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生命里没有奶奶,奶奶留给我的只是一个背影。
这个背影是邻居家的奶奶给我描摹的:你奶奶裹着一件蓝色的围裙,盘着发髻,插着银簪子,就在马路上站着。风吹过来,围裙也摆动起来,那个腰条,像能掐得断……
邻居家的奶奶是个私塾先生的女儿,深谙“儒学”。她这一描摹,我的眼前顿时便有了画面感。我不想问,那围裙的“蓝”是什么“蓝”,是靛蓝,还是深蓝,抑或是天蓝。也许就是我们江淮地区的蓝印花布的那种底色,幽深的,静谧的,有种像重叠了天空一百次的蓝色吧。也许只有这样的纯色的蓝色,才能衬托出我奶奶白皙的脖颈,漆黑的盘起的长发。我也不知道那腰条是怎样的“窈窕”,抑或是怎样的曲折有致,我只知道,我们姐妹几个,没人遗传到这种瘦削的美。
在我家中,奶奶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
唯一跟我提起过奶奶的,便是那位饱学“四书五经”的隔壁家奶奶,她已经九十多岁高龄,我珍惜她的这一次主动的聊天,也许是因为我俩站在房屋旁的大马路上,让她触景生情,也许是老年人总爱于回忆,喜欢反刍过往的历史。“奶奶很美,是吗?”我希望借助一个知情者的笃定,来定性奶奶的姿容。
邻居奶奶却瞪大眼睛,压低声音,似乎害怕被别人听见,或者这种谈资不适合高声朗语:“村子里好多男的,看到你奶奶,眼睛都直了。”
我莫名有种得意,似乎家里忽然掉下个“林妹妹”,哦,不对,应该是秦罗敷。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
裙,紫绮为上襦。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如果我家族需要虚拟一个美丽的奶奶,我宁愿这一切都是真的,哪怕“风流标致”不是啥褒义词。但不管如何,我奶奶是美的,美得让人垂涎,美得让人觊觎,美得让人心性摇曳……我宁愿让奶奶好似背负道德之罪恶,我也不想让奶奶失去那“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哪怕这样的美只是一个背影。
二
奶奶留给我的,也许只是虚幻的“亭亭玉立”“袅袅娉娉”的背影,但留给爸爸的印象,却只是一口漆黑的静默的棺材。
“家里当时搁着两口棺材,一口是你奶奶的,一口是你大姑的……”父亲说这话时,只是晚饭后的一次闲聊。父亲抽一口水烟,“咕噜咕噜”一番后,又咳出几口痰来,不知是烟雾缭绕中突然伤感起来,还是闲暇时人免不了喜欢在年轻人面前“八卦”起来。姐姐很直接:“奶奶咋死的?”这个问题在我几十年的生涯中,听过很多版本。
“生孩子死的!”母亲算是抢答了。
父亲却一脸鄙夷:“你啥都知道,你看见了?”
母亲悻悻然,不说话。
“是打青霉素过敏死的?”这个说法我可是从二姑那儿听来的。
“怪不得我不能用青霉素,原来是我家老人遗传的。”弟弟忽然找到了自己各种药物过敏的根源。
“你们爷爷在世的时候,就说奶奶是生孩子难产,然后请‘赤脚医生’来,打了一针,后来就死了。”母亲似乎不甘心我们父亲的“独断专行”,一定要表明自己的立场。
这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那孩子生下来了吗?”
