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泰布·亚辛:阿拉伯文化和世界主义的捍卫者*

2023-01-02 15:33:45刘成富刘一戈
学海 2022年5期
关键词:阿尔及利亚

刘成富 刘一戈

内容提要 本文以20世纪阿尔及利亚著名作家卡泰布·亚辛为研究对象,通过对《内吉马》《报复圈》《多角星》等作品的研究,揭示这位深受殖民文化同化的民族主义者的世界观。亚辛在“民族”“文化”“革命”“身份”等方面的独特思考,凸显了他在捍卫阿拉伯文化和世界主义方面所作出的不懈努力及其影响。

北非法语文学始于20世纪20年代。早年的“北非流派”法语文学出自马格里布的法国人或在马格里布逗留的法国人之手,其特点是采用殖民主义的视角来描绘马格里布社会。第一部阿尔及利亚法语小说是哈吉·哈穆的《卓赫拉,矿工之妻》(1925),这部作品严厉批判了法国殖民统治对阿尔及利亚社会风气的影响。20世纪60年代,独立后的阿尔及利亚法语文学更加生机勃勃,在《灰烬的沉默》(1963)中,卡杜尔·穆罕萨吉(1933-)为我们描绘了阿尔及利亚人民在殖民主义统治下的苦难生活,以及为争取独立自由而进行的英勇斗争。在群星灿烂的作家中,卡泰布·亚辛(Kateb Yacine,1929-1989)脱颖而出,他的作品为我们了解阿尔及利亚民族精神提供了一面理想的镜子。他不仅是个著名的诗人、小说家,而且是第一个获得巨大成功的阿尔及利亚法语剧作家。这位“拳击手般的诗人”以其顽强的斗志、独特的写作风格以及深邃民族主义和世界主义(cosmopolitisme)思想赢得了越来越多的读者。自21世纪以来,基督教与伊斯兰教的矛盾日益尖锐,文化冲突已演变为当今人类最为焦虑的精神问题之一,进一步深入研究卡泰布·亚辛的创作倾向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

在20世纪北非法语文学中,卡泰布·亚辛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每一部作品都与阿尔及利亚的现实生活或阿拉伯文化联系在一起,其主要作品有诗集《内心独白》(Soliloques,1946)、小说《内吉马》(Nedjma,1956)、《被围的尸体》(leCadavreencerclé,1962)、《多角星》(Polygoneétoilé,1966)以及剧本《报复圈》(leCercledereprésailles,1959)。在他的笔下,既有童年的美好回忆,也有惨烈的阿尔及利亚战争。卡泰布·亚辛在基督教与伊斯兰教的夹缝里备受煎熬。1945年5月8日,他参加了塞蒂夫穆斯林的游行示威。这场抗议遭到了残酷镇压,数千人惨遭屠杀。卡泰布·亚辛不幸锒铛入狱,在此期间,他的母亲变成了疯子。出狱后,他被逐出了校门。监狱里的痛苦经历终于让他明白必须要做两件事:一是诗歌创作,二是参加革命。这位爱国青年不断接触阿尔及利亚民族主义团体,通过文学创作投身革命洪流,最终成了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1951年,他流亡至法国,先后发表了小说和剧本。1972年,他又义无反顾地回到他日夜思念的祖国。纵观卡泰布·亚辛的文学创作,他笔下的人物主要来自阿尔及利亚,但是他思考的范畴却是世界历史和宇宙空间。在他的心目中,世界上所有的人类都属于一个基于同样道德观点的社群,每一个世界公民都不应该遭遇歧视,都有权确定其自身的发展。

