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农业伦理学的初心与使命
——任继周院士访谈⋆

2023-01-02 22:08任继周
关键词:伦理学农业发展

任继周,姜 萍,郭 辉,3,焦 阳

(1.兰州大学;2.南京农业大学;3.南京林业大学)

农业伦理学是涉及农业科学、生态学、历史学和伦理学等诸多研究领域的交叉学科。改革开放40 多年来,中国农业的发展取得了长足进步,但它目前依然面临着一系列重大挑战,农业环境污染愈来愈严重、城乡二元社会结构鸿沟仍然存在、粮食安全与食物安全保障问题依然突出,农业新技术风险防控、国内农产品成本与进口产品到岸价倒挂等问题的解决均需要农业伦理学学科发挥重要作用。

近年来,随着传统农业向现代农业转变,以及我国乡村振兴战略和农业农村现代化事业的持续推进,当代农业面临着亟需向绿色、可持续、生态文明方向的转型,由于转型过程中蕴含着各种复杂的伦理冲突,农业伦理学学科因而受到了更多关注。

任继周先生是中国工程院院士,是当代中国农业伦理学的主要倡导者和旗手。他以敏锐的洞察力和数十年农业生态系统的科学理论研究及实践经验,发出“农业伦理观的缺失是我国‘三农’问题长期得不到解决的症结之一”的呼吁,从哲学、伦理学的高度做出了自己的思考与解答。他认为,要解决三农问题,不仅需要从科学、技术与政策角度进行研究,还需要从伦理的维度进行考察、思考和规范引导,如此才能促进中国农业的健康可持续发展。

面对农业伦理学学科发展的重大机遇和挑战,2021 年5 月,南京农业大学、南京林业大学、兰州大学等高校几名从事农业伦理学教学和科研的工作者对任继周院士进行了专访,就农业伦理学的缘起、核心理论、面临的机遇与挑战以及教学、科研、学科建设等话题与任继周院士充分交换意见。本文根据访谈记录整理而成,以期使读者了解任继周院士对于中国农业伦理学现状及未来发展的态度观点。

一、关于农业伦理思想的缘起

姜 萍:请问您是在什么样的机缘之下,开始从事农业伦理学研究的?

任继周:我在西北工作了70 年,经历过两大阶段:第一阶段是前三十年,我国农业从小农经济向集体经济转型;第二阶段是后四十年,我国农业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这两个时期我国的农业发展都走了不少弯路,出现了许多困难。我那时在思考,我国农业发展出现这些困难的根源是什么?一开始我认为主要问题来自农业系统本身的设置是否科学合理,所以我在20 世纪70 年代末80 年代初创办了草原生态研究所,进行了一些相关的研究。但伴随着研究的推进,我逐渐发现这个问题并不能单纯地在自然科学的框架内去研究,因为农业不仅涉及自然生态系统,也涉及社会系统。解决农业问题必须把握住二者的交叠。通过调整自然生态系统,解决的是科学的是与非的问题;而这个系统产生什么样的社会效用,是对与错的问题。这是我关注农业伦理学的一个重要缘由。

姜 萍:您能回顾一下您在农业伦理学领域做了哪些工作吗?

任继周:为了从事农业伦理学的研究,我做的主要准备工作是梳理中国农业系统发展史,这一项工作得到了王思明教授团队的协助。这一阶段的成果是编写了《中国农业系统发展史》和《中国农业伦理学史料汇编》。有了这些历史知识的积累,我才真正转向了农业伦理学。

比较遗憾的是,我没有建立起自己的团队,只能靠个人的力量不断推进研究。从2014 年开始,我办了一些讲座,2015 年开始讲授相关课程。后来我希望能系统地写一部中国农业伦理学的学术著作,于是在国家图书馆卢海燕研究馆员、清华大学卢风教授和中国农业大学李建军教授的帮助下完成了《中国农业伦理学导论》(以下简称《导论》)。后来有团队希望将其作为高校通识课教材,南京林业大学郭辉老师也提出将这本书翻译成英文版,便于对外传播,此事得到了出版社的积极响应,但这些工作都是后话。

