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张钟朴 口述
1953 年暑假我毕业了,被分到编译局。编译局提出一个口号:“要当翻译家,不要当翻译匠。”
当时翻译界有一个很不好的风气,就是无论什么东西拿来就翻,吃透吃不透原文不管,拿来就翻,翻得快就行,挣稿费。但是在编译局不行,必须翻译和研究相结合,初始阶段就是要做到,这个词怎么译你要把它弄清楚,你就得去了解背景,资料得查清楚,弄清楚你才能翻,翻完了之后你还要总结提高。再提高一步说,就是指你翻什么东西,就要成为这方面的专家。
编译局整个学习气氛极浓,从领导到各室,到每一个同志,都是一心学习,机关给安排的学习机会很多很多。规定早晨8 时到9 时一个小时学《毛泽东选集》,有人起得早,8 时以前还要自学外文。
每天中午午觉时间,我就从图书馆借来鲁迅的短篇杂文集,郭沫若的回忆录《洪波曲》来读。每天中午花十几分钟读两三页,下午一上班又是学翻译技巧,到了晚上,局里规定每天有晚自习。白天翻译工作当中感觉哪个方面缺,晚上就补什么。我当时觉得对欧洲近代史,还有希腊罗马史不太熟悉,我就读它。另外我在翻译当中,经常会遇到《圣经》,还有希腊罗马神话、北欧神话、印度神话,这些我都不懂,晚上就找书来看。
这还不算,夏天的时候,局里在三号楼上面安排乘凉晚会,请来好多专家给大家讲专业知识,丁玲、艾青、赵忠尧都来过,赵忠尧讲原子弹,丁玲讲《红楼梦》,艾青讲诗。
编译局成立时,全局几乎都是青年人,整个编译局活像一个大学校,体育活动和文娱活动多姿多彩,活跃异常。
王锡君和我合说过自己用学德文中的趣闻编的相声,反映的是我们马恩室集体学德文的事情。这段相声只能在马恩室说,在全局说就行不通,因为听众没有学过德文,有些德文句子听不懂。
第二次我们又在全局的联欢会上说过一段《狗尾续貂》,脚本也是王锡君同志编写的。内容是讽刺理论界那些奇谈怪论。那时是20 世纪80 年代,当时有些理论报刊发谬论,说什么有的理论著作大家不感兴趣,如果改一下理论著作的标题,大家就可能感兴趣,就可能愿意读。我们说的相声就是讽刺这些谬论。相声中说,大家不爱读《资本论》,那我们最好把书名改成《投资发财之反思》,也许有很多财迷就会读了。
使我受到深刻教育的一件事,是全局关于翻译标准的大讨论。争论较多的是如何能达到“雅”的标准(在编译局的翻译标准中,没有专门列出这一条)。有人提出,如果原文本来就不“雅”,译文怎样达到“雅”呢?经过讨论,大家认为,这一条可以理解为就是保持原作风貌。这是对“雅”作了扩大的理解。
例如,在马克思写的经济学手稿中,往往骂庸俗经济学家是“蠢驴”等等。据说在考茨基编的《剩余价值学说史》中,也许是出于“好意”,怕人家说马克思不文明,把这些骂人的话都删改了。然而,保留这些“不雅”,反而能更好地反映马克思的风格。鲁迅的杂文以犀利尖刻著称,如果把其中尖刻和骂人的话都删掉,那还能称其为伟大的思想家鲁迅吗?同样,据说莎士比亚的戏剧中,为表达不同人物的角色特点,有的人物口中脏话连篇。而朱生豪的中译本,被认为是最好的中译本,但据说,朱译本中可能考虑到舞台的“清洁”,把许多脏话都删掉或改译了,这被认为是朱译莎翁戏剧中的“败笔”。
翻译是严肃的科学工作,我们从事的是老老实实的理论科学工作。也可以把原著和译文的关系比作“原件”和“拷贝”的关系。原件在拷贝成“复印件”之后,总要或多或少地失真一些。但我们应尽量使“失真”的程度减到最低。
过去我国通用的《资本论》版本,是1938 年由生活书店出版的郭大力和王亚南的译本,是我国《资本论》三卷的第一个全译本。现在看来,这个译本理论内容不错,但文字显得比较老旧,带有我国20 世纪30 年代的文风,有的地方半文半白。还由于当时主客观条件的限制,许多资料不够完备。
根据这种情况,我们想我们的任务主要应该是使《资本论》的译文更加“现代化”,搞出一个使读者好读的《资本论》版本来。当时局内几乎没有懂德语的人,所以只好根据俄文版进行翻译。
社会上反馈回来的意见,认为我们的译文确实好读了,但缺点是有的地方通俗得有点“过头”了,过于简明,以致有的地方偏离了原意,有的地方的译文甚至不够准确。例如,关于资本会生出剩余价值这句话,马克思曾形象地写作“资本会生仔”,而我们当初的译文是“资本会生娃娃”。“生娃娃”这句话不是标准的普通话,而是四川的土话,如此等等。现在看来,《资本论》这部伟大的理论著作如果都译成那样,显然是不合适的。而且最根本的一条是,学术界认为像《资本论》这样重要的经典著作,无论如何应该从德文原文来译,不能从俄文来译。
经过种种努力,几经波折,历时19 年(从1956 年算起),编译局的《资本论》新译本终于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