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运立,武润哲,李 杨
(1 海军军医大学基础医学院,上海 200433;2 海军军医大学研究生院,上海 200433 3 71217部队卫生科,山东 烟台 265200)
道德创伤理论源于对美军战后退伍老兵的极端心理与自杀行为的研究,受美国心理学研究范式影响,既往研究隐含“以个体为研究对象”这一预设前提。但道德不仅是对个体行为的自觉约束,还是调节社会人际关系的柔性秩序[1],道德创伤研究必然涉及对群体行为的探讨。近年来,新冠疫情之下的公共道德事件对民众心态、社会舆论及群体行为的影响,迫切需要对群体性道德创伤给予研究与分析[2-3]。而既有理论的个体指向性客观上限制了这一研究,必须做出相应的理论拓展——从概念范畴到生成逻辑全面审视群体道德创伤,从而回应现实问题之所需。
群体道德创伤仍然可以抽象为“违背群体道德信仰”的一系列结果,但群体道德创伤的判断并不是通过评估某自然社群每个成员的“违背”情况或统计某社群中道德创伤受创者人数比例判定的。群体道德创伤发生的前提是存在群体成员所普遍认同的道德信仰,并且道德信仰产生普遍约束力。群体道德信仰不同于个体道德信仰,它弱化了个体差异性而表现为群体一致性和群体趋同性。
具体而言,道德是共同意志和自由意志、社会必然与个体应然在相互碰撞中生成的秩序。社会道德与个体道德并不总是完全协同的,二者能否形成一致的良性互动依赖于道德实践中个体道德需要和道德能力发挥作用的程度[4]。该过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有赖于群体认同的推进[5]——新成员个体让渡部分个性特征,同时接受包括道德标准在内的群体文化信仰,从而作为“内群体”的典型成员获得群体的特性内涵[6]。该过程中个体的社会交往需求得到满足,独立行动的结果不确定性所引发的焦虑情绪得以释放[7],个体不仅能够与群体成员共享集体记忆,还接受集体的认知图式及叙事模板[8],从而社会道德信仰得到群体成员的普遍认同,形成群体内的普遍约束力。因而在面临社会公共事件的创伤源冲击时,群体会表现出独特的“违背群体道德信仰”的道德创伤特点。
2020年美国一警察在执法过程中以暴力方式强制按倒非裔男子乔治·弗洛伊德,用膝盖抵住其脖颈部,无视其多次求救,致其昏迷最终死亡。该事件对非裔美国人造成了严重的群体道德创伤。警察作为社会权威人士,本应是社会秩序的维护者,公平正义的化身,在执法的过程中却违背了其长期标榜的“民主、自由、公正”,存在着严重的种族歧视,从而使得社会群体公认的道德权威发生了崩塌。由此,对权威的失望激起了群体性愤怒,因得不到公正处置在数月间持续发酵,引发广泛抗议活动。可以说,案件作为群体道德创伤源,起初只是美国民众对死者的怜悯以及对暴力执法不道德行为的愤怒,但很快演变为种族矛盾冲突,美国社会结构性、撕裂性矛盾集中爆发。“弗洛伊德事件”群体性道德创伤不但呈现为非裔美国人“愤怒、怨恨”的道德情感的社会性宣泄,而且对信守公平正义的普通美国公民也造成了严重的价值冲击。对此,美国前总统巴拉克·奥巴马指出:这不可能是正常的,如果我们想让我们的孩子在一个践行其理想的国家中成长,我们可以而且必须做得更好。
一般而言,个体道德创伤是指个体实施或参与、未能阻止、目睹或闻听了违反长期遵循的道德信仰和期望的行为而引发心理、生理和行为性创伤。判断个体遭受道德创伤,主要依据如下四个方面:①创伤源事件内含典型伦理道德冲突;②受创者因自我道德信仰崩塌而备受困扰;③以长期的、慢性的“羞愧、内疚”等消极道德情感为主要表现;④出现隐匿性消极道德情感驱动的反常行为——与表面积极情绪不相符的消极怠工行为或自戕行为。
