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父亲赵保根又坐在门槛上,痴痴地望着远方。远方有一条路,从我们落日镇延伸到更远的远方。确切地说,父亲的眼睛是盯着这条路。这条路上不时地会落下很多麻雀,它们从路边的电线上落下来,在路上叽叽喳喳地争抢从拖拉机上掉下来的谷粒。这些麻雀不怕人,也不怕车,它们在马路上、树上和电线上栖落。当人走过或车辆经过时,麻雀会像旋风一样轰地一声全部飞到树梢。有时候也有几条狗从这里经过,它们对着电线杆撒尿,也去追赶麻雀。遇见陌生人经过,它们便追着狂吠一阵。似乎落日镇是属于它们的领地,任何人到落日镇都得经过这些狗子的审查。父亲一个下午几乎没有挪动一下。他一动不动的,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这条路上。直到落日的余晖把他的脸镀上一层酡红色,他才把头扭转了过来。我跟母亲说,父亲有老年痴呆的倾向。母亲戴着老花镜正缝补着父亲的衬衣,她头也不抬地说,呆就呆吧,都一大把年纪了。我知道母亲也是无奈,除了照顾父亲的生活,她也改变不了什么。至少现在父亲的思维、口齿还是比较正常的。
当我把我的担心跟妻子幽兰说时,幽兰立刻阻止我的这种想法,她说,昨天我还看见他与赵福海下棋呢,赵福海输了好几盘呢。咱爸没啥问题,你不要瞎琢磨了。我知道父亲现在是好的,但我确信他早晚会患上老年痴呆。
赵保根,下一盘。赵福海爽朗的声音从落日镇一条叫“龙川巷”的巷子那头传来。往日父亲都会答应一声“来了”,就急匆匆地穿过这条深邃的小巷去找赵福海切磋棋艺。但今天父亲似乎心不在焉,他没有应答赵福海的叫喊,而是一个人坐在门口捏着一张陈旧的地图翻来覆去地看。
我提醒他说,爸,福海叔在叫您下棋呢。
父亲扭头看了一眼我说,我听见了,用不着你提醒。我这不是有事嘛。说完,目光继续在摊开的旧地图上游移着。
这时,正在扫地的母亲放下笤帚一把夺过父亲的地图说,人家叫你,你也答应一声。
父亲一脸愠色地夺过母亲手里的地图说,不去,我有事!便又把他的地图展开在双腿之间。父亲右手的食指在地图上移动,似乎他正在寻找着地图上某个重要的目标。
母亲叹了口气,她实在拿父亲没有办法。
这时,福海叔出现在我家门口。叫你也不搭理,走,下棋去!福海叔不由分说拉着父亲的一条胳膊直接往他那里拽。
父亲连忙说,改天,改天。
但福海叔拽着父亲的胳膊不撒手,他说,我都来请你了,都不好使?你多大的领导?
