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柳蓓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现代汉语中,“俗话说”用于对俗语(记为P)的引述。例如:
(1)译登巴尔看了一眼裕楞额,又望望诸位将领后,说道:“你让俺去,俺是什么身分?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俺现在上无片瓦,下无立脚之地,一身的国服,满身的污臭,咋去!”(李文澄《努尔哈赤》)
(2)集安是古高句丽文物荟萃之地,有号称“东方金字塔”的王陵,有“东方第一碑”之称的好太王碑,以及多座古墓内的绚丽的壁画,在流连忘返之际,可大长识见。俗话说:“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通化之游,另一大收获是增长了买人参的学问。(1998 年《人民日报》)
例(1)中,“俗话说”后的“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是链式条件句,表达命题之间的关系:如果名不正,则言不顺,如果言不顺,则事不成。这一关系具有类指性和全量性:任何人,若名不正,则言不顺,若言不顺,则事不成。同时这一命题可以推理出其他命题:张三身份不明(可能属于名不正),则没法去(言不顺,事不成)。例(2)中,俗语“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是一个简单判断句,表达单一的命题,而且这个命题是自足的,并不蕴含或推理出其他任何命题。
无论俗语是条件句还是简单判断句,“俗话说”在引述语前都是充当话语标记成分,符合话语标记的所有特征:功能上具有连接性;语义上具有非真值条件性,即话语的有无不影响语句的命题的真值条件;句法上非强制,即话语的有无不影响语句的句法合法性;语法分布上具有独立性,经常出现在句首,并且不与相邻成分构成任何语法单位;语音上具有可识别性,可以通过停顿和调值高低来识别[1]。“俗话说”韵律上独立,前后允许出现停顿;句法上不充当句子的句法成分;语义上,与句子的语义真值无关;语用上,具有语篇功能和人际功能。因此,“俗话说”是一个典型的话语标记。
关于“俗话说”的研究成果还不多见,董秀芳认为“俗话说”是表传信的句首副词[2]。何丹将“俗话说”定性为插入语,从共时层面分析了其内部结构、语法分布和语用功能,并对“俗话说”后核心句X 的性质和特点进行了归类和总结。何丹认为谚语、成语、惯用语、歇后语、名人名言、古诗句等都是X 的来源,且这些X 具有群众性和知识性两大特点[3]。我们认为这些性质和特点是俗语本身的概念意义,文章并未剖析出俗语深层次的语义特征。另外根据我们的观察,进入“俗话说+P”构式的俗语有一定的倾向性。刘嵚仅提及与谚语共现的“俗话说”“常言道”等前附提示语有程序意义的相互效应[4]。鉴于此,文章试图回答以下问题:“俗话说+P”构式的准入限制是什么?“俗话说”所引俗语有什么样的语义特征?“俗话说”到底有哪些语用功能?话语标记“俗话说”的使用动因是什么?话语标记“俗话说”是如何形成的?文章安排如下:首先描述“俗话说+P”构式的准入限制及其语义特征,接着描写“俗话说”的语用功能,最后分析“俗话说”的使用动因及其由来。
本文语料来自北京大学CCL 语料库、北京语言大学BCC 语料库及人民网。
通过考察语料,我们发现“俗话说”引导的并不是所有的俗语。有些俗语似乎并不适合或少见于“俗话说”引导的话语结构中。试对比下列两组:
表面上看,这两组都属于俗语,但在语义类型上有着本质的不同。A 组各句分别相当于一个范畴判断(categorical judgment),可以分析为话题-述题、或条件/原因-结果两个部分:
A 组的转换式:
福呢,没有成双来临的。 若是/因为是福,则无双至。
天机呢,是不可泄露的。 若是/因为是天机,则不可泄漏。
兔子的尾巴呢,长不了。 若是/因为兔子的尾巴,则长不了。
留得青山在呢,就不怕没柴烧。 若是/因为留得青山在,则不怕没柴烧。
B 组的转换式:
*双喜呢,临门。 *若是/因为是双喜,则临门。
*妙呢,不可以说。 *若是/因为是妙(物),则不可言。
*黄连树下呢,弹琵琶。 *若是/因为在黄连树下,则弹琵琶。
*小葱拌豆腐呢,一清二白。 *若是/因为是小葱拌豆腐,则一清二白。
