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姝含
由上海市教委主办、华东师范大学《中文自修》杂志承办的上海市中学生作文竞赛,已连续举办近二十年,在上海的老师和学生中口碑颇佳。它通过区级分赛区、市级赛区的分层比赛,以现场作文的方式遴选佳作,参加的学生覆盖了从预备班到高三各年级,包括普通高中和中职,因参与的广泛性、代表性及作品的真实性,已成为上海最具影响力和权威性的作文竞赛之一。作为集中反映这一活动成果的《上海市中学生年度最佳作文选》,每年出版一本,已由文汇出版社连续出版多年。该书除收录每年的上海市中学生作文竞赛获奖作文外,还选录各学校推荐的中学生优秀作文、部分上海市中考一类卷作文和上海市高考一类卷作文,较为全面地展现了上海中学生的写作状况和风采,受到读者的喜爱。
本文在浏览近三年出版的《上海市中学生年度最佳作文选》的基础上,对中学生写作的题材、构思、语言材料,以及从中体现的思想情感等作出多方面的分析,希望给当前上海中学生的写作状况提供一个较为完整的分析结果,也期待本文能够对当前的作文教学与研究提供一定参考。
(一)视野开阔,阅读面广
从作文题材、涉及的具体话题和引述的相关材料来看,当前上海中学生写作呈现出视野开阔、阅读面广的特点。这些文章涉及的内容,几乎可以说是古今中外、上下东西,包罗万象。东方文化、西方文化、文学著作、哲学理论、经典作品、流行文化、青年亚文化等,几乎都有涉及。经典名著中《红楼梦》《百年孤独》《乡土中国》等耳熟能详的自然不在话下,《七月与安生》《阿甘正传》等流行文化作品也是他们评论或引述的对象。一些当代学者的观点和一些专门领域学者的著作也进入了学生的视野,如马克斯·韦伯、大前研一、艾布拉姆斯、波兹曼、刘擎、熊培云,等等。他们知道“垮掉的一代”,也知道“李子柒”;他们了解“平庸之恶”,也了解“低欲望社会”;他们懂得“柏拉图的洞穴”的隐喻,也懂得“密涅瓦的猫头鹰”的象征……知识面之广,令人赞叹。
有的作者展现了对写作材料较好的整合运用的能力。如在一篇谈论美的维度的文章里,作者较为恰切地谈到了莫奈的《日出印象》、梵高的《星夜》、杜尚和毕加索的现代艺术对传统审美的突破;谈到了沈从文、陶渊明、博尔赫斯、叶芝笔下不同质感的美以及所达到的深度。此外,作者眼里的美“还有《安魂曲》里关于生死的祷告,有《千里江山图》里流转的巍巍山河”。这些都显示了作者开阔的视野和对文学艺术相关内容的谙熟于心,没有大量的阅读和真正的喜爱是做不到的。这一方面与近年来学校语文教学中推行的“以读促写”的思路有关,另一方面也从一个角度反映了当前社会环境下信息渠道的多元化及当代学生广泛的阅读兴趣、丰富的文化趣味。
(二)眼光向下,关注日常
当前中学生作文还有一个可喜的倾向,就是眼光向下,关注现实,关注身边人的生活,善于从日常琐事、凡人凡事中选择和提炼写作素材,发现新意,写出深意。
《我为什么相信你那套》写了爷爷和他的唢呐。爷爷是庄上帮人操办白事时吹唢呐的。作者开始对爷爷的做法非常不解、不屑,还斥之为封建,并因此像个完成了使命的启蒙思想家一般感到得意和爽快;但终于在爷爷去世的那一天,在呜咽的唢呐声中,在他迂腐的“老一套”里发现了意义:“它给悲伤的人以念想、以希望、以力量;它告诉悲痛的家人,不必难过,故人去得安稳,走得坦荡。”文字纯熟老练,自有一种感人的力量。
《我为什么相信希望》写了一位命运坎坷却永怀希望的老人冀奶奶。在特殊年代艰难的日子里,她以写作抵抗内心的绝望,晚年又患恶疾,但始终无畏安然地生活,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带给身边的人最后一份美好。此篇在寫法上颇有小小说的意味,文字成熟节制,以现实主义的态度叙写小人物命运,有着较为厚重的分量。
