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岁月(外二篇)

2023-01-02 14:56陈赞羽
北京文学 2022年12期

陈赞羽

山居岁月

在山里住了十天,不用手机、不讲话、不与他人有眼神与肢体触碰,这是一个叫十日内观的禅修课程。除了禅修,就是休息和饮食。印象里我最常做的事就是在清晨和夜晚时分凝视昏暗山谷里那禪房上寂静的灯光。每个短暂的下课五分钟,大家都站在平台上远望对面的山色与闪着金光的地藏菩萨,或一边喝水,一边在禅堂门口的台阶边,遥看门外的湖泊与湿地。

每天早上天还没亮,禅院的钟声会在幽静中响起来,掀开被窝那一瞬间,整个人都精神了——真冷啊!推开房门,南方冬日湿润的寒气轻轻蔓延,山里早晚温差很大,呼吸在空气中凝结成白雾,洗漱时的山泉冰寒刺骨,唯一的一个热水龙头格外受欢迎。

喝了热水,四点半左右,大家零散而缓慢地走入禅堂,早课和晚课时,我总会看一眼禅房外悬挂的那盏夜灯,天还黑着,这光却暖暖的,周围一片半梦半醒的暗蓝。

很清晰地记得第十天早上,清晨的薄雾游走在湖面,暗蓝的天空怀抱着剪影般的黑色森林,树木高高低低地错落着,一个尖顶靠着一个尖顶,好似梦境中的佛塔,此时只有那尊朝北的地藏菩萨,在幽冥中发出暗光。湿润的地气在地球苏醒的时刻缓慢上升,盆地独有的潮湿香味,散发出泥土金色的气息,似乎因为处于盆地,凹陷遂接近地球的骨骼,所以闻到的是纯粹的山脉、岩石、地底河流的味道,踏实、沉默、朴素而风雅,不怎么费力就击中人心。渐渐地,太阳初升,从东边渐渐铺展开阳光,树林被浇上一层透明的糖浆,纷飞的鸟儿忽然一阵悦鸣,此起彼伏,穿梭在林间,那轻快而绵延的气势惊动了风,将树叶层层吹拂。两只白鹭悠然降落到青瓷色湖泊上,不疾不徐地停好后,稍作歇息,开始在水里专注捕食,每次触发都十拿九稳。这美妙的变幻。

每天早上七点到八点共修,总是会传来群鸟欢唱的远音,不同音阶和音色,混响和鸣,彼此交织。那一刻的禅堂中,我所静观的粗重酸疼与轻盈振动都融化于旷远的回声。

四川的冬天湿冷,衣服十天半月晾不干,烘干机一直开着。中午是洗澡时间,我每次都选择最里面的隔间,窗户没有玻璃,凉风灌入,与热水同时将我旋绕,外面是湿地和绿林,无人问津的野趣。

山居生活中,每个人都可以注意到不容分享的细致之美,就像天台对面的地藏佛,长长的禅堂后面阳光和雾霭来者不拒的湖水,厕所窗外恣意开放的桃花,洗手池边高高翘起的庙宇屋檐。

每天早晨四点起床,四点半开始禅坐。我与室友默契地止语了十天,这是第一次与两位陌生女性相处十天而不交谈,我们唯一的沟通,就是每日天还未亮之时,谁先听到铃声起了床,谁就会把灯打开,作为某种善意的提醒。

不用担心饮食,虽然两餐全素,但搭配非常用心,营养均衡:三菜一汤,主食多样,小菜若干,坚果三种以上,并且隔一天就有巧克力两颗。洗碗也是用酵素,非常环保。

中途我竟想,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也是挺不错啊。

从第五天开始,每天有三个小时的“坚决静坐”,也就是说,一旦坐下,则不能变化姿势:脚不动,手不松,眼不睁。在这个挑战中,自我的诸多坚硬渐渐融化。

刚开始,我会试图寻找一个舒服的坐姿,后来就不再寻找。因为总会发现,疼痛并不会以你变化某种舒服的姿势就不再来了。你无法寻找到一个不会产生疼痛感的完美坐姿,它无论如何都会来,它该来的时候总会来。而处理它的唯一方法并不是变换姿势使之暂时消失,或者持续寻找出路,而是平等对待,不起逃避憎恶之心,仅仅将它看成一种感受,它自然就会消失。

