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

2023-01-01 00:00:00王安平
时代报告·奔流 2023年5期

第五次反“围剿”失利后,中国工农红军经历了一段迷茫的日子。遵义会议确立毛泽东在党和军队的领导地位后,红军一改撤离苏区以来消极避战、被动挨打的局面,在川、滇、黔边地区穿插于敌人重兵之间,先后取得遵义战役、四渡赤水的胜利,缴获了大批军用物资,取得了长征以来的最大胜利,士气大振。

国民党派遣大量部队围追堵截。为摆脱追兵,更好实现战略转移,红军四渡赤水之后,又“调虎离山”,才实现了红军佯攻贵阳,分兵黔东,调出滇军,西进云南的“声东击西”目标。

元代新开辟一条连接湖广,经贵州至云南、东南亚、南亚的一条官道及其支线,全长近三千里,涵盖了云贵高原大部分地区,学界称为“苗疆走廊”。清水江(黔南贵定段称独木河)渡口曾是古代官道上一处重要的军事关口,称清江关,俗称清江坳,是东西古驿道西去贵阳的一个重要渡口。

为制造中央红军东进与红二、六军团会合的假象,达到诱敌的目的。中央红军假戏真做,佯攻息烽,主力进至扎佐,前锋直达贵阳城郊乌当白泥(百宜),威逼贵阳。一路则放弃由清镇卫城、贵阳一线西进的部署,改向东南运动。红一军团则进至龙里县老巴乡、洗马河,渡过开阳县脚渡河到羊场、高寨、狗场坝(今久长)一带,再渡清水江,往平越县(今福泉市)方向运动。这个大手笔完全迷惑了蒋介石,蒋介石认为红军会往东运动和二、六军团会合,电命大军赶往黔东。

1935年4月2日上午,红一军团二师六团经开阳底窝坝,挺进到羊场龙岗镇、杠寨、高寨、平寨一带待命。侦查员联系上向导以后,团长朱水秋和政委王集成即刻带领200多名红军战士,快速赶到清水江谷汪深新渡口西岸,大张旗鼓地开架浮桥,天上敌侦察机随即尾随而至。

时值中午,艳阳高照。朱水秋望着奔流而去的清水江水,抬头仰望敌人侦察机,想起强渡湘江时战友鲜血染红湘江的惨痛情景,不禁潸然落泪。然而时间才过去几个月,局势接连发生绝对逆转,朱团长望着天上张狂的“飞鸟”,讥笑道:蒋军兄弟,看清楚点啊!看清楚了好给老蒋汇报。

嗡嗡声由远而近,“飞鸟”在天上飞来飞去,朱团长命令战士们把动静再弄大一点。战士们即刻把老乡支援的大木桌子排列起来,用粗大的棕绳串起来放入江中,再把两端拉紧固定在大树桩上,桌面上铺上木板,砰砰之声不绝于耳。3个多小时以后,一座长约30米、宽约1米、简单、轻便的浮桥架起来了。

18时左右,大队红军脚踏浮桥,浩浩荡荡地跨过清水江,进入谷汪深村,急速向江边和大谷宾挺进。这时天已黑尽,敌人侦察机仍然盘旋在红军的头顶。红军指挥员生怕侦察机看不清楚,又在新渡口通往谷汪深的山路上燃起篝火,战士们把火把举得高高的,有意暴露目标,引诱敌机上当。为让敌人确信无疑,又于4月6日派出一个营在开阳、龙里和平越三县交界的清水江两岔河牛渡架设浮桥,再造声势,敌侦察机看得真切,信以为真,掉转头向他们上级报告去了。

蒋介石得知红军西进贵州后,坐卧不安,于1935年3月24日,带着夫人宋美龄以及亲信智囊们乘专机飞抵贵阳,督剿红军,坐镇毛公馆。毛公馆是贵阳民国时期的四大建筑之一,是典型的中西合璧式洋楼。青砖灰瓦,宽走廊深屋檐,大圆拱门,镶五彩玻璃窗,木质扶手和地板,非常舒适,但蒋公却如坐针毡,夜夜惊魂,难以成眠,在得知飞机侦察的报告后,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其实蒋总统心里很清楚,国军一路剿来都没有把红军消灭,反而越剿越壮大。贵州围剿,成败如何,难以预料。尽管希望渺茫,他还是命滇军速进贵定、龙里,企图在马场坪到黔东南之间,摆一道拦截防线,然而还是被红军摆了一道,扑了个大空。