实际上,B 组是简单判断(thetic judgment),这些俗语整句表达一个简单状态或属性,从而成为另一个更高层话题-述谓结构中的述谓部分。话题可能是隐性的,如下文“双色球开奖,且是两注”,也可能是显性的,如下文“韩太太……试试运气”。因此,B 组的俗语常用于“这可真是……”等同样诱导俗语出现的语境中,例如:
(3)(没想到晚上双色球开奖就迎来了二等奖!而且是两注!)这可真是双喜临门啊!(人民网,2019 年10 月30 日)
(4)韩太太懒懒地站起身,打了个哈欠,想去睡觉,不再想这些烦心的事儿,又怕躺下反而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烦,就顺手从条案上取下那一盒象牙麻将,哗地倒在桌上,“来,来,来,试试运气!”老侯笑笑说:“太太,您这可真是黄连树下弹琵琶。”(霍达《穆斯林的葬礼》)
从上面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进入“俗话说+P”构式的俗语有一定的倾向性,绝大多数是表示范畴判断的俗语。
我们观察到,与表简单判断的俗语引入框架或构式不同,“俗话说”后的大多数俗语有两个特点,一是俗语(包括谚语等)大多数都是条件句(如:退一步海阔天空→若退一步,则海阔天空),或者和条件句具有相同逻辑结构的话题-述题句(如: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属于吕叔湘①吕叔湘(1944/2017)中提到过的现象:“表面上看不是假设句,但里头实在含有条件的意思。”说的“条件隐于加语”现象)[5]。二是俗语大多都是类指句(generic sentence),表达惯常状况、客观规律等。基于此,我们从语义特征上将“俗话说”后引述的俗语分为简单判断型俗语和条件(类指)型俗语。
1.简单判断型俗语
简单判断型俗语,表达单一命题,这个命题本身是自足的,并不蕴含或推理出其他任何命题。因为它不是从无数个个体事件中抽象、概括出来的类指命题。例如:
(5)南陵是江城芜湖市辖下的一个产粮大县。俗话说,“芜湖米市南陵粮仓”,芜湖是中国著名的“四大米市”之一。(陈桂棣《中国农民调查》)
(6)几场暴雨泻下,把庄子营村大田里的一些庄稼泡成了“小老苗”。俗话说,冷在“三九”、热在“三伏”。今年的三伏天邪了门儿,雨后简直赛过闷罐。(1994 年《人民日报》)
(7)9 月4 日到14 日,正好是农历八月初一至十一,俗话说“初三、十八看大潮”,不少中外游客以及周边居民纷至沓来,一睹大潮盛况。(2005 年《文汇报》)
上述简单判断型俗语在语义上自足、透明,且有自反性:“芜湖米市南陵粮仓”“三九”“三伏”“初三、十八看大潮”就指事件或事物本身,不蕴含、推理或隐喻其他命题。
2.条件(类指)型俗语
条件(类指)型俗语是“俗话说”所引俗语的主体。根据对北大CCL 现代汉语语料库1744 条“俗话说”所引俗语的统计,条件(类指)型俗语有1608 条,占总例句的92.2%。例如:
(8)听了李永芳的话以后,千总官王命印说:“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先做好防备工作,也就有备无患了。”(李文澄《努尔哈赤》)
(9)这点,当然与中国文化有所冲突。俗话说,枪打出头鸟。但毛泽东说过,“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姚明《我的世界我的梦》)
(10)市场留给B 股大盘调整的空间也在进一步缩小,多空双方的这种暂时的平衡,必将被打破。因为,俗话说“久盘必跌”,如果B 股大盘一直保持目前的这种不上不下的格局,不仅会消耗掉已经不足的市场人气,此外这也将进一步降低场外资金的流入,市场只能通过下跌来吸引场外资金的介入。(2001 年《文汇报》)
上列例句(8)—(10)中,“俗话说”后引俗语的语义内容都可看作是一种类指,这种“类”可以代表事件或是事物,其具体成员则是具有俗语所表达事件或事物特征的任何一个事件或事物。比如例(10)中的“久盘必跌”可以转写为条件句的双命题,并且是类指命题。“久盘必跌”就是“若久盘,则必跌”,它是从“老张久盘,故跌”“老王久盘,故跌”“老李久盘,故跌”……等无数个个案中抽象出来的类指表达。
正如Krifka et al.[6]、饭田真纪[7]所说,类指句在语义上与条件句极为相似。类指句可以码化为[凡是X 都Y],逻辑上可以释义为[如果是X,就Y]。例如:
(11)妹子,嫂子想劝你咽下这口气,俗话说,退一步天高地阔,我和九鼎他们几家已准备去赏心苑领那些补偿款,吃亏就吃亏吧,站在人家的屋檐下,咱只有低头了。(周大新《湖光山色》)
俗语本身是一个条件句。同时,“俗话说”也往往触发一个典型的三段论式推理(大前提,小前提,结论),在语言表达中也可看作“示证推理”(demonstrative)。这是一种演绎推理。这种三段论式的示证推理有一个核心特征,就是通过恒真法则(tautology)来保证结论的真实性——如果前提为真,则结论必为真。例(11)中,“俗话说”触发的三段论式推理为:
大前提:(任何情况下,)退一步天高地阔。
小前提:领补偿款、吃亏属于“退一步”状况。
结论:领款、吃亏则可以天高地阔。
这个句子中,俗语部分“退一步天高地阔”即条件句——如果退一步,那么天高地阔。这个条件句是一个类指句(generic sentence),表达惯常状况和真理类认识。而言者诉诸于这个“俗话”的话语动因是针对一个具体事件、状态的,在这个具体事件和状态中,提出“领取补偿款、吃亏”等这样的具体建议,这个建议与俗语部分类指条件句的前件对应,即“领取……吃亏……”属于“退一步”的情况。“天高地阔”是一个正向期待的结果。
此时,引用俗语和当前言语行为之间的投射关系如下:
值得进一步思考的是:“俗话说”后大量出现条件(类指)型俗话的语用动机是什么?
类指句本来是对某个〈类〉的属性或特征进行评述的。因此说话人的心里并没有特定个体。但有时即使在心里针对着特定个体,也同样可以用类指句来传达一般规则。这实际上是一种礼貌策略。Brown and Levinson 指出,在各种消极礼貌策略中,有一套策略是将该言语行为作为一般规则来告知对方[8]。例如:
(12)我也恨过高加林!但我想来想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亚萍不喜欢我,喜欢高加林,我就是再痛苦也得承认这个现实。(路遥《人生》)
从上下文可知,说话人在面对听话人举报高加林的行为和对自己的责备时,用类指句来传达一般规则。从听话者的角度看,具有类指性质的俗话“强扭的瓜不甜”会推导出“如果瓜强扭,就会不甜”的条件句阐释,那么投射到当前状况,就是如果强迫亚萍和说话人在一起,就不会有好结果。这是一种在消极礼貌策略驱动下的交流方式。
基于对语料的考察,我们发现“俗话说”的语用功能主要表现在人际功能和语篇功能两方面。
“俗话说”表面上是社会大众的言论,实际上是言者引用具有社会规约性的经验和认知以印证自己的观点或看法,表明自己的态度,提请听话人注意并相信自己所述内容的合理性和正确性[4],进而与听者产生互动,动态建立双方立场的同盟性。话语标记“俗话说”的人际功能主要是通过强化示证性、表达威权性和浮现情感立场来表现。
1.强化示证性
“俗话说”在语境中具有强化话语内容示证性的功能。“俗话说”及其所引俗语组合成为一个整体,将前后小句或整个语篇的信息联系起来,为言者的话语判断提供证据,增强言者所表达内容的真实性与可靠性。例如:
(13)海萍妈叹口气,摘下眼镜说:“海萍啊!俗话说,男孩儿要穷养,女孩儿要富养,不是没道理的。现在想来,我这一辈子吃亏就吃亏在没钱,没为你们姐妹俩提供好点的生活。但凡你们小时候经历过富裕,都不会为眼前这些小恩小惠所迷惑,感激到把自己的一生都搭进去。”(六六《蜗居》)
(14)维禹两口子的眼圈也红了。维禹说:“二哥!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你和大哥虽然与我不是同母所生,可是对我一直没有一点外意。”(戴厚英《流泪的淮河》)
例(13)中,“俗话说”及所引述的“男孩儿要穷养,女孩儿要富养”为言者后面的话语内容“但凡你们小时候经历过富裕,都不会为眼前这些小恩小惠所迷惑,感激到把自己的一生都搭进去”提供凭据。例(14)中,“俗话说”与所引俗语“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结合,为后句的“可是对我一直没有一点外意”提供信据。
2.表达威权性
由于俗语是大众集体创造出来的真理性命题,因此具有示证上的威权性(evidential authority)。因此用“俗话说”属于诉诸威权(appeal to authority)行为。在Shuman[9]和Fo x[10]的研究中,威权性(entitlement)主要指言者通过不同的示证标记表达话语中的威权地位,即通过宣示“对于经验和消息的所有权”来获得话语中的权力。“俗话说”后引述的俗语是超个人的、具有共识的、被社会集团所认可的认知或经验,这些俗语本身就体现了威权性。说话人将自己的观点或态度表达出来时,对受众而言总是带有个人主观倾向性,而无法达到最有效的说服或劝诫效果,一旦引用俗语,则势必会展现其威权性,产生压倒性的言外之力[4]。例如:
(15)北京的胡同特别多。俗话说∶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的胡同赛牛毛。这仁德胡同属于小有名气的。(陈建功《皇城根》)
(16)我说:“让我见识一下吧,教授,俗话说‘事实胜于雄辩’嘛!”他瞪着我,一言不发,然后慢慢转过身,走到窗户前,拉开窗帘,地下室里顿时有了亮光。(海青《飞帚》)
有时,“俗话说”不能轻易去掉,“俗话说”基本的示证特征所具有的威权性能使听话人认同言语内容,达到预期交际意图。如果删去“俗话说”,原句就从言者引述变成了言者陈述,句子语义发生偏差。试比较:
(17)可这次两个人不请自到,父亲很为难,俗话说上门不杀客。父亲把衣袋里还剩的半包烟往桌上一扔,自己往门口的阴影里一蹲,自当自己没看见他们,他们也没看见他,其余的一切都由母亲去应付了。(梁解茹《黑色的遮蔽》)
(17’)?可这次两个人不请自到,父亲很为难,上门不杀客。父亲把衣袋里还剩的半包烟往桌上一扔,自己往门口的阴影里一蹲,自当自己没看见他们,他们也没看见他,其余的一切都由母亲去应付了。
3.浮现情感立场
“俗话说”及其所引俗语在动态语境中常常浮现出情感立场,表现了说话人对话语内容的主观评价,凸显说话人的情感和意愿。例如:
(18)李云龙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上:“嘘,小声点儿,俗话说‘好男不和女斗’嘛,听我的,不和她一般见识,她来你就走,我这儿没事,你出去遛遛。”(都梁《亮剑》)
(19)还有小偷偷笑过之后,觉得挺不是味儿。俗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劣迹斑斑的贪官总是要暴露的。(2002 年《文汇报》)
例(18)中,“好男不跟女斗”传达了说话人对前文话语内容中的人物“小陈”轻贬的主观态度与对事情的处理建议。例(19)中,“俗话说”及后引俗语表达了说话人对贪腐行为的认识与否定性态度。
“俗话说”通常会出现在话轮的开端或中间,造成新旧信息或不同话题之间的转换。“俗话说”在话轮开端起开启话题的功能,在话轮中间起转换话题的功能。
1.开启话题
“俗话说”可以标记一个话题的开始,言者借“俗话说”及后引俗语就某事或某现象发起谈话。例如:
(20)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可在上海野生动物园,群狮群虎居然能同住一室和睦相处。(2000 年《文汇报》)
(21)俗话说“一寸光阴一寸金”,而2006年元旦,每个人都能轻松“赚”得一秒钟——根据预告:明天上午,北京时间将多出一“闰秒”。(2005 年《文汇报》)
例(20)和例(21)都是新闻报道的第一句话。例(20)中,作者通过俗语“一山不容二虎”开启后文,报道了幼狮和幼虎这两种看似不能共融的动物在动物园中共同生活的情况。例(21)中,“一寸光阴一寸金”作为新信息在前,由此引出新话题,标识话题的开始,后文都是围绕这个主题进行的报道。
2.转换话题
在行文过程中,常常会从一个话题过渡到另一个话题,“俗话说”起到了转换新旧话题的作用。例如:
(22)树上红花百朵,树下落英无数。俗话说,花无百日红。但是,她——墙角的茶花,却从元旦开始,可以一直开到四月份,据我长年观察、记录,她的花期长达120 多天。(1995年《人民日报》)
(23)木板、木皮一搭,老式望远镜一架,便成了一个守护茫茫林海的望台。俗话说“一点星星火,燃尽万座山”。山火是森林最危险的敌人。(2003 年《文汇报》)
例(22)中,“俗话说”及后引俗语位于句群中间,语义指向前句“树上红花百朵,树下落英无数”,对前句内容做出总结,与后句没有语义关联。例(23)中,“俗话说”及所引俗语位于句群的中间,与前句无语义上的关联,语义指向后句的“山火是森林最危险的敌人”,起到了转换话题的作用。
话语标记“俗话说”及其所引俗语起到了提供信据来增强说话人论述语力的作用。Verhagen指出,交际语言的使用,不仅是为了提供信息,而且内含信据力(argumentative strength):提示言者立论依据,为听者推理提供可信的论据[11]。“俗话说”及后引俗语增强了说话人立场的信据力,证明了说话人的论述是有理据的,并进而对听话人的言语或行为产生影响。例如:
(24)这次比赛显示出,古巴队的配合还相当不成熟。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古巴队毕竟有八连冠的经历和经验,有老谋深算的“二十世纪最佳女排教练”欧亨尼奥。(新华网,2001 年8 月6 日)
(25)詹石磴对暖暖是在她从北京打工回来才开始留意的,过去,他还真没拿眼细看过暖暖。俗话说,山窝里出凤凰,这楚王庄位于伏牛山里,加上又临着中原上最大的丹湖,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所以出美女就多,庄上的姑娘们一个个都长得身材修长唇红齿白。(周大新《湖光山色》)
例(24)中,“俗话说”引出俗语“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来强化肯定后句信息的语力。例(25)中,“俗话说”所引出的俗语,与后文中的“这楚王庄位于伏牛山里……庄上的姑娘们一个个都长得身材修长唇红齿白”发生联系,“俗话说”引出具有社会规约性的经验和认识来印证后文内容的可靠度。
Verhagen 提出衡量信据力的一个重要维度是信据方向(argumentative orientation)[11]。言听双方所激活的共享知识程度体现了言者的信据方向。Cornillie 认为信息来源的共享可能性决定这个来源的可靠度——说话人和交际的其他参与者可共享的信息来源具有最高的可靠程度[12]。俗语是交际双方所共享的特定文化模型,引用俗语可以淡化言语表达中的主观色彩,增强话语的信据力。例如:
(26)我们的各行各业特别是经济工作同样需要体现和发扬这些精神。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持之以恒。(1993 年《人民日报》)
(27)云岩区副区长翟彦、区工商局长聂刚招呼着20 多位“菜老板”一一落座:“在座的都是省内外的菜老板,俗话说,每逢佳节倍思亲。为了生意,今天都来不及回家吃年饭,我们代表区政府和170 万市民感谢你们啦!”(1994 年《人民日报》)
“俗话说”及其所引俗语是言者施加给听话人应遵循的社会规约性经验或认知,体现了言者的事理立场。同时,这些话语信息也可激活听者的背景知识,为其接收信息后进行语用推理和解读奠定基础。这反映出“俗话说”的信据力是主观化和交互主观化共同作用的结果。
言语活动的主要目的在于叙述、描述、评价、请求、征询等基本交际行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即使不使用“俗话说+P”也能达到这些交际目的。因此说出“俗话说+P”即意味着并未将经济原则置于首要考虑的要素。除了上文所说的信据力增强效应外,还有一点是遵循言语交流中的面子保全原则(Face-saving Theory)[8]。说话人使用俗语不仅是在传达被语言社团普遍接受的公理或真知,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些规约性的经验或认知对听话人施加语力,提高自己的威权性,甚至间接表达指令/建议/请求等言语行为。例如:
(28)丁钩儿推辞不喝,那人说,丁同志咱们都是母亲生养对不对?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也就是说咱家的老母亲今年很可能就要去世,难道一个垂死的老母亲敬您一杯水酒您还好意思推辞吗?丁钩儿是个孝子,在故乡也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让这位老兄一通胡侃,他的心里酸酸的,母亲敬儿子的酒,怎敢不喝?孝心化作力量,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莫言《酒神》)
例(28)中,“说话人”若直接要求听话人喝酒就显得不礼貌,但通过“俗话说”及其后引俗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来强化后续句“难道一个垂死的老母亲敬您一杯水酒您还好意思推辞吗”的语义,将听话人置于一个大众心理普遍接受的常理体系中,从而既避免了直接针对个人的对抗性,又通过大众心理给其施加语力。
