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行知新诗的通俗美

2023-01-06 02:47吴有祥
潍坊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徽州新诗陶行知

吴有祥,叶 薇

(潍坊学院 文史学院,山东 潍坊 261061)

新诗是伴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而兴现的一种新的诗歌样式,至今已走过上百年的历程。因是用白话写成,所以又称白话诗或现代诗、新体诗,当时一批受西方文化影响的学者如胡适、闻一多、徐志摩、冰心、郭沫若等人,都尝试写过新诗,一时蔚为文学新风气。除了语言上的分野之外,新诗与旧体律诗的最大区别是打破了格律的严格限制,句式长短参差,且吸收民间口语、俗语入诗(当然也化用古典语汇),形式自由活泼,风格由雅变俗,更加贴近底层百姓的生活。陶行知(1891—1946)是我国现代史上伟大的人民教育家,他的教育思想体现在他毕生从事的教书育人的实践活动中,如创办晓庄师范、安徽公学、育才学校等;同时也体现在他所写的系列著作和文章中。此外,他一生还创作了大量的新诗,利用新诗这一通俗晓畅的新文体来宣传其教育思想和政治主张,在普通民众中收到了良好的宣传效果。

新诗的源头可追溯到清末黄遵宪、梁启超等人倡导的“诗界革命”。最早的新诗写作者都是熟谙旧体诗美学传统的旧式文人。“五四”时代的新诗诗人也都程度不同地浸染于旧学传统,这就决定了新诗不可能完全割断与旧体诗的血脉联系,在语言风格、立意谋篇、意象及意境营造等方面,新诗或多或少会留下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的痕迹,陶行知的新诗也不例外。如他写于民国十二年(1923)秋的《读板桥全集》:“写诗作画慰劳人,惟有劳人识味真。日持一卷随身看,不觉世间有风尘。”基本不脱旧体绝句的轨辙,富于古典诗歌的雅趣韵味。他在此诗的末尾还有一段题识,揭示他写此诗的缘由:

美术家写自己性灵,何暇择人而沽?惟冷眼偶尔一观当世之收藏,只见古今杰作多流落在宝贵人家作侍儿,劳人安能得其慰藉?此诚美术家之大憾事。板桥道人说:“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这是何等伟大的精神![1]

这段题识揭示了此诗的主题:他从郑板桥为天下劳人作画一事上,发现了一种伟大的平民精神,这种精神与他一贯倡导的平民意识、平民教育相通,所以他用七绝来抒发心中的感怀,对两百年前的画家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形式是古典的,而主题思想则是当代的,即梁启超所说的“以旧风格含新意境”,是“旧瓶”与“新酒”的有机结合。

不过陶行知对古典诗歌的学习,更多表现在对古代诗人创作精神及原则的吸收和借鉴。十九岁以前,他在家乡徽州接受的主要是旧学传统教育。他在歙县崇一学堂读书时,曾向老师汪纪修借抄唐诗选本,并表示他最推崇唐代诗人杜甫和白居易:“杜诗沉郁有力,多伤时忧国之作;白诗通俗流畅,道出民生疾苦。”[2]道出了其新诗的传统渊源。具体说来,他更多继承了中唐元稹、白居易、李绅、张籍等人“新乐府诗”美刺比兴的创作精神,用通俗易懂的白话文和民间口语,抨击黑暗的社会现实,反映民间疾苦和普通民众的愿望,发动群众抗日救国,改革陈规陋习,这种深广的爱国意识和忧时愤世的批判精神,与白居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创作旨趣是一脉相承的。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陈述自己写乐府诗的目的是“上以诗补察时政,下以歌泄导人情”,即用诗歌反映现实,表达百姓的心声和愿望,以匡正统治者政策的失误,起到劝善惩恶的作用。在《寄唐生》一诗中,白居易进一步阐述了其创作宗旨:“不能发声哭,转作乐府诗。篇篇无空文,句句必尽规。功高虞人箴,痛甚骚人辞。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3]而陶行知写新诗的目的,不是为了“天子知”,而是让天下百姓知,起到宣传群众、启发民智的作用,其思想境界非新乐府诗人可比。正如他在《新文字歌(二)》中所言:

新文字!新文字!