且说红一军团完成“声东”任务后,突然调头南下,进入贵定县新巴,再往龙里观音山至谷脚,通过湘黔公路,跳出了敌军包围圈。至此,中央红军实现了佯装东渡、实施西进的战略转移。新巴地处贵定县北部,民国三年(1914年)属贵定县第九区,乃区署所在地,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属第六区,交通便利,四通八达,东西古驿道横穿其间,北上南下,东进西出,均可自由来去。由于乡脚宽,新巴是一个集市贸易重镇,物品丰富,商贾活跃,很早就有客栈、饭店、酒肆,市场十分繁荣。上贵阳、下黔东的马帮都在这里打幺站,人口流动大,马厩业十分发达。

1935年4月,中央红军左路大军到达新巴,红军先头部队到达谷兵时,偌大一个寨子,竟然成为空心村。面对如此窘境,红军指挥员意识到群众宣传工作的重要性,即刻下令部队野外休息,免惊百姓,同时发动政治攻势,派出有经验的政工人员进村了解情况,放手宣传发动群众,消除老百姓的心理障碍。但由于谷兵群众平时听反动宣传多了,见到红军就躲,一时难以沟通。

进退维谷之际,一个穿着靛青短衣的中年人,牵着马从松毛林里走来,边走边唱:红军哥呀红军哥,不怕涉水和爬坡。打富救贫为乾人,马帮将过好生活。政工人员听到歌声,判断此人对红军了解,便主动搭讪。赶马哥发现搭讪人头上的红五星那是红军的标志,惊异道:你们是红军嘎!怎么不进寨呀!布依族热情得很呢!我们有纪律,不能叨扰老乡的,红军战士说。咦!赶马哥错愕。这时过来一个红军干部,微笑着问他:寨子里的人躲起来他为何不躲。赶马哥幽默地说:他们怕你们,我不怕。说完开怀大笑,把红军们给逗乐了。

说话间,红军干部看到不远处的人家炊烟袅袅,望山钱经风一吹,飞曳起来,像翩翩欲飞的风筝。红军干部问:赶马哥那家人在做什么。赶马哥说:老人死了,在办丧事。啊!老人过世,死者为大,红军干部说,我们尊重地方风俗,不能打扰人家。赶马哥说:死的人姓罗,是他姨父,没关系的。红军干部说:不可以,不能坏了风俗。

此时正是农村吃晌午饭的时候,院坝中央摆了桌凳,菜已经上了,只是很简单,一钵南瓜汤,一碗清炒红萝卜,一碗回锅肉,一碗酸菜豆米。平时是难得吃到猪肉的,因为是白喜事,罗家再穷也得有几片肉打发帮忙的。

四月的冷风呼呼地吹,大甄子苞谷饭,眼看就冷了,帮忙的人还没有坐拢来,主人家十分焦急。红军从罗家门前小路大踏步前进,饭香扑鼻,战士们吞咽着口水,可他们连看都不看一眼,一路绝尘而去。

惨惨淡淡的太阳被云纱缠绕着,像泡在米汤里的白鸡蛋。红军离开谷兵寨,帮忙的村民陆续钻出洞窟,走出山林,聚拢罗家。罗家人感慨地说:红军不扰民,连摆在露天坝的饭菜都不动一筷,真是天下的好军队啊!要是遇上国民党军,哪还有饭菜给大伙吃,早被黄狗子消灭了。