父亲见赵福海这是非要拽他去不可,无奈地说,我放下地图总可以吧。
喏,快点啊。说完,赵福海便从龙川巷折了回去。
父亲站起身来,把手里的地图折叠好,动作缓慢而仔细,仿佛折叠的不是一张普通的地图,而是一份机密的文件。折好后又小心地放进床头柜的抽屉里。
见状,我便偷偷问母亲关于父亲地图的事情。
母亲说,你父亲年轻的时候就拿着这张地图看,都看几十年了,还不是在落日镇猫了一辈子。母亲又接着说,你父亲大概是想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在一张地图上规划了一辈子,他呀,大概只能在他那张地图上走一走了。甭理他,由他去。
我打开父亲的床头柜,取出那张旧地图。这是一张一九七九年的中国地图,纸张已经呈现了岁月染濡出来的米黄色。我打开地图搜寻着,除了几处笔画的痕迹外,我没有发现其他有用的信息。
我终于忍不住了,就找父亲问关于地图的事情。
父亲沉吟了片刻说,年轻的时候,想到落日镇之外的地方去看看。现在老了,最远也不过去了几趟省城。唉,走不动了。我看见父亲的眼里闪烁着一丝忧郁,似乎走出落日镇是他一个在心里停留了多年的梦想,现在这个梦想跟他一样已经衰老不堪,但这毕竟是他的一个梦想,并没有消失,反而被他重新捡了起来,用心擦亮。
我又问父亲,最想去远方的啥地方。
父亲的眼眸中立刻散发出一丝兴奋的亮光说,东北,哈尔滨。
哈尔滨离咱们这里有几千公里呢,你年纪大了,恐怕身体吃不消。我说。
听了我的话,父亲眼眸中的亮光像突然断电似的瞬间熄灭了。
二
当父亲再次坐在门槛上看着路的远方的时候,我知道父亲的目光已经走得很远了,远到了冰天雪地的哈尔滨。麻雀在父亲的面前飞来飞去,它们是落日镇的麻雀,飞了一生也没有飞出落日镇,但父亲似乎不甘心做一只落日镇的麻雀。他年轻的时候没有飞出落日镇,现在他是一只“老麻雀”,已经没有多少时间飞了。路上突突突地开来了一辆拖拉机,父亲的目光就黏在拖拉机上,他年轻的时候去省城坐的就是拖拉机。那时候他很开心,省城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拖拉机就是他飞翔的翅膀,他“飞”到了省城,见识了比落日镇大得多的城市,城市繁华的样子让他亢奋,他兴奋地跟赵福海说了很久。赵福海没有去过省城,便如醉如痴地听着,父亲觉得自己在赵福海面前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后来赵福海软磨硬泡让父亲带着他去了一趟省城,回来后赵福海就不愿再提省城了,他说,还是咱落日镇好,就几条街道,不会迷路。父亲就笑他是土包子的命。但父亲的命并不比赵福海强,一只无形的命运之手牢牢地把他也摁在了落日镇。现在,父亲像一只正在挣扎着试图飞起来的麻雀,渴望的目标是比省城还远的远方。当一辆由落日镇开出的班车经过的时候,看得出父亲的心也挤进了那辆班车。班车顺着笔直的马路开出了很远,直到跑得不见了踪影,父亲还在看着消失的远方。仿佛人已不在落日镇,而是去了远方。
父亲不再跟赵福海下棋了,他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这张一九七九年的中国地图上。除了与母亲在落日镇摆摊卖日用品之外,我的父亲赵保根大部分时间便躲在屋子里,在地图上一次次搜索着他的目标,并沉浸在他的臆想里。
有时候,母亲喊他吃饭,他都无动于衷,继续研究着地图上的远方。我越来越担心父亲这样自闭的生活会影响到他的健康。我请求母亲去拿掉父亲手中的地图,母亲也这么做了,但转身他又把地图攥在手里。似乎地图拿在手里,远方的梦想就离他很近了。
在一个安详的午后,父亲突然变得像一头愤怒的公牛,因为他的地图不见了!父亲圆瞪着双眼,怒气在整个屋子里弥漫。他搓着双手,没有地图攥在手里,他的双手无处安放。他首先询问母亲,是不是把他的地图藏起来了。
母亲一脸无辜地说,我拿你那张破纸干啥。便不再搭理父亲。
然后父亲狐疑的目光又扫向了我。因为除了母亲之外,我是最可疑的人。为了撇清我跟消失的地图的关系,我找出各种可能的理由跟父亲解释了十多分钟。最后,我媳妇也来帮腔说,我们并没有拿那张地图,我们也不会拿那张地图。
父亲在我们脸上扫视着,他说,难道地图自己长了脚,从家里跑出去了?
我对父亲说,爸,您也别生气,我替您重新买一张不就得了。
怒气未消的父亲说,不行!
