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邪”与“郑声淫”之关系

2023-01-05 06:47唐晴芳
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朱熹诗经论语

唐晴芳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200)

《诗经》是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又因其共有305篇(六篇为笙诗,即只有目录而无内容),所以取其整数而称其为“诗三百”。孔子所生活的时期已经开始有了读“诗”、评“诗”之传统,且学界大都认为孔子曾编订过《诗经》并将其增删为300篇左右。但孔子述而不作,他关于《诗经》的评价只能从《论语》中窥得一二。而《论语》中孔子对于《诗经》的评价最有名的莫过于“思无邪”[1]16,而在《论语·卫灵公》篇、《论语·阳货》篇中对于郑声,孔子又有着“恶郑声”“郑声淫”这样负面的评价,原文如下: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 ”[1]238

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1]271

千百年来各家的学者关于“思无邪”与“郑声淫”的解说一直没有一个定论,因此弄清楚孔子所谓的“思无邪”与其对于郑声的评价是否相互矛盾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一、历来关于“思无邪”和“郑声淫”的解说

关于“思无邪”的解释,历来众说纷纭。最早对“思无邪”进行解释的当属于东汉时的包咸,何晏在《论语集解》中引包咸所说:“包曰:蔽,犹当也。思无邪,归于正也。”[2]8将“思无邪”解释为“归于正”。文字学家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将“正”释为:“是也,从止,一以止。”[3]33所以,“归于正”则大致可以理解为知道何时停止,即适可而止,排除通向邪的可能。南朝皇侃在其《论语义疏》中亦引卫瓘云:“不曰思正,而曰思无邪,明正无所思邪,邪去则合于正也。”[4]23

“思无邪”一词最早见于《诗经·鲁颂·马冋》,这是一篇咏马诗,通过写牧马的壮硕来赞颂鲁国国君鲁僖公能继承祖业,振兴鲁国,恢复疆土,修筑宗庙,同时也通过写马的壮硕来歌颂鲁国的富强。而在解《论语》时,最早将孔子在《论语》中评《诗经》之“思无邪”与《诗经·鲁颂·马冋》中出现的“思无邪”联系起来的则是南朝时期的皇侃。他在《论语义疏》中说:“此章举《诗》证为政以德之事也,云:《诗》三百者,《诗》即今之《毛诗》也。”[4]23理学大家朱熹也曾说:“‘思无邪’《鲁颂·马冋篇》之辞。凡《诗》之言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其用归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5]54在此,朱熹也论及《论语》中“思无邪”与《诗经》中“思无邪”的关系,他认为“思无邪”强调的是读者在阅读《诗经》时的思想状态,认为《诗经》中的内容无论善恶,都能使读者得到收获。

明代焦竑在其《焦氏笔乘》中引王刚《中说》中的话:“道无邪正,自正人视之,天下万物未始不皆正。自邪人视之,天下万物未始不皆邪。如《桑中》《墙有茨》《东门之枌》之诗,具道闺房淫泆之事,圣人存而不削者,以其一念自正也。”[6]202进一步阐释了“思无邪”与读诗者的关系,且将读者思想的重要性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将孔子所谓的“思无邪”的主体指向了读者。焦竑的观点,可以说是在朱熹的解说上更深一步地阐释了读者的重要性。

以上各种关于“思无邪”的解说,无论是解作“归于正”还是“至情流溢”,亦或是“思无邪”,可以说都是带有褒义色彩的,但是后来孔子却又说“郑声淫”“恶郑声”,可见孔子对于郑声是极度贬斥的,这与“思无邪”似乎是矛盾的,争论就由此产生。

关于“郑声淫”,学界历来也众说纷纭。宋代的儒学大师朱熹将“郑声”看成是郑风,并将“淫”解释为男女的不正当关系,将《诗经·郑风》的21首诗中涉及男女之情的15首诗归为淫诗,开了郑声淫之先河。还有的学者如戴震、马瑞辰、陈启源则将郑风与“郑声”完全割裂开来,认为“郑声”不同于郑风,将“郑声”解释为郑国的音乐,而将郑风理解为郑国的地方民歌歌词。这种观点看似解决了“思无邪”与“郑声淫”的矛盾,但却割裂了古代诗乐舞三位一体的传统。另一种种观点则认为“郑声淫”之中的“淫”并非是指淫秽之淫,而是过分、过量。这种解释与孔子的中庸思想相互契合,有其合理之处。