进行农业伦理学研究是我的夙愿,但真正从事这方面的研究是从90岁之后才开始的。由于我年事已高、力有不逮,许多工作做得不够到位,比如《导论》一书存在一些瑕疵,许多用词不够准确、精到,值得进一步推敲。

我感觉农业伦理学这个领域,可以研究的东西很多,我现在的工作只是开头,一点点东西,抛砖引玉,建设发展的责任还在年轻一代。现在需要有人出来发展这些东西,要把东方文明、多维结构发扬光大。

二、关于以“时地度法”为核心的中国农业伦理思想的建构

姜 萍:您的农业伦理思想是以“时地度法”四维结构为核心建构起来的,这是我们当代中国农业伦理学很有创见的一个理论。请问您为什么要提出这种“四维结构”?

任继周:“四维”是农业伦理学的核心、精华,有这四个东西,就容易组织农业伦理学了。四维结构有两个特点:一是整体性,“时地度法”四维缺一不可,不能孤立片面地看待某一维,要综合起来整体看;二是常在性,任何时候不论管不管理它,它本身都是存在的,全时空的。四维是我们的特色,农业伦理一定要走这条路。只有将“时地度法”合在一起,度量、取舍我们的农业经验,需要的就留存,不需要的就舍弃,既说明问题存在,又作为规范农业活动的范畴,农业伦理学问题才可以说清楚。

姜 萍:您能具体谈一谈“四维”的具体意涵吗?

任继周:“时”指的是时间的规定,什么事情都要有时间的规定;没有时间的规定,事物就不可能存在。小的来说譬如“约定”,大的来说是社会阶段性,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工业化社会,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东西没有时。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东西离得开“时”。“时”是无影无踪的东西,但是任何事物一诞生就与时发生“协变”,就摆脱不了“时”;“时”带着各项社会活动单向前进,时不再来。适当的“时”结合适当的农事。“不违农时”是农业伦理学首要原则。

“地”不仅是农业意义上的土地,尊重土地、保护土地,同时也有位点(location)的含义,及具体土地所在地域,比如巴西、东南亚、西双版纳都有雨林,但“位点”不同,其生态、生产含义就不一样,有不同的地域性特征。解决中国的农业发展问题,要格外关注土地,因为中国的农业主要是在陆地上发展的,可称陆地农业,经过数千年的发展到现在,土地资源丰富,堪称“地大物博”。明朝以前人口不过8 千万,康熙时期超过4亿,新中国建国初期达4.5亿,国土面积已显狭蹙;现在人口发展到14亿,而水土资源只有世界平均水平的1/4,农产品自给已很不易,达到小康水平更加困难;何况因开垦过度,土地资源破坏更显严重。进入生态文明发展时期,必须与海外适宜地域实现系统耦合,建立“陆海农业”,因而要有地域位点认知。

关于“度”,所有事情都离不开“度”。“度”是一切事情成功实现的“限”,如列宁所说,“真理越过一小步就是谬误”,度以外的事情实现不了,哪怕是好事。“度”在中国哲学和外国哲学中都非常重要。有的“度”可以用科学的方法度量,有的“度”不能用科学的方法度量,比如好坏丑恶等等。农业伦理学是一门注重“度”的学科,任何农业政策、方法都要把握好尺度:在度的阈限之内,农业就能搞好;在尺度之外,农业就会出问题。总而言之,任何事情离不开“度”。

四维中的“法”是农业伦理学核心要义,是一切农业活动最根本的遵循。“法”来源于老子的“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前面说的三维最终都要归结到“法”这个维上来。“法”把万事万物弄成有序的东西。在农业里,“法”到处都是;忽视“法”,轻视农业活动的规律,就会无序,就会出问题。具体而言,我们可以从自然层面和社会层面去理解“法”。

“法”就是自然规律。按照唯物主义的观点,自然是一个物质实体,有其自身的规律和实在。生态文明就是要“法自然”,大自然归根到“法”,那么就要更加尊重自然了。“法”让我们尊敬自然、回归自然。

