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头

2023-01-01 00:00:00玛泽
草地 2023年2期
关键词:扎西老李局长

“可不能这么乱讲!”

老李头个头很小,身体瘦削,瘦长的鼻梁,陡峭的眉峰,晶亮的眸子,整张筋肉紧绷的老脸上,透出岩石般质感。今天,当老李头罕见地将他直截了当地批评抛向群众。我就知道,英雄迟暮了。

离他不远处,立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人,年轻明亮的目光直射过来。此前两人就有一面之缘。年轻人第一次来办新职工政审时,就见过老李头。老李头,跑动在一名身着藏袍的华发老人旁边,用一口流利的藏话和老人沟通着。郁闷和不快的神色,沉重地堆在老人黝黑褶皱的脸上。然而不过须臾就发生奇异的转变,老人突然笑出声来,神情自得,语气和缓,到后来就大着嗓门,对着老李头“高谈阔论”起来。老李头也不甘示弱,一条条政策规章脱口而出。后来,只见老人神色复杂,惋惜于此次辩论的失败,又知道得益

于此前的实惠政策,黑脸底下微微泛红,频频点头,一次酣畅淋漓的小型高端社会保险论坛便宣告结束。那会儿在老人身边追着解释政策的老李头,在年轻人看来就像一只高速旋转的旧陀螺,虽然看起来是残破和过时的,却迸发出好似用不完的力量,使人印象深刻。

此时再遇老李头,感到有些不同,年轻人便站定了,准备细看。

这边,老李头是真气着了,随后却止住心火,和老百姓吵起来就是说理。因为从过去经验上看,每一次老百姓的不满,只要有心深究,他大都可以挖出种种无奈事由。所以关键就在“平等”两个字!真的像推心置腹的朋友,有个跟人平等沟通的心思,去和老百姓做沟通,才能真正筑牢所谓的共识基础,老百姓的心是敏感的,万不能带丝毫的官僚气息……尽管有这样几十年的实践积淀,可刚才险些就逾越自己的原则。老不中用啊……他心态有些颓萎。

“我虽然记不起你的名字,但是你的脸我熟,老哥哥,我是2013年开始给你们琢磨缴费性价比这个事情的,个人账户计息、养老金标准、每年调整养老金标准、丧葬费标准、抚恤金标准,这些一个个都要考虑。我为啥子要这么为难自己,就是想从你们的角度去考虑,考虑这个‘亏不亏、赚不赚’的问题嘛。我那年刚刚琢磨出来,就在同你们讨论,给你们测算,我说了嘛,这个只是我个人给你们的参考意见,大概水平,而不是一定就会发那么多钱。养老金是按照缴费的总金额来算的,有差额也不会差得太离谱,你缴费金额都那么低,要社保局每个月给你四千块钱……实在没得道理,你还是进来,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老李头和声说道。

“说那么多,你就是为了升官,多收保险费坑我们钱,你晓不晓得我还有几年可以活了?有几年?肺癌!我是肺癌!我还领啥子养老金!你说我交够十五年就可以每个月领四千块钱,我现在就要你说的四千块钱,不用多,只要每个月四千块钱,是你说的四千块钱,我觉得我不过分,就是你们欺骗老百姓不懂门道……”这个退休老人大声说。老人的儿子在一旁,也是神色愠怒。

老李头不知道他竟然还有重病,神情惊讶起来。那年轻人仔细听着这边的对话,也是不免唏嘘。时间不允许他逗留过久。他看看手上的文件,动身赶到三楼人社局局长办公室。

“供常修,以后叫你小修吧,上班几天了,感觉怎么样?”局长看着文件。

“很好,泽局。”

“过会儿,四点钟,要开一个会哈,你们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负责通知一下。”

下午四点整。会议室坐满了人,泽局长毫不耽搁,声音洪亮地说道:“这次开会主要讲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欢迎新人,我们今天迎来了一位新职工,供常修,是我们若尔盖求吉乡的人,双语干部,还是西南政法大学的研究生,可以说既有民族地区工作优势,又有高等学历知识水平,是需要爱惜的人才。但是,年轻人没有工作经验是事实,尊重、学习前辈是必须的,晓得吧,这边也是你老家,好好加油,多学多干,积极挑重梁,为家乡做贡献啊!”