人死饭甄开。农村一有白喜事,全寨人都来帮忙,吃“大锅饭”。主人家不会嫌弃,图个吉利和热闹。总管来催干活,见他们仍在叽叽喳喳,催他们快吃,吃完该干啥干啥去。寨佬陈朝齐披着破棉衣走过来,寨佬是一寨最有威信的人,总结式地说:大家说半天都没说在点子上,我们谷兵人最大的悲哀是听信了反动谣言,不辨是非,怠慢红军兄弟。他们不进孝家门,不拿孝家的东西。这样的军队,下次遇到,一定要请进寨子来,用最好的米酒招待他们。

红军先头部队没在谷兵休息,留下了宣传标语,打开民心之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们访问耄耋老人陈广亭时,他说布依族本来就是好客民族,红军是贵人,贵人来了要敬酒的,不但酒没敬成,反倒把红军拒之门外,不是布依族的待客之道。十多年以后,红军改编成解放军,解放军土改工作队进驻新巴,新巴人民敲锣打鼓迎接他们。老人把没有唱给红军的山歌唱给了解放军:客从远方远路来,布依乡亲乐开怀,客你要是不嫌弃,喝杯米酒表心怀。

清水江日夜流淌着,寂寥平静的日子犹如粗茶淡饭。1936年1月,红二、六军团分路进入平越县,再次打破山川沟壑的宁静。

红2军团以一个团兵力南下马场坪,阻击来敌,主力击溃县城守军后,经巴巴箐进入仙桥。红6军团自牛场走云顶进入巴巴箐。会师仙桥后,首长观察地形,当机立断下达命令搭浮桥!

搭浮桥先得解决材料问题,江水滔滔,两岸空旷,唯有河边的破庙门庭冷落,红军只好拆了破庙,拆下来的木头、椽皮、枋子、行挑,用作搭桥材料,又就近砍了一些树木,才混合搭成一座简易浮桥,然桥面太窄,影响行军速度。战士们又在清水江渡口附近村寨向老百姓借了一些桌椅、门板、木板、木料,砍了一些原木,搭建了另一座浮桥。

1936年1月28日,大部队跨过浮桥。敌人追兵到来时,红军早已不知去向,只好望江兴叹。

新年初三,红二、六军团途经谷兵,乡亲们认识五角星和领章,他们把自家最好吃的东西拿出来送给红军,红军说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乡亲们也有理由,说:红军是人民军队,人民送给自己的军队,有什么不可以?盛情犹如暖流流进红军战士的心田。

红军战士的脚被草鞋磨出水泡,布依族人们用绣花针烧红给他们挑破,又用自制的特效药敷上。新巴紫皮大蒜有消毒功效,为了使红军能健康行军,他们自发地把大蒜送给红军。有些人家还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小米、核桃拿出来送给红军。红军给他们钱,他们不要,红军就送一些可用的物件给他们。有的送漱口缸,有的送瓷盆。有个战士为了感激大土陈姓老人接待他们,送他一口铜锅。陈姓老人一高兴,顺口编一首布依山歌唱给红军:红军哥哟红军哥,长征你来我家坐。我家住的茅草房,你送一口铜小锅。

中央红军到黄土寨那天正好清明节,陈灿衡说他在打清明粑。红军进寨子,他以为是土匪,拔腿就跑,跑了一段路,没看到后面有追兵,他就停下脚步远远偷看,看到有红军帮他打粑粑。放哨的红军喊他不要怕,红军是穷人的队伍,不会打扰他的,他就转回了寨子。清明粑打好后,他拽了一坨递给红军战士,红军战士坚决不要,陈灿衡强行揣在了他的兜里。战士不好推辞,就把随身带的一支烟斗给了陈灿衡,以示交换。并说烟斗是他班长的,班长牺牲时送给他作纪念。陈灿衡感动得差点淌眼泪。

新巴是布依族聚居地,红军在这里开展革命活动时,留下许多民间传颂的故事。

陈朝海是甘塘寨人。大年刚过,他就听说红军要打福泉县城,生怕红军到新巴自己遭殃,一直忧心忡忡。初三晚上,夜色朦胧,甘塘寨很静,一只猫从房挡头跑过时,把陈朝海从睡梦中惊醒。醒来后就听见噼里啪啦的声响,他以为是哪家大年放早炮仗。可仔细一听,是枪声。枪声划破天际,从河的那面传到河的这面。

