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清朝青蛙眼里的广州

2023-01-05 11:46:51刘肖瑶
南风窗 2022年25期
关键词:潮汐岭南

刘肖瑶

任何一个有过岭南经验的人读《潮汐图》,都像闯入一个瑰丽、潮湿而丰富的秘密花园,打开它,就别想轻易出来。

如果不是今年的宝珀理想国文学奖,也许它将对更少人敞开,已经进入其中的读者,也能获得更多宁静逗留的片刻。但当1984年生的作家林棹以桂冠获得者身份浮出水面,人们立刻惊呼:原来文字也可以像气候那样,像土地那样,蒸腾着一座城市古往今来的气息与口音。

潮湿的,温暖的,怪诞离奇的,生物和生物之间畅快地随意转换,奔流到海,落霞仿佛也满口白话。

至于故事,却是在这洇润环境里长出来的一朵魔幻之花:1820年代的广州,一只雌性巨蛙自船底时代来到鱼盆时代,随长河大海一路奔流,途经珠江艇家、十三行市井、海客洋舶,又被一名苏格兰博物学者H诱捕,圈养于澳门兽苑,与奇异的笼禽困兽、寰宇四海众生一起,目历这个动荡时代。

直到鸦片战争前夕,巨蛙作为一种资产被送往西欧,进入帝国动物园。彼时世界已沧海桑田,学者H破产自杀后,巨蛙终于逃出动物园,在一个僻静的湾镇度过了自己蛙生的最后十年。“我活过的世界都死尽了。”它不无凄哀而释怀地说。

梁文道评价此书说:“这是一部让人期待已久的南方叙事,一座早该由广东人吐露成型的海市蜃楼。我需要再三重读,好看清林棹如何放荡她那肆无忌惮的想象力,从珠江江底泥层疍艇的尸身,打捞出19世纪海洋帝国那水彩般的残影。”可谓切中肯綮。

林棹的想象力,简直就像岭南孕育生命的润泽能力,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往外涌冒鲜活。其中,语言,定是全书狠狠抓住人眼球的第一颗闪烁珠宝。

小说开篇,就杂糅了珠江水上人家的粤方言、民谣、谚语,加上客家话、潮州话、广州白话,甚至还包含华洋杂交的翻译腔,比如“猪乸”“偷食落”“脆笑连绵”“有窿塞窿”等,而这些专用词汇放在句子里,都被作者赋予了适当而充分的语境解释,是以不至于让外地读者一头雾水。

方言让叙事从作者体内自然生长出来,是她的血液,她的骨骼,组建起来的情感真切而灵活跳动,又如这一段:“突然母亲睁开巨眼而我一朝识性,发觉水上一半乸、一半公:月是乸,日是公;风是乸,雷是公;蛤是乸,虾是公;阿金、大孖、细孖、妹钉是乸,阿水、三全、傻宝、何巴浪是公。阿水和三全擒上帆杠,劈脚,顶腰,凸显慈姑椗。此刻是生死关头。”

丰饶的语言,就像当地植物一样烂漫生长,筑成一座根植于岭南旧地、历经千秋万代的老宅子。故事在里面发生着,流淌着,市井人家的鲜活气儿在海皮上滚动,城市天际,广粤之浮光掠影若隐若现。

这种对方言的娴熟流畅运用,让人想起以沪上方言著称的金宇澄的《繁花》。大量大胆的、地道的上海方言,搭建起1960年代的上海弄堂,为日常焕发新的生命力,为日渐式微的土著文化谱曲。

怪诞华丽的文字风格,偶尔又让人想起张爱玲、刘以鬯、李碧华等“海派”“港派”作家(二者在文学上一向具有同脉性及风格类似性),在城市背景下书写对于人本与命运的呢喃,兼具现代性与普适性的世情风味。

林棹称,她把纳博科夫的《洛丽塔》读了二十几遍。这让人忽然就能明白了,她书中那份细腻而绮丽的笔触,那种天马行空的想象和行云流水的呓语,是受到了谁的影响,又如何以自己的方式赋予更深的延展。

地缘情结与故土情感,构成了林棹的浆,她在采访里说:“假如要搭建一角有实感的、19世纪上半叶的广州,粤方言是一个必选项。《潮汐图》的粤方言其实是‘方言的虚拟’,是一种高倍稀释的喷雾。”

而作为《潮汐图》里的第一人称主角,蛙具有一种幼年人类般的初阶与启蒙状态,通过流动、浸泡在人的环境里,她也学习了关于语言的一切,她吃了怀表能认数,可以跟随画师识字,在澳门时还学会了穿衣和外语……读者的视角,也不可避免跟随蛙一路漫游、奇遇、闯入与离别,叙事慢慢具有了一种“水中的公路片”风格。