卡泰布·亚辛是一位名副其实歌颂阿拉伯民族文化的史诗作家。他擅长描写青年团体。通常,跌宕起伏的情节总是围绕某个谋杀案或某个女性人物展开。他摒弃线性的时间秩序,通过多重的叙事视角和错综复杂的家族关系,尤其通过收养关系从精神层面来叩问人的灵魂。1956年,《内吉玛》问世时,卡泰布·亚辛在一次采访中提及了创作的过程。这部书写祖国和同胞的小说一开始并没有清晰的构思:“我陷入一群人物形象里,每一个人物都显得十分急切,那是一些无名无姓的阿尔及利亚人的面庞,不是来自身边的现实世界,而是来自传说中的荒野生活。紧接着,从这一大群人中慢慢走出了一个人,或许是出于偶然,走出的是一个女人,或者说是一个女人的影子。就这样,我笔下的一个又一个人物,连同我自己,都被这个名叫内吉玛的女人给迷上了。”①从写作风格来看,卡泰布·亚辛受到了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的影响,因为他开始文学创作的时候适逢西方新小说的兴盛时期,而且从写作主题看,福克纳对他的影响也是毋庸置疑的。虽然卡泰布·亚辛流亡在法国,但是,他的早期作品与阿尔及利亚争取独立前史诗创作的大潮是同步的,他的小说充满了爱国主义氛围。

内吉玛象征新生的阿尔及利亚民族,她和四个朋友的故事反映了青年一代与旧世界的彻底决裂与反抗。在内吉玛这个人物形象现身之前,出现在卡泰布·亚辛眼前的是一群模糊不清的人。这些虚虚实实的群像成了《内吉玛》这部小说的基石。作者希望面对的是整个民族,他认为我们千万不能将一个民族当作某个个体来感知,如果那样的话,就一定会迷失在汪洋大海里。“我们要深潜下去,要一直潜下去。”面对阿尔及利亚人民,他内心的波澜是从何时何地开始出现的呢?创作史诗的意图是怎么与阿尔及利亚人民的历史联系起来的呢?

1945年5月8日是改变卡泰布·亚辛人生走向的日子。那一天,他在塞提夫亲眼见证了法兰西共和国“同化”政策背后的虚伪。让-保罗·萨特曾一针见血地指出,“真正的同化是指阿尔及利亚人的所有基本权利得到保证,让他们能从我们的社会保障机构中受益,并在法国议会中占据一百个属于阿尔及利亚代表的席位,还要通过土地改革和工业化以确保他们的生活水平与法国人相同”。②年轻时代的卡泰布·亚辛对法式教育的同化信以为真,“我贪婪地看书学习,汲取知识,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我常常读波德莱尔的书……然后在这些书中建立自我认同,这也是我的热情之所在。但是,所有这些都是法国的。”③1945年5月8日那一天,法国举国欢庆,反抗德国纳粹并获得了胜利,而在塞提夫和盖勒马这两座城市,阿尔及利亚人民的自由却遭遇了残酷的镇压。这一事件的巨大反差迫使阿尔及利亚必须与法国决裂,必须对阿尔及利亚的法国属性提出质疑。卡泰布·亚辛是这样描写自己的感受的:正是1945年在塞提夫,他那空泛的人道主义观念受到了严重的冲击,他永远也无法忘记成千上万的穆斯林惨遭屠杀,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的民族独立信念再也无法动摇了。

卡泰布·亚辛从小受到马格里布文化的熏陶,8岁的时候进入了法国学校学习。从开始学习法语的那一刻起,他的民族意识和对宗主国的批判精神就越来越强烈。“卡泰布”是父母给他起的名字,在阿拉伯语中有“作家”之意。冥冥之中,他注定一生要靠笔杆子来生活。起初,他用法语进行文学创作,但是他对这门“殖民者的语言”有独特的看法。在小学开始学法语的时候,他似乎觉得他离阿拉伯语以及他的母亲越来越远,特别是当小学教师表扬他的法语成绩的时候,他产生了第二次被剪断“脐带”的感觉。内心深处的流亡使这位小学生再也无法走近自己的母亲,他从母亲的怀里被强行抱走了。年幼的卡泰布无法理解这种无可名状的痛苦,这种与母亲、与阿拉伯文化、与母语彻底分离而引发的精神痛苦。卡泰布·亚辛告诉我们,如果说国际法语组织(francophonie)是让他们永远异化下去的、新殖民主义的政治机器,那么法语则应该被视为阿尔及利亚人的“战利品”,使用法语并不意味着他是法国殖民强盗的代理人。他用法语进行创作是为了告诉法国人他并不是法国人。在《多角星》的最后,母亲的形象既是他自童年时代挚爱的母亲,同时也是阿拉伯语和阿拉伯文化。这两个形象融为一体,无可分离。在回忆母亲的时候,他表达了对阿拉伯语和阿拉伯文化的热爱。作者告诉我们,停止阿拉伯语学习并开始学法语这一事件使他失去了母亲以及他的语言,这是两个不能异化而实际被异化了的宝贵财富。

