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变局下生态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图景、困境和前景

2023-01-05 04:11:24
河南社会科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资本主义逻辑哲学

刘 顺

(同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092)

一、问题的提出:百年变局下生态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是乌托邦还是现实性

当今世界正在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百年变局既意味着世界经济版图深刻调整、第四次工业革命方兴未艾、全球治理体系深度重塑,又预示着生态环境和自然资源在全球意义上的约束空前趋紧、压力骤然加大。生态马克思主义凭借独树一帜的生态批判精神,再次引发关注。以百年变局为时间断面,它的政治哲学究竟是乌托邦还是现实性?不妨先从思考三个问题开始。

第一个问题,百年变局下为何亟须关注全球生态议题角力及其背后的政治哲学?在百年变局下,国与国之间特别是大国之间的博弈将更加激烈。博弈愈发集中在科技引领力比拼和生态环境承载力对垒上,但在长期意义上后者是一切竞争的存在论基础。这里面贯穿着复杂的经济政治博弈。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先发国家与后发国家在围绕生存权、排放权、发展权方面,因所处阶段不同而存在着利益抵牾。从2001年美国、2011年加拿大先签订后退出《京都议定书》,到2017年美国特朗普当局宣布退出《巴黎协定》而拜登政府2021 年又决定重返,戏剧性变化的背后说明国际博弈不仅仅是针对气候变化本身,更是其背后“以资本为中心”还是“以人民为中心”政治模式的制度性竞争。同时,从2020年12月“气候雄心峰会”到2021年4月“领导人气候峰会”,不足半年就在世界范围内连开两次高规格峰会,也蕴含着全球生态政治的微妙之处。这就促发我们思考百年变局下全球生态博弈的背后,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政治哲学?

第二个问题,百年变局下生态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对生态危机是否仍具解释力?在百年变局下,尽管可持续发展是时代需要,但每一次最后都是利润“压倒”了环保[1],全球生态危机呈现愈发严峻之势。在新冠肺炎疫情全球大流行并给人类带来沉重灾难的特殊时刻,有必要深思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切,与全球日益严峻的生态形势有着怎样的关联。目前大家都非常关注COVID-19大流行的演变趋势、经济危机及其社会影响、公共安全,然而当前生态危机所带来的全球风险却不容忽视。旨在揭橥生态危机根源的生态马克思主义再次回到聚光灯下,因为在世纪疫情交织百年变局下,人类愈发关注与包括病毒微生物在内的自然界如何共存的生态议题。若做进一步升维式思考:生态马克思主义对生态危机根源的揭示特别是其所主张建立的生态政治,是否具有合理性及现实性?毕竟,尽管它已被环境政治经济学积极采用,但其理论潜力仍未得到有效探索和全面开发。

第三个问题,百年变局下生态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如何进一步释放实践效能?我们正在经历生命中最脆弱、最不确定、最不可预测、最复杂和最模糊的时刻(VUCA),这在现代史上是前所未有的[2]。百年变局不仅是全球治理体系的重塑变革期,更是两种制度竞争的分水岭或里程碑。生态马克思主义为世界社会主义运动提供了一个具有想象空间的切入点,毕竟其努力揭示的正是资本主义面临着的经济与生态双重危机,而且资本主义自身又无法找到解决通道。新冠肺炎疫情的发生,为生态马克思主义观察和研究资本主义提供了难得的新窗口。它前所未有地切中了资本主义制度下生态、流行病学与经济脆弱性的相互关联,“灾难资本主义”正在显现[3]。鉴于此,生态马克思主义在当代资本主义渐变条件下所主张的政治哲学是否具有确证性和实践效能,也是一个值得思索的学理命题。

二、政治哲学图景:建构基于“资本造成系统性危机”语境的生态政治伦理

资本追求的是效用和增值即经济理性,生态讲究的是平衡和协调即自然理性,二者的对立显而易见。生态马克思主义认为以资本原则为底层逻辑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生态危机的根源。它的政治哲学图景是,基于资本与生态的二元对立来打破“旧世界”、建立并走向生态政治“新世界”。

(一)资本逻辑带来系统性生态危机:生态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伦理基点

生态危机是人类深度干预的结果,主要与工具主义自然观有关,但本质上是资本逻辑在自然领域的映射。资本逻辑不仅造成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而且带来系统性生态危机。这是生态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价值基点。