“当然生下来了,不然怎么会有你小姑……”母亲这一解释,我们都恍然大悟。一直听说有个被抱养出去的小姑,可惜除了在爷爷葬礼上露过一次面,其他便无记忆,感觉她就是我小号的爷爷,大盘子脸,胖胖墩墩,应该没有奶奶的任何影子。可惜奶奶因为想要继续繁衍生息,硬生生地断了性命。
“你成了陈家的单传……”我很想说点关于“传宗接代”,或者“男尊女卑”的话来,又怕惹了尊贵的父亲生气,于是便住了嘴。
在我的思维里,如果小姑是个男孩,铁定不会被爷爷送走,也不至于弄得“生恩不及养恩大”的说头,然后几十年没联系,没交往。
父亲抬起头,像是对着眼前悠久的空洞历史,感慨起来:“不送走,养不活呀。家里两口棺材……”一说到棺材,似乎“死亡”就像个铺天盖地的铁块压在空中,直挺挺地要从头顶上夯过来。大家都噤了声,不想打破死亡的威严。
对于大姑,和奶奶一样,没留下一张照片,除了父亲大人在幼时童年里记忆中的两口漆黑棺材,这两位或伟大或平凡的女性,似乎像被风吹过的一阵尘埃,飞飞扬扬起来,而后又尘埃落定,一切都像从未发生,又像发生过什么。
生与死,是生命的两端。一个是在别人的笑声中来,一个是在别人的哭声中走。而时间可以消弭中间的过程,让曾经参与过的人淡忘,直至彻底遗忘,然后真正死在时间的长河里,就像一阵涟漪过后,水面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
三
爷爷是入赘的。
爷爷从不提这件事,以至于爷爷去世后,我才在另外一个老人的葬礼上知道了这个事实。而那个在我爷爷死后不久也追随而去的人,是爷爷的哥哥,嫡哥哥,亲哥哥。而这一切,让我这个陪同爷爷暖脚的孙女,直到十二岁也没意识到这个真相,更没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
我一直好奇,为何唐家庄的人都姓“唐”,而我却姓“陈”;为何爷爷总被人称“老姑爹”“姑父”,而别人都相互称“叔叔”“伯伯”“婶子”“大娘”的;为何大家都对爷爷很尊敬,但这种尊敬之中又有种生分;为何爷爷跟邻村的哥哥家同胞,却那么生疏……
当然,我最好奇的是:为何爷爷从来没在大家面前提及自己的妻子——我的奶奶,甚至一点点都没有谈及过。是有意回避,还是彻底遗忘?
爷爷包下了一个女人所有的活计。
爷爷擀的面,几番滚、压、揉、搓后,摊在桌上像一轮铺开的满月,亮白亮白的,熨帖了我们饥饿的眼神。爷爷将擀面杖拎起,然后一前一后反向转动,满月一会儿就被折叠成长条状的白绸缎,撒点面粉,操起菜刀,弯勾指尖,“噔”“噔”“噔”,一会儿工夫,细线似的面条便涌向前方。爷爷边退边切,粉丝状的面条像是一帧一帧的切片,从他的手下魔术般的变幻出来。等所有折叠的面片都被分解成细丝,爷爷把手心再撮点面粉剂子,然后把那些貌似还虚弱的叠成一堆的面条给抖散开,一下子长长的细丝便重新布满整张桌子,坐等锅里水开了下锅。
别人家都是妇女擀面条,而在我家,这是爷爷的专项。
爷爷会搓绳,那简直不是在搓绳,而是在纺线。我见过邻居家的小脚奶奶纺线,坐在矮凳子上的她,右手摇纺车,左手抽线。那兔尾巴似的棉条,像是能源源不断抽出棉线来。奶奶先弓着腰向前,努力让左手的棉条从纺锤那儿起步,然后边转纺车边拉出白色的棉线来,等到一定长度,一松手,纺锤反转,棉线就绕到线锤上去了。爷爷搓的稻草绳子,不比棉线粗太多,但却更光洁,更结实。反观我们孩子搁屁股底下起头的草绳,那简直就是根带毛刺的壮蛇。爷爷把搓好的绳子盘成一个又厚又圆的饼凳,像个艺术品似的黄灿灿的,亮锃锃的。可惜,生产队长收缴上去也跟我们的毛刺壮蛇一起绑瓜藤,搭架子,捆棉花杆……艺术品在那个跟土地要饭吃的岁月里,也只是一个实用工具罢了。
