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本文主人公
“悠真,你爸爸想我了。”这是著名免疫学专家冯理达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倚在儿子罗悠真的怀里,两颗晶莹的泪珠涌上她的眼角。分别五年,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丈夫罗元铮,想到就要与他相见,她平静而安详。日记里,他们的爱恋之花永远地盛开着。
1944年,19岁的冯理达考入齐鲁大学医学院。她是爱国将领冯玉祥之女,母亲李德全也是妇女运动先锋,受父母影响,爱国情怀从小就流淌在她的血液里。当成都五所大学成立抗日救国合唱团时,冯理达积极参与,并担任领唱。
虽贵为名门之后,但她不施粉黛,待人随和,甜美的笑容吸引了合唱团里的另一位领唱,他就是华西大学二年级学生罗元铮。
一个笑颜如花、活泼开朗,一个英俊儒雅、博学多才,对音乐的共同爱好成为月老的红线,在抗日的洪流中,他们彼此暗生情愫。
那时,罗元铮和同学创办了一份进步周报,为了扩大影响,便委托冯理达请冯玉祥题字。这一任务,冯理达又转交给了母亲李德全。知女莫若母,察觉到女儿的小心思后,李德全亲自到成都来把关。多方了解后,她欣然同意了冯理达和罗元铮的交往,不久就为他们订了婚。
因为公开对抗蒋介石,冯玉祥被“放逐”美国。冯理达随父母前往,之后进入加利福尼亚大学生物系读书。在美国,冯玉祥高举反蒋独裁旗帜,被蒋介石开除党籍,吊销护照,一家人被迫过起了流亡生活。
思念在心底蔓延,从华西大学毕业后,罗元铮去美国与冯理达团聚,冯玉祥上街演讲时,他就担任翻译和随身秘书。
1947年中秋节,冯玉祥夫妇准备去美国东部城市推动华侨的反内战活动,冯理达和罗元铮陪他们一同出行。一路上,红日高照,秋色如画,李德全提议道:“你们订婚已一年多了,趁现在大好日子,也不要按照旧俗套办什么喜事了,你们结婚吧!”
说办就办,把相机交给一位路人,四个人在路边拍摄了一张合影,这婚就算是结了。没有戒指,没有婚纱,但冯理达与罗元铮十指紧扣、笑容甜蜜。仿佛一切都是天意,冯玉祥打开地图后发现,附近居然有一个叫“爱锁”的小镇,当晚他们便投宿在那里。
那天,冯玉祥特意为新婚夫妇撰写了一副对联:“民主新伴侣,自由两先锋。”多年后回忆,冯理达唯一的遗憾是:“当时我不知道这天会结婚,不然就会穿一条漂亮的裙子了。”
1948年,中共中央邀请冯玉祥回国,冯理达和罗元铮也放弃了国外的优厚条件,决心为新中国服务。在回国的轮船上,罗元铮引用了几句古诗送给冯理达:“皑若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直若朱丝绳,清若玉壶冰。”在他心中,他们的爱就像山上的雪一般纯洁,就如云间的月一样皎洁。
难以预料的是,在船上,一场意外的火灾突然而至,冯理达永远地失去了父亲。
年轻时的冯理达和罗元铮
回国后,冯理达和罗元铮双双被派往苏联,一个在列宁格勒医学院攻读免疫学,一个在经济系深造。
获得博士学位后,罗元铮先行回国,激情澎湃地投入新中国的建设。他急切地盼望着妻子的归来,特意寄给她一首《盼归》:“故园兰竹正逢春,中南海里会群英。北国天寒地又冻,盼你载誉早回程。”
爱人的呼唤带来不竭的动力,冯理达在苏联创下佳绩。1957年,她采用针灸和中药、西医相结合的方法,使得列宁格勒市一举消灭了白喉病,一时成为功臣。她的论文破格被提升为博士论文,后来,她留下的资料被作为医学院的教科书结集出版。
学业已成,面对导师提出的优渥条件,冯理达却婉拒了:“我是祖国派来的,我要用学到的知识报效我的祖国。”回国后,冯理达投入流行病学的研究,组织筹建了新中国第一个消毒研究室。
工作繁忙,可爱的家庭成了她最深的眷恋,每晚的灯光下,她编织毛衣,罗元铮则给儿子讲古诗词,那幸福,浓得化不开。
可是不久,风雨突至,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他们双双失去工作权利。磨难是试金石,最艰难的日子里,冯理达和罗元铮互相鼓励、安慰,他们的心,紧紧“锁”在一起。
1973年,在周恩来的关怀下,冯理达调入海军总医院,成为一名军人,那年,她已经48岁了。失去的时光,她要尽全力弥补,她开始在医院创建第一个免疫学研究中心。没资金、没设备、没资料,她白手起家艰苦创业。