一股强力的电流进入年轻的心脏,七情上脸,年轻人的脸色立马潮红。

“第二件事涉及最近我们的行风建设工作,全省人社系统都在搞,为什么?因为我们还有问题,老百姓还有不高兴不满意的地方,需要不断地提高行风建设意识和整顿意识,日常就红红脸,出出汗,防微杜渐,常抓不懈,今天,有人反映社保局工作人员在同群众闹矛盾,这样怎么把人社形象搞好,你们说说!这个事我会单独去找他谈话,到底怎么回事!还有你们面对办事群众,面对查档案的,都要注意!”泽局长敲了敲桌子。

宣布散会时,已是下班时间。供常修要迟些下班,他要把今天的会议记录整理出来。等他到一楼大厅,见空荡无人,却似有说话声。细看下,社保局窗口内的隔间里好似有人。他若有所思地循声走近。如他所想,就是老李头和今天与他对话老人的儿子在里面。

供常修这两天被关于老李头的各式信息吸引住了。第一条是关于老李头的身世,据说老李头是若尔盖一对木匠夫妇的儿子。木匠夫妇早年从成都平原来到这片高原扎根,生下四个子女。子女们在高原慢慢长大,却一点点地加深了对父母的埋怨,极度想要回到气候温暖的成都平原,除了老李头。第二条是关于老李头的工作方式,信息出自供常修的办公室主任,借此也嘱咐他多学习。老李头年事已高,但仍然可以说是个难得的学习型人才,他的脑袋被称为社保局的第二数据库。关于五险的过往政策、最新政策甚至劳动争议和维权法规他都如数家珍,凡是常来的、问题多的参保人和参保单位,他几乎等于在脑袋里建了专属档案库,姓名、年限、基数一说一个准。第三个信息源自他的主动提问,为什么管他叫“老李头”?一个利嘴的女同事逗他,你多往车站那头走一走就知道了。再问才知老李头酷爱象棋。周末常常光顾车站前的棋台,跟一帮闲散老人下棋,人家马走炮飞间,一口一个“老李头”,算是对这位局长的尊称。

前天早晨上班时,供常修就看到老李头,骑着一辆老式自行车,小矮个挂在两个大轮子中间,有种动画人物的喜感。单位位于县城西区,路途约有三公里,途中寒风刺脸,对一个老人来说可不容易。想着这些,供常修俯身侧耳,谛听老李头的动静。

单独留下那个退休人员的儿子,老李头意在消除误会,可这儿子也不好相与,纠缠拖沓到下班时间,谈话才进入正轨。这会儿,老李头向他详说养老金测算问题的同时,心里却泛开一层感慨的情绪了。

早年,他觉得推动这块淳朴土地的进步和发展是一番实现个人价值的壮举,有意义,不枉活,便一心扑到工作上,兢兢业业,说十年如一日也不算夸大,毕竟努力的惯性力量也是巨大的。他的努力,组织上也看到了,重视了,给予表彰。后来就在人社系统辗转,最终当上了社保局的局长。

可就在一个月前,他的母亲去世了。这几年,母亲在都江堰的兄弟家里养老。他身在五百千米外的高原,少有看望的机会,噩耗如同剧毒之物灌入老人的心脏,几乎是呕心抽肠。时间之神好像蓦地想起来有这么一个上年纪的人还在蹦跶。斗志昂扬的李局长,热情的老李头,肉眼可见地,转瞬变成一个疲惫颓萎的普通老人。说到事物发展是前进性和曲折性的统一,这是过去的老李头身体力行的实用理论。可到如今,老李头恍然发觉,自己同样也产生了那种为过去的他所不齿的颓败心态,那种败仗将军的无能情绪。

看着眼前渐渐听懂,面色缓和了的中年男人,老李头稍稍欣慰,但心头仍挂着种种愁思。供常修假装上厕所出来,正撞见老李头推门。中年男人走到门口,回头冷不丁一喊。

“还是谢谢你啊,李局长。”

老李头点点头,尽力挤出一丝笑,却难看得还不如板着脸。要在以前,他可能爽快地边走边笑,快活地说着“为你们服务嘛”之类的话。

几天后,供常修面临第一个考验。泽局长把全州人社系统演讲比赛的任务交给他,严令他即刻准备,不日出战。国庆假期如约而至,比赛日就紧跟在国庆的尾巴上。一间狭小的出租屋内,供常修闭着眼睛,开口练习,手持演讲稿,面前坐着一个男人。供常修不断卡壳,甚至显得结巴。

“我不行!”他丧气地说,“你别抱什么期望了,不是要回去吗?你早点准备回去吧。”

男人面有愁色。“你公务员面试的时候不是好很多了吗?”