人们回归自然、尊重自然的一个很重要的意义,就是这能够提高人们的道德水平。我认为人们道德水平的高低,是与人们接近自然的程度相关联的。人们接近自然的时候,道德水平就比较高;而远离自然的时候,道德发展可能就停滞。过去中国的礼乐时代,人们接近自然,社会井然有序,“礼”无处不在。孔子就曾提出社会应该返回周朝的礼乐时代。孔子坚持自己的理想与真理,认为“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我始终认为,孔子和老子同样尊重自然。

姜 萍:您在《中国农业伦理学概论》中“法之维”那一篇还提到了游戏规则,这是一个比较新颖的提法。您能否谈谈这方面的考虑呢?

任继周:游戏规则是法的社会属性。社会发展是在两个东西作用之下进行的:一个是劳动,劳动是创造人类的;另一个是游戏,游戏是讲规则的。劳动和游戏共同创造了人类文明。某些动物,如哺乳动物,也有游戏,但没有游戏规则。因此,有没有游戏规则,是人类与动物的重大区别。游戏的本质在于“思无邪”,不谋取私利,人格平等,是不受外力胁迫自愿参加的娱乐活动,是社会成员应有的权益。游戏是生命的本初内涵。即使忙于求生的劳动者,也有游戏的需要。不是体力游戏,就是精神游戏。游戏与生命同在,它给人以精神自由、生命价值感、规范内的道德感。更重要的是礼乐时代一切礼仪都来自游戏规则的横断面,将现实世界纳入文明框架,从而衍发为后世的文明规范。如汉高祖施行孙叔通为他制订的礼仪后,把一群草根伙伴变成朝廷的君臣,“大喜,今日方知皇帝的可贵”。

游戏规则的对立面是霸权主义的丛林法则。辩证唯物论告诉我们,代表道德的游戏规则与代表邪恶的丛林法则相偕发生,两者纠缠不断,于是产生了不同历史时期的社会规范。社会文明的发展,就是游戏规则与丛林法则角力纠缠的过程。这个过程也证明物质生产的提高,往往伴随伦理道德水平的下降。因此,当后工业化时代把人类推入历史的末路时,引起了对东方古老礼乐时代的向往。期待人类文明的第二高峰,回归自然的生态文明的到来。

三、关于陆海农业与农业现代化

姜 萍:农业现代化的发展方向是农业伦理学的一个重要议题。关于这个问题,您提出要发展陆海农业。我国一向是以陆地农业为主,现在您把“海”这个字加进去,似乎是希望将海洋农业和陆地农业联系起来,以此作为我国农业现代化的一个方向。您可否谈谈对此的看法?

任继周:陆海农业是从陆地出发,将陆地农业与海洋结合起来的农业模式。我们有1.8万km的大陆海岸线,很多港口都可以和世界农业系统耦合联系发展。所有的现代化国家都是陆海农业,最典型的是荷兰。荷兰是填海造陆的国家,86%的土地用于放牧,14%的土地是高产农业。荷兰是仅次于美国的第二个农产出口大国,它向中国出口猪肉、花卉、水果等。荷兰这个小国是大海港,使用机械化管理,把所有物资都集中起来分散到各个国家去。荷兰农民的收入很高。所以我国一定要把海洋打开,将隔海的全世界的陆地农业系统耦合联系起来,以世界的资源建设世界的农业,这个时候才是真正的农业现代化。如果我们的农业还是陆地农业,不出海,一到海南岛就天涯海角了,那就不可能现代化。

农业伦理学为农业现代化提供了一个方向。有人说大量投入,就可以实现现代化了,也有人讲机械化、电气化、水利化等就是现代化了,但这并不能算现代化。投入的多了,有好处,但也会造成麻烦。我们从新中国成立以来没有停止过治农,一号文件一个一个地发,我们投入的并不少,但始终局限于陆地农业。“海内即天下”这个观念限制了我们,我们需要真正将眼界打开,走向世界,用世界的资源建设农业现代化。现在中国的大豆几乎全是进口的,好多人在提意见要收复大豆,收复它干什么?用别人的资源生产你需要的东西是好事。我们的主粮——小麦和水稻,早已自给有余,从来没有缺过,我们仓库里头存的还一大仓呢。最初加入WTO 的时候,我们农业的某些方面确实是被打垮了,因为别人的东西做得比我们便宜。问题就在于我们这个系统不对,我们应该发展我们占优势的东西,用别人占优势的东西来补足自己的短板,这样才能实现互利发展。