二、“思无邪”与“郑声淫”并不矛盾

纵观前人之说可知,学界关于“思无邪”与“郑声淫”的解释都没有一个统一的定论。在笔者看来,“思无邪”与“郑声淫”并不相互矛盾。在朱熹之前,并没有学者提出“思无邪”与“郑风淫”前后矛盾,这说明,在孔子所生活的时代,这种阐释是没有问题的。那么现在为什么许多学者认为此两说或存在着矛盾之处呢?或许是随着时代的变迁,人们的思维方式与对事物的认识都发生了变化。要理解孔子所谓的 “思无邪”和“郑声淫”,必须要做到孟子所谓的“知人论世”,结合孔子的整个诗学体系来进行解读。

(一)从“孔子删诗”说来看“思无邪”与“郑声淫”之关系

“孔子删诗”说是学术史上的一大公案,而其主要依据是孔子在《论语》中反复提到了“诗三百”,而后司马迁又在《史记·孔子世家》中将修订《诗经》列为孔子平生功绩之一。现代学者也指出:“孔子对这三千多首诗,剔除重复舛误的,合并内容相似的……司马迁说得没错!”[7]43后来虽有学者指出司马迁所记载的孔子删诗的年龄与事实不符,不认同“孔子删诗”说,但后来对传世文献的理论分析以及对清华简等出土文献的深入研究表明,《史记》所载 “孔子删诗”之说必定不是空穴来风,其存在一定有事实依据,因此学界的主流观点依旧坚持的是肯定“孔子删诗”一说。在笔者看来,“孔子删诗”说有相当的合理性。首先,在《论语》之中,孔子反复提到《诗经》,且给予了《诗经》极高的评价,可见孔子对《诗经》非常重视。其次,虽然在先秦的典籍如《左传》《国语》等著作中也有对于《诗经》的赞颂,但是《诗经》作为经典的地位是由孔子奠定的。虽然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孔子最终是否删诗,但是有一点是可以十分肯定的:孔子一定做过整理《诗经》的工作。因此,他所谓的“思无邪”与“郑声淫”一定是有着独特的时代背景的。

既然孔子做过《诗经》的整理工作,凭借孔子在当时的影响力,他所说的“郑声”即《诗经》之中的《郑风》,那么由于“郑声淫”,删掉《郑风》中那些所谓的“淫诗”,选一些其他的作品编入其中绝非难事。而在《诗经·郑风》中,被朱熹归为“淫诗”的十五首诗歌之所以仍然保存至今,合理的解释是,孔子并不认为《诗经·郑风》中的诗是淫秽之诗。并且由孔子在《论语·颜渊》中所言之“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1]178以及在 《论语·季氏》中所言之“不学《诗》,无以言”[1]258可知,如若“郑声淫”中的“郑声”包括《诗经·郑风》中的《郑风》,即“郑声淫”等于“郑风淫”,那么按照孔子对于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中“礼”的要求,他绝不会作出“不学诗,无以言”这样的评价。由此推之,孔子所谓的“郑声淫”绝不等同于目前《诗经·郑风》淫。既然“郑声”不等于《诗经》中的《郑风》,那么,孔子评价《诗经》的“思无邪”与评价“郑声”的“郑声淫”便没有拿来比较的必要,而言其互相矛盾便更加是无稽之谈了。

(二)从孔子对《诗》的评价来看“思无邪”与“郑声淫”之关系

在《论语》中,孔子用“思无邪”三个字对《诗经》进行了整体的评价,而“思无邪”的提出必定会与其他论及《诗经》之处有着某种内在联系。因此笔者翻阅《论语》,发现《论语》中论及《诗》的有九处,每一处皆无贬《诗经》之意。从孔子最初言《诗》之兴观群怨可知,他极其重视《诗经》的教化作用。刘宝楠的《论语正义》中引焦循所说:“《诗》之教,温柔敦厚,学之则轻薄嫉妒之习消,故可以群居相切磋。”[8]690而此处所说的《诗经》,没有将《诗经·郑风》剔除,应是包括《诗经·郑风》21篇的。朱熹在《论语集注》中也说:“感发志意,考见得失,和而不流,怨而不怒,人伦之道,《诗》无不备,二者举重而言。”[5]94从朱熹所言可知,他对于《诗经》的评价也极高,既然如此,那么《诗经·郑风》中的那15首诗,为何被他贬为淫诗?或许朱熹为了巩固其“存天理,灭人欲”之学说,不得已将“至情流溢”的郑风硬解释为淫诗。

在《论语》中,孔子除了言及《诗经》有“兴观群怨”的作用外,还对其子孔鲤说“不学《诗》,无以立”,这是孔子对《诗经》教化作用的深刻认识和重视。刘宝楠《论语正义》中引姚义之言:“夫教之以《诗》,则出辞气斯远暴慢矣。约之以礼,则动容貌斯立威严矣。”[8]668《诗》与礼是孔子教育弟子的重要内容。姚义认为,学习《诗》,能够帮助人完善自己的表达,修饰自己的言辞语气,远离粗暴和怠慢;遵循礼,能够修饰自己的行为,帮助自己端正自己的容貌来树立威信。

