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方藏鱼

《彭祖宴》里，有一道佳肴是羊方藏鱼。羊方藏鱼跟美食鼻祖彭铿有关。

据《大彭烹事录》中记述，“羊方藏鱼”这一道名馔源自一次偶然的机会。彭祖的儿子逮到一条鱼，想吃，恰巧家中正在煮羊肉吃。孩子趁着母亲外出的空当，就把羊肉割开将鱼藏入其中。羊、鱼混熟。彭祖回家吃羊肉时，觉得羊汤鲜味异于往常，妻子说是孩子藏鱼所致。彭祖将信将疑，后如法炮制，果然异常鲜美。这就是彭城古典美食“羊方藏鱼”的由来。

隋朝时期的宫廷名菜“浑羊殁忽” 和羊方藏鱼异曲同工，只是其菜是给皇帝食用的，用的是全羊，吃的却是鹅肉。《太平广记》记载，制作时，先按用膳的人数宰杀子鹅，烫去鹅毛，掏尽五脏，将猪肉和糯米饭调味拌匀，装入鹅腔内。再杀一只羊，剥皮，取出脏腑，把填好的子鹅塞入羊腹，用线缝合，再在地火上烧烤。一道华丽奢侈的名馔，皇帝仅食子鹅，其余则赏赐予后妃、大臣们。

历史中许多巧合谁能说不是一种必然呢？每提到羊方藏鱼这道菜，常会让人不觉得垂涎，三尺固然谈不上，至少是口内生津、馋虫密集，欲罢不能。其原因，羊和鱼的结合，一个“鲜”字了得！鱼活在水里，与我们的世界有那么一点边界，暂且不提。而羊，和鸡一样居于同一片时空里，吃喝拉撒睡，还有喊叫、奔走，与我们朝夕相处。有人还曾经放过羊、喂过羊、喝过羊奶呢。

可惜的是，与人类生活在一起的动物，怎能逃脱那张贪吃的嘴巴。

羊何时出现？据考证八千年前人类就开始养羊，从一些出土的壁画和古岩画上可以得知人与羊的关系，岩画上的羊，总是肥大。这是印证了古时“以肥为美”的生活美学。最初的羊，应该是以满足生存为本。我们还可以从出土的殷商时期用来占卜的动物骨头上得知，关于“羊”字的写法多达40多种变体。

羊在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我特别喜欢它作为吉祥如意的符号，古人把“羊”字刻在铭器上，以“吉羊”寓“吉祥”之意。羊还有避祸的功能，古书《杂五行书》云：“悬羊头门上，除盗贼。”可惜后来演绎为“替罪羊”之意，这属于羊们的不幸。更为悲怆的是，自中国古代始，羊作为隆重祭祀礼仪的一部分，即“太宰”“少宰”，其中均与羊有关。孔子门徒子贡于心不忍，提出去掉每月告祭祖庙用的活羊，遭到了孔子的反对：“尔爱其羊，我爱其礼。”我们的教科书上至今还保留着亡羊补牢、十羊九牧、羊肠小道、顺手牵羊、养羊剪毛、挂羊头卖狗肉、羊角插在篱笆里等成语和俗语。《左传》载，宣公十二年，楚国攻打郑国，郑国败。后郑国 “牵羊以迎”。投降时为什么要让羊出头露面呢？因为羊象征着吉祥，能带来好运。一只羊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

说到羊，我被一则跟羊字有关的故事打动过。战国时，有名叫左伯桃和羊角哀的两个人相识后，一起去楚国找工作，不料途中下起大雪。遗憾的是他俩衣衫单薄，盘缠也所剩无几。左伯桃为成全好友，于是把衣服和口食全部给了羊角哀，自己则躲进树林里自杀。羊角哀辗转到楚国得到重用后，找到左伯桃死后的地方，伐木予以厚葬，随后羊角哀亦自杀陪友。这深过桃花潭水的情义，如后来东方的《化蝶》、西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实属罕见，令人唏嘘不已。

羊方藏鱼，之所以流芳百世，还与其自身有关。姑且不辩羊鱼合作有无鲜味，它们的组合膳食，让人类联想到“膳”同“善”，善字从羊，因此，羊方藏鱼烙进人类美食的盛宴上，成为“百馔之宗”。

时间如大河奔流。彭祖故里对它始终念念不忘。据说汉高祖刘邦青壮年时也爱吃之。民谣云：“丰生丰长汉高祖，鱼汁羊肉饱口福。东征西战探故乡，乐吃鱼汁羊肉方。”后来当地兴起了“三伏天吃羊肉”的风俗。这在汉代杨恽《报孙会宗书》有记载，“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炮羔，斗酒自劳。”清朝康熙年间，彭城历史上唯一的文状元李蟠，在地方官宴请他议事时，看到席上羊方藏鱼，遂写下了一副有趣的对联：“烹饪鱼羊鲜馔解解解老饕之馋；调理大羊美羹试试试厨师之技。”在坊间传为美谈。

彭城伏羊节一般定在每年的六月六，恰逢新麦登场、新酒酿成之际。事实上“伏羊节”的流传，也与地域因素有关。彭城属丘陵地带，草丰羊肥。到了六月值肥瘦相间、鲜嫩可口，且膻味极小，正是吃羊的好时节。从中医角度看，三伏天吃羊肉，对身体以热攻热，排汗排毒，将冬春之毒、湿气驱除，食疗也。