大冷天他该睡个懒觉的,对门河动静太大了,搅得他无法安眠。弯月沉下去的时候,枪声停了,然残兵败将的暴行就要开始了。他木然地望着昏暗的天宆,嘴里念念有词,祈祷天亮后是一个平静的白天。

刚祈祷完毕,青岗老方向又传来突突突的枪声。枪声沉闷,像炒黄豆一样啵啵啵地响。紧接着有保安团的人从山脚跑过来,他们是罗善之的保安兵,都是一伙好吃懒做的地痞流氓和无赖。说起来是村民养活他们,他们应该保境安民,可这些家伙不干正事,专门欺压乡邻,祸害同胞,乡亲们敢怒不敢言。陈朝海看到他们往寨子里走来,心里倒抽一口凉气,心想这回完了。

那伙人走到他家门口,靠着围墙抽烟,嘴里说着粗话。有个吊着手臂的团丁说:罗团总说红军没有重武器。他咂一口卷烟,烟雾混合进灰色中,又向地上呸一口,说:“卵子!尽他妈忽悠我们。老子连人都没看清楚,子弹就像下冰雹一样漫过来了,打得树叶簌簌落地,穿透好几棵青杠树。要不是老子跑得快呀,早命丧黄泉了。”拄着枪走路的团丁接着他的话说:“我说搞不得,他非说上边有命令,不堵不行。结果咋样,被老子说中了吧,枪一响他比兔子跑得还快,拿老子当替死鬼。”团丁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妈的,守一夜就守得这样一个结果。以后吃枪子儿的事他自个儿吃去,老子可不奉陪。大不了,撂下这棵烧火棍!

团丁们骂骂咧咧地走远了,陈朝海心头的石头暂时落了地。可一听到“红军”二字,心里不觉又是一激灵。这些年他听得多了,就是从来没见过红军长什么样,共产党长什么样,他还真想认识一下他们。准备反身进屋,隔壁家的黄狗突然狂吠起来,吓了他一跳。他不由得骂一句,畜生!

狗吠声越来越急促,又跳又吼。往常狗们不会叫得这样凶的,今日狂吠不止,肯定嗅到什么异味了。不一会儿,他听到唰唰唰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黄狗愈发叫得狂暴了,像要跳出围墙的样子,被他喝住了。一狗引来百狗声,寨子里的狗跟着叫,一时间整个寨子像狗吵架一样。

他踮着脚往围墙外看,一支队伍奔寨子而来,狗们吠得更欢了。他不自觉地摸了摸门闩,看闩好没有。忽然又觉得多余,心想,如果他们真想进门,这薄门是挡不住的,一脚就能踢开,闩和不闩一个样。

红军?他脑际划过这个念头的时候并没有慌乱,他拉了拉肩头的破棉袄,转身进了屋。他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可又忍不住透过窗棂方孔朝他们看。队伍走近寨子并没进寨,而是在离寨门口两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领头的在讲话,隔得不远,夜间又静,说话声清晰可听。领头讲的是外乡话,后来换了个人,瘦削,高个,讲官话,他读过几天私塾,听得懂官话。

弯月很快躲起来了,夜色如搅拌的灰浆,稠糊糊的一团。他侧耳细听,声音清晰得像是在屋檐下对着他说的。高个说他们是人民的队伍,要保持寨民的安宁。告诫战士们,宿营的是布依族寨子,民族工作很重要,绝不能扰民。最后用低沉的声音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记住了吗?

记住了!

他一颗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

部队三三两两散去,找了一些适当的地方躺下了,有些战士干脆睡在老井边的古树下。陈朝海忽然觉得这些人像走亲访友的寨邻和朋友,不但可亲而且可敬。他叔伯哥陈朝亮屋檐脚睡了一些战士。陈朝亮医术精湛,是甘塘寨不可或缺的郎中。

狗吠声停了,黑夜恢复了原状,甘塘寨突然间像睡着一样。他觉得有点失落,心绪乱乱的。刚想回屋躺会儿,就听得门外有脚步声。他犹豫着开不开门的时候,脚步声从院墙边过去了。他冷静下来,心里觉得过意不去,悄悄地打开一条门缝偷窥,门外阒寂无声。他又悔又恨,心想,如果他们是好人,战士们冻病了,岂不是我罪过?可事情已无法挽回,他很颓丧。忽然感到疲乏,想睡个回笼觉,就钻进了被窝,可怎么也睡不着,那些兵们究竟去哪里了?