《气味》则写了一位乡村姑娘不顾别人的误会,默默承担起家庭重担的故事,写出了底层人的困苦与努力,同样是写身边人、身边事,来自生活。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党委书记吕志峰在为《2021年上海市中学生年度最佳作文选》所写的序中指出:经常听到很多中学生说,每天的生活就是家里到学校、寝室到教室,每天的任务就是上课、写作业,如何才能真正写好作文呢?但在所谓单调的两点一线中,有心的作者给我们展示了如何看、如何闻、如何感、如何思。这个分析是非常有道理的。好的作文,总是来自丰富的生活素材积累,充满“五官可感细节”。
(三)语言优美,构思巧妙
部分作文呈现了较为成熟的写作技巧和语言能力。如前面提及的《气味》,不仅因为题材具有关注底层的现实意义,在写作手法上同样达到相当高的水平。它别出心裁地从一只土狗“小白”的视角,从狗鼻子里闻到的“姨娘”身上气味的变化,反映出她经历的磨难和坚韧的品性。年轻时候的姨娘标致清爽,在她身上,小白总能闻到地瓜的香味、油菜花的醇美、桂花的迷人、香樟的清幽。后来不知怎的,姨娘身上总有一股刺鼻的廉价香水味儿,她开始打扮起来,还被人指指点点。姨娘父亲去世才解开谜底:原来,父亲病重,读书不多的姨娘只好到酒吧打工,以贴补家用。只有父亲和小白“不会因为外界的闲言碎语而嫌弃姨娘身上世俗的味道,在他们心里,姨娘永远是当年岁月静好的模样,有着最清新的味道”“不论你在旁人眼中变得多离谱、多不堪,也会爱着你,念着你,甚至记住你身上最美的气味。”文章透出一种淡淡的忧伤,主题深刻,构思巧妙。这样的文章出自一位初三同学之手,可说是近年上海中学生写作的一个可喜收获。
中国创意写作研究院副院长、华东师大文贵良教授在《2020年上海市中学生年度最佳作文选》的序言中认为,初学写作,语言不妨放肆一些。他举作家萧红为例,说她独特的语言被鲁迅评为“越轨的笔致”,看似不成熟,不太守规范,却显示了语言力争开放与突破的努力。这一观点是十分有见地的,它提示了如何看待学生作文中那些看来不那么规范、成熟的语言的问题。如《我和文字里的我》,意在表达“每一个文字中的自我,全部经由一具血肉身躯的自我哺育。”作者用长短句的错落、另类的语词搭配,使语言具有一定的实验色彩。“现实在梦境的细节里是疼痛而响亮的声音”“梦境是朝里生长的东西,它与人无关地好看”,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散文语言,或许更接近于诗歌,看似出人意料,却常有新意。
当然,这里有一个度的问题,超过了一定的限度,语言和构思的“创新”也会成为灾难。收入书中的部分习作就有此类倾向。如有一篇作文把琴童学琴的痛苦经历和《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叛逆情绪相比照,希望逃离又摆脱不掉,应该说有一定创意。但这种实验性的写法,倘若作为文学创作的习作有可取之处,但作为相对偏重规范的学生作文,尤其是考场作文,就有风险,应该慎重。
大多数优秀作文(这里主要指议论文),还体现了较强的思辨性,尤其是命题作文,在同一题目下,同场竞技,观点纷呈。如对于热门话题“躺平”和“内卷”的讨论,对于流行社会现象“美颜文化”的看法,等等。议题的开放性为各种观点创造了言说空间,作者们或正面阐述,或反弹琵琶,或辩证思维,力图发现其中的合理成分,都能独立思考,言之有据,自圆其说,有的还达到了相当的思考深度。如一位作者在深入分析后认为,“美颜”本质上是对同一个美的标准的趋之若鹜,进而提出:如此这般“美”的背后,我们是否忽略了其他维度里直达心灵的感动与温度?这样的思考和分析无疑是十分可贵的。
收入书中的高考作文一类卷或示范卷,更是较为集中地展现了这些学生在思辨上的优长。例如,2020年上海市高考作文的题目是:世上许多重要的转折是在意想不到时发生的,这是否意味着人对事物发展进程无能为力?有作者以“未知中的确信”为题,认为有所作为的能力本身就是建立在突如其来的转折之上的,转折也会赋予人们新的生机。诚如点评专家所言,这就跳出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窠臼,既显思辨,又有新意。而另一作者则将人们以为不可捉摸的偶然性,视为人类未曾碰触到的宝藏,正是它让人类加深了对世界的认知,扩大了已知的边界。文中写道:“若我们明了人类认知的范围永恒地被限定在暗界之外,依然能心怀赤诚,无畏地改变我们所能改变的,把意外都当作另一种未料想到的可能性接受,那么我们更可以在狭隘的现实的基础上建立文明的高塔,眺望更深邃的宇宙和未来。”文章富有理性思辨和感性之美,值得学习、借鉴。