首先,资本增量逻辑与生态存量特质的对立。“资本的合乎目的的活动只能是发财致富,也就是使自身变大或增大”[4],这是典型的增量逻辑。资本是一种生产要素,更是一种特殊的社会关系,扩张或增值自身是其不二之选。生态马克思主义不仅指出资本增量逻辑的无限性,而且认为这种增量逻辑与自然生态的给定性存在刚性对立。先在性自然界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周期内具有存量特征,不会出现增量,反而容易发生减量。但在资本逻辑面前,自然界任由资本主义“定义”和“重新定义”[5],其限度正在被突破。“我们正跨越看不见的自然门限,侵犯我们所意识不到的最后界限。”[6]在全球意义上,以资本为中心的制度正在造成全球变暖、生物多样性减少、水资源短缺等诸多不利局面[7]2,后果难以料想。资本主义追求的是私人财富或集团利益,蕴含着“多多益善”的经济理性,与自然生态的存量性特质必然对立。

其次,资本加速趋势与生态匀速原则的对立。随着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和总利润率下降,资本运动出现“飞轮效应”的加速现象。资本主义货币流通的速度也必然加快,势必加速与其有关的所有活动,对自然界的开发和掠夺也是如此。而无论是自然资源还是生态环境在与人类社会的新陈代谢中都遵循守恒定律,蕴含着匀速原则。显然,资本的加速趋势与生态的匀速原则是冲突的。在资本加速趋势下,人类中心主义式的控制自然就“顺理成章”,打破了应有的平衡共生,“资本主义破坏了自然主义行为模式赖以建立的一切社会基础”[8]。资本主义以利润增长作为首要目的,这意味着迅速消耗能源和材料,同时向环境倾倒越来越多的废物[9]。在资本机制牵引下,对大自然的过度索取和过量排放往往是同时发生的,大大超过了自然界的承受度和可修复性。正所谓,资本总是“以打破空间障碍和加速周转时间为目标”[10],正在吞噬自然界原本的平衡或守恒。

再次,资本交换价值与生态使用价值的对立。生态马克思主义认为在资本逻辑下,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被异化颠倒了,偏离了本真意涵。“交换价值是指一种商品同所有别的商品(例如货币、一般等价物)的换算价值,而且它是用劳动时间来加以度量的(因此是一个量的概念)。使用价值是一个质的概念。”[11]517显然,交换价值应是镶嵌着正义的平等交换,使用价值则是满足社会成员真实需要的自然属性。自资本产生以降,“生产剩余价值或赚钱,是这个生产方式的绝对规律”[12]714,它追求私人财富的膨胀丰盈,对使用价值的源泉并不关心。为了纯粹的交换价值,资本不可能照顾自然界的可承受度,作为人格化资本的资本家也不会真正关心其内在平衡,只不过把自然界工具化和货币化了。正是资本逻辑下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的对立,“资本主义制度内在地倾向于破坏和贬低物质环境所提供的资源与服务”[7]2。

(二)摆脱资本宰制的生态革命:生态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伦理实践范式

资本逻辑侵蚀整个生物圈的完整性。生态马克思主义认为唯有进行广泛的生态革命以摆脱资本的宰制,才能真正扭转当前的日趋严峻态势。

首先,瓦解资本主义私有制关系,重构自然的公共性和社会化。在资本主义私人所有制下,私人财富的增加则往往意味着包括自然生态在内公共财富的减少,私人财富与公共财富总是反比例存在。自资本主义登台以来,人类改造自然和改变环境的能力越发强大,大量威胁到生存根基的生态问题接踵而至,整个世界已疲于应付甚至无能为力,“我们的地球家园正危险地接近临界点”[13]。根源在于愈演愈烈的自然私有化之风,自然界一方面成为资本通过异化劳动而盘剥自然的“物料库”,另一方面又沦为资本主义工业外化成本、转嫁责任的“排污场”。结果是大自然蜕变为任由资本宰割且无人负责的对象性存在。生态马克思主义认为,要改变生态环境的下行趋势,必须重构私人所有制关系、打破资本对自然界的私有法权,让其重新回归到人与自然共生的崇高生命体上来。