睡不着躺着难受,天刚蒙蒙亮,陈朝海起来了。老习惯,他清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喂牛。一年到头为他卖命的牛,是一条上年纪的老牛,他得对它好点。老牛听着他的脚步,亲切地打着响鼻,还没走近牛圈,就被牛圈边的一幕惊呆了。

没有太阳,头天下的雪被雾霭笼罩着,屋檐吊着冰柱。牛圈背风地方有块干燥地,地上睡着十多个士兵。兵们阖衣或躺或靠,双手筒在袖子里。侧躺着,蜷缩身子,像弯曲一团的毛毛虫。牛圈相隔正房十多米远,住房要避开臭气,牛圈一般都安排在正房挡头。战士们衣衫不一,色道各异,睡着的姿势也不一样,鼾声轻微。

睡这儿?陈朝海惊讶之余,吓得倒退一步,踩到屋檐下的锄头,一个大趔趄。他定了定神,索性站着不动,他不想吵醒他们。看着面前这些疲惫不堪的军人,陈朝海心里忽然有了隐痛,早知这样,不如让他们进屋里休息呢,无论睡哪里,也比这外面强呀!

有个红军警惕地坐了起来,见是房东老乡,揉揉惺忪的睡眼,歉意地说:老乡,叨扰您了!他怔了一下,没答话。那人倏地站起来,清瘦的脸颊有谷草印。对,他就是昨晚那个站在石墩上讲话的人。不,不!陈朝海一时慌乱,说话不成句:“你,你们咋睡这里?这可是雪天呀!”

那人胡子拉碴,面色蜡黄,斜挎驳壳枪,领口缀着的红布条已经褪色了,帽子上的红五星也失去鲜艳。他主动自我介绍,说是红军先遣连尖刀排排长。陈朝海不知道尖刀排,木愣愣地傻笑。当他的手被对方捉住的时候,他感觉那只手有很厚的老茧,比他的还厚。“可是庄稼人?”他问。“人民子弟兵嘛,当然是庄稼人。”排长笑答。他仿佛一下子有好多话要说,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哑巴一样,打着手势,“冷不冷?”

“冷,比起睡山坡,暖和多了。”排长说。

“你们真是红军?”

“真是红军。”

陈朝海牵着他进了屋,请他坐在火笼坎边的凳子上,将火钳拨开蕹着的炭火,茶罐就墩在火边,他准备给他热茶。排长叫他别忙了,他们马上就出发了。

陈朝海说不急不急,茶热了喝一碗再走。排长朝外看看天色,说:没时间了老乡,谢谢!排长趁机给他讲了一些革命道理,他理解不了,什么“革命”啦,“共产党”啦,天外来客般陌生,他只觉得这些词与改变命运有关。聊了十多分钟,排长说该整理内务了,就朝战士们轻唤一声,集合!战士们齐刷刷地站成一排,精神抖擞的样子好威风。

排长又下命令,把谷草收拾干净,恢复原状。一班挑水,二班劈柴,三班打扫卫生。战士们七手八脚忙起来,陈朝海阻止,可没人听他的。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军队,竟发自内心哼起了自编的山歌,他久已不唱山歌了,今儿个不知咋的,那几句歌词顺口就出来了:红军贵客来我乡,甘塘到处喜洋洋。挑水劈柴抢着做,军民友谊万年长。

队伍开拔,他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心里空落落的。忽然看到排长腰间插一杆烟袋,就给他摘了一把叶子烟。排长坚决不收。他急,硬往他怀里揣。排长把口袋捂得死死的。陈朝海不禁感叹,这样的队伍不打胜仗才怪呢!部队走了,家寂静起来。陈朝海站在路边,目送远去的队伍,忽然有了失落感。

“老乡”,背后传来问话声,“请问这是甘塘寨吗?”“是。”陈朝海一看又是红五星,红军战士个个扎着绑腿,穿着草鞋,也有穿布鞋的,不过脚趾已经露出来了,像一双窥探的眼睛。问话军人见他爽快,突然问,老乡,我们有个小同志受伤了,借住你家可以吗?

