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念史与比较文学中的思想和方法
——访谈欧洲科学院院士方维规

2023-01-05 11:14:04彭青龙
关键词:比较文学人文概念

彭青龙

(上海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240)

概念史是文明史的组成部分。作为反映客观事物本质特征的思维形式之一,概念既反映文明的变迁,又是文明变迁的产物。尽管并非所有的概念都会被传承下来,但影响人类社会进步的重要概念都将在岁月的洗涤中绽放其应有的光彩。一般认为,概念的历史演变往往与政治和社会生态密切相关,故学界大多从政治学和社会学的角度研究概念史,也发表了大量的论著,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随着全球化的深入和中外人文交流的增多,全球概念史或比较概念史的跨学科研究渐成热点。无独有偶,具有跨学科特征的比较文学研究不仅与概念史密切相关,而且在文明交流互鉴和科技快速发展中获得了新的发展机遇。文明多样性丰富了概念史和比较文学研究的多维考察向度,数字人文方法也为它们的“科学性”增添了“无限”的可能。概念史和比较文学更注重思想研究还是方法创新?它们能否在数字人文的助力下取得新的进展?科学技术对哲学社会科学的影响被中外学者普遍关注,相关争议也不断见诸报刊。基于此,上海交通大学的学者率先提出了“科技人文命运共同体”理念,试图通过一系列学术研究和活动,探索打破学科壁垒,消解科技与人文“融通赤字”的有效路径。《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推出“科技人文·院士跨界高端访谈”栏目,围绕“面向未来的科技人文”的诸多方面,开展深入交流。本期访谈欧洲科学院院士、北京师范大学方维规教授,聚焦“概念史与比较文学中的思想和方法”。

彭青龙:首先十分感谢方教授能够拨冗接受我们的学术访谈。这次访谈的内容主要围绕概念史与比较文学展开,聚焦思想论和方法论。我们先从概念史谈起。众所周知,概念史是文明史的一部分,主要对人类历史上重要概念的生成、嬗变进行溯源、考察和阐释,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人文价值,其研究成果也能使人们更加清晰地看到其在文明发展过程中发挥的历史功用。然而,世界文明是多种多样的,不同文明谱系对概念的内涵和外延认知存在差异,您如何看待概念史与文明的关系?您在《什么是概念史》(1)方维规.什么是概念史[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一书中也论述了概念史与文化研究的关系,您如何看待差异性文化与普遍性概念史之间的关系?一般人认为文明和文化可以相互通用,但在研究概念史的时候,我们能够将文明和文化混用吗?可否请您举例说明它们之间的共同性和差异性?

方维规:谈到概念史与文明的关系,让我想起自己写过的一篇文章,那是在20世纪末,或许还是中国学界用概念史方法从事实证研究的首篇文章:《论近现代中国“文明”、“文化”观的嬗变》。文中我考察了“文明”和“文化”这两个汉语古词是如何在19世纪下半叶成为现代意义上的新概念的,尤其是“文明”概念的社会化运用,如何使其成为近现代中国求新求变的重要标志和社会转型的推动力量之一。(2)方维规.论近现代中国“文明”、“文化”观的嬗变[J].史林,1999(4):69-83.“文明”这一概念与我们今天所说的“现代性”概念有着颇多相通之处,也是有助于我们整体把握清末民初现代性追求的宏大概念形态。

与这种旧词新用——将“文明”视为近现代西方站在时代高度的“文明”不同,您所说的“文明”当为民族、国家或地域,即我们常说的“中华文明”“东亚文明”之类的范畴,也就是您所说的多种多样的世界文明。可见,不同的文明谱系会有不同的概念体认。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您的问题是在强调认知差异,对此我是认同的,但我还要强调另一个历史事实,即19世纪下半叶以降,大部分非欧洲语言国家,无论是由于外来胁迫还是内在的改变压力,抑或是崇洋媚外,都在翻译欧洲语言文本,向欧洲语言靠拢,在接受西方文化的过程中改变了模样,且不说许多非洲国家直接接受了欧洲殖民者的语言,以及殖民语言中的概念(如何理解,另当别论)。以现代汉语为例,现代汉语中科技和学术用语的诸多重要词汇与概念,都产生于清末民初,还有许多词汇(如“文明”“文化”)也都在那个时期发生了质变,获得了今人所理解的现代含义。

若没有这些新语新词,我没法讲课,没法写文章,之乎者也早就行不通了。可见,变化首先缘于西方的影响,我认为王国维《论新学语之输入》中的说法“语不足用”,是符合历史事实的:“西洋之学术骎骎而入中国,则言语之不足用,固自然之势也。”“新思想之输入,即新言语输入之意味。……讲一学,治一艺,则非增新语不可。”(3)傅杰.王国维论学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386-387.而严复对待译事的那种“一名之立,旬月踟蹰”,(4)托马斯·赫胥黎.天演论[M].严复,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也是在极力贴近西方概念,严复之辈是在“翻译”概念,鲁迅之辈是在“别求新声于异邦”。至于特定概念在中国本土社会化运用中的实际理解和演变,则是另一个层面的东西,这当然也是概念史研究特别关注的东西。我在这里大概也间接地回答了您所提出的文化差异性与普遍概念的关系问题。

您提到我在那本书中谈论过概念史与文化研究的关系。20世纪80年代起,概念史的方法论研究在很大程度上面临着文化研究的挑战,文化研究关注的一个中心问题是:究竟如何解析语言与非语言、物质与含义、物与词之间的界线。文化研究对概念史很感兴趣,而它的研究对象与方法又能反作用于概念史。概念史与文化研究有许多交叉之处,二者都重视含义和意义及其起源。但另一方面,在世界不少地方,方兴未艾的概念史研究有一个追求,即为失去后劲的文化研究摸索出路。毋庸置疑,新文化史已经走过四十多年岁月,丰硕成果也有目共睹,但它也在渐渐式微。谁都知道福柯之于文化研究转向的重要意义,但不是谁都有福柯那样的哲学素养和学术视野,所以我们能够见到的许多文化研究都过于琐碎,严重忽略了社会、经济、政治、精神等因素。新文化史关注人的身份、意识和心态等,但对社会结构、社会权力、社会组织、经济基础等颇为淡漠。然而,不可能“一切皆文化”,人们不能滥用“文化”概念。