瑜伽士Sadhguru曾讲过一个他骑行意外受伤的故事:当时他皮肤绽开,连骨头都露出来了,因为约了人,着急赶路,必须马上缝针,诊所又没有麻醉剂。他坚持立即缝针,这过程让医生本人都心惊肉跳,他却一直与医生聊天,过程中不无轻松。结束后,医生问他,你不疼吗?他说,疼啊,疼得要死。

疼痛,但不痛苦。

平等心是如此可贵,它需要勇敢的决定、深刻的愿心,以及柔软的慈心。你如何平静地对待那些不舒服的感受呢?就像面对生命中的痛苦,想要一笑置之,却总是做不到。平等心让我们看到这就是此时此刻的实相,清安的、舒服的感觉存在着,沉重的、尖锐的感觉也存在着。轻盈而舒适的感觉就像浮在水面的落叶,美丽剔透转瞬即逝;痛苦而粗重的感觉就像变化的陆地,几千万年才挪动那么一小点……但是它们的共性都是出于无常的运动中。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痛苦的时光总是漫长的,但它们都在变化。

第七天晚上,一阵微风般的慈爱从内在升起,那疼痛和舒适,都失去了可恶或可爱的面容,在非常深邃的平静中,我结束了一次印象深刻的坚决静坐。不禁想到曾经听过的一段话:“当你真的爱一个孩子,就不会只在他笑的时候才认为他可爱,当他哭的时候马上把他送回他妈妈身边。就像真爱不会只选择会笑的孩子。同样,一棵树,夏天的时候很美,充满翠绿,但是它也会变黄、凋落。你当然可以养假花,它永远不会死,但是它也永远不会散发香气。”

人们所渴望的纯净之心,就是平等心。建立在对无常的了解之上的完全的平等心。未受污染,没有条件。生命是什么?活着是什么?活着本身就是一次静坐的过程,就像这清安与痛的循环。活着就是让这个生命的起伏,在它自然的状态中以一个属阳的片段起舞与结束。所有的“圆满”,都不是真正的圆满,人们所追求的圆满,是“只有好,只有如意”,而真正的圆满,是“好与不好同时存在,并无分别”。

记得最后一个早晨,整个内观在慈悲禅中结束,伴随着禅堂内的安宁,助理老师起身离开,法座空了。整个山居岁月仅仅十天,却与世隔绝,似乎有一年之久,又似乎像一生那么短。

我们抵达过彼此的餐桌

常常一个人吃饭,也习惯了一个人吃饭。对于食物我没有太多要求,大部分时候,重要的不是吃什么,是与谁吃。

一屋两人三餐四季,每天下班前在电话里商量好晚上吃什么,夜里孩子躺在床中间入眠,夫妻两人隔着孩子接吻,互道晚安。这是一种传统且被渴望的幸福,需要心意一致,倾力维持。

前些天不禁就想起在某些时日与我在餐桌上一起笑的人。

我的记忆并非以画面为主导,多以情绪、感觉和类似于流质的深层脉动记录。所以,我对疼痛遗忘得快,艰难的日子过了也就模糊了,快乐的时光,印象却总是清晰的,真实来过的温暖,被想起的时候,也并无现已消逝的伤感。

在餐桌上,我们一起看相声、小品、综艺或美剧。

我能细数不同年代的电视节目,见证不断变化的流行。就在那张饭桌上,稻米、麦子、熟悉的辣椒、从南到北的口味、永恒的筷子、家人、爱情、友谊、以及我自己。

那年冬天,我过得并不好,身处命运背地里浑浊如捣蒜的巨大声响中。臻住得离我近,常来拜访,中秋时,她带了大闸蟹,煮好的,热一热就能吃,我给她沏热茶、做饺子,她陪我到九点,然后回家。

记得某天黄昏,屋外刚下过雪,我们围坐在温馨的小屋里,开着一盏暖光台灯,一边吃饭,一边看脱口秀,两人傻乎乎地同时笑出声,我们忘了自己的年纪,感叹说,李诞真幽默啊。

我第一次吃香椿也是在北京,那时候住在离市区很远的地方。春天,王戈多往返两个小时来陪我,当时年轻,大家工作也不是很忙,我们有充足的时间散步、看杏花。她熟悉各种植物,对厨房情有独钟。在河边走了半小时,她身体不是很舒服,坐在石头上休息了五分钟,那短暂停顿里,她说,走,我们去买香椿吧,一会儿去你家,我给你做饭。

于是我们到附近菜市场,买了香椿、馒头,时蔬若干。到家后,她只花了十几分钟,就把晚餐准备好了。只要有水、有火、有食材,谁家的厨房都是她的炼金术乐园。吃完饭,她给我刮痧,我现在都记得她惊叹,呀!你湿气太重啦!

