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二则

2023-01-01 00:00:00孙彦涛
时代报告·奔流 2023年5期

计算

四舅微张着嘴,鼻子里插着管子,本来就很高的颧骨显得更高,苍白的薄薄的一层肉皮,紧贴在骨头上。见我进来,深陷的眼睛猛地一亮,高高隆起的喉结,微微地蠕动了一下。一旁的二表嫂赶忙站起来,给我翻译说:“杰,见你来了,你四舅高兴,给你说话呐。”

我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四舅微张的嘴边,还是听不出四舅到底都说了啥。二表嫂继续翻译着:“住院一个多月了,你四舅说,他别的不想就是想你,从小到大,他最疼是你。”看四舅的口型、眼神,我怎么觉着文不对题,二表嫂的翻译里有太多自己的意思!猜测毕竟是猜测,我无法证实,四舅“说”的每句话,只有那一双浑浊的双眼里,流露出一种只可会意不可名状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五个月前我们到敬老院里去看他,他颤颤巍巍地扶着简易手推车,慢腾腾地从屋里挪出来,步履虽然缓慢,但看起来,心情不错。就是一落座,四舅就泪流满面,说他极不情愿进敬老院。四妗死后,他腿脚病变,行动不便,越来越离不开儿女们,天天回味孙子孙女们热热闹闹的场景。一个星期日的中午,儿女们高高兴兴地给四舅过了七十三岁生日,四舅被劝着喝了一点酒,等醒来的时候,四舅恐慌地发现他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他对着门口叫了几声,闻讯赶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在明亮的灯光下四舅看清了,这是一个面容姣好体态丰盈的中年妇女,四舅的恐惧感稍稍减轻了些。经询问四舅才知道,他被儿子儿媳强行送到了敬老院,这个伺候他的女人名叫三妮儿,四舅在这里享受一级护理,拿四舅一个处级老干部的工资,花销绰绰有余。

三妮儿的体贴入微,暂时平复了四舅巨大的落差。起初,三妮儿是经人介绍冲着优厚的薪酬来的,久而久之,她发现这个直性的倔老头不同于一般人,平易近人,和蔼可亲,风趣幽默。三妮儿在伺候四舅的日常生活中,还能听到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还学到不少东西,这是料想不到的。善解人意体贴入微的三妮儿的出现,使四舅一塌糊涂的感情世界起死回生。

不到两个月,四舅的咳嗽声明显减小了,腿脚也稍微灵便了。星期天儿女们来看四舅,二表嫂大吃一惊,当着大家的面数落大表嫂:“老大,当初你们都反对我,说送咱爹来敬老院是馊主意,看看,结果咋样!还是我孝顺吧!”趁着儿媳们高兴,四舅提出要一辆轮椅的要求,儿媳爽快地答应了。

四舅在幸福愉快地等待着,憧憬着坐上轮椅,让三妮儿推着他逛大街,逛商场,逛逛自己亲手建造的摩天大楼,逛逛当年他在市基建一处当老虎队队长时战斗过的地方,憧憬着再让儿孙们在他面前排着队,他一张一张给他们发崭新的对码号的压岁钱!往事历历在目并未走远,四舅天天在盘算着有了轮椅后的幸福境况,乐在其中。

一个多月过去了,轮椅没有得到,四舅想,儿女们忙可能一时给忘了,很快会想起来的。过一段时间还没信儿,四舅就又找理由安慰自己一番。两三个月过去了,四舅不再幻想了,趁机会悄悄给我提了此事,我说我也可以给你买这辆轮椅呀,他赶忙阻止说:“不行不行,我的钱都花不完,我的工资卡你二嫂拿着,再说意义不一样啊,儿媳拿钱给我买,显得她们孝顺,你给我买倒把关系弄僵了。”干部退休处在在这步田地还顾全大局,四舅不糊涂!

可是,怎么就住进了重症监护室了呢?

大表哥说:“敬老院那个三妮儿跟你四舅挺对脾气的,后来被她孩儿强行接走了,你四舅就失魂落魄了。看他境况一天不如一天,天天嚷嚷着要回来,我们就把他接回来了。他在家里越来越闹腾,后来摔锅打盆,胡言乱语,病情严重了,不得已才住院。”

“四舅的轮椅呢,四舅不是计划着四处走走看看玩玩吗?”

二表嫂接上话茬儿说:“买个轮椅叫他跟那个狐狸精谈恋爱啊,对得起死去的婆子吗?!”

我回头看到四舅的眼神冒出了怒火!浑浊的眼泪喷涌而出!大表哥用眼神示意我出去说。

“既然这样没有进展,为什么不回家静养呢?”我提出疑问。二表嫂说:“他这种情况,在家情绪不稳定,还拖累人,在医院里比较合适,费用全部报销,老干部待遇,工资净落,对他对家都是好事啊。”

“人老了,一是想见亲人,二是离不开老家,再说快春节了,总不能让他在医院里过年吧。”

二嫂坚定地说:“春节也不能回去,新上任的老干部局李局长,是你四舅当年的小徒弟,答应除夕亲自来医院探望慰问,电视台都安排好了,我们得支着。再说了李局长答应了,如果你四舅实行火葬,按规定,费用全部报销外,还再补发两年的薪水呐!”