您最后提到概念史研究能否混用“文明”“文化”的问题,其预设前提是这两个概念一般可以互换通用。但我认为,尽管这两个概念有很多相通之处,毕竟还是两个概念,在概念史研究中也会作区别对待。从历史哲学的层面来说,您提到的又是一个大问题,这里没法细说。以这两个概念在西方的发展为例,简明扼要地说,最先对“文明”“文化”作出明确区分的是德国人。德国是一个后起的新兴资本主义国家,19世纪的德国人所要树立的自己的文化民族形象,是同强大的法兰西帝国对立的模式:“文明”多半关乎物质的、外在的、实用的东西,“文化”则指向精神的、内在的、道德的方面。因此,一百多年前的西方思想界就有一种观点认为,“文化”乃德国精神,“文明”是法国特色,当然也是英美特色。我们中国人常说“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德国人则会说“精神文化”。对于这两个概念的理解和定义,胡适和张申府在一百年前曾有过争论。胡适之说主要来自德国观点,张申府之见更倾向于英法见解。(5)雷颐.张申府的思想脉络(上)[N].经济观察报,2014-01-18.在他们之前,鲁迅在《文化偏至论》(6)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中也讨论过相关问题。

彭青龙:各国学者在讨论概念史的时候,基本上都受到了所在国家文化传统的影响。在您十分熟悉的德国学者看来,概念史是历史语义学,不能忽视语言在语境中生成的意义,如您在论著中多次提到的莱因哈特·科塞雷克及其研究模式对后世的影响等。(7)方维规.概念史与历史时间理论——以科塞雷克为中心的考察[J].近代史研究,2021(6):114-131.概念史是思想史吗?它与观念史有何区别?您曾指出概念史比观念史要大,为什么?可否举例说明?研究概念史是注重概念本身的意义还是重点研究其思想的演变?意义与思想有何不同?概念史是研究历史或者人文学科的一种新方法或者新路径吗?

方维规:讨论概念史和观念史谁大谁小的问题,其实没什么意义,不过好像又不怎么好理解。对于很多人来说,概念怎么会比观念大呢?有这种想法的人,或许更多地把概念和词语联系在一起,认为概念史就是在做文字工作,这当然是一种误解。不错,我应该是说过概念史比观念史大。这就要从“概念史”和“观念史”这两个概念本身说起。“观念史”的英文是“History of Ideas”,“Idea”当然也可译为“思想”,“观念史”也是“思想史”。后来,剑桥学派又别出心裁,把新锐“观念史”,亦即“思想史”叫作“Intellectual History”。不但剑桥学派时常混用“History of Ideas”和“Intellectual History”,英语学界的学者也多半如此。汉译“观念史”和“思想史”,原本似乎是一回事,却可能让人无所适从。同样,德语中的“Ideengeschichte”,也有人译为“思想史”,有人则译为“观念史”。为了方便起见,我在这里暂且都把它们叫作“思想史”吧。

“概念史”从何而来?它来自思想史,但又不是老式的思想史。您刚才提到科塞雷克及其研究模式,我们就从他主导的史学概念史来说吧。西方传统的思想史主要查考大思想家的经典文本(“正典”),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说到黑格尔、马克思、尼采等近现代思想家。这种论述格局自20世纪60年代起便遭到非难,这也正是社会学开始走红的年代,人们开始提出往昔那些大思想家之于社会的代表性问题,诟病传统思想史没能钩稽常用的政治和社会用语,因而开始倡导思想史研究中的社会学视野,或把落伍的思想史研究转变为思想的社会史研究。德国史学的概念史研究追求的是概念同思想语境的高度结合,也就是借助强势的“语言论转向”,从概念入手作思想史研究,在同社会学与政治学的关联中实现研究目的。由此看来,概念史包含思想史,这大概就是概念史大于观念史之说的来历,或许也是不少人说我是做思想史的原因。当然,如我开头所说,没多少必要谈论谁大谁小的问题,那会给人争地盘的感觉。这只不过是我解释概念史时候的一种说法。

对于研究概念史是注重概念本身的意义还是重点研究其思想的演变这一问题,我认为当然要分开研究。一是概念本身的意义,概念本身肯定有意义,然而是什么意义呢?这就很难说了。维特根斯坦的格言是:“不要问意义,要问使用。”所以他在《哲学研究》中悉心探讨了“用法中的意义”或“意义即用法”。(8)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M].李步楼,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常会发现,同样一个词语,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是不一样的意思,尤其是那些高度敏感的政治概念,这就是为什么科塞雷克的概念史研究特别重视语用。二是其思想的演变,我们会探究概念的发展历史,这点同样极为重要。概念不是一成不变的,以我们熟悉的“民主”概念为例,它是一个汉语古词,原本有“民之主”之义,指皇帝,后来发展为“民主之”,是在翻译西方“Democracy”一词的概念时形成的含义。

这就多少涉及您所说的意义与思想的问题。假如我们把思想设定为一个常数,那么它是可以解读的,也可以随着时代的变化和概念本身的变化不断被解读。当然,概念史研究绝不是以今人的知识预设和概念认知来解读过去,而是查考特定概念的历史语境和语义,旨在更好地体认历史;另一方面,概念史亦可透过概念演变的历史,考察各有来历的概念同“当今”的可能联系。概念史也可以说是一种“理解史”,我们常说的“他对此没概念”,是“不懂”或“没有理解”的意思。英语世界曾有人把“概念史”译成“History of Meaning”(含义史),也不是没有道理。

至于概念史是否是新方法、新路径的问题,我的答案是肯定的。概念史曾被视为人文科学与阐释学的基础研究,21世纪以来,曾长期被看作是德国人文科学特殊发展的概念史,特别是科塞雷克式的概念史模式,在世界上产生了巨大影响,有学者称之为迟到的影响。概念史无疑是一种解读历史的方法,但不会是唯一的方法。

彭青龙:您在论著中提到了概念史研究的不同学派,如德国学派、法国学派、英国的剑桥学派甚至美国学派。请问这些学派划分的标准是什么?他们的共同点和差异性是什么?为什么会形成这些不同的学派?跟他们各自的学术传统是否有关?以您对中国概念史研究的理解,中国是否已形成自己的概念史研究学派,有何独特性贡献?

