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地坛

2023-01-05 08:28冯海帆
高中生学习·阅读与写作 2022年12期
关键词:园子史铁生母爱

冯海帆

经 典 再 现

我与地坛(节选)

史铁生

我在好几篇小说中都提到过一座废弃的古园,实际就是地坛。许多年前旅游业还没有开展,园子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记起。

地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总之,只好认为这是缘分。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坐落在那儿了,而自从我的祖母年轻时带着我父亲来到北京,就一直住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五十多年间搬过几次家,可搬来搬去总是在它周围,而且是越搬离它越近了。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了。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

……

只是到了这时候,纷纭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现得清晰,母亲的苦难与伟大才在我心中渗透得深彻。上天的考虑,也许是对的。

摇着轮椅在园中慢慢走,又是雾罩的清晨,又是骄阳高悬的白昼,我只想着一件事:母亲已经不在了。在老柏树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颓墙边停下,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我心里只默念着一句话: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没,坐起来,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心里才有点明白,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

曾有过好多回,我在这园子里待得太久了,母亲就来找我。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我看见过几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过一会儿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我更是无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没有找到我。有一回我坐在矮树丛中,树丛很密,我看见她没有找到我;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走,走过我的身旁,走过我经常待的一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经找了多久还要找多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决意不喊她——但这绝不是小时候的捉迷藏,这也许是出于长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强或羞涩?但这倔强只留给我痛悔,丝毫也没有骄傲。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羞涩就更不必,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

儿子想使母亲骄傲,这心情毕竟是太真实了,以致使“想出名”这一声名狼藉的念头也多少改变了一点形象。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且不去管它了罢。随着小说获奖的激动逐日暗淡,我开始相信,至少有一点我是想错了:我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条路,并不就是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年年月月我都到这园子里来,年年月月我都要想,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母亲生前没给我留下过什么隽永的誓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诲,只是在她去世之后,她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随光阴流转,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鲜明深刻。

有一年,十月的风又翻动起安详的落叶,我在园中读书,听见两个散步的老人说:“没想到这园子有这么大。”我放下书,想,这么大一座园子,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儿子,母亲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

(选自普通高中教科书必修上册,有删改)

作 家 简 介

史铁生(1951年1月—2010年12月),中国作家、散文家。1951年出生于北京市,1967年毕业于清华大学附中,1969年去延安一带插队,1972年因双腿瘫痪回到北京。

代表作品有《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命若琴弦》《我与地坛》《病隙碎笔》《扶轮问路》等。

经 典 解 读

21岁,是生命最灿烂的季节,是活得“最狂妄的年龄”。然而,花样年华的史铁生,却“忽得残废了双腿”,从此被“种在床上”。遭受命运的沉重打击,他一度失去了人生的方向,自杀过三次依然没能逃离痛苦。在饱经绝望和挣扎之后,史铁生在地坛里找到了生存的希望,在母爱中找到了生活的方向。地坛和母亲是他生命中的两道光,穿透重重阴霾,照亮他灰暗的天空,帮助他逐渐自愈,进而实现自我救赎。

第一道光:

地坛——一枝一叶总关情

轮椅上的史铁生“被命运击昏了头”,认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個”,“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甚至“什么都找不到了”。“没处可去”的他,只好“一天到晚耗在”家附近的地坛里,这一耗就是整整15年。漫长的岁月里无论风雨和寒暑,他和地坛朝夕相伴,园子里的一砖一瓦他观察入微,一虫一草他感同身受,可谓一枝一叶总关情。

1.惺惺相惜的地坛

地坛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让史铁生愿意久久沉醉其中?地坛,又称方泽坛,位于北京东城区安定门外大街,与天坛遥相对应,与雍和宫、孔庙、国子监隔河相望。地坛是明清两朝帝王祭祀的重要场所,也是我国现存最大的祭地之坛,曾经的显赫地位不言而喻。