新文字是大众的文字,

要说大众的真心话,

要讲大众的心中事。

认也不费事,

读也不费事,

写也不费事。

笔头上刺刀,

向前刺刺刺!

刺穿平仄声,

刺破方块字。

要教人人都识新文字。

创造大众的文化,

提高大众的位次。

完成现代第一件大事!

陶行知现存的诗歌约有560多首(此据《行知诗歌集》一书的统计),绝大多数是白话新诗。极少数句式整齐、貌似格律诗的诗作,其实也非律诗。如写于民国十三年(1924)三月的《自勉并勉同志》:“人生天地间,各自有秉赋。为一大事来,做一大事去。多少白发翁,蹉跎悔歧路。寄语少年人,莫将少年误。”虽采用五律的句式,但并未完全遵守五律的平仄格律,所以仍是新诗。此诗表达了少年当立志有为的积极用世思想,主题并不新鲜,与汉乐府古诗《长歌行》“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格调相近,但由于采用了平民化的口语来表达,直截了当,明白如话。也许文人雅士会斥之为“鄙陋无文”,但却很适合普通民众的欣赏口味,其表达效果并不比善用比兴的古诗逊色。这种直抒心志的诗作在形式上还保留着旧体诗的某些特点,但风格更质朴平易,格调更积极乐观。又如写于民国十三年的《赠方振民先生》:“入山种桃李,更怀松柏志。愿将松柏伴桃李,耐过岁寒无凋意。”则是用传统的比兴手法勉励朋友磨砺松柏之节操。

从艺术特色上分析,构成陶行知新诗通俗美的要素有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在内容上,以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及凡人琐事为主,感情质朴真切,无矫饰酸腐气。陶行知出身于贫寒的徽州农家,父母均为勤俭朴实的农民,他自幼饱尝了生活的苦难艰辛,所以对底层百姓怀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同情心。1914年秋赴美留学,先入伊利诺伊大学读市政学,后入哥伦比亚大学,师从美国实验主义教育家杜威读教育学,获硕士学位。留学期间他依靠勤工俭学,维持最低限度的生活。①此据仲兰村、晋启生编著的《陶行知年谱》(征求意见稿),重庆师范学院科研处1981年印。早年的经历和后来所受的教育,不仅使他萌发了“平民教育”的思想,也使他把目光更多地投向底层百姓的日常生活及其精神世界,自然,其笔触也伸向了这片被传统文人漠视的荒野。用新诗表现底层民众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陶行知不是第一人,但他却是做得最好的人之一,这与他的家庭出身和早年的生活经历有关。我们读他这类题材的新诗,仿佛聆听他与田夫村妇、贩夫走卒在叙家常,说着柴米油盐的寻常话,语调亲切自然,充满闾阎百姓的烟火气息,无半点文人士大夫的矫饰酸腐气。如写于民国十三年四月的《耳朵先生》:

写信原来要自然,对谈如人在面前。

若问写得好不好?请双耳朵做教员。

(这是我在长江流域推行平民教育时代,教人写白话信的一个小法门。)