“可以“可以。陈朝海答应干脆,他不想再失去表现的机会。他邀他进屋,说:不要再住外面了,贵州天气冷得很。军人说:他们还是住外面,小伤员伤重,屋里给个地方就行。担架抬过来了,小伤员翻下担架,想站起来却倒了下去,令人心疼。小伤员名叫唐炎纯,1919年生于湖南石门县,红二军团四师十二团战士。唐炎纯说话还没完全变声,带有浓浓的少年味儿。陈朝海很震撼。小伤员一瘸一拐进了屋,他才悄声问他多大年纪。小伤员说17岁。

昏暗的月光褪去,天开始放亮了。陈朝海放不下小战士,一直关注着他房间的动静。忽听一声嫩嫩的声音从屋里蹿出来:“班长,我能走!班长,别丢下我!”声音凄凄的,吓了他一跳。

这间屋原本是他日常睡觉的地方,为腾出来给小战士养伤,他只好睡楼板。白天他发现小战士发冷,身体一直颤抖,他给他加盖了一床秧被,加盖秧被也无济于事,唐炎纯一直高烧不退说着胡话。

他轻推门扉,想一探究竟,只见小战士侧睡着,小战士说的是梦话。

集合!一个背着驳壳枪的干部喊着口令:“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

部队就要出发了,喊口令的军人站在石坎上,严肃地对战士们说:“同志们,唐炎纯同志伤势太重,不能随大部队行军了,我们给他敬个军礼吧!”唐炎纯拖着伤腿奔出门来,哀求他:“连长,我能走,不会拖累战友们的。”

战士们哽咽着请求连长带他走,说哪怕背也要把他背到目的地。连长强忍泪水,说:“唐炎纯同志留在老乡家养伤,这是党组织的决定,我相信他会像火种一样发挥作用的。唐炎纯说:“连长……”连长打断他:“服从命令!”又见他的腿肿得粗大,眼睛一下潮湿起来,但他尽力地掩饰悲伤,故作潇洒地说:“我命令你早日康复!”

天已大亮,连长把陈朝海拉到僻静处,悄声说:老乡,他的伤不能再等了,拜托找个郎中诊治吧!他从怀里摸出两块大洋递给陈朝海,嘱咐他一定要治好他的伤。

后来陈朝海听到风声,说团丁要来他家抓人,他就把唐炎纯藏在朝天洞里。朝天洞阴湿,对有伤的人来说,无异雪上加霜,藏了十多天。伤口大面积溃烂,土郎中的药也不管火了。两兄弟想了许多办法,就是没有效果。二月中旬的某天,唐炎纯病情恶化,处于昏迷状态。傍晚时分,忽然回光返照,递给陈朝海一枚红布剪成的五角星,流着泪对他说:“哥,承蒙照顾这么多天,我没什么报答你的,这枚五角星是我参军时连长亲自给我的,送你做个纪念吧!你们的恩情,只等来世报了,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据查证,湖南籍的红军战士在贵定县牺牲的一共9位。当时不敢说埋的是红军,随意蕹一些泥巴,垒个小坟头。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当地老百姓自发地重新给他们包了坟,扩大了坟的范围。他们的真名当时也没人知道,但“红军”这个光荣称谓是抹不掉的。她像一面红色的旗帜,引领着新巴人民向着美好的生活奋斗。每逢清明,机关干部、青年学生、普通百姓都要为他们添一抷黄土,献一束鲜花。谁说烈士只是碑,他们的名字永远刻在人民的心碑上。

一个在黄土寨游玩的客人,在读了陈斗贤写给爷爷的家书之后,深情写道:“我对您的思念,溢于家书之外。虽不曾见过您,虽不知您的名……可我们时常相见在梦里。只是哪一个是你,哪一个是他,哪一个是亲人?”