姜 萍:也就是说把发展陆海农业作为我们农业现代化的一个方向,通过全球农业系统的协调互补优化资源配置,实现共同良性发展。

任继周:对,农业生态系统总是以互相协作为主,而不是对抗斗争。地球生物圈就是如此。虽然合作中有争夺阳光、水分这样的竞争存在,但是总的来说它还是以合作为主,不是以对抗为主,这一点要在“时地度法”的“法”里研究清楚。

农业伦理学有系统耦合。这个系统和那个系统耦合的时候,总是有新的系统诞生,形成一个新的系统,引起生产力的爆发,成倍、十几倍地爆发。在系统耦合的时候,有一部分是熵变的,正熵付出去,另外一个系统吸收正熵,变成它的产品。系统之间的物质交流,我富余的东西你拿去,作为你系统的一部分,你富余的东西我拿过来,这样互相依存。

在不同系统交流的时候,总有一部分是发展快的,有一部分没有得到系统耦合,留在原来系统里面。没有得到好处或得到好处很少甚至受到损害,这一部分是少数。对于这个少数,要照顾要关怀。过去我们一直把这个东西当作是调和阶级矛盾进行批判,这是不对的。系统耦合就是有的得到较多,有的得到较少,这是个永恒的问题,永远解决不了的。得到较少的部分不要歧视,尤其不要压制,要给它帮助,让它也能够达到基本的生活的要求,最后它会跟着时代前进的。即便是生物圈也不是什么东西都无限制生长,有些地方生长起来,有些地方就萎缩了。如果生物圈无限制生长还得了?一条鱼产了上千个卵都能活下来吗?那是不可能的,会有一个度的限制,有个法的规定。效益和非效益能够很好地和平共处,生物圈就能够存活下来。生物圈的发展看起来很难,但其实很简单,不用管它,顺其自然。但是要人工做一个却是很难的;人类做的几个生物圈,没有成功的。

四、关于当代农业伦理学的使命

姜 萍:我们发现您的研究有两个特点:一个是非常关注现实问题,会依据现实需要提出一些适应当代的理论;另一个是非常注重挖掘中国传统的农业伦理思想资源,毕竟我国是一个有着悠久农耕文明历史的国家。那么我们在推进中国农业伦理学研究的过程中,应该怎么处理好直面现实问题和挖掘传统思想资源之间的关系?在新问题与老思想的关系上,当代中国农业伦理学承担着怎样的使命?

任继周:要以现实问题为导向。过去中国人有一种毛病,特别是从宋朝以后,述而不作,需要引经据典才敢说一句话。外国人一年出一本书,如果都是引经据典的话,他写得出来吗?我们就是要说现在的,以问题为土壤,古人的话和外国人的话是印证我们的理论的,而不是反过来论证他的理论。我们不是替古人说话的,而是替现代人说话的;要说我们的话,而不是古人的话,用他的话来印证我的思想。

对于过去的思想,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现在做研究复古倾向比较严重。比如说面对工业化造成污染、两极分化等问题,有人说过去我们的田园生活怎么怎么好,但你能回得去吗?而且那个田园生活也不是真正的田园生活。那时中国的城乡分化很严重,上层的人发展琴棋书画,当然这是很宝贵的东西,我们要承认,但是90%以上的人连基本生活都很困难,他们用骨血造就了社会结构的金字塔,几千年来这个二元结构下面那层人只能拼命干活。所以我们不要用小农思想来批判它,要用生态文明来批判,用后工业化的思想来批判。

现在很多文章都在说过去多么美好,但按照历史唯物主义,我们是回不去的,所以要警惕搞农业伦理学的复古倾向。当然,古代的经验精华要吸取,但古时候农业具有封闭性,下意识地反对开放,不能适应现在的发展。所以农业伦理学责任非常大,我们需要慢慢纠正现在的一些不合时宜的旧思想。

五、关于农业伦理学的学科发展

姜 萍:农业伦理学是一个新兴的学科,您认为现在我们发展这一学科需要做好哪些工作?