父亲十分执着地要找到他的地图。我们合计了一下,可疑的焦点便聚焦在我的儿子赵乐乐身上。赵乐乐上小学三年级,他并不知道这张地图对爷爷赵保根的重要性。在确定了极有作案动机的目标后,父亲仍然失魂落魄似的在屋子里转悠。他恨不得赵乐乐立刻出现在家门口,并举着那张地图交还给他。在焦急地等待了许久后,赵乐乐终于一蹦一跳地出现在家门口。父亲箭一般冲上前去,把他的书包取下来,拉开拉链翻找了起来。当父亲终于把夹在课本上的中国地图捏在手里的时候,我们都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但当父亲打开这张地图之时,我们沉下去的心又悬了起来,这张旧地图仅剩下了一半!父亲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他举着半张地图,气得声音有些颤抖地问乐乐,还有半张地图呢?在哪?
赵乐乐迷茫地盯着爷爷,怯怯地回答,撕——撕了——
撕哪了?父亲的脸色越来越吓人。
折——折——飞机了。
赵乐乐从来没有经历过今天的阵势,以前爷爷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慈祥的符号,现在却让他感到害怕。我看见他的眼眶里泪珠儿在打转。父亲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对孙子有些过分,便尽量让声音变得绵软柔和。
他说,带爷爷去找回来,好吗?
赵乐乐点了点头。父亲便牵着乐乐的手往外面走去。黄昏的时候,爷孙俩终于回来了。看着父亲手里捏着的皱巴巴的另一半地图,我觉得事情应该得到了圆满的解决。但是父亲的脸上却看不见失而复得的喜悦。他低沉着嗓音说,只找到了地图的四分之一,还有四分之一乐乐说送给他的同学折纸飞机了。这孩子——明天我还要到学校去一趟,把另外四分之一的地图找回来。父亲说完怏怏不乐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三
父亲第二天在学校的事情是落日镇中心小学教导主任朱彪跟我讲述的。朱彪是我的牌友,经常喊我打牌。父亲去学校后不久他就骑着他的雅马哈摩托停在我面前喊住我说,你爸昨天跑到我们学校去了。我点点头表示我已经知道。朱彪又说,你爸在我们学校把所有的垃圾桶翻了个遍。我去问他,叔,你干啥呢。你爸说在找一张地图。赵光明,你爸找啥地图啊,都找到我们学校的垃圾桶里去了。父亲这种做法确实挺丢人的,我有点尴尬。
不是普通的地图,是一张很重要的地图。我试图用重要两个字来化解这种尴尬。
藏宝图?!朱彪探着身子,脸上露出讪笑问。
不是。我说。
不就是一张地图,丢了你给他买一张不就行了。朱彪一脚油门骑着他的雅马哈摩托一溜烟走了。
父亲没有在学校找到另外四分之一的地图。赵乐乐的同学告诉他,他把四分之一的地图扔到教室的垃圾篓,而垃圾篓里的垃圾又被值日生倒到学校的垃圾桶了。父亲便如朱彪说的那样把学校的垃圾桶翻了个遍。但他还是没有找到垃圾桶里被扔掉的四分之一张地图。他不知道学校的垃圾桶会有定期的垃圾车去清理。那四分之一张地图也许已经被堆放到镇里的垃圾场处理去了。我回到家的时候,父亲正在把找到的四分之一张地图与那半张地图用胶水、裁得极细的白纸条粘贴在一起。粘完之后,父亲手里的旧地图就有四分之三了。虽然变成了一张不完整的地图,可是父亲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折叠好,把地图放进另一个柜子里,并用一把锁锁了起来。似乎这四分之三张的地图已经长了脚,不锁牢它就会自己跑出去。我不知道这张陈旧的地图为什么在他心里会有如此分量。他不就是想去哈尔滨吗?地图上的哈尔滨不过是一个点,还需要研究吗?但我不敢对父亲抱怨这些,偷偷地利用一次去软水市的机会给他买了张比原来地图还大一号的一张崭新的中国地图放在他的床头柜上。父亲看见床头柜上的新地图愣了一下,他问我,你买的?