但是,真正让亚辛与法国同化教育决裂的还是1945年5月8日的示威游行。这一事件对于他的创作生涯及其人生走向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他看透了法兰西共和国鼓吹的“人道主义”精神,并对“法国的阿尔及利亚人”这一虚假的同化身份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在他的内心深处,阿尔及利亚的民族意识开始觉醒。这次历史事件对他的影响不仅写进了《内吉玛》,而且也写进了《被围的尸体》。同样,在《多角星》中,开场是以拉赫达尔的大段独白展开的,背景是堆积如山的尸体。这个场景暗示1945年5月8日对游行示威的血腥镇压。《多角星》的一开头就提及了这一事件以及后来的牢狱之灾:“他们闭着双眼,跌进了一声狂喊。即刻间他们已是囚徒。……他们只是叫喊,喊声越来越大,他们被绑在一起的手随着叫喊声彼此走得越来越近。”④显然,这次冲击对卡泰布·亚辛来说是刻骨铭心的。有关1945年5月8日的游行,他是这样描绘的:

今天是5月8日,胜利是否真的?

童子军列队走在前面,大学生们紧随其后。

拉赫达尔和穆斯塔法肩并着肩。

人群不断壮大。

人山人海。……

旗手倒下了。

老兵握紧着号角。

是起床号还是圣战?

农民将军刀插进没有带头巾的大学生的肩头,

把他误以为欧洲人。

穆斯塔法扔掉领带。

法国市长被警察殴打。

餐馆老板身着红色呢斗篷穿行而过。⑤

卡泰布·亚辛并没有过分夸大这一历史事件。游行队伍中意想不到的小意外竟然导致了大事件的发生。正是在这种情景之下,年轻的拉赫达尔才真正见证了人民的力量:“他们怕我们了,怕我们了,怕我们了!”⑥后来,拉赫达尔被关进了监狱。几天后,他的同伴穆斯塔法也锒铛入狱。关于这次游行和抓捕行动,有两点是值得我们关注的。一是,拉赫达尔与其他老百姓绑在一起,“手铐不够了,小饭店的老板跟我铐在了一起;我们被关在宪兵队的干草棚里:小老板、面包店伙计和我”。⑦游行示威者们被关押、被捆绑在一起,这一看似巧合的举动则成了民族大团结的象征。这也使得卡泰布·亚辛本人意识到了民族大团结的力量。他曾多次承认,被关押的经历促使他认识了什么叫人民。在这次事件之前,他创作的都是波德莱尔式的诗歌。但是,入狱的经历改变了他的人生走向:“我说阿拉伯语,用法语写作;十五岁以前我只是生活在书本中;我看不到人民。十五岁那年我进了监狱,监狱是‘知道真相’的地方。在那里我明白了一切。我是阿尔及利亚人。”⑧其次,这次冲突并不仅仅源于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的矛盾。当示威游行滋生出革命苗头的时候,他们与法国殖民当局的对立程度被鱼龙混杂的人群弱化了,游行队伍开始混乱不堪。农民刺伤了大学生,警察打伤了市长。但值得注意的是,卡泰布·亚辛的作品具有多元性,并不是仅仅关注阿拉伯伊斯兰世界。他希望深入其内部,揭示复杂的矛盾,而不是简单地描绘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的对立。他塑造了很多身份暧昧的人物,比如《报复圈》中殖民地人民的叛徒(继父塔哈尔和商人)以及殖民者阵营中协助被殖民者的人(玛格丽特护士)。卡泰布拒绝将一切简化为二元对立。在他的内心深处,人并不是非黑即白,而是黑白相间。