一封普通家书,能使游人如此感动,这封家书一定是蘸着眼泪写成的,是一个亲人对另一个亲人的渴望和期盼。

贵定县新巴镇,青山郁郁,紫蒜弥香。红色基因在这里发芽、生长,红色文化在这里熠熠生辉。新巴镇的红军墓,埋葬着当年“投身革命即为家,血洒异乡为祖国”的英烈。热血不知流何处,永不知名践春秋。我们只能用无名来代替他们的信仰。这些未名烈士其实早已铭在民心。他们的青春一如星辰,高远而闪亮。他们用未名传递光明,他们用未名坚守信仰,他们用未名传递使命。

“敬爱的爷爷:您离开黄土寨已经整整86年了,大山隔开了您和祖母、父亲的联系,却加深了我们的思念。父亲在世时,常听他提起您的故事,在那个岁月动荡的年代,祖母和父亲想方设法寻找过您,但是都杳无音讯。在您离开的第二年,祖母去世了,弥留之际还念着您的名字。父亲吃着百家饭长大,后来成家立业、生儿育女。

父亲时常教诲后辈,我们能有安稳的今天,是用无数革命先辈的鲜血换来的。他也曾骄傲地告诉我:他为有您这样的父亲感到非常光荣。现在,共产党领导的中国安定富裕,家家户户都能吃饱饭穿暖衣,我们家还盖上两层的新房子。您留下的老房还在,算是留个念想,我打算还要在上面放一颗闪闪的红星,让后人谨记我们是革命先烈的后代,把红军长征精神传承下去……”

全文录下的这封家书,是一个红军后人埋藏在心底的对失踪亲人的深切思念。他叫陈斗贤,红军陈灿坤的孙子。他在57岁那年清明,提笔写下了对爷爷的思念,行间字里,倾注着对爷爷的崇敬和悼念之情,读来宛如一抹阳光乍现,令人激动万分。那段历史像滚滚而来的潮水,把陈斗贤给淹没了。那是一个细雨纷纷的日子,红军战士们披着蓑衣,戴着竹笠,从大土翻山进入黄土寨,一路风尘,显得极为疲惫。疲惫的身影在访贫问苦中穿梭,人民懂得了革命道理。躲避的乡亲安心回了家。他们帮乡亲们打扫卫生,打柴挑水,乡亲们则做好饭,把好吃的东西送到他们驻地。军爱民,民拥军,壮观的场面感染着青年陈灿坤,他决定自告奋勇地为红军带路,结果他成了红军。

陈灿坤走时匆忙,没来得及知会家里。妻子陈罗氏四处打听他的下落,牵着年幼的儿子一路乞讨一路追。追到龙里时已精疲力尽,丈夫不知往何方,真可谓:“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四月的风是热的,四月的太阳是温暖的,布依族人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农作。突然,红军吹响集结号,指战员们争着为老乡打扫院子,挑满水缸,准备着临行的告别。乡亲们一听军号响,预感亲人要远离,纷纷从田间地头奔回寨里,他们要送亲人一程。

红军宿营于新巴36个村寨,和当地百姓结下了深情厚谊,共同耕耘着幸福的日子。舍不得啊!山歌仿佛火鸟的深情挽留:红军今早离寨门,满寨相送好伤心。哪歇再得红军转,满酒脍肉接你们。

陈灿衡的歌声,仿佛一束暗香茉莉,顿时香飘在红军心头。他一生爱唱山歌,见花唱花,见鸟唱鸟,见人唱人,随唱随有,随有随唱,像清水江的水长流不断。他唱一辈子山歌,没有此时唱出来的歌有气势有力度有内涵。

他握着排长的手,排长说:要是能一道走,那是多好的事呀!他歉意地笑笑,想唱一首歉意歌。正值乡亲端着酒碗,请红军喝壮行酒,陈灿衡夺过他们手中的酒碗,一碗递给排长,一碗留给自己,唱道:红军今天要启程,乾人相送不落心。水酒一碗表心意,哪歇转来帮乾人?酒干情浓,陈灿衡终于滚出一滴热泪,歌声蘸着眼泪,从他喉咙里颤抖地发出。兄弟!排长紧紧地拥抱着他,说: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大部队昂首阔步往前走了。陈灿衡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落泪唱道:红军乾人心连心,今天开拔要启程。心头难过淌眼泪,晓得哪歇转回程?