“没好多少,要不是我笔试分数高,很轻松就会被反超。”演讲乃至当众说话是供常修至今都未能克服的困难。

“能找个人教教你吗?”那人说。供常修摇了摇头,却想到了一个人。

车站前,供常修足足等了一个小时。他也在犹豫,对方若来得快,他反而极有可能打无准备的败仗。正当他失望地想回去时,远处有一个小而疾快的身影跃入视野。

“李局长。”供常修鼓足勇气,拦下快步走向棋台的老李头,“我是人社局的供常修,要代表我们人社系统去参加演讲比赛,遇到一些困难,听说李局长……以前拿过全州演讲比赛二等奖,想请教一下,可以吗?”

老李头带着审视的目光反问:“你是若尔盖哪里人?”

“求吉乡。”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走到供常修的出租屋楼下。“李局,风大了,我住这,去屋头坐坐吧,然后教教我可以吗?”他用诚挚的目光看着李局长说道。老李头用深邃的目光看了看他,方才答应了。

“爸!你怎么……没回去?”

供常修拿钥匙开门,里头却有人打开了。这人正是他爸,扎西旺修,面容虽是标准的草原牧民样,但神色里却有种城市人的精干与从容。

老李头向扎西旺修打了招呼便抬脚进去了。扎西旺修颇为健谈,同老李头天南海北东拉西扯,令供常修在旁焦灼不安,脑子全是演讲搞砸的场景。

“其实我很好奇,现在竞争这么大,一个大学生都不好培养出来,别说是一个知名大学的研究生。而且,你们家看来也不容易,能出这么一个高材生可不简单哦。”老李头环视屋子,入目狭窄阴暗。

扎西旺修爽朗一笑地说道:“李局长,我们供常修脸皮薄,供常修读书那几年我们确实很困难,但是我觉得我们不会一直穷下去,最难的时候都熬过去了,我相信我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李局长,我看你是个性格爽朗的人,那就给你讲讲供常修吧!”

“直接不是坏事,识病不明,暗刀杀人,你们要我帮忙,我得了解了解你们,对症下药才好,你讲吧。”老李头迎上扎西旺修的目光。

扎西旺修双眼炯炯,衬得他整张脸都明亮几分。“供常修刚出生时,本来叫供波修,活佛起的名字,他爷爷高兴,说跟活佛有默契,改了一个字,叫成供常修,‘修’,藏语里是保佑的意思,他说共产党带领着我们过上了幸福的日子,要供常修好好走这条路。”他说着,面泛红光,色泽深沉而热烈。

“他爷爷是退休干部啊?是哪个单位退下来的?”老李头有讶异之色。他对供常修的好奇心被满足少许,却紧接着又产生新的探求欲望,扎西旺修不俗的谈吐,那位爷爷对党的强烈信奉,都让他诧异不已。

“他是红四方面军的兵。”

“包座战役的时候受伤流落下来的,没弹药了拼刺刀时,被人从背后用大刀砍到头,砍倒了,醒过来周围都是尸体,就他一个人活着,红军行军要留标记,他就跟着标记,到了红军医院所在地求吉亚沟寨,医院已经跟随大部队转移了。他身上还有伤,只能从森林悄悄往北边走,再次晕倒,就被苟哇村普多寨的人救回来了。”扎西旺修声音略沉,有些感怀。

不知何时,老李头正襟危坐着,神情肃穆了。他倾下身讨教似的问:“老红军……还健在吗?”

“去世七年了。”扎西旺修的目光移向一边的窄窗,颇为幽深。

“你是……从事什么职业?”