往后几年,我们逐渐忙碌了,见面少了很多,但是每年春天,到香椿芽出现的时候,我就会想到她。她说,你就像灌入我生命的游丝,走着走着,就挂到了一丝。

去年从墨西哥回国途中,我与两位台湾友人启光和庭棻即将道别,长途飞机上疲倦地同时醒来,肚子饿了,于是跑到飞机尾部,一边吃三明治一边聊天,机舱中的轰鸣和气压,让我们正常的说话声音似乎隔着好几层时间单元,恍若隔世的迷幻感,反而让那印象久远且真实。我们在一起相处生活了14天,却感觉有好几年之久。启光说,“如果我们几个住在同一个村子就好了。”

我想,一个人若有住得近且感情深的朋友,那是一件极幸运的事。

潘晶與我住在同一条街道近五年时间,她喜欢做饭,尤其强调要吃得新鲜。时常发信息预告当天晚上的食谱,诱惑我去。

她会说,我做了什么什么,新鲜的哦!

我们都是南方人,离不开大米,她更甚,在日本的时候,她可以与日本人一样,用饺子下米饭吃。

2018年秋的某天,我接连遇到挑战的事情,且都命中要害,很是脆弱,于是打电话给她。那时她刚收养一只小奶狗,叫扣扣,从菜市场捡回来的,她就带着扣扣骑共享单车来地铁口找我。我尤其记得她穿着灰色大衣,前面车筐上坐着两个月大的扣扣,就这样缓缓进入我视线。陪我吃过饭,一直待到深夜十一点,她没聊太多,就只是坐在旁边看综艺,发出一阵阵爆笑声,而我躺在沙发上,抱着小狗,整个身体暖和极了,疗效显著。

更早的时候,大概快十年前了,同一个小区住着好几个校友,多比我高几届。一楼住着寿司,二楼住着大凯,三楼门对门住着凤姐。还记得寿司家有个小花园,他家就是我的食堂,我只负责几根葱几瓣蒜,就这样买好调味品骑车冲入他家花园,车还未停好我就跳下来,往旁边篱笆上一甩,进屋后见他一边抽烟一边炒菜,大家都很担心烟灰被弹进锅里。

当时的凤姐还叱咤风云地演着戏,现在她已经为人母,退居二线教着表演课。二十出头的我俩一起准备考研,吃饭自习常常在一起。煮好湾仔码头的饺子,炒两个菜,借学英语的理由看《老友记》,十季从头看到尾,笑得前仰后合。

又过几年,我上班,每天七点半出门,她听到我的动静,就也打开门,递给我一份便当,是她每天起床做好给我带去公司的。好几个月的时间,我中午吃她做的便当,楼都不用下,十分享福。

我不是厨房的魔术师,也不是菜市场的博物学家,未曾当过尝遍山珍海味的饕餮,也认不出大千世界的细分食材。

某种程度来说,我的生活庸常而粗犷,远远谈不上精致,我也不打算认识这世上无限的一切。只是想珍惜与在意的人好好吃饭的时光本身。

因为我知道,我很难再回到每天听父亲在厨房一边做饭一边唱歌的少年日常,且永远无法回到那外公推开门,拎着鲫鱼,说要给我熬汤的童年了。2008年,他在厨房发病,直到生病的那一刻,他都在为我做饭。

所以,我怎么能愧对每一口美食。吃一顿少一顿,见一面少一面。坐在屋久岛的森林里,我与津葶认真吃掉一粒普通的饭团,那天,我知道我将要见到几千岁的绳文杉。我的生命平凡、短暂而特别,我值得被好好对待,你也是。——我对饭团这么想着。它很好吃。

这些年,我去过不同朋友家吃饭。铁铁常常准备早午餐,她喜欢把坚果放在微波炉里烤一烤再吃;老杨的家宴,空运来一根高级火腿,餐间听退役海军的故事;小菲家的那顿火锅,九个密友从熬制底料到准备食材,美味后喝起小酒,彼此靠在沙发上聊天……