此时的尖坡又是另一番情景。

一位尖坡大嫂挽着红军军医的手臂,恋恋不舍。大嫂的夫君一个月前被土匪打死在大麻窝,无比悲伤,是红军军医开导她,说:人死不能复生,要坚强。土匪造孽,这个账要算在国民党身上,只有彻底打倒国民党,穷人才能翻身。她像吃了灵丹妙药,顿时心情好了许多。接下来的时间,她带着红军妹妹走遍整个村寨,认识村子里的穷妇女。红军妹妹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生锈的锁芯。红军妹妹出发了,她深情唱道:红军妹妹慢慢走,姐送妹妹到路口。妹去何时才能归,一碗酒水送到头。时间太短,妹妹说走就走了,如果不是拖着嫩娃崽,她也会和妹妹一样去革命,心中无形中有了牵挂:红军妹妹要远征,姐我今天像丢魂。此去不知何时转,姐妹同是一胞亲。

红军妹妹听罢,甚是内心激荡。她听老乡说,新巴大蒜能治病,拿来试了一下,果然对一些轻伤有疗效,于是灵感一来,和了她一首:布依姐姐情意长,紫皮大蒜医我伤。地方太多难记住,我叫紫皮大蒜乡。

山歌此起彼伏,这是水乳交融之情,这是患难知己的蛩音。战士们感激老乡的热情和帮助,唱了一首回谢歌:红军革命走四方,冒雨顶风打豺狼。挂彩伤口缺了药,紫皮大蒜洗脓疮。

山歌越唱越想唱,红军越远情越浓。这一场难得的送别,是新巴历史上一次大送别,以后再也没有过。新巴人民的斗志在此后的日子里,一直念念不忘此次送别的情景。新巴解放后,解放军来到新巴,帮助新巴搞土地改革。原来的红军已经改编成中国人民解放军,他们用歌声再次唱出心声:桂花生在桂石崖,桂花要等贵人来,桂花要等贵客到,贵客来到花才开。

时光蹉跎,青春也揉碎了岁月。红军筑牢军民友谊,谱写一曲民族团结之歌,留下民族共融、军民团结的宝贵遗产。革命活动早已沉入历史,但他们经历的点点滴滴,依然甜润着现代人的心,永远活跃在人们的记忆里。“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长征精神是民族之魂,永远是鲜艳的红色。进入新时代后,共产党人依然坚守长征精神,践行宗旨,初心未改,为民谋福。

进入二十一世纪,中国工农红军用鲜血浇灌的祖国大地,早已春风习习,鲜花盛开。昔日红军搭浮桥的清水江,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贵黄高速公路开通,贵阳到新巴,只需40分钟,新巴达仙桥,只要6分钟。这样的交通环境,迎来了新巴人民改变穷困的契机。

烈士的血没有白流。当年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宿营的36个村寨,经过3年脱贫攻坚,早已消除贫困,过上了幸福生活。2022年,新巴镇脱贫人口人均纯收入约为12087.9元,村民户拥有机车辆约占75%,拥有摩托车辆约占90%,拥有智能手机的人数约占93%,家家户户有智能电视机,新巴人民的好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不久的将来,新巴人民一定会全面进入小康社会。

作者简介:

王安平,曾服役于总后勤部某部。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诗作家协会会员。贵定作家协会主席,《麦溪文艺》主编。先后在《解放军文艺》《神剑》《萌芽》《北方文学》《朔方》《星星》《散文诗》《贵州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出版长篇作品有《风流贵子街》《宋思一将军跌宕人生》《何必当初》《凌霄》等。

责任编辑/袁士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