然而,经过四百多年的沧桑巨变,地坛的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早已剥蚀,门壁上炫耀的朱红也已淡褪,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可见,地坛已繁华落尽归于平淡,满目萧索直至废弃冷落,终是人迹罕至。

而彼时的史铁生,从年少轻狂跌入苦难深渊,从踌躇满志到伤痕累累,找不到活着的理由,因此尘封心门,放逐自我。荒园的破败与自身的不幸莫名相合,像两个末路英雄一般惺惺相惜——他们都曾经历美好,如今也都洗净铅华,回归生命的起点,重返生命最本真的状态。地坛的荒芜苍凉给作者以慰藉,它的安详静谧、与世隔绝,承载了史铁生最初的痛苦、最深的追问以及最真的热爱。史铁生说,在这里,他感受了恒久而辽阔的安宁,在放弃的关头,他感觉自己化作一缕轻魂在园中游荡,刹那间清风朗月,如沐慈悲。

2.苍幽茂盛的植物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冷静下来的史铁生,转而关注祭坛四周,发现了愈见苍幽的老柏树,历经世事变迁,承受风吹雨打,永远那样镇静,永远那样挺拔,颓废坍圮是它生存的环境,但傲然屹立才是它生活的姿态。

还有野草荒藤,它们纤细而柔弱,但生得茂盛,长得坦荡,活得自在。

荒园破败,但一草一木都朝气蓬勃,生机无限。那么,人在遭遇到挫败之后,是该一蹶不振、自暴自弃,还是像它们一样“没心没肺”地生长,“恣意妄为”地生活呢?“花无百日红,人无再少年”。人生原本如此,个人的寂寞、悲苦本就渺小。面对人生的种种不幸,有人悲痛欲绝,也有人载歌载舞。所以,生命就该如古木野草,肆意滋长,自在坦荡。

地坛对史铁生的抚慰,使他浮躁的心渐趋平静。在古柏和草藤的启示下,迷茫的他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勇敢迈出自我救赎的第一步。

3.灵动相守的生灵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一书中谈道:“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史铁生写地坛,实则写自己。对生之绝望驱使他所见之景,皆是剥蚀、淡褪、坍圮和散落的。

明白了向死而生的意义后,他目光所及都顽强蓬勃:蜂儿,美丽朦胧;蚂蚁,可爱疾行;瓢虫,无拘无束;蝉蜕,羽化重生;露水,流畅华丽……永恒与瞬间,古老与新鲜,沉静与涌动,博大与细小,全都汇聚于此: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

“因为这园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诚如斯言,这些小生灵,身处荒芜,微不足道,但它们旺盛而富有韧性的生命力,有着自己的生存方式和生命喜悦,从而构成缤纷多样的生物世界,无言地诉说着生命的律动。它们给予史铁生感性的、鲜活的生命触角,让一个万念俱灰的人重新焕发生的希望。

如果说地坛是史铁生漂泊灵魂的归宿,那么,微弱纤细的生命则赋予他生存的动力。园子看似沉寂荒凉、萧瑟幽深,却又醇厚沉重、超然博大,饱含生生不息的生命意识。史铁生在窥视其他生命的过程中,也洞悉了自己人生的方向。

面对生活的不幸,生命依然可以平淡洒脱,甚至辉煌灿烂。与其在挫折面前自怨自艾,不如选择向死而生,浴火涅槃。想明白这个道理后,史铁生不再陷入执拗里,而是坦然直言:“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至此,他已安于命运的安排,坦然面对人生的逆转,选择向死而生,自我救赎。

4.触及灵魂的对话

史铁生在《病隙碎笔》里有这样的表述:谁说我没有死过?出生以前,太阳已无数次起落,悠久的时光被悠久的虚无吞并,又以我生日的名义卷土重来。在地坛小生灵的指引下,他开始思考“如何活”这个问题。

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而灿烂;落寞时高歌的雨燕,苍凉而多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诉说着生命的童话;那些苍黑的古柏,坚如磐石,象征着永恒;骤临的暴雨、忽至的秋风,带来生命的记忆,饱含情感和意蕴。