他对写信的要求是通俗易懂,明白如话,而这也是他新诗的风格特色,这一特色的形成,源于他对底层民众生活的熟悉和真切同情,一般文人不易做到,自然也写不出这种平民化的新诗来。清人刘熙载论唐诗:“代匹夫匹妇语最难,盖饥寒劳困之苦,虽告人,人且不知;知之必物我无间者也。杜少陵、元次山、白香山不但如身入闾阎,目击其事,直与疾病之在身者无异。”[4]说明古人反映现实的优秀诗作,都植根于其切身的生活经历和对民众生活的感同身受,陶行知能写出通俗易懂明白如话的新诗,就在于他设身处地地从普通民众的视角来观察、体验和表述,“以我手写我口”,没有半点酸腐气。如《保护栽的树》:“割草留树,房子有得住。砍树如草,板凳无处找。”《吾母所遗剃刀》:“这把刀!曾剃三代头。细数省下钱,换得两担油。”(末尾题识:吾母治家,最为勤俭,连剃头都是她一人包办。这把剃刀现在是成了我们最可纪念的传家宝了。它剃过父亲的头,剃过我的头,剃过桃红、小桃、三桃、蜜桃的胎头。)

其次,在艺术上,借鉴或化用民歌的表现形式,以表达新的时代主题和情感。如《凤阳花鼓歌》是流行于安徽淮河流域的民间歌谣,通常由流浪的民间艺人男女对唱,内容大多诉说生活的不幸和苦难。结构上采用回环复沓的重叠章法,一首歌有八、九章(段)甚至更多,每章句式及曲调相同,只是改换个别字面;赋、比、兴手法兼用,而以铺陈为主。为抒情和协调音律节奏,章末加了很长的衬音句,句式活泼,歌词唱起来顺口悦耳,富于音乐美;风格凄婉哀怨,辛酸中又透着幽默,所以很受平民百姓的喜爱。①此处可参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五章论白居易新乐府:“乐天之作新乐府,乃用毛诗、乐府古诗及杜少陵诗之体制,改进当时民间流行之歌谣。”“实则乐天之作,乃以改良当日民间口头流行之俗曲为职志。与陈李辈之改革齐梁以来士大夫纸上摹写之诗句为标榜者,大相悬殊。其价值及影响,或更较为高远也。”如人们熟知的《凤阳花鼓》开头歌词: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个好地方。

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三年水淹三年旱,三年蝗虫闹灾殃。

大户人家卖骡马,小户人家卖儿郎;

奴家没有儿郎卖,身背花鼓走四方。[5]

陶行知自幼就熟悉这类民歌,他在1929年改作了一组《凤阳花鼓歌》,用大众喜闻乐见的民歌形式,表现新的时代主题,继承和发扬了白居易“惟歌生民病,愿得天下知”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是“旧瓶装新酒”的成功范例,不妨摘录几章: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个好地方。

帝国主义跑进来,十年倒有九年荒。

九是九年荒啊,绮呀海。

得儿郎当飘一飘,得儿郎当飘一飘,得儿郎当飘飘一飘又一飘。

我的命苦,真正苦,一生一世嫁不着好丈夫。

人家的丈夫苦吃又苦做,我家的丈夫偏偏死要赌。

赌是死要赌啊,绮呀海。……

我的命薄,真正薄,一生一世讨不着好老婆。

人家的老婆管家又读书,我家老婆是个小脚婆。

是个小脚婆啊,绮呀海。……

类似的诗作还有写于1931年的《农夫歌》:前年曾依保定农夫歌调草《农夫歌》一首,以词句未协,迄未付印。复依前调改作。

穿的树皮衣,

吃的草根饭,

背上背着没卖掉的孩儿,

饿煞喊爹爹。

牵着牛大哥,

去耕别人田。

太阳晒在赤膊,

心里如滚油煎。

九折三分,

驼利纳粮钱。

良民变成匪,

问在何处申冤?

人面蝗虫飞满天。

飞满天!

无有农夫谁能活在天地间!