我点点头说,那张旧地图只有四分之三了,残缺了,你也看得不完整,所以我给您买了一张新的,您用起来也方便。
父亲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那张新地图仍旧放在床头柜上。并没有把它与旧地图放到一起,似乎刻意要拉开两张地图在他心里的距离。
几天后,父亲终于把新地图铺在桌子上,像研究旧地图一样研究起新地图来。我觉得这张新地图终于可以取代父亲的那张旧地图了。但事实上新地图只是他的一个模子,他赵保根要对照着这个模子,手工完成那缺失的四分之一的旧地图!他从镇上的文具店买来白纸,裁成和旧地图四分之一同样的大小,然后和另外的四分之三的地图用胶水粘贴的方式拼接到了一起。现在他的地图看起来不再是四分之三,而是一张完整的地图。接下来,他开始用铅笔对照着新地图来完成这缺失的四分之一。
父亲年轻的时候有过做木匠的梦想,他在落日镇拜钱墨斗为师。钱墨斗教给他的第一件本事就是绘图。钱墨斗不但东西做得漂亮,就连绘画也是专业的水准。父亲跟着钱墨斗木匠技艺突飞猛进,一年之后他几乎可以独当一面。钱墨斗对我父亲赞许有加,也准备把他全部的手艺传授给父亲。可惜造化弄人,钱墨斗因嗜酒如命,在一次饮酒后烂醉如泥的他滚进了一口路边的池塘。第二天才被人发现。钱墨斗的死对父亲的打击很大,他是钱墨斗最偏爱的徒弟,钱墨斗准备让他承接衣钵,在落日镇乃至县市打响他的名气。但师傅的死让父亲消沉不已。他放掉了手里的刨子、凿子、锯和墨斗,没有钱墨斗的指点,他的手艺没有更大的长进。后来,落日镇的人渐渐忘记了木匠钱墨斗,也忘记了钱墨斗的得意弟子赵保根。但父亲做木匠时的绘画技艺几乎没有衰减。现在他正在调动所有绘画的技能完成这四分之一张地图。在他用铅笔画出了所有的轮廓后,他又找来了碳素笔和各色的颜料。父亲戴上老花镜,仔仔细细地在纸上描绘和涂抹。经过两天的紧张绘制,这个年逾古稀的老人竟然完美地绘制出了那四分之一张地图,而且这四分之一张地图几乎天衣无缝地融入了另外的四分之三里面,如果不刻意去看,是看不出这四分之一的异常。我看着父亲制作完成的地图,内心佩服不已,他不愧是落日镇第一木匠钱墨斗的高徒!
四
父亲的精神状态近来越来越差了。我担心的事情似乎正在发生。他已经不再坐在门槛上看伸向远方的路,而是会拿着地图追赶着落在路上的麻雀,他张开手臂做出飞翔的动作,仿佛要融入麻雀当中。麻雀齐刷刷地飞到树上看着这个张开手臂的怪人。更为严重的一次是,父亲竟然追着一辆班车跑。在班车扬起的烟尘里,父亲举着他的地图向落日镇外面的远处跑。幸好被我媳妇幽兰看见了。幽兰叫上我,我们追了几里路才把父亲拉了回来。
母亲则不停地在父亲的耳畔告诫着他,又喃喃自语地说,老头子,你这是怎么啦?
我对母亲和幽兰说,问题可能出在那张地图上。咱们把他的地图藏起来,试试看。
手里没有地图的父亲似乎瞬间清醒了,他拽着母亲的衣襟问,我的地图呢?
母亲迟疑了片刻说,没看见什么地图啊。
父亲又扭头问我媳妇,拿了我的地图吗?
我媳妇说,爸,我没拿!
父亲便转向了我说,光明,地图给我!