任继周:目前我们这个学科力量单薄,没有刊物,教学面很窄,而且社会普及程度不够,我问了很多人,大都不知道农业伦理学,不知道农业伦理是干什么的。我是《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三版的编委之一,当时我让他们查有没有农业伦理这个词条,查了半天没有这个词条,我说这一条我来写,后来我写了,但用没用我不知道。社会从上到下都十分缺乏对农业伦理的认知,需要号召,要把各方面搞全。

现在的问题是全国范围内建设得比较好的团队太少,过去有高校做过相关的工作,但遗憾的是团队没有建立起来,没有像你们这样形成一个有组织的团队。南京农业大学开课最早,这里面王思明教授的贡献非常非常大。

现在农业伦理学研究会放在草业学会,很合适。草地农业生态系统就是草业。西方的农业就在草地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德国、英国、法国、美国等国60%~70%农业产品是草业产品,外国人的草就在农业里。如果现在在农业里面不提草,那又是回到“以粮为纲”了。所以农业伦理学研究会在草业学会里面名正言顺。

姜 萍:学科发展离不开通过教学传播知识和思想,但现在农林高校普遍没有开设农业伦理学的相关课程。在教学方面您有什么好的建议?

任继周:我很希望南京农业大学在农业伦理学教学方面起带头作用。南京农业大学有一个很大的优势,就是相关团队的建设比较全面,建议由南京农业大学牵头,组织面向全国的教学队伍。我们希望帮助南京农业大学做好这方面的建设,扶植这个学科的发展,负责帮助有需要的学校执行教学和培养人才的任务,建设学科。将来南京农业大学开课的时候,我们做好配合。我和兰州大学也提过,请南京农业大学的人来做一些相关的工作,一起沟通合作,这是一个快速进行教学建设的办法。

郭 辉:任先生,我们团队在教学中使用的就是您这本《中国农业伦理学导论》,这也是当代很有分量的一部农业伦理学著作。我们现在感到,农业伦理学学科的发展建设不仅需要吸收西方农业伦理学方面的有益思想,也有必要把您书中讲到的很多中国农业伦理智慧介绍到国际上去,做双向的交流,以提升中国农业伦理学的影响力。所以我们团队希望能够翻译这本书。请问您对我们翻译这本书有些什么样的希望和嘱托呢?

任继周:我的想法是,对书中引用的一些古文,翻译的时候要做适当的取舍。咱们著书的时候,喜欢把根据罗列出来,当然这是必要的,有根有据。但有些东西翻译起来很难,让外国人明白我们想表达什么意思就可以了。翻译实际上就是再创造,根据基本精神把它表达出来。我觉得有些不容易让外国人懂、翻译起来很别扭的地方可以作适当的删减。翻译的时候要注意凸显多维结构,这是我们国家农业伦理思想的特点。即便在全世界来说,用一个多维结构来构建一个学科的尝试也不多,所以这个可以凸显出来。

“自然”也是一个很重要的伦理学范畴。后工业化时代要对自然作清晰的思考,在这一部分要把老子的自然思想凸显出来。尊重自然的思想出自东方,出自老子,这是中华民族的荣誉。我们搞伦理研究眼光要长远。从长远来看,自然概念是无法被取代的,西方再进步,也必须回归自然,背离了自然就没办法再前进一步。工业化对历史发展是有贡献的,但是工业化到了现在出现了很多弊端,就需要通过生态文明回归自然,返回老子。真能够返回自然,世界就太平了,共生、繁荣多于对抗。

郭 辉: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让我们站在中国或者说中华农业的一个源头智慧上去看后工业时代的农业应该如何发展。

任继周:对,就这个意思。后工业社会的发展逻辑是绕了一个大圈子又需要借鉴农业社会的发展思路。回归自然,这不是倒退,这是螺旋式的上升。

郭 辉:我们中国农业伦理学学科现在虽然说刚刚起步,但是未来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可否请您展望一下中国农业伦理学未来的发展?