复次,在诗歌语言上,不仅用质朴平实的白话写作,而且化用徽州方言土语、民间谣谚入诗,充满浓郁的徽州山野乡土气息。陶行知自宣统元年(1909)春天离家赴杭州学医,中间除了1911年春天回家居住了半年,此后一直辗转于各地求学、办教育,再也没有回到徽州家乡,他在徽州生活的时间总共只有二十年。但漂泊异乡的他,心中时刻萦绕着徽州的山川烟岚和家乡亲人的音容笑貌,徽州的乡土文化已内化为其精神的血液,流淌在他的身体和灵魂中。所以他写诗时,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把徽州乡土文化的元素如方言土语、民俗谣谚化作诗中的文字(如上引诗中的“驼利”,即是背负利息之意,为徽州方言),徽州籍的读者阅读时默契于心,其他读者可能会略感费解,但也能体会到诗的乡土韵味。如写于1932年的《牛角筒》:

大笼统,小笼统,

大小笼统都是蛀书虫。

吃饭不务农,穿衣不做工。

水已尽,山将穷,

老鼠钻进牛角筒。

在徽州方言中,“笼统”一词含有头脑呆板、不灵活之意,与“冬拱先生”意思相近。诗人把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比作钻进牛角筒的老鼠,说明这些书呆子的处境只是死路一条。他用形象的徽州方言俗语,批判了旧教育制度摧残人才的罪恶,易让人联想起鲁迅笔下的孔乙己;而“老鼠钻进牛角筒”恰是徽州人常说的谚语,类似于北方话的“钻进死胡同”,常用来比喻一个人路越走越窄,或陷入山穷水尽的绝境,比喻形象而生动。又如《“一二八”五周年纪念》:

一二八,日子好!

中国军人是好老:

一个兵士打两个,

打得东洋四处逃。

一二八,日子好!

十九路军是好老:

打倒少将打中将,

战绩照耀曹家桥。

一二八,日子好!

十九路军大好老:

打倒中将打大将,

七次冲锋八字桥。

徽州方言中,称赞一个人本领大、能力强或头脑灵活,均用“好老、大好老”一词以示敬佩之意。陶行知在这首诗中反复使用“好老”一词,表达对“一二八淞沪抗战”中英勇杀敌的十九路军将士的钦佩之情,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最后,在修辞技巧上,采用民歌正反对比的修辞手法,以突出某种社会现象,表达自己的爱憎情感。上引《凤阳花鼓》歌词,对比是其主要的表现手法;陶行知的新诗也常用对比来突出主题,把两种截然相反的社会现象对比排列,以揭露社会矛盾和阶级对立,唤醒民众起来改造社会。如写于1930年的《贺胡适先生四十岁》:

明于考古,昧于知今。

捉着五个小鬼,放走了一个大妖精。

(胡适捉着贫、弱、私、愚、乱五个小鬼。大妖精指帝国主义。)

此诗虽为戏言,却也指出了胡适思想的自相矛盾之处,可谓谈言微中。又如写于1934年的《富人一口棺》:“富人一口棺,穷人一堂屋。讨得死人欢,忘却活人哭。”再如《大菜司务小影——教育家醒来!》:“只为阔老烧大菜,且听穷人吃糟糠;说起理由亦充足,声声重质不重量。”再如《合作》:

英国人对印度人说:

“合作,合作。”

印度人回英国人说:

“我们合,让你作。”

用对比手法揭露了英国殖民者对印度人民的欺骗宣传,以及印度人民觉醒后的反击。又如写于1931年的《人心不可测》:

人心不可测,有命活不得。

割了黄金谷,有米吃不得;

种了白棉花,有衣穿不得;

栽了一林树,有屋住不得;

让地造铁路,有车坐不得;

纳税养军人,有国保不得;

笑里藏尖刀,有心谈不得。

一身很漂亮,是贼不是贼?

看来一杯酒,砒霜给人喝。

白玉是白的,他偏说是黑。

客人做主人,主人反为客。

翻手云变雨,人心不可测!

此诗通篇用对比,写出了当时社会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黑暗现实,其目光之犀利、批判之深刻,让人想起唐诗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六月禾未秀,官家已修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等名句,而陶行知在诗中排比罗列了一连串的矛盾现象,其批判社会的情感力度更强于古人,这也是其新诗获得普通民众喜爱的特色之一,这一特色利益于他对比手法的娴熟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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