我摊开手掌说,没看见您的地图啊。
父亲便盯着在写作业的赵乐乐说,又拿了爷爷的地图吧,拿出来!
赵乐乐连忙摆手并怯怯地说,爷爷,这次我真的没拿你的地图。父亲跑到马路边问落在树梢的麻雀,是不是拿了他的地图;问跑到身边摇尾示好的狗,是否看见他的地图;甚至过来的路人,他也拽着人家不放,硬说地图就在人家包里。
我好不容易把他拽到家里,把他的地图递给他说,找到了。
他先是吃惊,后是把地图紧紧地攥在手里,一刻也舍不得放手。
我跟幽兰说,得请马妙手来看看父亲的病了。
当马妙手从落日镇的“妙手诊所”赶来的时候,父亲仍然攥着他的旧地图。马妙手看了看父亲的舌苔,又把了把脉说,你父亲五脏六腑应该没啥问题。只是他的精神像绷着一根弦,我开点药给他调理一下。接过马妙手开的药之后,他还特地嘱咐我说,你和你的家人要多陪你父亲说说话,这样好得快。马妙手的话我们牢牢记着,从那天起父亲的身边都有一个人陪他说话。回忆美好的时刻,展望幸福的未来。在药物和精神方面的调理下,父亲似乎从朦朦胧胧的混沌状态里慢慢有了复苏的迹象。那张地图他不再时时刻刻攥在手里,有时候会小心翼翼地折好把它放回柜子里。我们偷偷地松了一口气,觉得马妙手不愧是落日镇的“神医”,他的方子在父亲身上起到了良好的效果。就在我们对于父亲的一举一动有所松懈的时候,却出了大事:父亲竟然消失了!
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张地图。我们一家在落日镇的大街小巷,犄角旮旯找了两天两夜,父亲的影子都没有一个。没有办法,我们只得报警。接待我们的熊警官一脸严肃地对我们说,我们派出所会尽力寻找,你们先回去等吧,有消息我们会立刻通知你们家属的。
回来之后,母亲的悲伤写在脸上,无论我和幽兰怎么安慰,父亲的消失对她来说都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母亲开始发烧,躺在床上说胡话。毕竟这么多年父亲很少离开落日镇,也很少离开过母亲。怎么办?父亲会到哪去呢?我的头脑里顷刻间浮现出父亲攥着地图在马路上跌跌撞撞的身影。已经是深秋了,寒冷已经开始赐予落日镇以威严。外面的父亲是不是有吃的,是不是有喝的,身上的衣服能否抵御越来越重的寒流?我害怕父亲像一片枯黄的树叶一样飘落在无人的荒野。我跟幽兰说,这样干等也不是办法,我得去找一找。
顺着马路往前走,我想,父亲一定是拿着他的旧地图,瘦弱的身体像一片枯树叶一样从落日镇飘荡了出去。他要飘到何方?难道他真的去了北方,去了他说的哈尔滨?哈尔滨此时应该是冰天雪地了,而且离落日镇还有几千公里。父亲即使要去他也要先到软水市。我便乘了班车直接来到软水市。我先到市里的火车站,我希望在匆匆忙忙的旅客里找到攥着地图的父亲。我不停地问,每个人都是摇头。我不甘心,又来到软水市的长途汽车站寻找,但效果一样。我的父亲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当我在倦怠中回到落日镇,母亲看见我垂头丧气的样子,知道没有父亲的任何消息。她开始哭哭啼啼。除了尽力安慰,我没有更好的办法让母亲的心绪平复下来。我与幽兰在落日镇的每个角落搜寻了若干遍,仍然没有父亲的踪影。我和幽兰还是不死心,又把范围扩大到落日镇以外的村庄与山林,皆是毫无线索。而镇派出所也没有任何消息。时间的紧迫就像是悬在我们头上的利刃,时间越久,找到父亲的希望就越渺茫。