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霞
关于“六鹢退飞”这个题目,王文在小说中直言出自《春秋左传正义》。鲁僖公十六年,有六只鸟儿因大风而退飞,这显然是一种异象。与这异象同时被记载的是“陨石于宋五”,五颗陨石落于宋国,预示国有危险,须防微杜渐。
王文对这个典故的征引及其在文本中的巧妙嵌入和衍展,显示出他拥有一种精确饱满的艺术感。他将这个历史深处的危机意象钩沉出来,将其与对人类未来的忧思进行了联结。《六鹢退飞》的题材并不陌生,可归类于“赛博朋克”(Cyberpunk)。这类小说通常以“反乌托邦”的未来生活为背景,讲述人们在“高科技-权力”高度结合的统治下如何被异化,如何在弥漫着金属冷感和疏离感的世界里渴求着“过去”的真相与真实。
作为“90后”作家,王文对这样的题材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因为这一代人就是赛博时代的“土著”,或说“数字原住民”。近年来,随着智能手机、高科技、大数据的普及,人们普遍意识到,这个世界上不再有单纯的“肉身”,技术化/媒体化和社会性/生物性共同“催生”了半人半机的“赛博格”。对于复杂且不确定的人类发展前景,唐娜·哈拉维、凯瑟琳·海勒等学者提出了“后性别世界的生物”“自由主体性的危机”等命题,中外科幻作家和艺术家也各有奇想。和许多人文学者和作家一样,年轻的王文选择这个题材并不是为了追逐“时尚”,而是因为深切地意识到了人文主义危机的迫近。
在叙事风格上,《六鹢退飞》并不像被称为“赛博朋克圣经”的威廉·吉布森的《神经漫游者》那样耽于“技术流”和多重空间中的后现代景观展现,而更接近于菲利普·K·迪克以平凡人作为主人公的写法和对科技的悲观疑虑。《六鹢退飞》以平淡的日常叙事展开了男主人公的经历。他在观看南国马戏团的飞鸟表演时遭遇火灾,在高温中他的ER(增强视网膜,Enhanced Retina)模块脱落。在“失明”状态下,他发现自己所在的城市是一个“高仿品”,这个地方是人们在遭遇世纪核战争后向宇宙深处发射的“方舟”(宇宙飞船)之一。男主人公联系上了在“个人隐私办公室”工作的前女友乔巧,两人一起找到了国际机场,那是这个“方舟”与其他“方舟”隐秘往来的中转站。在那里,他们陷入了“时间的迷宫”,每个登机口都是不同时代的入口,“方舟”之间的时间距离以l.y.(光年)计算。
这真是一个引人入胜的构思,它有着博尔赫斯的玄学色彩——事实上,小说也通过乔巧之口援引了博尔赫斯的《环形废墟》,那种“梦中之梦”“幻象之幻象”的延伸令人眩晕,可见作者对这种风格的着迷。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并未沉迷于这种“反身性”的自我想象,而是通过“视觉”的“真/伪”之辨让真相逐渐显露了出来。那帮助人们看世界的ER模块实为“弄假成真”的辅助物,通过它看到的是一个“元宇宙”或者说“虚拟实境”(Metaverse),一旦人们失去了它,才能看见“真实”的世界。
当王文运用“视觉修辞”为男主人公打开“旧世界”时,也就为他揭开了秘密,原来这里的人们一直生活在谎言之中,“与其在下半生的每时每刻忍受眼前的谎言,不如去任何一个真实的地方、真实的时间,哪怕死在半途”,因此,他宁愿双眼“瞎”掉也要千方百计逃脱被政府强迫装回ER模块。就像《楚门的世界》里的楚门触摸到湛蓝的天际尽头(摄影棚幕布),意识到自己的前半生不过是一场“秀”时,他决定不惜代价也要走出那个“虚伪/虚拟”的世界。