其次,唤醒革命性的环境无产阶级,培植生态革命的能动主体。任何革命,都需要明确革命主体。生态马克思主义欲变革以资本为中心的生产关系、实现人与自然新陈代谢平衡,同样需要能动性力量介入。随着资本主义工商业对自然资源的过度使用和生态环境的空前破坏,仅仅依靠个体的生态道德觉醒远远不够,亟须饱受资源枯竭之苦和环境污染之痛的环境无产阶级站出来发起抗争,倒逼资本做出有利于生态可持续的系统改变。所以“我们需要的恰恰就是一场漫长的生态革命”[14]。环境无产阶级深受资本经济和生态的双重压榨,身体和精神均处于最贫困状态,他们的反抗意识和革命性最强。生态马克思主义认为应大力唤醒和激发环境阶级性、革命性,把他们培植为生态革命中的先导群体和主体力量。

再次,推动全世界生产者联合,实现社会主义和生态理性有机融通。要复兴21世纪社会主义,应充分认识到自然环境对建立可持续世界秩序的必要性[15]。生态马克思主义传承了马克思主义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光辉思想。“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16]928这蕴含着人与自然之间新陈代谢的深刻生态洞见。在生态马克思主义看来,生态革命的有效策略是推动全世界生产者唤醒阶级意识、构筑阶级利益,以为绝大多数人谋公平的正义原则强化人与自然共生的生态理性。当前越来越多的激进分子和知识分子,正从受马克思主义启发的劳工运动中走出来、在生态阵营中寻找彼此支持[17]。这意味着要通过全球生产大联合来构筑生态革命的基石,以期把社会主义原则和生态理性有机耦合,进而驶向生态社会梦想的彼岸。

(三)建构区别于两种制度的新社会:生态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伦理指归

生态革命,只是政治策略或行动手段。生态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伦理指归是建立既不同于资本主义也有别于社会主义的生态政治。

一方面,生态马克思主义欲建立与资本主义泾渭分明的新社会。随着全球生态危机愈演愈烈,马克思主义的“工作”似乎从未如此重要[18]。如果说马克思恩格斯重点揭露了私人所有制与生产社会化之间的矛盾,那么生态马克思主义则在此基础上进一步阐明了资本主义的第二重危机即生态危机,这即资本主义社会的第二重矛盾。奥康纳提出资本主义“第二重矛盾”理论,而伯克特主张资本财富的聚集需要从剩余劳动力中榨取工人权利和物质劳动。无论是“第二重矛盾”还是物质劳动,都旨在阐明资本主义制度所造成的经济和生态双重危机。生态马克思主义使用马克思主义分析框架,旨在指出环境危机的根源是资本的贪婪扩张及其自然商品化的理念。基于此,人类的前途应是瓦解资本逻辑统治地位、变革资本主义制度,走向敬畏自然存在、尊重自然律令的生态新社会。

另一方面,生态马克思主义欲在社会主义基础上建构生态社会主义。作为马克思主义学术的一个新分支,生态马克思主义将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与以生态为中心的全球视角相结合,关注重点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转向自然和社会的关系[19]。它主张从社会制度和生态价值观两个层面建立生态社会主义。在其视域下,只有生态社会主义才能真正建立一种人与自然之间的合理代谢。这是由不同社会下劳动的性质决定的。“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中介、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12]207-208在生态社会主义下,作为人与自然交互环节的劳动,不再是异己的力量,也非扭曲的劳动形态,而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基本环节,更是人的本性力量在自然界的合理展开。生态马克思主义“号召全人类在符合地球自身的诸多生态原则的基础上重建人类世界”[14],主张在人与自然友好互动中重建未来社会新形态。

三、政治哲学困境:目前尚停滞在缺乏科学理论内核的应激式绿党政治伦理

百年变局也是诸种理论和思想“接受检阅”的重要窗口。生态马克思主义登台逾半个世纪,尽管对生态问题产生过积极影响,但并未形成被“寄予厚望”的实践效应。重要原因就是,它的政治哲学即政治安排和运行机理,并未真正坚守甚至在局部意义上误读了马克思主义的精髓要义。

(一)模糊唯物史观立场:生态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过度遮蔽了社会生产力

任何长期站得住脚的理论,都应该既有问题揭示意识,更具问题解决向度。生态马克思主义在指出资本主义破坏生态环境的同时,并未明晰建立新社会的生产力路径。这有违唯物史观立场,毕竟历史源于“地上的粗糙的物质生产”而不是“天上的迷蒙的云兴雾聚之处”[20]。