方维规:首先我想指出一个可能存在的误解,即您在概念史的框架内所说的三个学派,中国学界或许还有不少人这么理解。我在自己的著述中,都是在“历史语义学”这个上位概念下,论述这三个学派的;换句话说,这三个学派做的东西都属于“历史语义学”(德语:Historische Semantik;英语:Historical Semantics;法语:Sémantique historique)。我在《什么是概念史》一书中,设立了专门的章节讨论了法国“话语分析”的代表人物福柯的知识考古,以及英美观念史与剑桥学派的政治思想研究,目的是想在比较中展现出各自的特色,或者说是三种历史语义学研究的特色。“历史语义学”是一个框架概念,但它和“概念史”在德国几乎是同义词;换言之,“历史语义学”在德国主要是以“概念史”形式而得到敷张扬厉的。

当初,传统观念史或思想史的缺陷,引发了德国、法国和英美的历史研究者对于语言和话语分析的浓烈兴趣。人们认识到,语言不仅是最重要的交流手段,也是领悟经验、重构或建构历史现实的关键工具。于是,在德国、法国和英美学界出现了三种不同的研究方向:德国史学界以“概念史”(Begriffsgeschichte)著称;英美史学界,尤其是以普考克和斯金纳为代表的剑桥学派则倡导“观念史”(History of Ideas)或“思想史”(Intellectual History)模式,注重语言与历史的关系,探索历史文本的语境;法国史学界则以“话语分析”(Analyse du discours)或者“概念社会史”(Socio-histoire des concepts)见长,将话语背后的语言形态以及社会背景纳入研究范围。可见,这三种“语言论转向”不同取向的共同之处是:注重过去的语言状况,着力于历史语境中的知识文化及其阐释,但无疑有其不同的特色,各自都有自己的传统。法国学派可追溯至年鉴学派创始人费夫尔,亦即这个学派的跨学科史学;剑桥学派不仅承袭了这个学派的开创者拉斯莱特的志业,甚至可追溯至被其拒绝的洛夫乔伊所践行的观念史;德国学派的发端那就更早了,可追溯至19世纪晚期的哲学史研究和哲学辞书的编纂。这些话题这里就不继续展开了。

概念史在中国正在成为一门显学,或者已是显学。它考察特定历史时期和社会语境中的语言运用,钩稽概念的历史语义,其学术价值是毋庸置疑的。这些年不少中国学人也试图寻求概念史在本土的适用性和实用性,取得了一些成就。但对您提出的问题,即中国是否已有自己的概念史学派,这是一个我不太愿意谈的问题。不管是在概念史领域或者其他什么领域,我对学派之说都有点过敏症。不少人也知道我的观点:学派不是自封的。用外人的理论和方法加工本土的东西就能成为一个学派了吗?尤其要不得的是把创立学派作为做学问的出发点,这是把顺序搞错了。不能操之过急,得先拿出东西来,做得好,人家是会认可的,这叫水到渠成。搞“大跃进”是浮躁的,动不动就想攀登顶峰,其实只是自娱自乐而已。

彭青龙:您在自己的著作中论述了概念史的“问题与未来”,“不少同概念史有关的问题尚未说清,一些关键点始终没有得到明晰而充分的解释。新近国际学界的方法论探讨,很少在根本上改变早已有之的观点”。(9)方维规.关于概念史研究的几点思考[J].史学理论研究,2020(2):151-156.概念史有自成一体的理论吗?概念史的理论与实践呈现出怎样的关系?概念史注重考据的实证研究方法与其他学科领域的研究方法有何不同?语言在概念史研究中承担了怎样的角色?

方维规:关于您的第一个问题,答案简单明了:概念史还没有自成一体的理论,但这并不意味着概念史没有理论。此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史学概念史的首席代表:八卷本《历史基本概念——德国政治/社会语言历史辞典》的领衔主编科塞雷克主编的《历史语义学与概念史》,或许这也是概念史领域最著名的理论著作,此外,我还想到了他的重要理论文章《社会史与概念史》。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起,概念史就力图与当红的社会史平分秋色,旨在同社会史一起规划其他史学门类。早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科塞雷克就把社会史和概念史视为历史研究的必要基点。他的概念史方案融会了史学理论命题、历史文本分析、社会学和历史学方法以及源于语言学的语义学。正是科塞雷克这位历史哲学家和科学理论家达到一定高度的理论和实践,才使概念史能同社会史平起平坐。单就他个人的概念史理论而言,说其自成一体也不为过,但对概念史的界定和理论反思则是多样的,各抒己见的理解有时甚至相去甚远。无论如何,概念史有两个理论前提:其一是历史沉淀于特定概念,人们只有借助概念才能把握和阐释历史,没有概念便无法认识和讲述历史,比如讲述法国大革命或五四运动,总需要几个关键概念来概括;其二是概念本身各有自己的历史,有常态和延续,也有断裂和剧变。

科塞雷克的理论设想与后来的具体实践还有一定距离,包括理论本身也还存在不确定性,须进一步阐释。尽管如此,德国概念史研究依然具有典范意义,《历史基本概念》也被视为经典概念史。从新近的一些理论成果来看,人们不仅着眼于概念史的(史学)说服力,还从不同的理论和学科视角来评估相关问题。我在前面说过文化研究对概念史研究的影响,它在增强跨学科意识的同时,也给经典概念史增添了一些不确定性。但另一方面,科塞雷克当初提出他的理论假设时,社会科学的学者似乎并不欣赏他的思考,而随着文化研究的兴起,德国社会科学的一些头面人物也渐次把概念史当作重要的研究工具,这便涉及您所提出的概念史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问题。假如一种理论有新意,而且能做出东西来,其他学科的人也会模仿,哪怕是迟到的接受。

