睡或者跟别的孩子跑到角落玩器械,不用再被跟孩子爸爸比较谁步子站得稳,原来上一次课是可以这么专注学这么多的!但与此同时,课上从初学者到最高级别的学员都有,于是从小没在团体运动中锤炼过自尊心的我,麻烦又大了。我永远不自觉地看着棕带和黑带学员。有很多动作我作为初学者做不到他们那样的程度很正常,但我一在他们面前做就觉得很别扭很丢脸。那些非常复杂的高级别拳法套路,很多人练了很多年也没学会,先生们教的时候是指望黑带学员能做,其他学员练练动作尝尝鲜就好,但我就忍不住课后看视频去学,同时看各种根本不需要棕带以下学员完成的动作组合。
我不仅仅是31岁开始学习空手道,而且可以说是31岁第一次开始了一项正式的运动,完全没有调整心理预期的知识和习惯,也没有身体保护的意识。先生们觉得我简直是一个奇葩,因为我身上会有年幼的学员们会有的一切问题。我的全身上下都有孩童一般的柔韧度,而且大概多年不间断高强度语言和音乐练习让我的协调能力不断得到训练,这也许也惠及身体的协调性(就是所谓的body intelligence),但我自己对此完全不知道。很多动作甚至是很难的动作组合我看一眼就能自然而然地做到,但我不会调整身体其余的部分去缓冲完成高难动作带来的冲击力。因为从来没有参加过团体运动,所以我既没有热身和运动后拉伸的习惯,也不知道哪个程度的力量练习适合我的体重和体型。所有的负重练习和弹力绷带练习我都出于好胜心义无反顾地参加了,它们其实全部都超出我的承受能力,但又被我非凡的柔韧性给掩饰了。很快我就开始不停地受伤,而且很多时候如果是小伤我也就继续练下去。
先生们有时候不知道拿我怎么办好。空手道训练服要戴带子,我的腰围纤细到我必须戴跟我当时7岁的儿子同样长度的带子才不会阻碍训练。所有的弹力训练绷带都挂不上我的腰,因为它们都是设计给成人练习的,孩子们不允许参加这类训练,因为怕受伤。最后空手道馆的大先生把一根带子改成了两根,每根一半长度,打结后勉强挂上了。所有的负重练习器材我也都用不了,腿部负重器材会顺着我纤细的脚腕直接滑落或者飞出去,负重训练衣无论如何无法固定在我身上,怎样绑带子都空空荡荡地在我身上晃。而且其实我有一米六五的普通成年女性身高,所以也不能订购孩子用的用具给我。空手道馆的大先生一边在网上给我订购特别定制的训练用具,一边愤愤地跟我说:“你的问题应该通过每天吃两个大蛋糕解决,哪种甜吃哪种,每天两个!你的问题根本不在空手道技巧上!”第二年还没过去,我已经考过了棕带,是历任学员中速度最快的。但同时我的身体也到了极限,不仅长期极端疲惫,而且每次做动作的时候右腿就会钻心地痛。
空手道是集智慧、道德、力量、技巧于一身的運动,其目的不是击败对手而是完善自己的人格。竞技场上,学员正在练习冲拳、格挡、侧踢、后踢等动作。
有些空手道馆会开设家庭课程,方便父母陪伴孩子进行训练。
2017年,日本空手道大师八木明达(MeitatsuYagi)来到洛杉矶进行表演交流。八木明达为空手道运动事业的传播作出了巨大贡献,在全球发展了100多所空手道道场。
本文作者考过黑带后跟教练的合影。左二为本文作者
本文作者考过黑带后跟教练的合影。右一为本文作者。
本文作者的空手道教练所写的书《空手愚人》。