首先,生态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整体上属于批判性而非建构性。基于资本逻辑逆生态性考量,生态马克思主义分别从不同角度对资本主义展开经济批判、制度批判、技术批判。这些批判都蕴含着政治哲学意涵,毕竟生态马克思主义镶嵌着变革资本主义制度的共同理论气质。无论是阿格尔“重释资本主义基本矛盾”、高兹“重建生态社会主义”、莱斯“对资本主义技术的生态批判”,还是奥康纳“揭示第二重矛盾”、福斯特“重塑资本逻辑的生态正义”,事实上都侧重于对资本增值和效用原则的生态批判,即“提出问题”而非“破解问题”,均没有给出合理的实践向度。显然,这并不符合马克思所秉持的批判与建构并行的宝贵品质,毕竟“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21]11。尚未找到问题的致思路径,仍是生态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所阙如和留白的。

其次,生态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过分聚焦资本逻辑的生态负效应而遮蔽了其对生产力发展的正向作用。生态马克思主义反驳了许多历史著作中的唯心主义倾向,为环保主义者在马克思主义框架内对环境破坏问题进行理论化分析开辟了道路。它主张要坚决打破资本逻辑,并引进一种完全不同的逻辑[14]。集中批判资本逻辑的生态负效应是生态马克思主义的内在特质,同时因其缺乏辩证思维也造成理论缺憾。毕竟物质生产是一切社会变革的基石,生产力发展的速度和水平决定着一个社会的文明进步程度。在资本批判的集大成者马克思那里,不仅看到了资本逻辑的负效应,而且也理性地承认其在一定历史阶段的合理性尤其是资本逻辑对促进生产力发展的“伟大的文明作用”[22]90。对待资本的辩证态度,正是马克思的高明远见之处,而过度聚焦资本负效应而忽视特定阶段的“正能量”,则是生态马克思主义对唯物史观的疏离或偏离。

再次,产生于发达资本主义环境下的生态马克思主义,没有充分考虑到发展中国家面临着经济发展和环境保护的双重任务。生态马克思主义生成于欧美世界,其问题域和批判域是基于已身处后工业化进程的发达国家而作出的诊断,它们普遍走的是“先污染后治理”或“向外转移污染”的老路子,一切以资本为中心来组织产业链、价值链。生态马克思主义基于人类生态正义考虑,对此展开深刻的系统性批判。但马克思主义者可以在不牺牲自己原则的情况下成功地讨论环境问题[23],广大发展中国家由于历史和现实原因,工业化水平普遍较低,发展生产力进而改善民生仍是第一要务,它们不仅需要环境权、生态权,也仍急需生存权、发展权,可谓金山银山与绿水青山不可偏废其一。所以后发国家仍需重视并善用资本机制对生产力的助推作用,毕竟“发展社会劳动的生产力,是资本的历史任务和存在理由”[16]288。生态马克思主义在没有区分不同国家国情的情况下对资本逻辑进行笼统批判,并未做到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显然存有遗憾。

(二)疏离科学社会主义原则:生态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对“两个必然”阐发不透

生态马克思主义一方面曲解唯物史观甚至把它定义为“生产力决定论”,认为唯物史观“只给自然系统保留了极少的理论空间,而把主要的内容放在了人类系统上面”[11]7;另一方面,它在很大程度上仍是站在资本主义改良立场上而非革命立场上来进行演绎的,重要原因在于它并未真正领悟科学社会主义的真理性原则。

一是生态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必然灭亡阐发不深。尽管过去几位社会主义理论家批评生态马克思主义缺乏生态维度[24],但生态马克思主义在对资本主义进行生态批判时却很大程度上“就生态谈生态”,在深挖资本主义制度本身内在矛盾方面做得并不充分。例如,尽管奥康纳的资本主义“第二重矛盾”理论在拉近马克思主义与环保运动之间的距离方面作了开创性尝试,但对资本主义的内部矛盾并没有真正廓清。“《共产党宣言》的任务,是宣告现代资产阶级所有制必然灭亡。”[25]8马克思主义在资本主义必然灭亡这一问题上旗帜鲜明。马克思也并非像国外有些学者所说的缺乏生态视野,他在《资本论》等著作中对资本主义工商业所造成的严重生态问题进行过深刻批判,但其高明之处在于他没有孤立地谈生态,而是把具象的生态批判与维度更高的制度批判有机统筹。可见马克思生态批判的重要之处在于与他对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批判是统一的[26]。生态马克思主义尽管也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进行过犀利批判,但并没有从更广袤的原则高度和未来视野来证成资本主义的必然灭亡。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理论缺憾。