还有一种做法:对许多人来说,概念史理论不够明晰,所以他们干脆放弃具体研究的理论依据,指望在实际研究中继续探索概念史基础理论未能解决的问题。这是否意味着理论无用呢?当然不是。概念史方法(尤其是德国模式)近年来在东亚学界受到不少学者的关注,但他们对概念史的基本追求似乎认识不足,因而对这个研究方向只有想当然的联想。实证研究无疑是概念史的根本,中国学界对具体概念的考察已有不少成果,这是难能可贵的;可是,很可能由于理论的贫困,有些研究要么得出想当然的“实证”结论,要么因为学术视野的拘囿而没能看到本当延伸挖掘的东西。有些研究美其名曰概念史研究,其实是很简陋的。

对于概念史注重考据的研究方法与其他学科的研究方法有何不同这个问题,我认为只要是实证研究都有其共性,那就是挖掘和辨析史料,恰当运用材料,努力推究事源。早已出现在黑格尔那里的“概念史”称谓,是指专门史,指向艺术史、法学史、宗教史等。那是各学科中的史学部分,做历史研究就有考据的共性,无论是宗教史、科学史还是艺术史、文学史、音乐史。概念史更多涉及语言,这是您的另一个问题,即语言在概念史中的地位问题。刚才说过史学的本分了,现在说下“概念史”的语言部分。概念史的用意是用自己的方法宣扬其理论假设,即历史沉淀于一些基本概念,或曰重要概念,所以它着力于析论历史经验和理论演变的语言表述。还是以《历史基本概念》为例,这一巨著在很大程度上贯彻了科塞雷克的现代性理论,即语言在特定现代反思中的认识作用,从而被视为概念史的一个范式。(10)Brunner O,Conze W,Koselleck R.Geschichtliche Grundbegriffe:Band 8[M].Stuttgart:Klett-Cotta,1972-1997.研究者依托于大量史料,阐释具体语境中的语言同世界的关系。不同概念的起源及其含义演变,是今人认识历史文化和概念的决定因素。

彭青龙:我所阅读的概念史相关论著,认可概念史是跨学科研究,目前不少成果主要从政治和社会两个维度来研究概念史。实际上,作为一种研究方法或路径的概念史可以为其他学科领域的概念史研究提供借鉴。例如文学概念史、艺术概念史、教育概念史等。为什么概念史研究大多从政治和社会切入?其他领域的概念史研究为何涉及不多或者没有形成显学,其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您如何看待其他领域的概念史研究?例如,在外国文学领域不少学者发表了“关键词”的成果。您如何看待“关键词”和概念史的关系?

方维规:您说得对,概念史是一种跨学科研究。在德国概念史传统中,曾有人把概念史看作哲学或整个人文科学的一个分支,散见于不同的学科,也就是说,这一研究方向可被引入人文科学的不同领域。在新近不断问世的国际学界论述概念史的方法论与学术史的著述中,也有不少思考涉及概念史在不同人文社会学科中的方法论问题。在德国,最早也最有名的是哲学概念史和史学概念史;此外,科学史、知识史、文学理论研究或教育概念史等诸多领域,都有概念史研究的广阔天地。在1945年之后的德国史学中,科塞雷克领衔的史学概念史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工程之一。进入21世纪后,它也在国际上启发了一些相近的后继课题。您说目前不少概念史成果主要见于政治和社会取向,我认为这大概受到德国经典概念史的直接影响,《历史基本概念》的副标题即为“德国政治/社会语言历史辞典”。我写作的《概念的历史分量》(11)方维规.概念的历史分量:近代中国思想的概念史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或许也属于此类——借他山方法论之石,做本土的概念史研究。

您说的情况,大概源于您对中国概念史研究的观察,然而国外的情形并非如此。还是拿概念史大本营德国来说吧,说得夸张点,各行各业都有概念史研究,充分显示出概念史研究方法的魅力。例如五卷本《宗教学基本概念工具书》,《马克思主义历史批评辞典》(计划十五卷,已出九卷),三卷本《德国文学研究全书》,九卷本《修辞学历史辞典》,七卷本《美学基本概念:历史辞典》,它们都在各自领域取得了卓越成就。不同的学科和学术兴趣,甚至不同的概念史模式,自然会带来多元的方法与考察视角。宗教概念史或马克思主义历史批评研究,显然会有更多政治和社会视角,修辞学概念史和文学概念史,未必总要联系政治和社会。

关于关键词与概念史的关系,我曾写过一篇长文《关键词方法的意涵和局限——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重估》,文中较多探讨了这个问题。(12)方维规.关键词方法的意涵和局限——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重估[J].中国社会科学,2019(10):116-133.说及关键词,言必称威廉斯,给人“子曰”之感,也常见诸硕博论文。您提到不少从事外国文学研究的学者发表了研究“关键词”的成果,其实“关键词”在中国的走红,还体现在“不计其数”的关键词项目上。然而,国内对威廉斯《关键词》本身的研究并不充分,研究者只是知道这本书在西方的评价“毁誉参半”,但似乎不知道“毁”在哪里。中国学界对《关键词》的评价,一般只是褒奖之词,而且常见一些大词,比如把《关键词》视为研究方法上的革命。我那篇长文的原稿中第一节所论述的《关键词》在中国研究和接受的状况,即我撰写那篇长文的缘起。