而群体道德创伤主要源于社会权威机构或权威人士违反、背离、放弃社会主流价值观和群体期望的正义之举,由此引发的群体性情感起伏和反社会行为。创伤事件通过扭曲、压制、凌辱群体道德身份、道德情感、道德诉求,进而对社会道德关系造成撕裂和破坏。由于群体行为受到内在一致性精神需求的驱动[10],反映着群体认知态度与情绪变化[11],整体上行为具有协同一致表现。同时,由于群体内部成员均可自主行动或表达,常常出现活跃亚群主导短期群体行为特征的现象,极少出现个体层次的阶段性伪装、掩饰情感特征,创伤呈现形式更偏向于短期情绪表现[12]。基于此,群体道德创伤判定依据可概括为:①创伤源事件直接挑战群体公认的伦理道德秩序,比如严重背离社会伦理所强调的公平、正义;②道德情感表现为“冷漠、义愤、失落、恐慌”等,甚至该情感与既往本群体对同类事件的反应有延续性或高度相似性;③系列群体行为中隐含对伦理秩序建立的需求。对照此标准,美国“弗洛伊德事件”符合典型群体道德创伤事件特点。
群体层次的创伤源来源多样化,除道德权威的逾矩之外,道德秩序在群体内部亚群间的差异、群际冲突、已存道德秩序与社会现代化进程不协调问题等均可上升为创伤源。当前可能发展成为群体创伤源的潜在问题主要有:国际社会冲突造成的流离失所与人道灾难(战争类),西方“民主”“自由”“人权”等政治信仰的崩塌与虚化(政治类),人类文明发展中外源性现代化理论与传统秩序观念之间的矛盾(文化类)[10]、疫情之下社会治理中的文明与冲突(社会类)[13]……相较于个体探讨,完全化解或规避群体创伤源产生并不现实。创伤源是否被解读为道德事件,个体层面归因为自我道德认知、道德判断,群体层次上指向权威机构/人士的表态、处置行动与回应群众关切的情况[14]。
其中,社会亚群差异演化而成的创伤源需引起重视,应避免其变为更复杂的群际割裂性的道德冲突。以疫情之下新冠感染者亚群为例,新冠肺炎疫情造成了感染者这一特殊的社会亚群,这一群体除瘟经历生理损伤外,治愈后还可能要忍受被周围人冷落和躲避的心理折磨和道德冷漠:邻居相遇如临瘟神般仓皇逃跑;偶尔避开众人在小区散步还要遭保安呵斥;在自家露天阳台晒太阳而被曾经友好的邻居举报……由于大众对新冠的恐惧而处处陷入被歧视被排斥的境地[15]。除此之外,还存在着新冠家庭关联者亚群,一方面,这一群体常被投以异样的眼光——“他的家人是新冠患者,若不是因为他的家人,我们大家还可能不会被隔离”;另一方面其自我也存在着内疚性自责——“为什么发生在我的亲人身上,而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感染者和关联者亚群,因多重情感压制,加之社会认知偏失、网络无限放大,如处置不当,势必演化为群体性道德创伤。对此,我国坚持“人民至上、生命至上”,坚持“众志成城、抗击疫情”,有效地制止了疫情之下社会亚群的撕裂。因此,对社会亚群的关注尤其是社会弱势亚群的关注,是社会文明进步的标志。
3.2.1 群体韧性的社会整体性特征
相较于个体韧性基础的异质性[16],群体韧性基础更明确地指向法律底线与社会常识中体现的公序良俗,研究显示“当权威机构不能有效应对群体内部伦理道德风险,则可能诱发政治、经济、意识形态等其他领域风险”[10],这表明群体韧性具有明确的社会整体性特征。
群体韧性的社会整体性在分析创伤源冲击后果及化解道德创伤发生方面具有重要意义。同时,群体(道德)韧性还需要兼顾社会大集体与内群体的均衡,过于关注内群体认同而忽视社会的集体利益,则容易催生“不道德亲群体行为”[17]。
3.2.2 群体韧性的时间累积性特征
群体韧性需要一定时间跨度积累来完整呈现。例如“谣言传播”中体现群体韧性存在时序维度的独特变化:初始时间节点上群体情感在谣言冲击下无韧性缓冲地刚性释放[18]——比如疫情发生之初,个别社会行为失序被无限放大从而引发群体性“愤怒、指责、焦虑、恐惧”阶段性心态;一段时间跨度后,呈现恢复理性主导下冷静与批判的情感态度,甚至再创造具有道德情感调剂作用的“玩梗”“表情包”[19]文化,这又是一种韧性质化的表现。
在较长的时间维度上,创伤源不会对群体道德韧性造成永久性破坏,群体道德韧性会实现社会性修复。对个体而言,创伤源冲击与道德韧性承接过程中的伦理冲突相对固定;群体层次与之不同,社会道德作为上层建筑的范畴必然随着经济基础的发展而变化[20],群体道德韧性也必然随着道德矛盾的更新而发展变化。
