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电话

2023-01-01 00:00:00王颖
时代报告·奔流 2023年5期

在孩童时期,大概是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由于当时通讯和交通方式欠发达,每年只有两次和姥姥见面的机会,一次是过年,另外一次就是放暑假。那时候,没有座机电话,更别说手机,交通方式仅仅局限于一趟绿皮老慢车,母亲和姥姥联系,也仅凭电报和写信。在现在看来,郑州和开封的区区70多公里路程在那时就像隔着山、隔着海一样远。

那时我只有四五岁,每年初二回姥姥家,我都像是打了鸡血一般,凌晨4点钟就醒了。然后光着小脚丫下地,蹑手蹑脚地走到母亲身边,拍打着她的身体,把母亲晃醒,然后趴在她耳朵上说“今天我们要回开封”。母亲“啊”的一声,也有些许兴奋,坐起来,开始给我梳辫子。边梳边抿着水,把我稀疏的头发编成左右两根细细的麻花辫儿,一根发丝都不能掉下来,如果两根辫子不对称,就会拆掉重梳。说来也怪,平时最不喜欢被母亲揪着头发梳辫子的我在那时那刻却变得特别老实。

父亲单位就在火车站旁边,他总是提前住在单位,方便买票进站。初二一大早,母亲便一手扯着我,一手掂着行李包踉跄地和父亲在火车站售票厅门口汇合。不要小看那两张郑州至开封的火车票,通常是父亲利用在铁路工作的便利托熟人买到的。母亲总是一脸期望地先问父亲:“车票买到了吗?”待父亲点头确认后,母亲都会高兴地啧出声来。母亲兴奋的情绪会顺着手臂传递给我,此时的我犹如看到了黎明时的曙光一样,既高兴又安心地踏上翻越山海的归途。

父亲口中的车票通常是指坐票,早上,也只有坐那唯一一班火车,才能在中午饭之前到达姥姥家。在我印象中,那是一趟晃晃荡荡的绿皮老慢车。坐在窗户边,耳边轰隆轰隆响,摇摇晃晃,好似大海上的一叶扁舟,虽然只有70公里路程,但却要开2个多小时才能到。中间停站10个小站,每个小站都要停三分钟。当列车员播报“本趟列车已到达杏花营车站”的时候,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好似要绷紧了,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在激动地战栗,因为下一站就是开封站了,这种快要到站的喜悦像喷泉一样从脚跟喷发到发梢,好像姥姥就在前方向我们招手。

父亲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抱着我,冲过拥挤不堪、人头攒动的出站口,向9路公共汽车上车口小跑过去。当晃晃悠悠、老掉牙似的公交车颤三颤停稳后,乘客们疯狂地前推后搡,终于挤过窄窄的车门,父亲、母亲找到能放手的拉环时,就会站定长喘一口气,这似乎预示着离开封县更近了。等待公交司机一声长吼开车了,当车体起轿般地摇晃着走起来的时候,我的心却如离弦的箭一样飞往姥姥家了。2个小时的车程,尽管一路上拥挤、颠簸,而我仍然像一只嗅觉灵敏的小猫,观察着车窗外边熟悉而又陌生的风景,眼里始终闪着光。

公交车终于到站了,急切的我归心似箭,一路跑在最前面,因为我知道,再走半个小时,大概是三里地,就会到达姥姥家了。我在老远就看到了姥姥,她穿着一身深蓝色、质地厚实的厨衣,把本来不高的身材衬托得更加娇小,一只脚跨过院门的门槛,两只手扶着门框,不停地向小路的远方张望。我嘴里不停地叫喊着,飞奔至院墙大门口。当我扑进姥姥的怀里,闻到厨衣上熟悉的粗布味,手心摸着蓝布料,仰着头看着姥姥满面笑意的脸庞,她不到五十岁,看上去还很年轻,脸上似乎还没有明显的皱纹,黑洞洞的大眼睛,鬓角垂下来几缕发丝在微风中飘动,那一刻,一种踏实感、满足感、兴奋感游曵至我的全身。

小院不大,干净规整,墙角的六七块碎砖也被码放得整整齐齐,墙头的玻璃碴子像列队的士兵一样整齐地站成一排,屋门的把手被擦得锃亮,有一些生锈发暗的部分,却给人一种复古的观感,小院的水池里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层,寒风在院里打着旋儿,而厅堂里却是另一番温暖的景象:窗花和门画贴得端端正正,玻璃也是透亮,房顶的四角挂着四个小小的红灯笼,厅堂的东墙边咕嘟着一小盆红彤彤的炭火,升腾起来的碳灰让人有一种温暖的向往;西墙边上放着一组窄窄的沙发,上面铺着一层哑白色的罩巾,平整干净,坐上去弹软弹软的,那是我最喜欢的玩耍之地,我喜欢站在沙发上一深一浅地走步,就像现在小朋友在游乐场玩得弹簧床一样。