总的说来,通过比较两部历史语义学著作,可以发现《关键词》与《历史基本概念》有不少相通之处,威廉斯也明确地把《关键词》归于历史语义学范畴,他的方法论思考和不少立论与科塞雷克的观点颇为相似。(13)雷蒙·威廉斯.关键词[M].刘建基,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关键词》初版的1976年,正值德国概念史盛期,此时,《历史基本概念》前两卷早已出版,所以把研究方法上的革命用于《关键词》是不恰当的。另一方面,《关键词》又无疑是一种研究方法脱颖而出的标识,带动了“关键词转向”。要说关键词研究与概念史研究有什么不同,或许也能以《关键词》和《历史基本概念》为例来说明。最突出之处是文章的篇幅:二者收录的条目数量相差无几,可是上百位专家分头撰写的八卷本《历史基本概念》有九千多页,有些条目有几百页文字(完全就是专著);而威廉斯个人编写的《关键词》,原文仅337页,最长的条目是“Class”(阶级,等级,种类),总共8页,其他条目一般只有三五页文字。威廉斯进行的社会史方向的关键词研究,既要追溯词源,又要查考语义的演变过程,并呈现语言同历史和社会的关系,这当然是三五页文字很难说清的。此外,很多条目很难说是词语史,还是威廉斯也在竭力追寻的概念史。假如我没弄错的话,这大体也是我们时常看到的关键词研究与概念史研究的异同和大概面貌。不过在当今国际学界,我们偶尔也能见到在“关键词”名下做的长篇大论。我在前面提到的基本概念或重要概念,当然也可以称之为关键概念。

彭青龙:众所周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中国十分强调文明交流互鉴,特别是学习和借鉴世界各国先进的文明成果,从而使中华文化的母体更加强健,甚至产生她应有的影响力。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有许多概念亟待我们去溯源、考察和阐释。目前已经出现了一些令人称道的研究成果。可否请您谈谈做好中国概念史研究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若要开展体系化的中国概念史研究,国外有哪些经验值得我们借鉴?如何有效开展?我们还有哪些短板需要补齐?

方维规:老实说,我认为我对当下中国概念史研究的总体状况了解还是不够的。总的看来,中国的概念史研究,起步并不算晚。在20世纪90年代,《历史基本概念》等几个德国概念史大型工程相继完竣,或者即将卒底于成。那也正是德国概念史走向世界之时,以科塞雷克为代表的经典概念史在德国之外备受关注;同时,概念史也不再是德国特有的志向和研究纲领。我们跟上了概念史研究的国际化浪潮,相关研究和理论思考几乎与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一些科研项目同时起步。国际平台上的不少概念史课题,多半以科塞雷克研究方法为坐标。这又回到刚才说过的问题,即迄今的概念史研究为何特别突出政治和社会两个维度。

概念史研究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是毋庸置疑的。您谈到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也就是说,我们的固有文化中有许多值得查考和阐释的概念,实际上已经有学者在这么做了,好像还是颇具规模的工程。这类研究取向本身无可非议,知识考古是值得提倡的。对一些古代概念的考掘和析论,无疑能丰富我们的知识。此外,概念史有其特定的追求和方法论思考,如果我们接受科塞雷克的著名信条,即基本概念的演变不仅是历史和社会发展的“表征”,也是直接影响和推动变化和发展的“因素”,那么它关注的便是一些关键概念,一些今天还在或多或少发挥作用的概念,或者渗透于今人历史意识的概念。当然,我这里说的首先是经典概念史的主导动机,其他方向的概念史研究未必都有如此浓厚的政治和社会意识。尽管如此,就拿文学概念史举例,若是探究今天没人再用,甚至没几个人知道的古代概念,那同文物考古没有多大区别,或许仅有展览价值。何况有些东西早有人做过,再来翻箱倒柜,只不过是换一个名目而已。可见,这里存在对概念史的理解问题,不是历史中的某个概念拿来操作一番就是概念史了。

关于我们还有哪些短板需要补齐的问题,这个不太好说,但既然我们号称做概念史研究,就应有点大概模样,不能光凭一句“跨语际实践”,仿佛怎么写都行。概念史研究是一项艰苦的工作,研究者还要有必要的学术功底,这关乎研究者的知识结构,而知识结构又来自学术准备和学术积累。以考察中国近现代由“西学东渐”而产生的政治或社会概念为例,研究者既要有对本土文化的深刻认识,还要有必要的西学知识(包括绕道日本进入中国的西学),二者缺一不可。还有方法论的问题,或许有人认为我们在方法上没必要仰人鼻息,但我以为,有些研究实例之所以显得单薄,正在于缺乏方法论指引。至于学术中的抄来抄去,或许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彭青龙:下面我们谈谈比较文学。我知道您也是比较文学领域的知名学者,对该领域的发展也非常关心。尽管概念史和比较文学分属不同的学科领域,但它们也有相通或者相近的地方。例如,早期的影响研究都很重视实证方法,后来发展起来的平行研究和跨文化研究都具有跨学科性质,也都存在因研究对象和范围过大或过泛而被诟病的问题等。您认为概念史和比较文学有哪些方面可以相互借鉴?有论者认为“比较文学已死”,您如何看待这种观点?平行研究遭到质疑的原因之一就是生拉硬套的可比性问题,您如何看待平行研究遭遇的合法性危机?

方维规:您说的概念史与比较文学相互借鉴的问题很有意思,但我从来没有作过这方面的思考。我的思考路径,前面已略微说过,即概念史研究方向如何被运用于人文科学的不同领域。也就是说,它是一种研究方法,如同阐释学、话语分析等,可被引入不同的学科。伽达默尔曾把概念史纳入普通阐释学亦即理解理论,在他看来,概念史不仅应在哲学方面为人文科学打下必要的根基,还应从阐释学传统中吸纳养分。(14)方维规.伽达默尔:“作为哲学的概念史”[J].中国社会科学评价,2020(1):9-14.不过,后现代学者似乎对概念史所培育的阐释学志向没有多大兴趣。因为不同的学科和派别,概念史方法在实际运用中也自然有别,哲学概念史无疑会与史学概念史或音乐概念史不同,将之用于比较文学,也会是另一番景象。不久前我出版的《“世界文学”推原》,便是概念史方法在这个领域的实际运用。(15)方维规.“世界文学”推原[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22.