自己的工资搭进去了;出国讲学的报酬,她全部添置了设备;哪里有传染病,她就冒着感染的风险,带队奔赴哪里。“我只想全心全意做好一件事,那就是让中国免疫学有利于科学进步,有利于国家建设,有利于人类健康。”
冯理达为免疫事业殚精竭虑,罗元铮成了她最坚强的后盾。家务活儿,他全部包揽;不管她回来多晚,他都饿着肚子等她。尽管他自己,既要研究经济、著书立说,还要为学生授课,同样身兼数职。
看似平凡的陪伴,却最是恒久。难得的闲暇,他们互相唱和,冯理达画梅兰竹菊,罗元铮负责配诗题字,他们一起弹琴唱歌,一起探讨经济问题。布置典雅的房间里,爱和美妙的音符一起,静静流淌。
几十年来,他们琴瑟和鸣、携手共进,一个为免疫学做出杰出贡献,一个成为著名的经济学家。在金婚纪念日上,罗元铮风趣地总结道:“我们之所以恩爱如初,一是平等,当我们意见一致时,绝对听我的,当意见分歧时,绝对听她的;二是民主,小事听她的,大事听我的,可我们家从来没有过大事。”
从热血青年到华发暗生,浪漫从未远离,韶华从未逝去。七十多岁时,冯理达仍然自称“小姑娘”,她亲热地喊罗元铮为“我的男朋友”,就连上街,他们也一定要手拉手,如新婚那天一样十指紧扣。
也许是上天嫉妒了,2003年,一同走过半个多世纪后,罗元铮突发心脏病去世。临终前,他交代儿子:“悠真,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的母亲,你要好好照顾她。”
告别那天,冯理达久久地亲吻着爱人,不肯离去。巨大的打击之下,一向开朗乐观的她痛哭不已,连续几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写写画画。骨灰盒就放在家里,每晚,她都会和他说说话;他坐过的摇椅上,摆放着他生前最爱看的一本书,每天早晨,她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他翻开新的一页,叮嘱他不要读得太多、太累……
爱人的气息无处不在,冯理达把思念写进日记:“亲爱的铮,今天是你100天的日子,你的理达想着你,念着你,爱着你。”“想到亲爱的铮,房间每一个角落、每一样布置,都离不开铮的设计,太想铮了。”她对儿子说:“你爸爸没有离开我们,他会一直陪着我们的。”
把悲痛化为力量,冯理达继续奋斗在免疫战线,她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她四处奔走,传播健康理念,把大部分收入捐出,就像罗元铮一直支持的那样。
一家三口
中年时候的冯理达和罗元铮
所有的思念,她都埋在心里,只有在文章中才吐露心声:“我的伤痛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但是我没有被悲哀压倒,元铮不希望我那样。我要继续他的足迹,向着我们共同的理想奔跑,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贡献出一切。”
爱情的火焰从未熄灭,办公室的桌子上,放着罗元铮写的《随吟集》;墙上,挂着他们的金婚纪念照;窗台上,有他们共同喜爱的兰花。尽管她很少提起他,但他的陪伴始终都在,夏天为他换凉席,冬天为他铺毛毯,他的床单被褥,她坚持十天一洗,一切都像他在时一样。81岁生日那天,冯理达在日记里写道:“想到亲爱的铮,共同生活了几十年,明年就是60年了,铮,我们永远在一起。”
生命累了,有他在天堂等她。2008年,带着重逢的喜悦,83岁的冯理达平静地告别人世。
炽热的情,浓烈的爱,她都留在了那篇《永不凋谢的爱恋之花》里:“回忆自1945年,也即是五十九年来,咱们共同走过的道路,共同为祖国、为人民所付出的心血,共同跨过的爱情之桥,每一年、每一月,甚至每一天都有那么多共同的、相互的、关爱的、无声的、无言的思念,亲爱的铮,多少语、多少言,归纳起来就是思你、念你、想你、恋你……”
誓言存在心里,他们的爱,一锁就是一生。正如她在文章中所写:“相信我和元铮的爱恋之花在社会主义祖国的苑圃中姹紫嫣红,永不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