整体而言,当前中学生写作呈现了一种不平衡的状况,即记叙文普遍好于议论文。有一位作者自身的写作经历也体现了这一现实。一向擅长并热爱写作的她在进入高中阶段写作议论文时,遭遇了挫折,“写作文体的巨大转变使我措手不及。”这应该和议论文的写作训练与记叙文相比,相对时间较短有关。
从书中收录的历年作文看,上海中学生写作在取得不俗成绩的同时,也存在一些带有普遍性的明显的不足。
(一)材料堆砌,没有化为自己的学养
在作文中机械地堆砌材料,这个问题是最为突出的,十分值得引起重视。例如,有一篇关于短视频热潮的议论文,在一篇两千字左右的文章中,引用各种名人观点或理论著作等多达二十余处,如铃木谦介、索尔仁尼琴、蒋勋、张涛甫、熊培云、温尼考特、周国平、涂尔干、章友德、《全球化陷阱》“二八定律”、布热津斯基“奶头乐理论”、三浦展《下流社会》、安东尼《孤独》、西美尔《货币哲学》、大前研一《低欲望社会》、赫胥黎《美丽新世界》、“垮掉的一代”“平庸之恶”“单向度的人”,等等。一个引用接着一个引用,狂轰滥炸,却没有多少自己的观点,或者,自己的观点被掩盖在这些过于频繁的引用之中了。而对于有些材料的理解也多少显得囫囵吞枣,不求甚解。书看得多本是好事,应该被充分肯定,但实在无需在一篇短短的文章中硬生生地放入那么多材料。這虽然是极端的个案,但这种现象在其他作文中也不同程度地存在。有的则是辞藻的堆砌,看上去金句迭出,实则华而不实。
个中原因,可能跟应试或竞赛作文有关。一般而言,在这种情形下阅卷时间较紧,高密度的材料和漂亮的语言,确实可以更多地吸引阅卷老师的注意,留下更多的好印象,因而有更多的加分点。但物极必反,堆砌的材料没有化为自己的东西,作文也就不可能成为有机的自然的文章,就像一棵人造花树,看上去花团锦簇,实际上却没有生命力,充斥着塑料花的味道。
从有关专家对近年高考一类卷作文的点评中可以看出,专家对写作材料的活用、化用及援引的合理性十分重视。例如,在对《阅尽千帆以后》的点评中,就肯定了很多中外典籍,“都被有形或无形地化用在文中”,“丝毫不让人感觉别扭”。在对《走出象牙塔》的点评中,肯定了作者对亚里士多德、伽利略和霍金等人的引述,“不是拉几个名人来凑数,而是在其中包含了文章要阐述的道理,是援引比较成功的例子。”由此可见,光“信手拈来”还不够,关键是要化为自己的东西。
(二)从理论到理论,缺乏好的事例论证
与前一问题相关的,便是论证中从理论到理论,从本本到本本,理论材料引述很多,却少有贴切的有说服力的事例论证,更不要说来自自身体验的典型事例。这可能还是和当前学生学业紧张,基本上学校、家里两点一线,没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感受生活、参加社会实践有关。有意思的是,书中有一篇作文就谈及学风问题,指出不少学者从理论到理论,忘却了脚下温热的土地。这话对于学子们写作生活同样也是成立的,没有深刻的感受,很难写出真正有血有肉的文章。所以应该在繁忙紧张的学业之余,尽可能多地接触、感受脚下温热的土地。
上海的中学生写作,既呈现了它多姿多彩的精彩的一面,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着若干不足。唯其如此,它所反映的整体的写作状况反而更具真实性。近年来,有关中学生写作教学的讨论不时引发热议,肯定者赞赏有加,否定者痛心疾首,虽然出发点都是为了改进当前的写作教学,但对中学生写作现状本身的研究和分析似乎较为不足。本文在这一方面作了初步的尝试。只有真正了解和把握当前上海中学生写作的优长与不足,相关的讨论才会更加深入,改进的措施也才会更具针对性。我们既不能因为中学生写作的精彩而忽视它的不足,更不能因为某些不足而无视其取得的成绩。衷心祝愿上海中学生的写作水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