而“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1]119不仅涉及《诗》、礼,更言及乐。孔子认为,《诗经》温柔敦厚,有着感人肺腑的强大力量,能够帮助人到达儒家所追求的“仁”的境界。“礼”能够帮助人规范自己的行为,卓然而立于社会之中。而乐则能够陶冶人的性情,帮助人完成修身治学的任务。《史记·孔子世家》也记载:“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9]956由此可知,孔子不仅重视乐的教化作用,而且自己的音乐修养也极高,能够为《诗经》作乐,使之合乎自己的要求,趋向于尽善尽美。

综上所述,孔子的诗学观始终是导向仁的,而孔子所言之《诗》绝非单指向《诗》,而是与礼、乐共言之的。因此,孔子“思无邪”的评价定是建立在对《诗》有一个全面的解读与深入的了解之后做出来的,自然,“郑声淫”之评价所指涉的对象并非是《诗经·郑风》。

(三)从《诗经·郑风》的内容来看“思无邪”与“郑声淫”之关系

关于《诗经·郑风》产生的时间,邓荃等学者都认为是在春秋时期,且产生的地域应为郑国都城东迁之地。在《诗经》中,《郑风》共有诗21篇,其中描写爱情婚恋的诗歌占据了绝大多数,有14首之多。而正是这些描写男女之情的诗歌被朱熹贬为淫诗。《朱子语类》言:“郑、卫诗多是淫奔之诗。郑诗如《将仲子》以下,皆鄙俚之言,只是一时男女淫奔相诱之语。”[10]113可见,朱熹将孔子所谓的“郑声淫”等同于“郑风淫”。但《郑风》真的如朱熹所说的那般“淫”吗?

《国风·郑风·子衿》一诗描写了一个女子对自己心上人的思念,尤其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兮”[11]128一句堪称千古绝唱,古往今来被无数人引用,借以表达相思之情。而《狡童》一诗,汉代经学家认为是一首怨刺诗,现代学者则认为这是一首情诗或描写女子失恋的诗。西方浪漫主义代表诗人华兹华斯说:“诗是情感的强烈流露,来源于宁静中回忆的感情。”[12]2我国著名诗人海子也说:“从荷尔德林那里我懂得,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13]1071可见诗歌正是人类真情表达的一种方式。而《郑风》之中的诗歌大都是诗中主人公的真情流露,是一种人类最原始最质朴最真实的情感的抒发和表达。

而孔子对于这种男女之情的强烈流露也绝非持反对或否定态度。《礼记·礼运》曾记载孔子的话:“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14]301由此观之,孔子认为,男女之情是人的本能,是人伦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人类社会持续生存发展下去的基础。当然,孔子对于男女之情的肯定并不代表他认为男女之间的交往可以逾越礼的界限。孔子的伦理观是以满足基本人欲为基础的,但孔子将重点放在了对欲望的引导上,思考如何用“礼”来规范人的欲望与言行。在《论语》中,孔子无处不在表现自己对于周礼的向往,如《论语·八佾》:“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1]41而孔子所一直强调的周礼的核心就是“和谐,秩序,统一”。因此,他推崇中庸,在孔子看来,“‘中庸’是人类道德追求的最高境界”。[15]12孔子之智慧在于中庸,他推崇的是中庸之道,他绝不会主张用压迫来达到“和谐,秩序,统一”的目的。因此,他绝不会像宋代理学一样提倡“存天理而灭人欲”。

在《诗经·郑风》之中,无论是《子衿》《野有蔓草》《狡童》还是其他被朱熹视为“淫诗”的描写男女之情的诗,都只能说明诗中主人公在表达自己的情感时不够含蓄委婉而显得过于直白。但究其根本,始终没有逾越礼的范畴,所以在当时,孔子绝不会觉得《诗经·郑风》之中的诗歌是淫秽之诗,从而作出“郑风淫”的评价。

三、结语

关于“思无邪”与“郑声淫”的矛盾一说由来已久,但通过分析《论语》中其他论及《诗经》的篇章可知,“思无邪”是孔子对于《诗经》所作的总体评价。而根据孔子对于人性本能的肯定以及其对于礼的强调,《郑风》大量描写男女之情的诗篇不可能被其视为淫秽之作,因此“郑声淫”所指涉的对象不可能为《诗经》。故“思无邪”与“郑声淫”相矛盾之说便也不攻自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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