说话人使用“俗话说+P”构式遵循了面子保全原则。为了减少后续自我观点对受话人产生的强加施行感,采用社会规约性的经验或认知,符合民族共同的习惯和心理,将可能的劝诫/指令转化为启迪/教育,这种间接的表达方式在语言礼貌级别的连续体中,相比于直接的观点表达其礼貌程度更高,越能在受话人心理和情感上产生积极正面的效果,也就越容易推进言语交际的顺利展开[4]。
示证标记“俗话说”是由简单形式的引导句演变而来,用来表达所言信息的来源。
一开始“俗话说”是主谓短语,“说”是表言说义的实义动词,例如:
(29)就是计氏娘家,虽然新经跌落,终是故旧人家。俗话说得好:“富了贫,还穿三年绫。”所以他还不曾堵塞得这姑子的漏洞。(明《醒世姻缘传》第九回)
(30)独有李纨瞧出凤姐的苦处,也不敢替他说话,只自叹道:“俗话说的,‘牡丹虽好,全仗绿叶扶持’,太太们不亏了凤丫头,那些人还帮着吗!”(清《红楼梦》第一一零回)
(31)有一位买了四块肉,心中甚喜。心想:“这肉足够一斤一块。”走两步,他闻一闻。俗话说的不错:肉贱鼻子闻。心想到家给老娘们两块,剩两块找大哥约老弟可以喝点酒。(清《济公全传》第十五回)
(32)他这话里有因由。说:“田掌柜的,有句俗话说:‘话说不明,如同钝剑杀人。’到底是怎么一段情由,你是细细的说明。”(清《康熙侠义传》第七十四回)
从言语行为的角度分析,任何我们所感知到的话,都是被“说”出来的。因此,“说”自身的词汇意义并不是特别重要,重要的是以哪种方式“说”[13]。因此,在“俗话+说”结构的使用过程中,言说行为“说”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的“说”强调了后面所言内容是引述自俗语,“俗话说”中的“说”就从表言说行为转变为表信息来源方式,这是从具体概念到抽象概念的语法化过程。
从引语的整体观出发,一般来说,一个完整的引语是由一个含有言说(或认知)类动词的引导句作为主句和一个表示引述内容的宾语从句构成的复合句[14]。当“俗话说”的语义发生虚化,促使“俗话说”失去主句谓语地位,降位为外围修饰成分,而原来的小句宾语则被解读为前景信息。到了现代汉语中,“俗话说”已经是一个典型的示证性话语标记,例如:
(33)现在我也年过半百,俗话说,落叶归根;在家乡度过晚年是我最大的愿望。(路遥《人生》)
(34)小顾参谋嘛,年轻有为,脑筋活,点子多,敢说敢想。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们四个人加起来,我敢说绝对顶得上一个专职破译师。(麦家《风声》)
示证标记“俗话说”的演变和形成经历了如下一个重新分析的过程:
“俗话说”是由复合句主句的引导句经过重新分析,丧失其主句地位后,语法化为示证标记。这一演变机制在其他语言中也能找到例证。比如英语中表认识立场的标记“I think”也经历了相似的演变机制,例如:
(35)a.I think you are mentally tired.
b.you are mentally tired I think.
Thompson 认为这类宾语从句的主句已经不再是自立的句子,经过重新分析后更像是立场标记语,与句子状语类似,是表示主观性认识情态的固化了的立场标记[15]。
可见,这些由主句演变而来的主观性标记词具有跨语言的共性,符合复杂句中主句容易发生创新而从句比较保守的演变规律[16]。
作为示证性话语标记,能进入“俗话说+P”构式的大多是可以分析为话题-述题、或条件/原因-结果两个部分的表范畴判断的俗语。从语义特征上看,“俗话说”引述的俗语可分为简单判断型俗语和条件(类指)型俗语。简单判断型俗语,表达单一命题,这个命题本身是自足的,并不蕴含或推理出其他任何命题。条件(类指)型俗语本身是一个条件句,且在语义内容上都可看作是一种类指,这一类俗语在“俗话说”所引俗语的数量上占绝对优势,我们认为这是由消极礼貌策略所驱动。“俗话说”具有强化言据性、表达威权性和浮现情感立场的人际功能以及开启和转换话题的语篇功能。“信据力”增强效应和面子保全原则是“俗话说”的使用动因。“俗话说”由作为复合句主句的引导句经过重新分析,丧失主句地位后,逐步变为示证性话语标记。
本文尚有些遗留问题,比如从教学角度而言,“俗话说”与其他类似的示证性话语标记“所谓”“人说”“据说”等,有何差异?它们是否可以一起构建示证性话语标记系统?这些问题都值得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