于是我人生第一次做了核磁共振,我尽量不去理会已经放弃了空手道的孩子爸爸怎样埋怨我的不知好歹,而是想积极的一面:我的保险把费用付掉了。还好只是右膝盖骨小范围开裂,不需要手术,但是需要静养。儿子倒是没心没肺,高高兴兴为棕带考试做准备。静养期间,我读了很多书,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只读书不运动的人生前三十年。我的专业是语言人类学和符号人类学。我最喜欢的人类学前辈之一,莎莉·奈斯(Sally Ness),入行前做过多年的编舞。这一经历不仅让她非常擅长分析仪式中的身体运用与社会历史和社会惯例的关系,而且也让她多年来一直积极呼吁为在舞蹈产业中非常弱势的舞者们赋权。她说,人们往往认为舞者只是实现了一种设计,但舞蹈是镌刻在舞者身体上的,舞蹈深刻改变了他们的身体,他们的移动和演绎实现了舞蹈。而那个设计只是设计,一旦落到纸上印出来就已经结束了。舞蹈是永远进行中的,随着舞者的演绎改变着我们对力量与美的认知。这其实并不那么难懂。比方说电影《战争与和平》,托尔斯泰原著本身固然伟大,改编剧本也非常强大,但导演和演员合作出的演绎是必须符合时代惯例的,他们要洞悉同时代的人们能够接受的语言和演绎方式,同时也作为时代的一员在演绎中赋予能让这个时代震慑的艺术爆发力和深情,是他们最终实现了这部电影。
开办我所在的空手道馆的大先生是个英国人,年轻时远赴日本学习,最终参与了日本最精英的研修生课程。这个课程每两年只允许一到两个研修生跟随最资深的大师们练习,因为课程极端艰苦,所以虽然选拔严格,只挑顶尖高手中的高手受训,最终能坚持到毕业的也不过半。先生学成后选择来到爱尔兰开办空手道馆,从白手起家一直到目前成为全欧美最有影响力的空手道联盟之一的负责人。他写过好几本书和很多博客文章,其中写赴日留学经历的《空手愚人》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他对西方人把空手道技艺作为东方传统典范的想象,和日本人练习时遵从权威的重复性训练方式,以及西方运动的诠释传统放在一起进行了反思,却没有下过定论。而且他不仅多年来笔耕不辍,也会在课上解释动作时把这些反思呈现给学员们,邀请我们一起想。他常常告诉我们,一个动作但凡做到了就结束了,空手道不是一个个动作的总和,而是动作到动作之间的移动,是想要身体的力量在恰当的时间和空间通过动作传达到你想要的地方的意念。空手道和所有的武术一样,是镌刻在身体上的诗……
伤养好之后我开始规律练习普拉提,帮助自己学会在做空手道动作时收紧身体其余部分的肌肉,减缓冲击,同时加强拉伸,在运动后放松肌肉。第三年不到我就已经考过了空手道黑带,仍然是全体学员中最快的。当然,考黑带那段时间,主导我的绝不是关于艺术和诗的美好思考,而是不怎么美好的极端紧张和愤怒:“我都练得这么辛苦了,我还有工作和带娃,你们敢不把黑带给我就要你们好看!”如今已经是我们练习空手道的第六个年头,不紧不慢像玩儿一样练习空手道的儿子也已经在准备考黑带,而我已经受邀参加空手道馆的晨训(只有先生们和受邀的黑带学员参加的闭门训练)。不再带着好胜心的我已经充分放松下来,每周规律练三次,享受身体灵活移动和意念能够带着我的身体重心在场上遨游的乐趣。室内空间近身练习带来的压迫和不适始终没有过去,大概也再不会改变了,只能学会忍受。身体太过灵活柔韧导致学得快却常常使不上力的毛病也一直都在,每次都会被先生们训个半天,训了我六年他们也没有嫌烦,继续唠叨。我以素人之身进入空手道学习的这六年深刻改变了我认识自己和世界的方式,不过更大的奇迹始终是把一个屁点大的小孩养到了将近青春期,这时时刻刻带给我挑战和冲击,我们的冒险仍在继续……
(责编:栗月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