我们甚至怀疑父亲真的已经跨越了几千公里去了东北的哈尔滨。我下了最后的决心,去哈尔滨一趟。对父亲,对母亲,对全家也是一个交代。当我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我的父亲却在一个黄昏蓬头垢面地折回了家。母亲一把抱住父亲喜极而泣。父亲仍然一只手紧紧攥住他的中国地图,只是那张地图似乎经历了风吹雨打,像一片烂树叶。我看见地图上好多地方已经模糊得看不清,唯独哈尔滨被父亲用笔圈了又圈,变成了整个烂地图璀璨的焦点。好在半个多月过去了,父亲衣衫褴褛地回来了。我和幽兰以及母亲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五
父亲已经认不出孙子乐乐了。吃饭的时候他居然问母亲,这个小孩子是谁?我想我担心事情还是发生了,父亲应该是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好在现在除了他的孙子不认识之外,另外的家庭成员大体认识。我的母亲为此整天唉声叹气。如今父亲目光呆滞,经常对着那张残破的地图发呆。幽兰请来福海叔陪父亲唠嗑,但父亲似乎对赵福海说起的那些事儿毫无兴趣。而且,父亲关注的范围已经缩小到他手里的这张地图上。我觉得父亲这样子是很危险的,便带他去软水市人民医院看病。一个中年医生说,你父亲得的是阿尔茨海默病,就是我们俗称的老年痴呆症。他的病情比较严重,这种情况除了药物治疗之外,更重要的是精神的陪护,要让病人多活动,多回忆美好的东西。从软水市回来后,我和幽兰便陪着父亲回忆往事,陪他在落日镇重新认识街坊邻居,陪他坐在屋檐下看路上飞起又落下的麻雀。父亲除了他的地图,还是什么也不关心。赵福海看见叹了口气说,都是楚琴害的。楚琴把他的魂勾走了。
福海叔,楚琴是谁?我问。赵福海叹了口气说,楚琴是你父亲年轻时在落日镇的一个相好的。福海叔就把父亲跟楚琴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原来楚琴是落日镇不折不扣的美人儿。父亲在木匠钱墨斗那儿学艺的时候,楚琴就和父亲走得很近。那会儿,父亲还是个生性腼腆之人。但楚琴却像一团熊熊的烈火。钱墨斗看在眼里,也为自己的徒弟与楚琴能好上感到高兴。在钱墨斗看来两人十分般配,是天作之合。钱墨斗感觉两个孩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便有意替他们撮合撮合。我爷爷对能找到像楚琴这样的儿媳妇是一百个乐意,但问题却出在了楚琴家。楚琴的母亲金兰死活不同意把她许配给赵保根,楚琴的父亲楚金贵也是一口拒绝。钱墨斗费尽了三寸不烂之舌,也没有说动楚琴的父母。钱墨斗就唉声叹气地念叨,这么好的姻缘,金兰和楚金贵咋就想不通呢?虽然姻缘之线没有牵成,钱墨斗发现楚琴与赵保根还是偷偷地在一起,父母的拒绝并不能抵挡两个年轻人心中那团炙热的火。钱墨斗心想,两个孩子好上了,你们总不能硬生生拆开他们吧。在一次落日镇的圩日,楚金贵怒不可遏地把与赵保根走在一起的楚琴拉回了家。并对赵保根下了最后的通牒:不准再跟女儿楚琴来往,她是绝对不会嫁给你的。金兰还把楚琴锁在房间里不让她出来,楚琴还是偷偷地溜了出来,拉着赵保根去了软水市。