爷爷还会竹编,比头高不了多少的房顶上——芦苇顶棚上,总别着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竹编工具,竹刀、篾锹等等。家里的篮子、筐子、匾子、淘箩……无一不是爷爷的杰作。淘箩可以淘米,可以装饭,可以搁细碎的食物。匾子可以晒豆子,筛子可以筛谷子,盘篮可以搁需要阴干的豆豉……因为爷爷的巧手,在那个少有瓷器,没有塑料制品的年代里,我家从来没缺过盛装东西的器物。以至于我在看到“一箪食,一瓢饮”这样的古文时,顿时便有了亲切感。
我不知道哪家老头有我爷爷厉害,放到现在,他几乎就是“全能型超人”,甚至包括很多女性特有的审美与精致。我一度认为,奶奶一定有个化身,而这个化身就融入在我爷爷身上,让他变成了无所不能的菩萨,在那个多灾多难的岁月,荫庇着我们这个苦难的家族。
四
我常常想起那个虚无的奶奶,还好,我找到了参照物。
我奶奶没有兄弟,但有两个姊妹。奶奶排行老二,有一个姐姐,有一个妹妹。
奶奶的姐姐是个小脚老太太,清瘦清瘦的,矮矮的,瘪着嘴,一脸褶子,很慈祥地笑着,露出白生生的牙床。她几乎跟村里那些没牙的老太太没啥区别,除了花白头发盘着的髻子更干净利索,衣服几乎没褶子外,我也感受不到其他的迥异来。但姨奶奶很喜欢我们小孩,总是忙不迭地去找饼干、脆饼、水果糖啥的,似乎不给孩子拿点啥,不像个做长辈的。
我趁着姨奶奶去翻找零食时,悄悄打量她那个简易的房子,厨房除了锅灶就是吃饭的矮桌子,倒是墙壁上靠近顶棚的地方有一个相片框子,里面没有照片,却别满了毛主席的像章,各式各样的,各种材质的,要不是悬得太高,我倒很觊觎,想要偷几个回家收藏。可惜“有贼心没贼胆”,眼巴巴地隔着上面蒙着的薄膜纸观赏着,满心的羡慕。
姨奶奶倒是求过我一次,叫我陪她去打水,一个木桶,一根扁担,对于走路都像“风摆柳”的老人,让我不免生起恻隐之心,于是抬水起,我便悄悄把绳子往我这边挪了挪,可惜我也太小,晃荡的桶底边沿总磕我的脚后跟。不得不慢下来,一老一小,颤颤巍巍地将一桶水从井边位移到厨房,一路晃荡,不知泼洒了多少。那时我想,如果奶奶还活着,差不多也这样衰弱与无助吧。
奶奶还有一个妹妹,可我的记忆中,似乎只见过她一次,而且去她家唯一的原因,就是给我小姑报信——我爷爷去世的消息。小姑是奶奶的妹妹抱走的,因为爷爷家里还有五个孩子,奶奶一断气,留下这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确实没法养活。小姑被送到哪里,只有这个姨奶奶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家里因爷爷去世,已经乱成一团,只能由我这个半大的孩子去找姨奶奶。
比起奶奶姐姐的衰弱,这个小姨奶奶可健康多了,瘦高而又挺括,而且没裹过小脚。正吃着她家的简单午饭,突然外面狂风大作,乌云压顶,一会儿工夫,“噼里啪啦”像是有什么东西砸了下来。只见姨奶奶手中饭碗一撂,花红围裙便飞似的跑出去了,连同身影一起飞出去的,还有姨奶奶的叫嚷:“完了,下雹子了……”我和刚认识不久的姨姐木然地站到门口,面对外面弹跳的珍珠般、鸟蛋般大小的冰雹,惊奇又无助。不久,“噼啪”声停了,一脸气恼的姨奶奶回转了头,饭也不想再吃了。我很小心地跟着姨姐去看了育种的棉花苗,棉花苗上罩着的塑料薄膜被打得洞洞眼眼,里面苗儿很多断茎折叶的,难怪姨奶奶伤心。
至今想起来,这个健步如飞的姨奶奶,除了风风火火的利索,还有一种让人不敢靠近的客气,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冷峻,有别于大姨奶奶的慈爱。我不知道,如果奶奶健在,她该是哪种气质,冷漠的还是热情的,衰老的还是健康的,软弱的还是坚毅的……也许奶奶谁也不是,谁也不像,她只是她自己。