但随着蛙被诱捕,时局发生改变,这份魔幻现实主义的叙事逐渐开始向“现实”部分倚重。巨蛙与不同肤色、种族的人相遇,形成了类人的认知,再然后深入欧陆帝国,凝望“现代文明”……格局从岭南切入一点点打开,从带给人初印象的植物文化志,逐渐变成一部近代岭南社会史。

整个故事,偶尔提醒人似是从头至尾一场梦。灵蟾巨蛙,壮似种猪,却比很多人类都更能感识人类悲欢。她蹚过山海,历见人兽悲欢,思考自由与牢笼的关系。它始终孤独,但也始终清醒,自知。

林棹不仅赋予主角兽的本质,亦赋予它女性的本质,它是各方面的弱者、悲天悯人者,但也因此更能细腻地品尝苦难,管窥世人悲戚。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母体性,不由得升起一股羞耻:“生吞自己的卵,悲伤而心定,肚中苦海滔天。”

這么看,《潮汐图》又让人想起《山海经》,怪诞离奇的异兽探寻世界的尺度,无边无垠地思考人与宇宙。

岭南一直以来都不是华语文学钟爱的创作背景。当辽阔硬挺的东北、历史丰厚的中原和华北,或是后现代城市叙事常驻的上海与现代文明,接连成为作家文人们的挚爱,长期以来,被冠以经济中心和开放前沿阵地的珠三角,其文化底蕴却常被忽视。

但实际上,岭南不仅不是文学荒漠,反而是一片有着如地域特征本身一样富饶、蓬勃,滋长着无限可能的文学沃土。从刘以鬯、西西、李碧华等人为代表的香港作家群体开始,岭南文化的生命力不仅没有随着一代人的逝去而被带走,反而以更年轻态的形式重现于人们眼前。

现代以来,商业和经济发展推动的市民文化繁盛,更让以广东为背景的珠江地带具有了一份其他地方没有的层次感。它不是固定的,就如《潮汐图》里历经千险的巨蛙,随着时代不断变迁,在这过程中不断领略、拭亮生命的意义和色泽。

而文学动人之最,根本上仍在于人本主义的感染。《潮汐图》通过蛙之眼,睨见了底层市井小人物,比如画家冯喜、契家姐的生存状态。动荡的大时代下,弱者与弱者如何相互体恤、共情,才是彰显作家深切人文关怀与精神旨意的关键。巨蛙非人,但它偶尔流露出比人类更明显的人情味儿,与之相对应的,是代表现代精英阶层、知识分子的博物学家H。林棹希望通过两种生物的对比,呈现变革年代工业文明对传统社会肌底的入侵,而同为生命的不同个体,也在这跌宕中流向不可知不可测的洪荒。

林棹名字里颇具植类意象的“棹”字,似乎就已经体现了她对植物、平等生命的热爱。她曾在采访里说:“我觉得自己比较像是蕨类植物……来生考虑做一只雨燕,那是无脚鸟的表弟。”

在正式提笔写作之前,林棹的爱好与从业丰富。她种过树、卖过花、设计密室逃脱、做过游戏空间规划……毕业后,她原本过着按部就班的上班族生活,对退休之外的人生也暂时没能孵化出多少想象。

然而,在2018年那年,林棹生了一场大病,三进ICU,从死亡边缘擦肩而过后,34岁的林棹忽然找到了身体里的另一份使命,那就是写作。她回忆当时的自己,“重新睁眼,病房很白,身体很轻。重病和病愈,来得又快又急,一场极度逼真的死亡模拟。经历过的人,恐怕都会重新打量生活,掂量清楚什么才是真正快乐和值得过的人生。假如当时死了,却没有真正去试试自己最喜欢的事情,那就太遗憾了。”

来自生命深处的回响,使她重拾了文字。仅三年后,林棹就发表了第一部长篇《流溪》,并获得2021南方文学盛典“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奖项。

她在《流溪》里这么描写自己的家乡深圳:“它是湿润的、暖热的,咬在嘴里像荔枝,闻着像海、像雨,色调是蓝和绿;它脾气坏起来像台风,海湾的落霞和落潮深处则满是柔情。”

它不是现代化语境下的标准化、便利化的国际都市,不是挤满土豪金的现代皮囊。

这就是文学陌生化的魅力,是一座城市在爱它的人笔下获得另一份灵魂的魅力。

青年的、南方的《潮汐图》,就是一份过冬的礼物,通往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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