在《多角星》中,作者以自己的真实生活为背景,触及了人的身份与生存问题,表达了生活在两种文化之间的无奈与痛苦。在小说的最后,字里行间流露的是他对阿拉伯文化的强烈情感。他将抽象的阿拉伯文化拟人化。在他的笔下,他的母亲接受了良好的阿拉伯文化教育,俨然是阿拉伯文化的象征。这是一位充满智慧、充满柔情、充满爱的女人。在年幼的卡泰布的内心深处,甚至在他的一生中,他的母亲与阿拉伯文化是无法分开的。在谈到这部作品的时候,他深情地说道:“那儿是凯布洛特和拉赫达尔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我们的族人是在传奇的史诗里生活的。”⑨在《内吉玛》中,作者主要塑造了四个人物:拉赫达尔、穆拉德、拉希德和穆斯塔法。卡泰布·亚辛是否希望通过这四个人来构建部落的谱系或回溯阿尔及利亚的文化之源呢?不是。我们发现卡泰布·亚辛并不迷恋亲子关系或血缘关系的传承,而是十分关注本民族代代相传的神秘结构。在《多角星》中,作者为我们生动地描绘了先祖的回归:“先祖们注定要重生,他们四个人一队,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流亡之路。但是,周遭的风景变了:他们听见了后面人的怒吼,归天之路被革命风暴阻断了。先祖们无法离开大地也无法播撒种子:他们被困在那里,后面的人四人一队从他们面前走过。走过去的人发出了动物般的吼声,在这吼声中,有爱,有耐性、乡愁和暴力。”⑩在《内吉玛》中,先祖们的回归是通过“四重”来表现的。安托万·雷博(Antoine Raybaud)曾经将卡泰布·亚辛作品中的这种结构称作“隐性脚本”:女主人公身边有四个人物,内吉玛母亲周围有四个追求者,凯布洛特部落有四个分支,阿尔及利亚东部有四座主要城市(伯恩、君士坦丁、塞提夫和盖勒马),历史上有四次外来入侵(古罗马、阿拉伯帝国、奥斯曼帝国和法国)。

在卡泰布·亚辛的笔下,内吉玛的出生是被刻意模糊的。就像威廉·福克纳笔下的黑人一样,内吉玛缺乏内心独白,显得十分神秘。她既能够将这四个男人联合起来,也可以一举毁掉他们。这四个男人聚在姑娘的身边,争先恐后地想要得到她。内吉玛来自博纳城,也可说是来自其他什么地方,既是本地人也可以说是异乡人。一方面,她跟她的父亲同属一族;另一方面,她的母亲是法国人,这也就意味着她是个异乡人。她身份上的双重矛盾还来自“杂种”(batardise)这个词的双重含义:家族里的私生子和生物学上的混血。我们究竟如何来把握这个难以捉摸的女人呢?显然,我们必须要彻底抛弃传统的家谱概念才行。即使我们想将她定位在父系家谱的纵轴上,她也根本无法列入这个常规性的谱系,因为她的出生是非常规的。这个女主人公的身世一直是个谜。起初,西迪·艾哈迈德(Sidi Ahmed)劫走了她的母亲,一个无名氏的法国女人。西迪·艾哈迈德的放荡行为导致了家庭破裂,他休了原配妻子佐拉(Zohra),抛弃了两个儿子穆拉德(Mourad)和拉克达尔(Lakhdar)。后来,这个无名氏的法国女人又祸害了另外一个男人。第二个男人是个清教徒,他从西迪·艾哈迈德的身边劫走了她,并将其安置在君士坦丁。第三个劫持者名叫西·莫科塔尔(Si Mokhtar),他串通清教徒的法妻莱拉·纳菲萨(Lella N’fissa),以报复西迪·艾哈迈德为借口,想从清教徒手中抢走这位法国女人,以此达到再一次羞辱他的真正目的,上一次羞辱他还是跟他妻子通奸的时候。西·莫科塔尔勾结了他的好友,即拉希德(Rachid)的父亲,成功达成了第三次劫持。他把法国女人带到树林中的一个山洞里,手持猎枪的拉希德的父亲紧随其后。最终,这个故事被一片茫茫的黑暗所笼罩。拉希德的父亲被发现死在山洞里,脖子上留有被猎枪打中的伤口。这就是内吉玛出生前后的谜团。最后,西·莫科塔尔与拉希德的父亲,谁才是她的亲生父亲呢?这种不确定性给下一代产生了另一个问题:内吉玛身边的多个追求者有着淫乱的潜在可能。