五
去年,村子里突然闹腾起来。由于新农村建设,新厂房扩建,所有的坟地都需要迁移,统一搬迁到十几里路远的“太平园”去。
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壮观的“坟山坟海”,站在路边,一眼望去,无数块墓碑倔强地竖立着,像是努力对抗着死亡的虚无。那些墓碑,让我想到了多米诺骨牌,似乎一块一块地倒下去,最终人类就会全部消亡。伴随着墓碑的,是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坟头,其实堆不堆坟都不重要,因为每人只有一平米不到,还要栽松柏,还要搁祭品,那方寸之地,早已相互挤攘,相互融合,几番风雨过后,已经全然没有了楚河汉界。
我沿着密密麻麻的坟头从南走到北,从西走到东,但还是无穷无尽似的。终于在母亲的协助下,我找到了我刚刚去世的四姑的坟地,墓碑上的照片严重失真,让我以为是某个不认识的路人甲。在母亲的提醒下,我找到了邻居大哥、后家奶奶、隔壁堂哥……的坟墓,似乎一个村庄的人在这里集中汇合,像被村长召集来开个社员大会。
当然,最重要的,我找到了爷爷的坟头,一侧柏树已经枯死,母亲赶紧去墓园管理处重新购买了一棵青绿的新树。我怕母亲说出吉利不吉利的说头,赶紧扯开话题:“爷爷的棺材挪过来时,还好吗?”“好着呢,一点没破,都因当时油漆上得厚,防水呢!”母亲满心的骄傲。
我抬头,不远处陆陆续续有拖拉机、卡车过来,上面披红挂绿,鞭炮声此起彼伏。北侧吵嚷起来,原来一位妇女为自家安排的坟地位置跟管理干部冲突起来,颇有坟地位置定能决定家族兴旺与否的势头。我一边用铁锹铲土,努力想堆成馒头型的坟墓状来,母亲早已从家里挖来两个“土馒头”,一个朝下,一个朝上,往土堆上一搁,宛然一座微缩版坟墓就成型了。
我突然想起奶奶,“这次迁坟,把爷爷奶奶合葬的吗?”
妈妈很不解我的问题:“奶奶的坟听说在河对岸,哪里还能找到?”
可我看着墓碑上“先考”“先妣”下爷爷奶奶的名字,怎么也想不到那竟然只是个墓碑,是个表面的“伪饰”,其地下却无对应的真实。顿时,一种说不出的悲怆感油然而生,奶奶那个漂泊的魂灵是不是一直无处依靠,无处安身。这次全村坟地大挖掘,竟然没有趁此机会让爷爷奶奶相守相厮,永不分离,真是莫大的悲哀。那个柔弱的凄美的女子,在夜夜昏暗的鬼魅中,如何孤苦无依,如何飘荡无靠。
从墓园穿过,那些熟悉不熟悉的名字,那些就像花名册上随时被点到的名字,变成了一个个阴刻的大红楷体,静默在一片松柏中,夜夜无语,日日死寂。
那里,竟然没有奶奶。
六
我甚至一度不相信我有奶奶,因为没有任何具体的证据能证明她存在过。
如果不是清明节烧纸钱时,父亲叮嘱爷爷要跟奶奶合用钱币;如果不是我的父亲不像爷爷大盘子脸,而有个狭长瘦削的脸庞;如果不是那些比我晚辈分的叫我“姑姑”,甚至“姑奶奶”,我真的意识不到我曾经有个奶奶,有个曾经是村庄主人,唐家庄大族的闺女。
因为奶奶,唐家庄嵌入了一个异乡人,迁入了一个异姓,掺和了一个新的血统。
女人是村庄的过客,但她们的子宫是孕育了生生不死的信念。
奶奶留给村庄的只有一个背影,还有墓碑上的朱红名字——唐文英。这个与大姨奶奶和小姨奶奶共用的名字,只是为了解放时登记户口临时取的。
村子里几乎没人能记住这个女人的名字,她留给村庄的只有“姑奶奶”的名头。
“唐文英”只是一个代号,很多女人都有一个代号,而后都会被人遗忘。
包括我……
责任编校:邬彦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