这些年,我有着不变的口味,也建立了全新的口味,我记得你的口味,也背叛了一些共同的口味。

你有忌口吗?很多。但,也没有。

我接受了芫荽,就像背叛了母亲的口味;我接受了榴莲,就像背叛了父亲的口味;我接受了茴香,就像背叛了小时候的口味;我接受了牛肉,就像背叛了过往爱人的口味;我接受了很多很多,背叛了很多很多。

一点点融合,一点点变得不是我,又更像我。

在我看来,亲密的关系,必然双方抵达过彼此的餐桌。

这个时代,就算上过对方的床,也许都不能代表什么,而若能坐在对方的餐桌前,轻松吃饭,即使从未有肌肤之亲,却已代表一种出入自由的联结。朋友如此,爱人也如此。

当我回想起曾经的恋人,时常聚少离多,最深的记忆,总是一起吃饭的时刻。他吃掉你剩饭的背影,给你添饭夹菜的小动作,吃到一半在你脸上亲一口,或者看着你吃饭,温柔地摸一摸你的头。还记得我们一边喝汤,一边悄悄听隔壁桌的人高谈阔论,听到有感而发的地方,就默契地看彼此一下,眼里笑意斑斓。

没有抵达过餐桌的关系,也有深刻的,但那是梦中的关系,它也许带来极深的影响力,但缺乏真实生活的连接,则谈不上完整的亲密。

如果我们不够亲密,我可能不会想去你家吃饭;如果你不够信任我,你也不一定会邀请。

这几年,一个人的时候,我绝不会在局促的桌上用餐,也会尽量专心饮食,用一行禅师教导的方式,接受大地供养的机会:“在时空的次元里,咀嚼就跟呼吸一样充满韵律。”

食物本身拥有生命,而它们愿意成为你。我们本身独立且灿烂,而我们愿意彼此融合。

你今天吃了什么,是什么在持续地被你选择,同时塑造着你呢?我不再关心你的梦想、你的故事了,我心中有你,如今,我会更关心,你的晚餐是否是热的。

我扔掉了一半的人生

搬家后,旧房间里所剩无几,有几个早晨坐在桌前,面对空无一物的房间安静地吃早餐,想到写作营中,一位友人分享说,她与男友住时,自己总习惯睡在外面,因为这样,“当你不爱我了,我是最容易离开的。”

想到在屋久岛徒步时,整个山野里,只有我和葶子两个人,一条独行步道,容不得两人并排。葶子害怕走在后面,于是我们交换了顺序,她走前面,我走末尾,我能感觉她安心许多。

走在后面的人,要习惯身后陌生的空白,沒有任何熟悉的保护。窸窸窣窣的丛林,悠远的鸟叫,水滴、碎石、可能出现的猴子。

记得两年前在鞍马山独行,拿着一根木棍,一人在荒郊野外走了半小时,听说那片山有熊、有毒蛇,可我已决定要爬这片山了,还有什么选择呢?

从不轻易越界,总是老老实实地走在某条路上,除非有奇异的美景,我会奋不顾身地离开那个结界。我的人生非常普通,普通到我常常不觉得任何事情会成为一种冒险。即使我正在冒险。人倾向于用幽默化解没能成为灾难的危险。

蛇从脚下爬过的瞬间,我石化在密林中。等待它过去,仅仅几秒,短暂的无方向感,我被卡在一段旅程中,就像今年的整个八月。

但是你一个人的时候,依然需要自己迈开脚步,你不可能等待后面的人赶上来,再继续你的道路。

屋久岛的夜晚无处可去,我们从居酒屋出来,早早回到房间准备休息。和葶子住一张大床,我们都喜欢靠墙的位置,安全而踏实,最后她让我睡了里面。坐飞机,我也喜欢靠窗,哪怕出来的时候麻烦一点,但是在里面,总是温暖的。

这么说,也许是因为某种颠沛。十六岁开始,我最记得的,就是某种无根的疏离感,它在很长的时间内,不被任何亲密的人理解,于是它飘零得更远。

在清凉的天气中,只有坐在书桌前,随意散漫地写作,才让日常中的一切,成为升格镜头,如同极速呼吸后的头晕。

只用了三十六天,我将来到北京十二年中积攒下来的事物断掉一半,包括500本书。曾经我以为一百平的房子才能承载这生活,后来发现,十二平米就够了,不,九平米就够了。我真正常用的,只不过是一台电脑、一份纸笔、一只水杯。