任继周:从伦理学的角度看,生态文明的主题是回归自然,这个目标没有问题。其中的具体内容是非常丰富的,比如说反对霸权主义。霸权主义就是工业社会的法则。农业社会的有些法则也不是好东西,不要把那个当作我们中国的国粹,那是错误的。在解放初期,还有的人在山洞中住着,没房子,孩子们就像牲口一样吃饭。我看到非洲有些地方像我们,吃饭的时候要轰苍蝇。所以农业发展不能走回头路,不能简单地搞复古主义,用农业文明批判工业文明。现在好多地方都有这个苗头,甚至已经有成为主流的态势,这不是往前看,是往后退,这怎么行?!

前进道路无止境,农业伦理学这个领域现在需要放开跑。如果现在裹足不前、谨小慎微,我感觉对于学科发展是不利的。现在遇到两个大机遇:一个是社会、民族、国家正在变得自信、开放;另一个是现在大力提倡生态文明建设,注重回归自然。有这两条大路,我们的事业就畅通无阻。人生是没有终点的,事业也没有终点。

六、总结与评价

任继周院士是德高望重的草业科学家,也是当代中国农业伦理学研究的倡导者和开拓者。总体来说,任继周院士的农业伦理思想,立足于继承和发扬中国数千年积累下的农业伦理智慧,着眼于解决后工业社会面临的生态危机,致力于推进生态文明建设的宏伟实践,引领了现代中国农业伦理的新思潮。尤其是他提出的“时地度法”四维结构,为分析和研究农业伦理问题提供了一种范式。“时”与“地”是实在性的维度,以时间和空间两重维度,区分了不同类型的农业界面;“度”和“法”是规范性维度,“度”是“法”的外在表现,“法”是“度”的内在依据,二者根植于自然运行规律,形成了农业活动所应遵循的基本规范。这一理论结构,既包含了对农业界面多样性的认识,又包含了“道法自然”的中国智慧;既关注了不同时空农业活动的特殊性,又将自然作为规范的根本来源,具有实践上的普遍性。更为可贵的是,这一思想对传统中国农业智慧进行了当代阐释,为推进新型农业发展和生态文明建设的全球实践提供了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

任继周院士对农业伦理学学科发展的重视,体现了老一辈科学家目光长远、重视育人的高尚情操。农业事业的发展和进步,离不开农业人才培养。在人才培养上不仅要注重农业科学技术的教育,同样需要注重农业伦理的教育,以培养出既有扎实科技本领、又有高尚伦理情操的农业工作者。近年来,我国农林院校在农业科技方面的教育逐步完善,但在农业伦理方面的教育十分欠缺,这就可能导致人才培养的不全面。任继周院士在耄耋之年,关心关注一线的农业伦理教学情况,为农业伦理教学出谋划策,主编教材,甚至亲自参与网络慕课的拍摄,助力农业伦理教学的向好推进,充分体现了任继周院士不仅是一位学养深厚的学者,还是一位亲身践行“立德树人”的教育家。

在访谈中,任继周院士始终表达着对中国农业伦理学未来发展的信心和期待。发展中国农业伦理学,既是当务之急,也是长远之策;既可满足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话语构建的需求,又回答了后工业化时代人类要如何发展的时代之问。正如任继周院士在《东方的自然观照亮后工业化时代人类发展的迷雾》一文中所言:“让我们满怀信心地目送中国农业伦理学振翅起飞,它作为新型中国农业的一翼,飞向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辽阔海洋。”

猜你喜欢
伦理学农业发展
国内农业
国内农业
国内农业
实践音乐教育哲学中的伦理学意蕴探析
擦亮“国”字招牌 发挥农业领跑作用
迈上十四五发展“新跑道”,打好可持续发展的“未来牌”
“纪念中国伦理学会成立40周年暨2020中国伦理学大会”在无锡召开
论马克思伦理学革命的三重意蕴
伦理批评与文学伦理学
砥砺奋进 共享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