我有些愤怒了,问大表哥:“说的有些早吧,四舅还没咽气呐!以前不是说好四舅老了后回老家跟四妗埋在一起吗?”大表嫂接着话说:“是这样的,杰,火化后骨灰还可以照样回老家土葬,国家补助金也落了!一举两得不是?!”

半躺的大舅

大伙儿在庆林哥的大棚里帮忙,育黄瓜苗,庆林哥半躺在菜畦旁点籽。有蹲着的、有坐着的、有跪着的,众人干着活儿姿势五花八门,有玩笑搅拌着劳动。这时,王干事钻进了大棚,说:“大家都听着,一会儿到乡里去,喝汤前跟寿光来的大棚师傅儿见见面儿。”

建树停下手中的活儿,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我换件干净衣服吧。”“换啥衣服呀,到哪儿不是一张皮!”福生开玩笑说,“到饭点儿了,乡里兴许管饭,走吧,孩子。”

“还吃?还吃还买。”建树接着福生的玩笑,走到福生后边,趁福生不注意伸手在他的脖颈上狠狠向下捋了一下,笑道,“你长得簸箩那么大,也不会说句人话。”

二人经常开玩笑,骂玩儿都一套一套的。

庆林哥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我就鳖样儿,又不是说媳妇,谁不知道是干啥的!”

庆林哥的破自行车,简单得没有泥瓦、没有链瓦,链子上常年也不膏油,被磨得明光,脚踏也只有光秃秃的铁轴,又细又明。但庆林哥驾轻就熟,蹬得飞快,几乎与张三仨人的脚蹬三轮同时到了乡政府大院。

王干事说:“抓大棚的李经理刚调来,给咱讲几句儿,大家先到小会议室稍等。”庆林哥锁上自行车放在地上,王干事看见了,指着说:“扎好,扎好。”庆林哥笑着说:“没支架。”王干事说:“破车子,锁得挺要紧。”福生笑着说:“你这货,乡政府里你还不放心?谁偷你的破驴呀!”庆林哥笑笑:“嘿嘿,别小看这破驴,比跑哩快。”

走进一个明晃晃的房间,四周是黑明明的沙发,沙发之间隔着干净整洁的茶几,茶几上泡着的茶还冒着烟儿。福生一屁股陷进沙发里,立刻惊叫起来:“好家伙,这么软啊!”

“叶子茶泡好了,来吧,咱也来点高雅的,咂咂嘴儿!”建树倒了一杯,翘起二郎腿,摆了个领导的姿势。

建树回头一看,庆林哥从柔软的沙发中退了下去,半躺在沙发旁的地上,庆林哥自嘲地笑着说:“这家伙太软了,受不了,还是地儿上舒服。” 平时,除非走路、吃饭的时候,庆林哥大多时间都是以半躺的姿势,熟人见怪不怪。

“这是啥地方,你当还是你家自留地啊,真是狗肉上不了席面!”福生笑着说。

正说着王干事进来了:“老乡们,李经理和陶师傅马上就到,”一扭脸看到半躺在地上的庆林哥,笑着说:“腰疼,老王?沙发上不比地上舒服?李经理上任伊始,这样有点儿不敬吧……”

庆林哥听罢正要站起来,忽瞥见李经理进来了,小声骂了一句“我敬他个兔崽子哩!”随即又躺下了,王干事瞪了他一眼,转身给李经理、陶师傅倒茶去了。

直到见面会结束,庆林哥还是半躺在地上。

出了会议室,建树看见王干事正与李经理窃窃私语,还对着庆林哥指指点点,庆林哥瞄都没瞄一眼。出了大院,建树问:“庆林哥,你敢骂李经理?”

庆林哥蹬上吱吱呀呀的自行车,笑着说:“这个经理我认识,有个怪癖,你越骂他,他越高兴!”

一个问号塞进了建树心里。过了几天,大棚户到乡里分领嫁接的黑南瓜子。建树瞅着机会,对现场的李经理大声说:“喂,兔崽子,给老子多捧点,这瓜子嗑着还挺香!”王干事冲了过来,揪住建树衣领:“骂谁呢,糟老头儿?骂谁呢?”建树立即窘迫起来,手足无措。这时,庆林哥拨开人群走进来,对着李经理说:“李强,他是你二舅啊!”立时,王干事松开了建树的衣领。李经理走近庆林哥:“大舅,你咋不早说,开玩笑,开玩笑哩!”

王干事笑着对大家说:“大石桥人自古就是这样开玩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