“比较文学已死”之说当出自斯皮瓦克的研究文集《一门学科之死》。(16)加亚特里·查克拉沃蒂·斯皮瓦克.一门学科之死[M].张旭,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其实,她说的是传统比较文学学科的死亡,她用“星球化”(Planetarity)概念彰显自己的主张,倡导比较文学的“星球”视角,以取代老式比较文学中盛行的欧洲中心主义。西方学者,尤其是后现代学者,常喜欢发布“死亡讣告”。比如,法国后现代思想家利奥塔曾宣称“知识人(Intellectual)已经死亡”,他当然是指传统意义上的知识人,整体或个体知识人是死不完的。再次联系概念史,德国学派的重要前辈人物贡布莱希特,也曾宣告20世纪60到80年代如火如荼的德国概念史工程已经死去,诸多概念史巨著都在收尾。可是,他对形势的评估和对概念史前景的否定,完全不符合后来概念史活跃的发展状况。作为对贡布莱希特的回应,有人喊出了“概念史已死,概念史永存”的口号。

至于比较文学之死,或许没那么可怕。多少年来,就连文学将要死亡的警示也在不断出现。一般说来,这类耸人听闻的说教都是有所指的,多半是对传统的否定。宣告文学之死的人的真实意图,实际上是在捍卫文学;对文学不感兴趣的人,不会谈论文学是否死亡。文学当然还活着。此外还有晚近时代常出现的文学理论的死亡之说,坚信理论大势已去,可是理论不也还活着吗?其实,“反理论”或者所谓“后理论”,并不代表“理论的死亡”,人们只是要告别“大理论”(The Grand Theory)和宏大叙事,以具体研究和特定方法来显示形形色色的“小理论”,这当然也跟比较文学不无关系。“死亡讣告”往往有其积极意义,它看到了问题,常带着危机意识,以及批判和反思。我们要在“丧钟”中听出更多东西。

恕我直言,刚才您说“影响研究”“平行研究”的时候,我马上就有老生常谈的感觉,它们仿佛就是比较文学的标配,我在初识比较文学的时候就有这些说法,现在还顽强地活着,确实给人“至今已觉不新鲜”之感。我时常参加比较文学的论文答辩会,有些表述都是人们脱口而出的。我也听说过平行研究遭遇的合法性危机,但没多关注。平行研究做得好的话,其实是很有意思的。但在我们这里,早该质疑其合法性了,生拉硬套的现象太常见了,而且不只在比较文学领域。人家有的我们都会有,当代没有唐代有,所以才会见到一些不伦不类的命题。中央电视台曾用很长时间播放了一档名为“艺术里的奥林匹克”的系列节目,这些天又重播了,即以艺术精品展示奥林匹克文化,那里面有敦煌壁画中的游泳姿态、舞马如何从唐代宫廷走进奥林匹克、举重运动中延续千年的中国力量等等。我这只是举例,类似的东西也会见于比较文学的平行研究,但如前所说,此类思维不只见于比较文学。

彭青龙:中国比较文学是世界比较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与西方比较文学稍显衰落的局面相比,中国似有这边风景独好的态势,这从学术成果发表的数量、学术共同体的活跃程度及外语学科增加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方向等方面可以明显看出。然而,中国比较文学研究也面临理论创新不足,视野不够开阔等问题,您如何看待这些问题,有什么解决上的建议?中文系和外文系老师在这方面各有其优势和短板,如何在比较文学领域做到优势互补?

方维规:在我的大学时代和毕业后的20世纪80年代,比较文学是一门显学。今天它是什么学呢?常听人说比较文学的危机,这是世界其他地方的事情。您对我们这里的形容是“这边风景独好”。当下中国也许是世界上比较文学行业最红火的地方,从业人数也许能盖过欧美两大洲比较文学学者的总数,可谓声势浩大,就和中国的人口一样。可惜学术不是乒乓球运动,可在普及的基础上提高。您说的我们这里理论创新不足、学术视野狭窄等问题,依然跟我前面说过的学术功底和学术准备有关,不是谁都能创新的,“一窝蜂”的学术生态很不利于创新,不少命题是无法走向世界的,至少人家会敬而远之。

您说的中文系和外文系老师各自的优势和短板,不知是您的看法还是普遍看法。其实我们中文系已经今非昔比了,现在有些年轻人还是挺厉害的,至少在我所在的北师大文艺学,我带的学生外语都不错,掌握两三门外语是很常见的。我想说的是,外语确实很重要,那是拓宽视野的重要工具,但也只是工具。我们知道,当代美国人基本上不懂外语。另一方面,我们这些年译介了很多美国人文科学著名学者和思想家的论著,很多人其实来自法语系、德语系,或者干脆来自比较文学专业,当然也有英语系的教授,他们一定不会只懂英语。懂外语的优势是显而易见的。可见,所谓优势和短板,原因会有很多,就看怎么修炼了。

彭青龙:近年来,人文学科研究受到了数字人文研究方法的冲击,不少学者尝试用数字人文的方法研究历史、文学、哲学、教育和艺术,在社会科学领域,数字化,甚至所谓的智能化研究更是被称为学术前沿。您可否从整体的角度,谈谈对数字人文研究的看法?在概念史研究领域,数字人文在学术研究中发挥了怎样的价值和作用?目前国内外运用数字人文方法进行概念史研究的进展如何?