过年,最吸引眼球的当属厅堂正中间的饭桌了,炸的肉丸子和六七个蒸碗排在中间,肉香味缭绕,边上还放着两盘红绿花白的八宝饭,所有的饭菜都是姥姥提前好几天开始准备的,买肉、剁肉、蒸肉,那时候,肉是招待宾客最高端的食材。当一家人差不多坐定开始吃饭时,姥姥仍然在厨屋里炒菜,她总是招呼着家人吃好喝好,特别是对远道而来的我们,问上十几遍也不嫌多。而她的位置却总是桌角边的那个小板凳,而大多数时候,那只小板凳总是空的,姥姥一直在厨屋忙碌。

午饭吃罢,一摞碗盘被搬到了厨屋,姥姥争着自己洗碗,把母亲和姨姨们赶出厨屋,好让她们休息。我总觉得厨屋是个神秘的地方,姥姥爱在里头,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偶尔也会好奇地探头往里看,一口大铁锅在中间,旁边码齐了反着亮光的厨具。而我总觉得厨屋是姥姥的领地,谁进去了都要被赶出来。

那时候,小姨才十六七岁,是我的主要玩伴,表弟(二姨的大儿子)也只有一两岁,尚属嗷嗷待哺之中,舅舅也未结婚。

初二下午,最具仪式感的时刻到来了,妈妈会打开行李包,依次把带给姥姥、舅舅、二姨、小姨的礼物分发给他们,那是妈妈之前在郑州时精挑细选的。而仪式感的高潮,必然是姥姥给我和表弟分发压岁钱,两张崭新的十元大钞,让我颇为惊讶:那么多钱?怎么会那么新?连我这个从大城市来的人都没有见过。姥姥说那是她专门去邮政局找熟人换的,我立即感到惊诧。后来,听母亲说,姥姥为了感谢那个熟人,还会专门给她掂上二斤猪油,还听母亲说,姥姥给那么多压岁钱是她省吃俭用三个月才攒的,并且总是要超过母亲买礼物花的钱,说到这里,母亲总会闪着泪光,欲说还止。

姥姥不仅勤快,而且正是干家务的好手,她还上过小学,会识字,会算数。姥姥早年跟着当兵的姥爷南下至湖南衡阳一带,姥爷在部队后方管理药仓库,姥姥在部队医院当护士,也就是在那里她生下了母亲、舅舅、二姨、小姨,这也是他们姊妹四个名字中带有“湘”字的原因。

姥姥年轻的时候,个子不高,但腰板很直,脸若银盘,眼似铜铃,一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甩在身后,用现在的话说,走到哪里都是“颜值担当”。据说,母亲七岁的时候,还有医院里的陌生病人以为姥姥是大姑娘,要给她说媒,为此,姥爷还生很大的气。因为姥爷脾气耿直,有时说话老得罪周围的同事、领导,而所有那些关系修复、人情世故的善后都得由姥姥完成,这使得姥姥在部队落下了能干的口碑。

后来,姥爷转业回了开封老家,姥姥也在开封县的一所医院负责管理药房工作,这样一干又是二十多年。

在我上小学和初中的时候,家里都有了座机电话,我那时最喜欢和姥姥通话,她说话简练,打过来又很快挂上,这让我总是意犹未尽。打电话聊天在那时并不普及,因为那时候,接打电话都要收费,姥姥是害怕让我们家付更多的电话费。

有一天,母亲去开门,然后听到她一声尖叫:“妈,你怎么来啦?”我也哧溜一下,钻到母亲跟前,“姥姥”,我情不自禁喊出来。姥姥摸了摸我的下巴,顺手去提地上放着的一大件东西,我一看,那是一整件健力宝,是那时最高级的饮料,一大件差不多要五十元钱,最使我惊讶的是那一件饮料差不多要二三十斤重,我惊讶于姥姥那么小的身躯是怎样把那一件饮料提一路,并且搬到四楼上的,在我印象中,这是一件巨大的体力活,是只有爸爸这样的男子才能完成。

我看着健力宝,有些垂涎欲滴,而且是那么多罐,我甚至幻想我可以每天拿一罐去学校喝,还可以给我要好的小伙伴分享,我想象他们垂涎欲滴、羡慕的不得了的样子,这一件健力宝不仅满足了我的味蕾,也满足了我炫耀的欲望。

中学时的暑假,我和母亲是要回开封小住一周左右时间的。回到姥姥家,每天晚上都会有一道美食——辣椒炒鸡胸肉。就是我这个大城市来的女孩子,也并未在郑州的家里能天天享用这道美食。大表弟(二姨的大儿子)正好也是暑假,尽管他每天在外边疯玩,但到了下午五点半,会悄默声地自动回到姥姥家里。我俩各自端坐在小板凳上,舔着筷子头,等开饭。