二是生态马克思主义对社会主义必然胜利阐发不明。生态马克思主义的终极理想是建构基于生态政治伦理的新社会,实现生态正义和社会正义的双重回归。与左翼运动或绿党“改善自由民主”“回归小社区”等技术方案相比,它力推一种基于环境阶级斗争的政治解决方案。践行这种方案的生态社会主义,尽管在表面上与社会主义似乎具有一致性,但它所预设的新社会仍是期望建立在资本主义自身的改革或改良之上,这不但在理论逻辑上没有阐发透资本主义的必然消亡,也同样在实践逻辑上没有讲清社会主义的必然胜利。“资本主义社会必然要转变为社会主义社会这个结论,马克思完全是从现代社会的经济的运动规律得出的”[27],生态马克思主义仍没有抓住问题的症结,面临着“半拉子”式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窘境。

(三)缺乏科学理论指引:生态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蜕变为绿党思辨伦理

生态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充斥着乌托邦色彩,充其量只是对资本主义生态矛盾的一种提醒或警醒,停滞在绿党运动层面,难以成为真正改变资本主义权力结构的思想飓风。

首先,生态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在本质上充斥着缺乏实践性的乌托邦色彩。生态马克思主义面临着以社会为中心的理论旨趣和政治上自我边缘化的割裂[28]。它的理想颇为丰满,期冀建立一个生态友好、社会公平、未来可持续的正义社会。但它的政治哲学属于个体觉醒而非集体解放层面的。无论高兹还是福斯特生态马克思主义大抵如此,都没有真正廓清实现生态社会主义的革命主体。尽管高兹批判资本主义劳动过程及其对社会主义阶级斗争的影响,但其首要任务是追求个体的解放,而不是集体的解放。任何革命仅靠个人自觉都难以最终完成,而应该追求集体的解放、形成集体性觉醒。福斯特生态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同样如此,尽管他提出了只有通过社会革命和生态革命才能解决面临的问题。可见生态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属于乌托邦色彩浓厚的改良哲学,而非彻底通透的革命哲学。

其次,生态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具有很强思潮特征而缺乏合理自洽。它尽管基于对资本逻辑的生态批判而建构了“完整”理论框架,但整体上仍属于社会思潮属性。无论是奥康纳、莱斯还是伯克特、福斯特,都在宏观上主张社会革命与生态革命的“红绿”结合,但对于革命主体是谁、革命对象是谁、革命手段是什么,都缺乏明确实践指向,也未形成自洽的逻辑闭环。他们寄希望于资本主义制度的升级蝶变,红绿理论和实践应牢固地建立在热力学理论之上,有了这个指南并受制于政治斗争的偶然性,生态社会主义转型就近在咫尺[29]。显然这是一厢情愿,并没有从深处抓住制度更迭的物质动因,有违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所讲的“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25]592。因此,生态马克思主义看起来抓人眼球、声势浩大,但缺乏开创性内核,仍属于缺乏系统集成和逻辑自洽的社会思潮。

再次,生态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在实践上容易嬗变为缺乏明确目标的绿党街头政治。“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21]501生态马克思主义并非遮蔽实践,但因其内在的思想瑕疵而造成实践短板,难以赢得人民群众的真正支持。它所向往的生态社会主义,经济基础、分配原则、政治制度并不明确。理论上不清醒,很容易造成实践上被动,人民群众也就很难融进去、成为生态革命主体。在当前生态现代化政治中,尚有待厘清劳工内部矛盾及其替代愿景[30],生态马克思主义所激起的左翼运动或绿色街头政治终究难以形成持久力量。这与马克思搞社会动员的方法策略存在差距。与绿色或生态现代化理论相比,马克思对抗争运动所做的社会分析,更容易超越表象、进入问题本质[31]。生态马克思主义因缺乏明确的革命目标和斗争策略,沦落为高开低走的绿党运动。难怪德国的绿党在经历了与社会民主联盟的联合之后,已开始转向牙买加国旗的颜色即黄色、黑色和绿色,蕴含在其中的讽刺意味跃然纸上。