苏轼在徐州做了一年十一个月的知州，离开后曾在一个小酒微醺的夜里梦到和陶渊明喝酒，跨越时空两人共同认定“斋厨杂圣贤”。所谓“斋厨”者，即彭祖，以“雉”代“羊”烹“羹”献尧帝，尧食之“受寿永多”，“斋厨”之誉理所当然。“圣贤”指的是谁？乃彭城老子、远道而来的曲阜孔子等人。孔子曾驾车从泗水而来，问道于沛。如此将“斋厨”与“圣贤”融一体，不正呈现了苏轼的胸襟与志向？当然，对于羊肉苏轼做梦都想吃，他经常对身边的人大喊：“无肉使人瘦”。1077年黄河再次决堤。滔滔大水涌向徐州城。刚上任不久的他，顾不得吃肉念想，穿着草鞋、披着蓑衣，带领军民冲在救灾第一线筑堤抗洪。洪水过后，百姓杀猪宰羊，敲锣打鼓给苏轼送来。其实，送来的多为猪肉，因为宋代有规定：御厨只用羊肉。只有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们才有资格吃羊肉，平头百姓只能吃没味道的猪肉。后苏轼自制清水炖肉之法，“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猪肉颂》）以软而不烂、肥而不腻的美味回赠他们，这就是东坡四珍之一回赠肉，亦叫东坡肉。

到彭祖故里吃羊肉，我以为还是到丰县去，作为江苏最北部偏僻之地，也许正是吃羊的最佳地，远离都市尘嚣，靠近乡野阡陌。随便钻入一家羊肉馆，朝那桌前一坐，拿过菜单一看，接着关于羊的各个部位菜品溢满眼帘：烧羊杂、烤羊头、烤羊腿、炒羊球、椒盐羊排、椒盐羊头、芹菜绿豆芽炒羊肚、羊血豆腐、干煸羊血、葱爆羊肉、尖椒羊眼、孜然羊腰、手抓羊头、羊芹细、萧何饼夹羊盘肠、五毒拌羊肉、番茄羊肉块、牙签羊肉串、烤羊肉串儿、羊肉炖土豆、沙锅羊肉丸子、羊肉大葱烧麦、羊肉萝卜馅包子、层层香羊肉饼、羊肉馅锅贴、孜然羊肉薄饼……菜品繁多，铺满菜单，加上做法不一，完全不亚于清朝吃羊肉的极致。据记载当年乾隆爷下江南吃羊肉，足足上了一百多道羊肉菜品。眼前这家羊肉馆即使没有那么多种，也是相差无几了，不能不说人对羊之美食的探索可谓浩浩荡荡，绵延不绝。

单就吃羊肉来说，西北是首选之地，即甘肃、青海、新疆一带。西北之羊，不像江浙沪的羊们长于圈内娇生惯养，它们攀援于群山峻岭之间，飞奔于草莽绿林之中，啃雪山食野草，谛听万物风声，还有长河落日的壮美，血脉与骨头里，蕴藏的是山峦的骨骼江河的情怀。

我曾和鲁院同学一起去看望在甘南冶力关镇池沟村挂职的班主任，同时怀着对甘南拉卜楞寺、尕海湖、桑科草原、郎木寺天葬台等秘境的朝圣，体验那种深入骨髓的原生质朴，意外地得到了临潭当地朋友们的热情款待。他们用最盛大的仪式即群羊宴招待。只见在群山怀抱的那片树林里，主人挑一块空地，摆上数米长条桌，放上各种美酒饮料；然后从镇上请来专门杀羊师傅，现场宰杀，然后在林间支起土锅烹制，或烧、或烤、或煮，羊肉的各种做法悉数登场。一时间，香气和美味氤氲于林间。面对着肥美的羊肉，吃货们早已按捺不住，没等到正午，全羊宴开始。主人和我们一手抓着羊肉，一手举着酒杯，开怀畅饮。西北人豪放爽朗，不似江南人小家碧玉，吃到盡兴处他们便载歌载舞，不论小伙子还是姑娘们，即使没有出阁的妹子，也是毫无拘束地给大家唱起祝酒歌来，树林里不时沸腾着。作为吃厌内地羊肉的人，见到来自西部草原的肥羊，胃口大开，不免雄心勃勃，三五斤不在话下。这个数字，按当时心情都是保守说的。事实上当我吃完朋友递过来的一块羊肉时，没吃上几口，胃里就已是酒足饭饱的样子，看着肥肥的羊肉，嘴巴想吃胃却不允许，腹中已经没有一点空隙，只好继续推杯换盏，以掩饰尴尬。

直到黄昏。一干人等再现当年欧阳修的醉翁亭镜像，“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盛宴在东倒西歪、大呼小叫中结束、离散。

【作者简介】杜怀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散文见《山花》 《青年文学》 《作品》 《北京文学》《安徽文学》《星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刊；作品获第五、七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七届老舍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第六届中华宝石文学奖等；出版有《大地册页》《大地散曲》《大地无疆》《苍耳：消失或重现》《血色梅花》等多部。现供职于江苏省徐州市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