夏天的傍晚,凉风习习,小饭桌就支在厨屋门边的小院里,我们俩听着厨屋里滋啦啦的热油声,兴奋地浑身打颤,随后,便是青椒下锅后的清香飘然而至,鼻子一吸溜,仿佛是花香般沁人心脾,最后是煸炒过的鸡胸肉下锅被翻炒,加进来的肉香味混合着辣椒和热油的味道变得愈发浓烈起来,两分钟后,一大盘美食便被端上了小饭桌。我和大表弟的眼直勾勾地看着,那一块块微黄色的肉块就像玉石一样闪闪发光,我俩先是频繁地夹肉,吃到还剩下几块肉的时候,我会用筷子平均分开,甚至最后还会掰一块馒头蘸着盘子上的油渣,就这样,一大盘美味被我俩分享完毕。

那时候,我以为姥姥家的伙食就是非常好,竟然还把这样的句子写进过作文里。很多年以后才得到答案:只要放暑假我们孙辈们过去,姥姥会骑着自行车走十几公里地上下班,为的是省下的路费多买一些鸡胸肉给我们吃,那种奢侈的伙食也只有我们在的时候才有。

后来,我上了重点高中,姥姥也退休了。逐渐,汉堡包、牛排也都成了家常饮食,鸡胸肉也不再是稀缺的食材,曾经的那盘辣椒炒鸡胸肉永远留在了记忆的边角里。

2004年,小表妹(二姨的小女儿)出生了,我也考上了大学,姥姥在退休了六年之后,又接起了照顾小表妹的任务。每逢夜晚,姥姥总是把小表妹放在自己的臂弯里,哄她睡觉,久而久之,小表妹总是在姥姥的臂弯晃悠时,才能安睡,姥姥的胳膊酸了、疼了,也全然不顾,那好像是小表妹的摇篮。

后来,我参加工作了,弟弟妹妹们也都相继上了大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不再需要姥姥的照顾,就像长大的鸟儿一样,我们渴望飞翔,渴望去看看外边的世界,而这些,姥姥都无法再给予我们。对于姥姥来说,她剩余的使命就是用尽全力把小表妹带大。她常说,等小表妹成人的时候,自己就85岁了,如果身体好,希望可以看到小表妹结婚,那样她就安心了。

姥姥是个强势且能干的女人,年轻的时候,家里家外全靠她操持,到了70岁的年龄,尽管是力竭,她也要自己把小表妹从一楼抱到六楼家里。她不想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子女照顾的日子,她要用身体力行来证明,自己还能干,自己有价值,就连走路,她的速度都很快,比年轻人走路还快,她喜欢听“你可不像老太太啊”。

姥姥从来不示弱,尽管这些年她的容颜不再年轻,脸上甚至是唇周都爬满了皱纹,从前的大眼睛变成了耷拉眼皮的三角眼,后背也不再挺拔,有些微微的弯曲,满头全白的银发,个子看上去也更小了,上楼梯的时候需要先提一口气,脚步抬得没有原来高,没有原来稳。即便这样,她依然不服老,依然要干一些体力活来证明自己依旧年轻,这是她的性格。

2015年的一天,姥姥突然感到胸口喘不上来气,左胸疼得直冒汗,身体已经无法站立,她找不到硝酸甘油,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她给二姨、舅舅打了电话。很快,120呼啸而到,拉到医院时,姥姥已经疼得晕了过去,经过检查,医生说姥姥心脏里的一根血管堵了100%,幸亏不是主要血管,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当我和弟弟妹妹们听到这个消息,也都以最快的速度开车赶到了医院。我站在医院走廊里的时候,一种懊悔涌上心头,若不是120及时赶到,若不是被堵住的血管不重要,那和姥姥的最后一面也只能在记忆中寻找了。

在这之后,为家里人服务了一辈子的姥姥才开始重视自己的身体,每天下楼走路锻炼,按时测血压,按时吃药。她常说:“我照顾好自己了,你们才能安心工作。”这两年姥姥开始耳背,说话爱打岔,给她说事情时都要对着她的耳朵喊上三四遍,二姨和小姨多次说要给她买助听器,可她就是不同意,她说自己听得很清楚,没有必要。要强的姥姥学会了微信语音、微信电话,学会了刷抖音、看视频,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与抖音为伴,甚至,家里有人的时候,她也躲在屋里看抖音,时常还发出哈哈的笑声,而我们只是在旁边评论一句:姥姥变成手机控了,并且还自以为是地告诉她看手机时间长了对眼睛不好。

郑州到开封的交通方式发展得很快,从普速列车到动车,到城铁,到高铁,还可以自驾走高速、郑开大道、物流通道;而通讯方式有了手机,有了短信,有了微信,有了视频;给姥姥买东西时,有了电商平台,一键直发就能完成。所有的所有都便利了,可我们回家看望姥姥的次数却并没有增加,我们总以为发个信息 问候就到了,我们总以为在购物平台上买的礼物寄到了, 孝心就到了。现在的我们连碎片式的问候,甚至是被动的倾听都不能专注地完成了,我们索取的有多少?我们回报的又有多少呢?

想到这里,我汗颜得无地自容。

眼眶湿润,我拿起了电话,拨通了姥姥的号码……

责任编辑/石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