年轻的赵福海与他们一同去的软水市。父亲和楚琴手拉着手,就像软水市那些胆子很大的年轻人一样不管不顾地沉浸在热恋之中。在一个报摊上,他们买了一张中国地图,也就是父亲天天攥在手里的那张一九七九年的中国地图。楚琴与父亲坐在商场的台阶上,把地图展开放在两个人的膝上,他们在地图上寻找着向往的地方。楚琴说,咱们去东北,去哈尔滨。最好是冬天,我想去看那里的冰雪世界。楚琴用她的食指在地图上的哈尔滨上画了一个圈。而父亲说,去杭州吧,可以看西湖。父亲用他的食指在杭州也画了个圈。他们笑嘻嘻地完全没有顾虑,仿佛没有任何的外力可以阻止他们实现去远方的理想。这时,我的父亲拿出了他挂在口袋里的钢笔,在地图上的哈尔滨重重地画了一个圈,又在地图上的杭州也画了一个圈。他对楚琴说,咱们先去哈尔滨,再去杭州。他们在地图上指指点点,憧憬着两人想去的远方。赵福海坐在他们附近,既羡慕,也替他们高兴。
黄昏,当三个人坐着班车回到落日镇的时候,楚金贵、金兰、楚金贵的儿子楚国昌,以及金兰的弟弟方金生气势汹汹地在下车区等他们。还没等楚琴和父亲开口,方金生、楚金贵和楚国昌就把父亲围住,金兰则一把拉着楚琴往家里走。方金生硕大的拳头暴雨般落在父亲的面门上,殷红的血从他的嘴角渗了出来。而楚金贵和楚国昌则一直揪着父亲的衣服,在他们的拉拽下,父亲的上衣被撕成了一片片的布条,但他还是用双手保护着搁在口袋里的那张地图。
赵福海不停地用身体挡在他们中间,赵福海喊,不要打了,再打就出人命啦。
我的父亲并没有还手,而是一声不吭地忍受着重重的拳头。
楚金贵愤怒地说,敢勾搭我女儿,我看你是不想活了!赵福海好不容易把他们隔开,此时的父亲已经成了一个血人。回到家里我爷爷问他,他一言不发。楚琴被金兰带回家之后,就用一把锁把她锁进了房间。
之所以楚家这么反对他们的交往,赵福海打听到的说法是因为楚国昌。楚国昌小时候患有小儿麻痹症,长大之后一条腿落下了残疾。金兰偷偷与三十里外的殷庄的一户人家说好了,如果楚琴嫁给他的儿子,那家就把女儿许配给残疾的楚国昌。金兰害怕自己的残疾儿子找不到媳妇,那他这个残疾的独子就真要让楚家绝后了。只是无论金兰怎样劝说,楚琴一动不动。金兰看见楚琴态度如此倔强,便拉着楚金贵“扑通”一声,跪在了女儿面前。
金兰痛哭流涕地说,你哥哥这样的情况,他是很难找到媳妇的,你哥哥找不到媳妇咱们楚家就绝后了。乖女儿,你就看在我们一把年纪的份上吧。
楚琴的眼泪滚落了下来。这时,金兰爬了起来把头往墙上撞得咚咚响,血从花白的发丝里流到面颊。楚琴流着泪一把拽住金兰说,我嫁,我嫁。
这是父亲赵保根与楚琴最后一次见面。他们坐在落日镇皎洁的月光下,楚琴对父亲说,保根,楚琴不能陪你去远方了。我要嫁人了。
父亲似乎早有预感,他默不作声地捏着那张一九七九年的中国地图。楚琴用手摸了摸父亲受伤的脸说,你不要怪楚琴心狠,你会找到一个比楚琴更好的姑娘。
赵福海说,那个晚上父亲嚎啕大哭,整个落日镇都听到了他撕心裂肺的哭声。
楚琴命运不济,在嫁到殷庄后,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就因为难产而去世。
我的母亲并不清楚父亲的这些经历,但我知道楚琴的离去已经成为父亲心里一处永远无法抚平的伤痛。
赵福海说完这些,我看见父亲拿起桌子上的笔在已经破烂不堪的地图上画圈。他圈住了杭州,又圈住了哈尔滨。地图上的字迹已经被圈得看不见了,而两个粗粗的圆圈在地图上那么醒目。
责任编校:石晓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