四、政治哲学前景:应在依靠人民驾驭和形塑资本权力中走向生态文明新形态

在百年变局下,随着生态环境问题愈发成为最具公约数的全球性议题,生态马克思主义日益成为“在场性”理论学派。但它也面临着内核乏力的急切困境。生态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广阔前景,应该是走向高扬人民性的生态文明新形态。

(一)以人民为“革命主体”:未来生态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价值主线

无论哪一种学说,最终能否变成现实,都取决于人心向背。在生态危机越发成为不分地域、民族和国家的“显问题”境遇下,生态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应秉持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取向,才能在大变局下产生“既叫好又叫座”的实践效应。

一方面,生态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应以人民的根本利益诉求为价值取向。生态马克思主义与其和主流经济学家论争市场对价值的评估是否合理,不如让人民感受和体悟到市场估值正在破坏生物圈[32]。马克思讲得很清楚:“人不是抽象的蛰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21]3人绝非飘浮在生产和社会网络之外的抽象物,而是充满着现实性和具象化的社会存在者。生态马克思主义若仅仅把自身看作一种超脱人民之上的“优势”理论,而不能真正映照包括生存权、环境权、发展权在内的人民根本利益,人民就很难对其内生出信心执念。尽管它提出的一些生态主张有益于人类长远利益,但倘若不把其目标清晰化,人民就很难理解并真心拥护它。生态马克思主义未来的一个重要议题,应该把“人民的根本利益”写进自己的旗帜和宣言,才能真正站到历史发展正确的一边。

另一方面,生态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应以人民为革命主体、充分把人民动员起来。“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25]31,生态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理应首先是革命性、实践性的,而后才是思想性、理论性的,毕竟正如“马克思首先是一个革命家”,“斗争是他的生命要素”[33]。包括生态马克思主义在内的任何理论,如果不能找到明确的革命主体即人民,它就只能是理论的空转内卷,很难带来大的实质性效能。同时即使明晰了革命主体,倘若不能把革命主体的能动性发挥出来,也很难产生实践效力,充其量只是潮起潮落的昙花一现。基于此,未来生态马克思主义在各种理论纷争中若想真正找到一席之地,应该把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外化于行动之中。人民的根本利益和核心诉求,正是生态马克思主义所应遵循的价值基线。

(二)趋利避害中形塑资本逻辑:未来生态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实践路向

资本及其逻辑作为一种人类社会制度变迁中的客观存在物,既有自觉追求价值增值的动机,也有“非自觉”创造人类文明的现实,尽管它在未来历史长河中终究会走向消解消亡。在此意义上,如何学会在趋利避害中驾驭资本逻辑,正是生态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未来路向。

首先,生态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应基于大历史观和社会发展阶段来正确对待资本逻辑的历史性存在。生态马克思主义对资本逻辑的批判精神,无疑是正确且必要的,但也应秉持理性的态度来看待资本的历史合理性。不妨从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版跋”的论述中得到启发,“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12]22。对待包括资本及其逻辑在内的任何事物,要评价其历史合理性都不该仅仅从情感情绪出发,而应坚持合目的性和合规律性相统一的理性精神。资本作为社会制度更替的关键变量,蕴藏着史无前例的物化动能。资本既是生产力发展的助推剂,到一定阶段也是阻碍其发展的“炸药包”。虽然资本的本性是自私狭隘的,“但它力求全面地发展生产力,这样就成为新的生产方式的前提……;这种趋势是资本所具有的,但同时又是同资本这种狭隘的生产形式相矛盾的,因而把资本推向解体”[22]169-170。所以既要看到资本的正面效能,同时也要认识到资本自身也只是历史更替的“过渡点”。因此,生态马克思主义在看待资本逻辑的历史性、动态性、未来性上,应该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和历史站位。

其次,生态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应该注意规避资本逻辑“自觉”释放出来的主观“非正义性”。“在私有财产和金钱的统治下形成的自然观,是对自然界的真正的蔑视和实际的贬低。”[21]52在资本逐利最大化逻辑下,一切围绕金钱和利润多寡来布局运转,社会正义特别是生态保护往往被后置甚至无视。发达国家的绝大多数人认为,环境退化是当今人类面临的最重要问题之一。生态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应注意通过理论设计和制度安排来规避资本逻辑负效应,在坚持唯物史观基础上发起生态政治或抵抗运动,倒逼资本节制自身行为、减少负效应外化。它可以借用政治生态学理论优势,阐明社会环境运动为何在历史节点、特定地理和文化背景下出现,以及如何有效组织旨在反对掠夺自然的生态政治运动[34]。在依靠广大人民参与的环境抗争运动中,生态马克思主义要尽可能规制资本逻辑的非正义性。