3.2.3 群体韧性的建构
个体道德韧性更强调通过学习,以提升道德感、道德水平的方式加强。群体层次上,社会成员受到利益与需求等因素的驱使,群体道德韧性的提升必然是循序渐进、螺旋前进的漫长过程。良好社会道德依赖良好的制度建设,制度的完善必然促使群体道德韧性的进步;进而,随着代际的更替必然形成更加具有辩证思维的伦理认识,从而巩固群体道德韧性。因此,在良性与善治社会,无需惧怕暴露伦理道德问题,甚至需要主动披露群体内部或外部的道德问题,以加强群体韧性的整体性建设,积极适应经济发展、社会环境变化所引起的伦理道德矛盾变化。
群体道德创伤能否发生,取决于群体创伤源与群体韧性之间的相互作用。当群体创伤源道德事件强度突破群体道德韧性时创伤就会随之发生,且创伤事件愈强,创伤程度愈深。而当群体韧性能够承载创伤源道德事件时,创伤事件就会被消化、吸引、宽恕,而不再演化为道德创伤。这一发生过程充分展现了群体道德韧性在群体道德创伤中的传导和承接作用[16]。
“二战”后,美国打着“自由”“民主”“人权”的口号发动了多次对外侵略作战,而当美国士兵踏上别国领土时,他们发现美国政府所倡导的“维护正义”“人道干预”“打击恐怖”“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皆是谎言,而造成的人员死亡、人道灾难更是毫无正义可言,种种侵略行径直接冲击了美国士兵参战前战争建构的“虚无的道德韧性”,对正义践踏和人权的侵犯引发了美国士兵严重的群体性道德创伤,成为一些美国老兵归国后自杀的重要原因。
与之相反,中国政府面对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主动承担起保障人民生命健康、维护社会稳定的责任,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追求,坚持“生命至上、人民至上”,尽最大努力救治每一个生命,维护每个人的生命尊严,不放弃不抛弃;14亿中华儿女坚韧奉献、和衷共济、风雨共行、守望相助;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得到进一步彰显;人民对党和政府高度信任与依赖,由此构筑起了强大的群体道德韧性,有效避免了群体道德创伤的发生。
现代化发展而来的陌生人社会模式打破了以传统关系纽带与旧权威认同为基础构建的传统伦理道德秩序,互联网自媒体时代的到来更加速了这一过程。二十一世纪初网络信息很少引起网民群体的持续关注,互联网仅仅是现实生活的补充,而如今随着教育水平的提高和时代风气的转变、网络用户群体的主体意识突显,自我情感表达和参与网络事件的意愿增强[21],网民在虚拟与现实世界之间不仅存在思想观念上的相互呼应,甚至还通过“支付平台、政务平台、预约平台”建立起“资金交易、业务办理、信息发布”等实实在在的联系,其间互联网道德秩序也经历从无到有、从略到精的自然产生过程[22]。这一系列变化对群体道德创伤也产生了新的影响。
随着自媒体应用软件的兴起,互联网参与门槛降低,网络用户暴露于“流量唯王”的畸形认知下,信息量小、模糊性大、关注程度高、刺激性强的言论极易在各大平台传播[14,23]。特别是歪曲事实的负面道德言论、无限放大的不良道德事件,在别有用心者的鼓吹与渲染下肆意传播,极易扇动社会性负面道德情绪,引发群体道德创伤。此外,网络用户通过评论、弹幕、私信等各种方式进行互动,打破了代际、层级交流障碍的同时,也激起新的群际矛盾冲突。面对未知事物时,“标签化、脸谱化”的非理性、不成熟的认知模式,在平台算法的智能推送内容阅读中可能更加固化,相应地使部分群体的道德情感更趋向极端化,更容易遭受道德创伤。对老年人、儿童等弱势群体来说,自媒体平台所带来的大量信息冗余还会形成认知负荷[8],可能淡化社会成员间集体记忆的建构,弱化其公共道德意识、道德能力,直接冲击其对群体内道德信仰的认同,更容易产生道德创伤。