方维规:数字人文研究方法(Digital Humanities)近来好像是一个时髦话题,即所谓“数字转向”(Digital Turn)。用数字技术或机器阅读(Machine Reading)从事人力不能及的人文研究,它在很多方面的优势是显而易见的。比如我在刚才提到的《论近现代中国“文明”、“文化”观的嬗变》一文中提到过,最早用“文明”移译“Civilization”,当见于《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但“文明”二字在这份杂志中出现不到十次。(17)方维规.论近现代中国“文明”、“文化”观的嬗变[J].史林,1999(4):69-83.那是我做读书笔记一个个数出来的,现在肯定没人会这么做了,或可用机器阅读来推翻我的说法。数字媒体有搜索和计算等功能,这不仅意味着信息载体的变化,还会带来信息处理方式和呈现形式的改变。我对这个新方法知之不多,是个外行,但我知道数字人文和可视化技术(Visualization Techniques)对人文科学研究的影响是巨大的。有人把数字人文和可视化看作炫技,另有人则视之为研究利器。我不会用“炫技”形容之,但是否是“利器”,还要看论者的立场。

数字人文技术的优势是能整体计算出所有语言线索。在概念史研究中引入自然语言处理技术(Natural Language Processing),能够处理长时段的巨量史料,这是传统概念史研究不敢想象的。在汉语学界,金观涛和刘青峰在20世纪90年代就开始做这方面的工作,他们后来借助拥有一亿两千万字的“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专业数据库(1830—1930)”,写成了《观念史研究: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他们通过对百年复杂数据的系统梳理和可视化图表,揭示出许多重要概念和概念群的长时段使用频率变化和发展轨迹,提炼出不少新认识。此后,他们及其同仁仍持续开展数字人文研究,寻求词汇检索和分布统计的结合。

前不久我刚学习过邱伟云和郑文惠合写的长文《走向新世界:数字人文视野下中国近代“世界”概念的形成与演变》,(18)邱伟云,郑文惠.走向新世界:数字人文视野下中国近代“世界”概念的形成与演变[J].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20,57(5):88-106.受到不少启发,特别是该文结合了概念史理论和数字人文的“概念间性”考察视野。“概念间性”建筑于“共现”(Co-occurrence),即一起出现于一段语料,具有结构性特征的共现词丛,例如中国近代“世界”概念有三大核心共现概念,依次为“文明”“主义”和“革命”。特定概念的共现词丛能揭示时人理解和运用这一概念的主要视角,亦即这个概念在文本中的关键语境,这对概念史至关紧要。在传统“文本探勘”(Text Mining)中,不是没有可能发现共现概念群,但远不如数字人文方法来得便捷和精准,乃至出乎意料:正是通过数字人文才得以发现高频共现概念及其关联。

数字转向和机器阅读方便了关键词搜索和资料的披览,甚至常有意外收获,但我还是想说一下自己早就有的对于概念史研究中的数字史学的疑虑,或可能出现的问题。我强调的是“阐释”,即对文本的分析和提炼。数字概念史研究(Digital Conceptual History)的倡导者自然也会强调宏观数据线索与微观文本分析,强调对语言线索的精读,即人机互动和语料分析,而且也这么做了。然而,我们必须看到,尽管从事数字人文的学者也把语言数据看作线索而非结果,但是从大数据运算后的语言线索再回到史料,考察隐藏在背后的人文意义,这样的概念史研究本身已经被大数据、可视化技术等新的工具所改变。数据成为整个研究的核心,这就必然导致一种数据为王的技术化路径,甚至不允许披沙拣金,以致忽略至关紧要的历史语境以及以言行事的实际意图,遮蔽了数据背后的深层含义和多层次关联。

诚然,依照时间序列的数据可视化图表能够呈现特定关键词长时段的使用量,可宏观地表现概念以及与之相关的概念群的升降状况,有助于研究者考察它们在无数文本中的发展变化,这是线性的文字叙述形式做不到的。可是,从数据库的数字统计,再从可视化图表中走势的曲线和箭头粗细,依托于词语使用频率和词频比例来辨别词语和概念的重要性,自有其明显缺陷。殊不知一个概念的重要性或关键发展,往往不在于频繁使用,而要看谁在说、为谁说,看它在特定历史时期和关键时刻被论辩、被争夺的强度,看它的多义性、争议性和影响力。而当这个概念已经广为流传、人云亦云,甚至达到走势图中的峰值,只能显示其传播的深度和广度,很可能已失去对概念史研究有用的认识价值。概念史关注的是关键概念的生成、常态、断裂和变化,注重概念含义的转折点和关节点,这些都是量化分析难以胜任的。

我在前面说过,概念史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理解史”。尤其是对新概念或者新语新词,常有不同的理解与运用。一百多年前,许多西方概念涌入中国,例如“Democracy”“Liberty”“Economy”“Society”等等,当初很长时间曾有不同的汉语译词,一个概念曾有多种表述,即同一个概念用的不是同样的词,在社会化运用的实际理解中也不一样。这对数字方法来说可能就是难题了,至少对中心概念的选择和设定及其语言线索和诸多关联,绝非电脑本身能够解决的问题。

还有一种情形更是数字人文处理不了的:我们在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可以看到,他从《资本论》中的拜物教理论提炼出“物化”(Verdinglichung)概念,与马克思的“异化”(Entfremdung)概念异曲同工;(19)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可是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当时尚未被发现,卢卡奇是后来才读到这部1932年才面世的《手稿》的。按照数字人文的做法,“异化”概念得从何时算起?它无疑贯穿于马克思、恩格斯的全部思想。我还想举另外一个例子:弥尔顿肯定推崇“原创性”(Originality),否则不会立志写出前无古人的散文和韵文,但他无法用一个词来表达这一概念,因为“原创性”这个词是他离世一个世纪之后才出现在英语中的。

我想说的是,概念一般能用词语来表达,这是能够统计的,但概念亦可见于不见特定词语的一段文字,甚至是很重要的一段文字,这是人脑而不是电脑能计算的。这就要看智能技术以后能走多远了。总之,数字人文肯定是有用的工具,但我不会视之为追求概念史研究之科学性的不二法门。

彭青龙:在科技发达的今天,量化分析等数字研究方法为文学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注重实证的概念史研究的数字化转向具有一定的必然性,不少学者也在利用数据库和资料库进行概念史的流变研究。有论者认为,数字人文可以在全球概念史、比较概念史和比较文学中发挥更大作用,因为依靠科学技术转换而来的数据库可以展现概念在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交流和接受情况,您如何看待这一观点?这种分析方法是否存在局限性?作为一名人文学者,您认为在运用数字方法进行研究时,应持有怎样的人文立场和态度?