地坛还是那个地坛,但在史铁生眼里,却与先前大不相同,这是因为心境的转变:从沉郁绝望到沉静平和,从三度赴死到向死而生,从逃避者变成思想者。

他认为苦难既然把我推到了悬崖的边缘,那么就让我在这里坐下来,顺便看看悬崖上的流岚雾霭,唱支歌给你听。现在,他无须再去地坛寻求安宁,因为他的心已得到救赎。

因为,他在这里沉浸思考,发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他还从这里领悟“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的真谛!

第二道光:

母亲——一点一滴皆是爱

母亲,给予我们生命;母爱,伴随我们一生。在史铁生的生命里,母亲更是须臾不可或缺的:意志坚韧的母亲帮助他走出苦闷,隐忍克制的母爱鼓励他泅渡难关,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灌注着深深的母爱。

1.母亲憔悴,因为懂得我

在史铁生笔下,母亲憔悴苍老,皱纹密布;腰背佝偻,身体虚弱;她疼爱儿子,也理解儿子。

文章描写了几个细节:出门前,她总是无言地替“我”准备,从不要求一同前去,给“我”独处的时间;出门时,她默默目送“我”出门,长久保持着送行的姿势;她说话谨慎,选择“活动活动”这样的说法,回避“奔”“走”“踩”“踏”等字眼;她端着眼镜,在偌大的地坛寻找儿子,好像在茫茫大海中找寻一艘小船,发现后又悄悄离开。

母亲的爱无疑是浓烈的,一举一动中包含着牵挂、担忧与心疼,更有理解、无奈和等待,而这一切都只付诸行动却不宣于口。这样的母亲注定是“活得最辛苦”的,她爱得如履薄冰,用无微不至的关心保护儿子作为男子汉的尊严;她爱得顽强坚韧,用坚定执着的意志承受命运带来的双重痛苦和打击;她爱得小心翼翼,用无声无息地陪伴唤起儿子对生活的信心,母爱的崇高与伟大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2.母亲苍老,因为担心我

儿子坐上轮椅时,母亲情愿截瘫的是自己,但这事无法代替,她只能暗自咀嚼苦痛。她无私付出,用宽容和坚忍呵护儿子,所以母爱又是隐忍的、克制的。

那时的“我”,封闭、残忍、无情,带给母亲痛苦、惊恐和不安,如今明白却后悔莫及。“子欲养而亲不待”,母親猝然离世后,“我”失落,惆怅,焦灼,像一个走丢了的小男孩,懂得了却已经错过了。

此时,地坛不仅是生命永恒的见证,也是精神成长的见证,更是深邃母爱的见证。在博大的母爱面前,每一个人都无权自我放弃。

地坛已不再是“我”逃避世界的去处,更是祭奠母亲的思念之地——地坛就是母亲,母亲就是地坛。

在地坛,史铁生追寻到生命的本真,也读懂了母亲,母亲的爱使他升华。怀抱着母亲的爱,他在地坛每一处留下车辙,找到自己生命的意义。

正如结尾所写,“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母亲与地坛合二为一,一同等待“我”,包容“我”,理解“我”,也支撑着“我”,是“我”生命中的两道光。

向死而生的意义是当你无限接近死亡时,才能深切体会生的意义,史铁生是真正经历过脱胎换骨和浴火重生的人。

在他逝世后,有人提议在地坛建雕像来纪念他,我想他大概是不会同意的,正如他所说:“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三毛曾说:“心之何如,有似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除非自渡,他人爱莫能助。”《我与地坛》似一首生命自赎的赞歌。史铁生用生命做色彩,用情感做画笔,用哲思做画板,再以最深沉的人文关怀为基调,画出了一幅最美丽的生命之画。文中散发着沉郁的思想情感,弥漫着苍凉的人生品味,带给我们无尽的人生感悟与生命体验。

(责编 / 胡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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