小说的叙事质地充盈结实,富有画面感,这来自小说丰富的生活细节。作为生活在澳门的作家,王文笔下有着动人的南国景观和饮馔,比如茶室、烧腊店、满洲窗、叉烧、烧鹅、鸳鸯奶茶,“细路仔”“烂船仲有三斤钉”等方言俗语毫不突兀,而“濠镜”“亚马喇前地”“西湾大桥”等地名也是澳门实有。饱满的叙事感还来自未来技术的奇观展现和“真实”的逐步呈露。王文细致地展现出了“假”与“真”此消彼长的过程,最终,“真相”水落石出,“逃离”成了必然结局。
与富有张力的叙事节奏相比,小说更重要的是其浓厚的哲学色彩。男女主人公的哲学专业以及他们关于洞穴之喻、柏拉图、康德、尼采等哲学问题的思考,都使小说超越了“赛博朋克”的叙事层而进入到人类古老文明的链条之中。那从古希腊时代起便深深吸引人类的命题也是《六鹢退飞》的推敲核心,男主人公作为怀疑论者提出了一系列根本性的质询:如果我们需要描述“假”,首先需要定义“真”,那么何者为真,何者为假?当洞穴囚徒看到火光在眼前映出的影子时,他们真的“眼见为实”吗?如果按照康德所说,我们看到的并不是“物自体”,而只是其表象,那么有没有ER模块又有何区别呢?诸如此类的追索将读者一同带入了古老而新鲜的哲思河流。
通过男主人公的最终选择,王文鲜明地表达了这样一个观点:人类天然就拥有对“真实”的强烈渴求。因为“真”是人类唯一可以抵抗“技术化”的实存,是人之区别于“赛博格”最本质的特征。就像乔巧为了证实自己生活在宇宙飞船里的城市,就必须弄脱自己的ER模块、用裸眼去“看”。也就是说,只有当她将自己从“技术身体”(赛博格)还原为“肉身身体”(人)时,她才能够看到“真实”。这与其说是生存选择,毋宁说是伦理选择。当然,我们也不要忘了那只翱翔的海鸥,它引导他们找到了机场的入口。对这个世界来说,鸟儿不仅是世纪战争前的古老动物,更是揭开谎言的重要力量。这样一来,小说开头那场将马戏团烧毁殆尽的火灾和负责人因“非法经营罪”被捕入狱也就有了深层意味。
“赛博朋克”最让人着迷的是关于时间的设想,可以说这个文类本身便建构起了“时间的迷宫”,这也深深地吸引着王文。在时间的“变形记”中,他又贡献了独特的构思,就是把75个登机口设置为不同的时代,选择哪个登机口就意味着选择回到哪个时代,这真是让人爱恨交加、左右为难。小说还不忘对当下来一记温柔的戏谑。在安保人员的追逼之下,男女主人公就近闯入了30号登机口,指示牌为“2022”。乔巧大喊:“我们真的要去2022这个鬼地方吗?”看到此,同在2022年的你我恐怕都要会心一笑吧。这也将我们带向了一个隐隐作痛的思考,如果一百年以后的人类可以选择时间入口,他们还愿意回到2022年吗?
就叙事方法而言,“赛博朋克”具有极高的辨识度,这个文类还在不断地进行自我更新:从新浪潮到硬科幻,从银河帝国的缔结到技术崇拜的粉碎,从末世浩劫的反复书写到现实困境的深切再现,展露出了丰盛的想象和犀利的批判精神。这个文类聚焦于未来世界,跨越了国族和地域,这是它的特点,也是它的缺点,因为这意味着地方性的消失和价值观的趋同。或许正是为了反叛这种同质化,王文才提取出“六鹢退飞”这个充满陌生化色彩的典故作为篇名和象征寓意。在他看来,关于人类生存的警示信号,数千年前就经过了中国上空,被看见,被记录。他希望能够在古老的中国找到具有对应性的创伤印记去映照人类的未来,这无疑彰显了他的叙事雄心。而如何在“全球城市”中嵌入“中国”作为“地方性知识”的独特烙印,可能还需要年轻作家对传统历史文化进行更具深度和广度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