那些我们以为珍惜的,却从未使用,不使用,就并不是一种珍惜。我将心爱的书翻到脱页,从不觉得心痛。当它崭新地被扔掉,那才是心痛的。那些夜晚,我将不再需要的书一本本数过,我知道很多都不会再翻开。

爱伦·坡的短篇,光怪陆离的故事,厚重的《生死疲劳》,多少心虚的保留,只不过在追赶十年前的未尽事宜。

我已不再有看小说的心情。留下一本沈从文,一本汪曾祺,又把伍尔夫的《海浪》放回去。关于屠格涅夫的青葱时代,破碎的泰戈尔,盗版的《呼啸山庄》,再见《恋人絮语》,并忘记《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爸爸送的旧书,我也不再保留,那里面夹着我的照片,把照片拿出来就好。伤心什么?扔了父亲买的书,又不是扔了父亲!字迹模糊的90年代的盗版书,我不看也不扔地保存了二十年。可恶,扉页竟然写着祝我十岁生日快乐,落着爸妈的名字。1999年2月。

我把套书拆开,一半留,一半放弃。

击溃收集的癖好,与看上去的和谐;击溃一种完整,和千篇一律的、充满谎言的统一。

扔得最快的是不远不近的。新买的不会扔,最久远的,也不会扔——最久远的,已经不知道为什么让它跟着了,那是一种来自深处的习惯性的保护。我早已不需要你,我只是习惯性地允许你在那里。

我扔掉大学专业的所有资料,安身立命之物,早已被代替。放弃《兵书十二卷》,只留下一本纪录片创作书,以及感光材料性能。

有的书看题目就留下了,有的书翻了十分钟,还是扔了。

我还拆散了杜拉斯全集,只留下真正画过线的部分。

几次断舍离都舍不得扔那本杰克·伦敦的《野性的呼唤》,还记得那时候在成都度过整个夏天,循环着《Into the wild》主题曲,珍珠酱乐队吉他手Eddie Vedder唱的《Guaranteed》,等着中午外公外婆挎着买菜的篮子回来,里面有芹菜、胆水豆腐、鲫鱼……我记得外公说,鲫鱼汤要熬得白白的才行。

很久很久没有喝鲫鱼汤了。有些味道只属于某个人还在的时候。

就这样,这个初秋,我不再有强烈的睡眠,就连梦境也变得清晰起来,我将它归功于这场清理。

如今我也许依然不会喜欢某些感觉,但是好在对一些必然到来的事,拥有了一种洁白的顺从。我的某一部分当然不希望经历分离、失去、突然的离别、消失或消逝,我无法追回、追溯,或从任何起点找原因。我能做的只是在充满杂质的水中,看到水的本质。我无法要求这杯水的味道、颜色,而只能认出它,通过那些杂质,接受浑浊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我们逐渐发现心灵中偷藏了一份无名的王牌,它让我不再畏惧煎熬,让我能悄然而笃定地、在我不完美的性格之外,在时光不存在之处去爱。你以为不会过去的,全部会过去,这是最令人绝望,也最充满希望的事。

我一次次地用渔网捞水,一次次在夜空中试图留住烟花,我与任何人一样执着,或比任何人都执着。我执着书与唱片,音乐与感官,执着衣服、香水、床单、青春与爱情,我想这一切在生命还演绎的时候,无论俗念缠身或清心寡欲,依然会变着法子来诱惑我。在这个世界,没有更对或更错。

从屋久岛看到7200岁的绳文杉,九个半小时的山路,回去的路上,我筋疲力尽却不能停下。我们别无选择地往前走,因为我们别无选择地就在这里,我们要赶上下午四点半的巴士,我们的时间也许不够,我们的经验唯有一次,我们没有缆车或代步,我们能否恰恰好,也没人给予承诺。

我们只有一条路,只能疲惫而心满意足地往前走,同时自嘲自己的决定,幽默自己的见闻。当你足够绝望的时候,你就会看到出口。而这时,你并不会欣喜若狂,你只会平静地走上巴士,沉沉地睡去。

责任编辑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