“以前放点牛,我们山区其实不适合放牛,人太累了。我老婆得了大病,瘫痪了,所以只能卖了牛,回村子给老婆养病。那个时候他爷爷还在嘛,一直在旁边说些道理,说要把媳妇的病养好,跟上国家现在发展的脚步,说他以前就是没跟上脚步,就留在了这里。相信国家,生活就会在正确道路上越变越好嘛。我当了两年寨长,入了党,之后晓得东西部协作,可以去浙江打工,来回还有就业局的人接送,收入不错,环境也好,还能长见识,以后回来做生意都要多懂点,现在我就在浙江上班,这次是第一次国庆假期回来,想看看屋里。”

扎西旺修看向供常修,父子俩终于有细微的眼神交流了。

“你不是说村委会要你回来办事情的吗?”供常修问父亲。

“那也是一个原因。”扎西旺修泛红的黑脸笑起来,眼睛里发着光。

“现在能理解我们这种家庭,为什么会有个称得上人才的学生走出来了吧?也没有其他能耐,跟大多数勤快点的老百姓一样。只是,我们可能因为他爷爷,更相信这条路,那个叫啥,心无……杂念,关键时候就撑过来了,总比过雪山草地挨枪子容易嘛,其他没得啥子。”扎西旺修淡然而有力地说。

老李头点点头,心里某处属于先进人物李志勇的地方被重重拨动。“他爷爷平常主要说汉话吗?”

“对。”

“供常修和爷爷很亲,从小在一块儿?”

“爸爸和妈妈主要说藏语,很亲的爷爷要教你汉语,可能有语言环境的因素,但平常说话又没有问题,这个应该是次要的原因,但主要原因我估计也离不开生活环境。”。扎西旺修说得淡然,老李头心思转动但他可以想象到这个家庭的不易。这个家庭的变迁,供常修的人生路,有老一辈革命家的长征精神流淌在里面,蕴藏源自灵魂的感召力,让他感受到久违的归属感。

“其实从小就是这样,也是太穷了,没有精力去关注这些事。”扎西旺修说。

“你们可不穷!”老李头突然话带颤音,人都莫名紧张起来,接着又照顾他们情绪似的柔和下来,敦敦地说:“你们是最富裕的家庭,我没开玩笑!……从穷人家走出来的人,人生经历才是最完整的,人就应该从无到有,自己奋斗出来,有奋斗、有辛勤劳动,才能提高人的品质。金钱不是衡量财富的标准,精神才是,老红军带给你们的精神财富让你们走到了现在。”

扎西旺修和供常修在老李头突然的激动下一懵,随后也理解到老李头的心理。这个老人有着跟他们家相似的情感。

“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另类……”供常修徐徐开口,眉间郁积愁绪,“会被同学说太较真了。”

老李头笑笑,反而大感安慰:“你较真才是对的,我还不是,我当局长还天天往窗口跑,跟老百姓从早谈到晚,他们也说我过于较劲了,甚至有时候老百姓都觉得我没完没了。但我晓得,他们还是明白我是为了他们好,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改变心态,要挺直腰杆,自信起来,为你爷爷骄傲,为你爸爸骄傲,不要怕说错话,不要想太多,只要把你的所思所想表达出来就好了,我们是最不需要藏着掖着的人,最光明正大的人!”

老李头毫无保留地向年轻人敞开心扉,慷慨激昂的话语正中供常修下怀。他一直以来渴望的,正是对这份精神的认可。尽管他怀揣着一番奋斗理想,但从中学到大学,从学校到社会,他尚没有切身感受到这份理想应有的万众瞩目。从老李头的身上,他方才切实看到曙光。他浑身热汗直冒,有种畅快淋漓的感受,心里的那块垒分崩消散。老李头趁热打铁跟他讨论具体的演讲内容,通过完善表达内容帮他建立自信。

扎西旺修在旁看着,微微笑着,目光慢慢沉凝了,显出本来的苍老。他依稀看到,一条闪耀着光芒的红链子,渐渐显现,穿连两人,链子既像浙江钢厂里的铁水,蕴藏爆发性的能量,又特别像求吉乡高山上的煨桑,在人心晕开神圣的感受。他深沉苍劲地深陷的眼睛更敏锐地看到,那链子一头的李局长是深红色的,一头的供常修则是鲜红色的。鲜红让深红更鲜活明亮起来,深红赋予鲜红更深沉、更稳健的力量。一轮年轻的太阳从红色光流中升起,陶醉而热切地把自己投向天空,任凭朔风凶猛锋锐。他眼中的天,无比纯粹湛蓝。

责任编校:郭远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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