再次,生态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应注意发挥好资本逻辑“非自觉”蕴含的客观“正义性”。资本在历史进程意义上构成现代社会的特殊因子。尽管资本逻辑具有自觉追求价值增值的动机,但其仍是共产主义之前发展生产力的重要手段,毕竟它在完成历史使命前仍蕴含正能量。生态马克思主义应基于“两个必然”和“两个决不会”的更高站位,理性阐释资本逻辑在特定阶段的客观正义性。“诉诸道德和法的做法,在科学上丝毫不能把我们推向前进;道义上的愤怒,无论多么入情入理,经济科学总不能把它看作证据,而只能看作象征。”[35]生态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对资本逻辑的“道德批判”决不应代替“科学批判”,资本不只有负面的一面,还有特定正面的另一面。这才是资本的两面。生态马克思主义不妨通过社会主义机制充分发挥资本逻辑“特殊”的正能量为增益生态文明所用。

(三)高扬人民性的社会主义生态文明:生态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未来进阶

不是因为“马克思就是马克思”,而是因为始于他的方法论创新仍在为我们实现社会变革提供有力帮助[31]。高扬马克思主义人民性的社会主义生态文明,才是未来生态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进阶方向。

其一,紧紧抓住人民性应是生态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进阶升华的价值圭臬。人民性绝非一个空泛的标签化范畴,任何正义的历史都应围绕人民性而展开。“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是全部人类历史向前发展的动力,高扬人的主体价值、充分彰显人民性应成为生态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演进方向。生态马克思主义自20世纪进场登台,推动了学界重新认识马克思主义的生态维度,激起人民对全球环境问题的深邃思考,但近几年它的影响力有所下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疏远了人民。“坚持人民性,就是要把实现好、维护好、发展好最广大人民根本利益作为出发点和落脚点。”[36]未来生态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除了把“生态”“绿色”“环保”作为鲜明特质,更应把人民立场和社会正义镌刻进自己的旗帜。它的政治哲学不仅仅是生态的、绿色的,更应该是马克思主义的、人民大众的。

其二,建设基于人民性的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应是生态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进阶升华的未来形态。对资本逻辑和资本主义制度的生态指认,是生态马克思主义的重要贡献。这种指认还仅仅是第一步,未来更重要的理论工作是厘清究竟建构什么样的生态文明才能确保人类可持续存在于这个星球。生态马克思主义应该充分认识到,既然资本逻辑是生态问题的总根源,那么与“以资本为中心”相对的“以人民为中心”理念究竟该如何转化成实践、发挥出威力?答案就在于秉持人民性的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在这个大转型中,社会主义者会起主导作用[37]。毕竟在任何情况下,人民也唯有人民才是历史的创造者、才是真正的英雄。社会主义生态文明,既遵循社会规律又契合生态原则,正是人道主义和自然主义的辩证统一,推动“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21]185。生态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应朝着人与自然矛盾真正解决、理性和解的方向发展演进,而立足于人民性的社会主义生态文明无疑就是其正途和大道。

五、结语

当今世界,毋庸置疑正在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不稳定性不确定性更加突出,人类面临许多共同挑战”[38],其中尤为值得警惕警觉的是,“人与自然深层次矛盾日益显现”[39]。这是工业文明时代以来人类前途的一个攸关变量。正因如此,当前是一个需要发展范式反思和生态思想建构的“生成”时代,也是诸种生态文明理论登场返场又被实践“淘沙”的“过滤”时代。生态马克思主义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阵营的一个学术流派,尽管致力于建构基于资本逻辑系统性批判的生态政治伦理,但因疏离唯物史观立场和科学社会主义内核又面临着内在困境。所以它的政治哲学又是“不见底”、不彻底的,虽然也闪现出若干洞见。在百年变局下,生态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若想真正产生实践效能、获得长久效力,就不妨主动打开视界“向东看”,积极镜鉴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的中国实践、中国方案,在以人民为中心、高扬人民性的发展中驾驭和形塑具有强大物化动能的资本逻辑,循序渐进开启生态文明新形态、驶向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化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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