在《内吉玛》这部小说中,主要人物内吉玛的文化身份是模糊不清的。就文化身份而言,如果说内吉玛是个阿尔及利亚人,那么,她究竟是哪一个种族的人?是柏柏尔人还是罗马人?是阿拉伯人还是西班牙人?是土耳其人还是法国人?其源头究竟在哪里?众所周知,在被法国占领之前,阿尔及利亚是奥斯曼帝国的治下。在奥斯曼帝国入侵之前,那里是希拉利亚的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如果再往前推,那里曾是努米底亚或远古时代的某个国度。

当然,这种渊源也可以通过人物的心理活动来表现。通过回忆安达卢西亚的河流,拉希德在大麻的影响下,眼前出现了先辈们曾经生活的幻境。嗜烟成性的拉希德试图重构祖先的起源,他找到了有关祖先辗转几个大陆的源头和有关内吉玛(Nedjma)的那段被隐匿了的记忆:

拉希德(Rachid)从未听说过一句启示,拉姆梅尔河(Rummel)自诞生以来从来没有接受过一场悬岩下暴风雨的洗礼。唯一的一次暴风雨见证了这条河流的诞生,滂沱大雨使它远离故乡阿特拉斯(l’Atlas)朝大海奔流而去,并改变了其流向。这条逃亡的干河,在沿海区域流淌着,仅仅是一条伪拉姆梅尔河,后化身为一条长河,埃勒可比尔干河(l’oued el-Kebir),用以纪念另一条已经消失了的河流:瓜达尔基维尔河(Guadalquivir),一条被西班牙驱逐的摩尔人(les Maures)无法带走的河流。瓜达基维尔河,即埃勒可比尔干河(l’oued el-Kebir),这条被西班牙遗弃的河流在海峡上方重现了生机。但是,这次重生失败了,被悬岩挡住了。就像从安达卢西亚(Andalousie)被驱逐出来的摩尔人一样,拉希德的父辈们和拉希德本人一样,死里逃生,逃到了一个港口。而那里等待他的是一位致命的女人,安达卢西亚人内吉玛(Nedjma l’Andalouse)。

在这部小说中,读者可以明显感受到这与那、此与彼以及整个世界都是相互联系、相互关联的。在《被围的尸体》一开头,作者就写出了这样发人深省的话:“这里是汪达尔人的街道。这里是阿尔及利亚或君士坦丁的街道,是塞提夫或盖勒马的街道,是突尼斯或卡萨布兰卡的街道。”言下之意,无处不在的汪达尔人的街道不仅仅出现在马格里布,也有可能出现在其他获得独立的被殖民国家。当然,这种思想也有可能出现在其他作家的笔下。这种或古代的或现代的,或虚构的或趋于真实的场景交织在一起,确实令人眼花缭乱。要在世界的多样性中找到共同点,那也只能靠我们自己。显然,卡泰布·亚辛用阿拉伯方言撰写的历史剧所反映的正是这种世界观。他把政治-历史的范围从自己的国家拓展到了为争取民族解放的所有被殖民国家。但是,促使他从20世纪60年代末开始创作戏剧的真正动因还是越南人民的解放战争。《穿橡胶凉鞋的人》(L’Hommeauxsandalesdecaoutchouc,1970)讲述了不同的地缘政治与历史背景下人物的戏剧性旅程。应征加入法国殖民军的北非农民穆罕默德,以及在越南战争中服役的非裔美国士兵阿拉巴马等人的经历,传递了跨文化的亲缘关系和反殖民的革命主题,同时勾勒出了一种“世界主义”戏剧的雏形。卡泰布·亚辛通过转喻的形式,阐述了印度支那战争在政治上对阿尔及利亚解放战争所产生的直接影响。在解放战争中,越南战争和民族团结就是政治意识觉醒和武装人员培训的最重要的内容之一。1986年,卡泰布·亚辛告诉我们,他创作有关巴勒斯坦戏剧的灵感就来自于遥远的越南:

我们有另一个聚焦撒哈拉西部冲突的片段,叫“西部之王”。那是一个历史片段,我曾热衷于一个想法:通过剧本来写历史。到了越南之后,令我吃惊的是,越南人几乎把所有的历史都写进了剧本,……一直追溯到一千年多年之前。我想在阿尔及利亚也应该这么做,也就是说,把我们的历史和当务之急也写进剧本,以此来触及当下的时事政治。

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卡泰布·亚辛的戏剧获得巨大成功,他把越南、阿尔及利亚、巴勒斯坦这三个国家紧密联系在一起。他认为巴勒斯坦问题也一样,看似遥不可及,但实际近在咫尺,且与我们休戚相关。与成千上万公里之外的越南人民解放斗争一样,巴勒斯坦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但是,应该指出的是,卡泰布·亚辛的作品所涉及的不只是政治意识形态,因为他是记者出身,同时也是一位诗人。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个公共知识分子。即使是一种政治语言,他还是希望把这种语言进一步诗化。在创作的过程中,他善于把国际问题戏剧化,寓教于乐,促人深思。后来,他把写作边界进一步拓展到世界史和宇宙空间。1960年,他在一家报纸上发表了一篇题为《三十年战争》的叙事,不料20年之后这个叙事竟然成了“两千年战争”。从时间维度来看,法国殖民阿尔及利亚的历史只有一百多年,但在他的笔下,从古代到现代的思考却长达数千年。在1985年的访谈中,他说:“有关‘两千年战争’,除了卡西纳油画之外,还有石油、土地改革等方面的绘画。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阿尔及利亚。我是个国际主义者,我想尽可能地将世界革命融入剧作里。”在1988年的一次访谈中,他对国家问题和世界性运动表示了自己的看法:“我正在画一幅可以称做‘千年与革命’的壁画。我之所以研究世界上的革命,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分析发生在阿尔及利亚的事件。”同样,从空间维度来看,空间范围已超出阿尔及利亚国界,甚至超出了非洲大陆。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时值法国大革命两百周年之际,我们发现他的思考与整个世界发展的历史进程是完全相吻合的。从表面上看,法国大革命受到英国的影响,其实也受到了美国的深刻影响。这场革命影响了俄国、阿尔及利亚和越南。这些革命可以被视为世界性的,因为革命本身就具有世界性。革命还没有结束,也不可能结束,革命是一场世界性的运动。在他的心目中,阿尔及利亚革命一定会被宇宙记录下来。地球在旋转,世界在前进。革命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是一种再也寻常不过的运动而已。通过记录在革命中的“去殖民化”的双重定义,卡泰布·亚辛把国家的再生观扩展到了世界政治的变化以及地球的轨道运动。他始终从世界的整体观出发来审视阿尔及利亚的革命运动。

①Kateb Yacine, “Dans son roman Nedjma Kateb Yacine a mis ‘l’me de l’Algérie déchirée depuis ses origines”,LeNouveauRhin, N°245, 18 octobre 1956, p.8.

②Jean-Paul Sartre, “Le colonialisme est un système , in Les temps modernes”, N°123, mars-avril 1956, p.1385.

③Kateb Yacine, “De si jolis moutons dans la gueule de loup”, inLepoètecommeunboxeur:Entretien1958-1989, Seuil, 1994, p.1.

④⑩Kateb Yacine,LePolygoneétoilé, Seuil,1966, p.7, p.10.

⑤⑥⑦Kateb Yacine,Nedjma, Seuil, 1956, pp.243-244, p.60, p.59.

⑧Colette Godard, “Kateb Yacine le passionné”, inLesNouvelleslettres, No.2056, 26 janvier 1967, p.13.

⑨Jean Lacouture, “L’Algérie a besoin de ses écrivains pour affirmer son existence”, inLemonde, 10 janvier 1963, p.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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