进入自媒体时代,信息可以通过视频、直播等最直观的形式由单个用户实时公开发布,如实反映用户主观想法、现实生活。活跃的自媒体平台扩充了网络用户群体规模,加强了成员间自由自主交流。同时,虚拟空间的道德行为也相应地被大数据服务器记录了下来,呈现为可回溯性特征,形成了对网络群体的道德约束,从而提升了用户在虚拟世界的道德理性,加之网络道德风气的净化,以中青年网络用户为代表的群体不再呈现“善忘”“极端”的网络行为。即使当个别成员出现虚假言论、极端言论时,群体其他成员也能够对比既往信息及时甄别。以此为基础,网络群体道德韧性得到以事实为基础的进一步巩固,在既往认知上逐步提升,达到理性化要求。
新媒体平台的兴起扩大了信息的传播速度和影响力,在面临造成广泛社会影响的公共事件(如医患矛盾、青少年教育问题等)时,如果仅仅在形式主义、官僚主义模式思维下规避事件主要矛盾,或采取无视、冷处理甚至灌输错误认知的处置方式,就为道德创伤的形成埋下隐患。现实与“口号标语”的明显差异会激发群众逆反心理,从而加剧群众的“义愤、恐慌”等道德情感[5,21],还可能激化内在道德矛盾,直接构成道德创伤源生成要件。群众不仅期待媒体的全面报道,还亟须专业人士或机构对伦理道德冲突热点的积极回应和认真解读。
与之对应,正向回应舆论关切的同时,还需适应现代化社会的伦理道德要求,强化负面管理 、舆情管理[14]。面对公共事件时,信息获取与情绪酝酿的过程一定程度上存在对冲[18],增加信息的丰富程度,从貌似矛盾的各方信息中理清事件的经过,有利于强化理性思维主导,弱化道德情感的激烈程度。因此,权威机构应本着真实、审慎、客观的态度披露信息,主导道德舆论的理性发展,顺应群体认知规律的强大惯性,引导群众全面理性分析公共事件背后伦理问题的根源。
有的国家以所谓的“个人主义”为基础所构建的道德原则的推行,并没有使其国家的普通民众从中得到实质性权益保护[24]。随着我国社会整体道德水平的提升,人民群众展现出日益坚定的“自信”,同时形成一种向中国传统群体主义道德原则理性回归的倾向。社会价值共识加速变革的同时,也在自发地与传统文化的人类智慧结晶相结合[25]。中华传统文化有着“天下大同”的夙愿,社会成员脱胎于传统道德观来看待当代公共事件,则表现出更理智的道德情感。这种内生的新时代道德秩序的形成,有利于群体道德韧性良好发展。
群体创伤在处置方式上更关注社会环境、道德环境的优化[1]。因而需要在群众组织内生秩序的基础上,形成社会普遍信仰的道德约束。这一点在网络道德秩序维护上体现得尤为明显。例如,基于平台内部交流、评论与交易秩序需求[11],活跃用户群体的行为差异形成了这种内生秩序的雏形,经由管理者的审定,平台将其作为独特的准入与管理规则及时建立并更新,积极引导网络话语环境构建。与此同时,该种秩序也被作为用户群体认同的重要内容确立起来,这种成员约定俗成的秩序行为充分体现了群体理性思维能力和创造力。
有研究[26]指出,农民群体恪守传统伦理秩序的同时,内心的善恶报应观点却发生了动摇,应用道德创伤视角解读,这反映着社会进步的同时满足基层群众道德需求的迫切性,要“让国家的伦理关怀普惠广大人民群众”[27]。应对群体道德创伤问题,需要积极对待群众热切关注的伦理问题,满足合理的道德需求,从而引导群众摒弃消极的社会潜意识[23],避免产生片面追求结果正义的不道德行为。
社会的伦理道德秩序需要从狭隘的市场经济秩序中升华出来,以社会“诚信”为基础上升为社会公信力建构,从而为群体道德情感的理性发展奠定良好基础。同时在社会德育方面,重视对群众伦理道德问题思辨的引导,而非道德教条的灌输[20]。强调核心价值观的认同,谨防极端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等的割裂倾向[20],坚决杜绝网络空间“审丑、三俗”的流量导向追求侵蚀民众的伦理道德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