方维规:顾名思义,数字人文研究不是波普尔(Karl Popper)那种“假说演绎法”,而是“数据驱动”(Data-driven)。数字人文的倡导者高举科学性大旗,要让数据说话,所以数据也就成为整个研究的关键环节,在大量数据中发现知识和关联,以数据立论,并以数据来制作科学模型。我以为,这里最可怕的是技术第一,在实际操作中重数据轻人文,或是大量数据淹没了人文,写出的论文如同出自理工科实验室。这就踅回了早已过时的计量史学的老路,最后反而让人怀疑其科学性,因为人文是极其复杂的,也是高深的。

技术是我们的命运,也可以说是宿命。将近一百年前,瓦莱里在一篇名为《无处不在的攻占》(Laconquêtedel’ubiquité)的文章中,论述了新的技术在整个艺术领域引发的各种后果。本雅明在其著名的《可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的扉页上援引了瓦莱里这篇文章中的观点,即所有艺术种类都不可能摆脱现代科学和现代实践的影响。(20)赵勇,杨玲.大众文化理论新编[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在瓦莱里和本雅明那个时代,技术的发展远没有像今天走得这么远,但瓦莱里坚信:“这些都将发生。”(21)方维规.再论新媒介的能量[J].社会科学论坛,2009(1):62-73.的确,我们见证了科技的高速发展,但也见证了人文学科的萧条和传统人文价值受到的冲击。全球高等学府的教学和科研已经十分理智地听从技术的发展,早先人文学者所热衷的学问也在明显衰退,以电脑为中心的数据工程势头正旺,传统的人文科学所依托的普遍价值开始衰落,人文科学出现危机也就很自然了。作为人文学者,当然希望人文更多一点。而所谓数字人文,并不是多了一点人文,而是用数字做人文。

关于全球概念史或者比较概念史,我能说的不多,因为我对这两种说法没有多少概念。所谓全球概念史,我总觉得口号大了点,其宗旨是寻求在目前的全球史研究热潮中加入概念史,即寻求二者的结合。还有一层意思大概是概念史发端于德国,那是国别概念史,现在让我们看看概念史走向世界之后的发展状况,这就成全球概念史了?从理论上说,那不是不能做,但是太难了。我倒是知道一个“欧洲概念史项目”(The European Conceptual History Project,ECHP),来自十五六个国家的专家们共同考察和比较大约十个欧洲政治基本概念,钩稽它们在不同国家的发展史。这里肯定能用上比较概念史之说。现在要以这个模式做全球的?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想,即便是强大的数字人文也无济于事。无论如何,我认为“全球概念史”这个称谓过大,或许有人会把一个概念从西方到东方,研究概念的翻译及其在本土的社会化运用等问题看作全球概念史,我看大可不必,我们本来就在这么做了。

至于比较概念史,会让人想到汉普歇尔·蒙克主编的那本文集《比较视野中的概念史》(22)伊安·汉普歇尔·蒙克.比较视野中的概念史[M].周保巍,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该书被译成中文之后,被有些学人誉为首次聚焦于“比较概念史”之作。不同国家学者的十几篇概念史论文放在一起就成了“比较概念史”了?比较视野中的概念史与比较概念史应该是有区别的,否则国际概念史杂志都可被看作比较概念史杂志了。您还提到数字人文在比较文学中的运用,当然是可以的,就看做什么课题了。

彭青龙:最后想向您请教一下跨学科研究问题。从您几十年的学术经历可以看出,您是一位擅长做跨学科研究的学者。很多年轻学者也希望能够从事跨学科研究,并做出成绩,但他们感到自己原有的知识结构很难成功转型。例如,原来从事国别文学研究的教师对从事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感到吃力,做国别与区域研究更是难上加难,不知如何下手。您可否结合自己的成功经验,谈谈如何做跨学科研究?怎样跨?跨向哪里才能既发挥了原有的外国语言文学学科优势,又能够服务国家对跨学科教学与研究的需要?

方维规:您过奖了。我也是慢慢做研究,边做边学。从您提问的角度来看,应该是从外语专业出发的,我本来就是外语出身,后来在德国攻读博士学位,专业是比较文学,副科是语文学和日耳曼语言文学。在德国读博,必修是两门主科,或一门主科两门副科,都要拿满学分才行,这就很利于跨学科方向的发展,我认为这种学术训练对我后来的发展起了很大作用。例如,语文学偏重从文献角度研究语言文字问题,这对我后来从事概念史研究有很大帮助,概念史常会涉及词语史,与语文学关系紧密,不过词语史只是为概念史作铺垫,而概念史的研究对象,本来就有跨学科性质。

我目前是文艺学的老师,方向是中西比较诗学,是做理论的。新近理论喜欢纳入跨学科理念,时常提出一些跨学科问题和命题。跨学科是一种方法,它肯定与研究者的知识结构和学术视野有关。至于跨的方法,我的理解是,既跨学科,又以某个学科为重心,既在其内,又在其外。学科一般都有自己的边界,而跨学科的边界时常很模糊,这在当今很常见。您说我的研究是跨学科的,或许没错,文学理论文章和史学文章我都有涉猎,还对海外汉学感兴趣,学科归属很难说清。分科作业会被看作跨学科,但那只是表面的。其实,跨学科的关键是视野融合,比如哲学是人文学科的知识根基,我们在文学理论中常会融入哲学思考。

关于发挥外国语言文学学科的优势,这个我在前面已经提到一些。在我们文科领域,西方那些做出成就的学者,哪个不懂两三种外语?做比较文学的,语言能力更强,我的导师狄泽林克就懂六七种语言,这当然跟西方语言几乎都源于希腊语和拉丁语有关,他们学起来比较容易。但语言说到底还是工具,就看你拿它做什么。在我们的外语老师中,有些人可能只懂一门外语,但也可以充分利用,尤其是强势的英语。我的那些德国、法国朋友,都在用英语写文章了,似乎只有用英语写才算论文,才会产生影响。发达的互联网给我们提供了便捷的途径,几乎什么书都能找到。充分利用外语,是能做出点名堂的。至于跨向哪里,因人而异。总而言之,做学问不是一定要跨学科才行,行行都能出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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