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进入数字时代,文学将如何发展?一方面,人们主张回归经典,还原阅读的本质;另一方面,数字文本、数字化阅读等数字化应用场景也在迅速拓宽。其中,融合文字、音频、视频等多媒体功能的数字文本逐渐实现了对传统文本的替代和超越,使文学趋于数字化、虚拟化,并在数字空间中重构了作者、作品与读者等文学要素之间的关系,凸显出有别于传统文学的差异化特征。同时,虚拟现实、人机交互等新技术塑造的交互式与沉浸式体验,创新了文学表达方式与研究范式,推动了新一轮文学变革。在媒介变革背景下,文学正在经历一场数字化转型,不断呈现新特征。
关键词:媒介变革;数字文学;文学变革;虚拟现实;人机交互
中图分类号:I024" " " " "文献标识码:A" " " "文章编号:1003-8477(2023)05-0101-08
2021年,清华大学虚拟学生华智冰走红网络,引发了人们对人工智能技术的进一步关注。事实上,早在2017年,由清华大学自然语言处理与社会人文计算实验室研发的人工智能诗歌写作系统“九歌”就已登陆央视一套科技类挑战节目《机智过人》,现场挑战当代优秀青年诗人,引起轰动。上线至今,九歌以惊人的创作速度,累计为用户创作了超过700万首诗词。①研发者根据诗歌生成的相关机理,为该系统专门设计了不同的模型,并使其基于人工智能技术深度学习了超过30万首古代诗词,最终实现了其自主生成绝句、藏头诗、律诗、词等不同体裁诗词的能力。更为重要的是,随着学习和创作的深入,九歌系统不断升级,生成诗歌的质量显著提升。
无独有偶,法国作家雷蒙·格诺(Raymond Queneau)等人建立的著名先锋文学团体“乌力波”(Oulipo,Ouvroir de literaturepotentielle,意为潜在文学工场),②致力于通过计算机技术实现自主化文学创作与阅读。例如,该团队编写了一个计算机程序,根据读者的用户名和键入时间计算幻数(magic number),以创始人格诺创作的10首十四行诗为语料库,根据幻数进行定位,将诗句重组,从而生产出不同的诗歌。
基于计算机程序、算法等数字技术而形成的数字文学使文学作者、读者、媒介在整个文学活动过程中产生直接关联,并在文学书写过程中实现创作、形式与内容的有效分离。相比于传统文学活动,上述文学创作实践被视为开辟文学新时代的壮举,也由此引发了有关数字技术、数字媒介与文学发展的讨论。
一、数字媒介与文学发展:数字文学的创新与争议
印刷书籍会消失吗?进入数字时代,数字媒介引发了文学恐慌。确实,数字文本的广泛运用使印刷文本不再是文学活动的必备要素。正如学者莱恩·考斯基马(Raine Koskimaa)所言:“对数字文本而言书籍不再具有基础地位。”[1](p32)如果将这种忧虑与学术界关于“文学死亡”的讨论相结合,传统文学的发展前景似乎并不乐观。文学变革一直与媒介变迁休戚相关,每一次媒介技术创新都会对现有媒介环境产生影响,进而影响文学活动的基本要素和各个环节。目前,关于数字媒介对于文学发展的影响,学术界态度并不统一,主要呈现为进步论、威胁论和调和论。
进步论旨在肯定数字媒介对于文学发展的价值,认为数字行为颠覆了传统文字书写和文学出版方式,数字技术将会推动文学领域开启新一轮变革。例如,在回答数字媒介是否会取代印刷媒介时,学者戴维·波尔特(Jay David Bolter)指出,数字媒介可能会在多个层面上挑战写作传统。[2](p6)他从书写技巧的角度肯定了电子文本对印刷文本的挑战,如数字文本改变了印刷书籍的静态呈现方式,使文本成为关乎语言和视觉的动态网络。持威胁论的学者则对新媒介技术表示担忧,认为数字技术将影响文学与阅读,导致深度阅读逐渐消失,影响文学质量甚至威胁文学发展,将数字媒介视为一种重要威胁。相比较而言,调和论反思了以上两种论调的局限性。罗伊·哈里斯(Roy Harris)指出,进步论和威胁论对相关问题的认知都存在一定误解,呈现出过分简单化的缺点。他认为,无论电子出版还是印刷出版都是符号系统和人类行为,电脑和电子文本将在文字书写过程中扮演他者角色,不仅不会改变书写,还会使人们对书写本身的认识更加清晰,同时,新媒介在智力、思维、思想、意识等层面的影响也是客观存在的。[3](p12-13)我国学者南帆在讨论数字媒介与数字文学特性时也曾提出“双重视域”的观点。他认为,数字媒介影响下的文学变革具备双重认知属性,“既带来了一种解放,又制造了一种控制”,[4](p4)而双重视域的意义则体现在人们对新文学变革的考察“既包含了肯定,又提出了批判”。[4](p4)当然,无论如何看待数字媒介与文学发展的关系,文学数字化转型都已经成为一种重要趋势。
随着时代发展与媒介变迁,不同的媒介环境和认知图式不仅形成了丰富多样的文学形式,也塑造了不同的文学审美理念。数字文学作为一种新型文学样式受到广泛关注和讨论。那么,何为数字文学?长期专注于数字文学研究的考斯基马认为这个论题“既宽泛又非常难以界定”。[1](p54)他在著作中梳理了数字文学的四种形态:一是印刷文学的数字化,主要发挥数字文本的储存和传播功能;二是原创文学的数字出版,主要发挥数字文本的成本优势;三是基于数字格式新技术的文学创作,主要包括超文本小说、交互性诗歌等;四是网络文学,特指在互联网上才能实现特性的超文本文学。事实上,他所谓的基于数字格式新技术的文学创作主要是指前期以磁盘技术为主的超文本文学创作,往往需要专门的阅读程序或者软件;而网络文学则主要是指磁盘技术被淘汰后基于计算机网络而进行的超文本文学创作。
随后,在《走向数字文学》一文中,考斯基马又对数字文学的分类进行整合,使其呈现三种不同的含义:第一类是数字化出版,强调数字技术辅助下的文学产品与销售;第二类是以教育和研究为目的的学术性文学超文本;第三类指数字媒介写作,即以计算机代码为基础的文本。[1](p249-250)其中,第一类数字文学主要在价格优势主导下为小众、业余作家提供文学作品传播载体,第二类数字文学更多凸显文献价值,这两类文学只是形式上的数字化,与传统印刷文学区别不大。他最终选取超文本文学,并结合赛博文本理论,开展自己的数字文学研究。
近年来,学者们开始讨论数字文学的边界问题。确实,作为一种文学前卫,数字文学似乎无所不包,以至于网络视频、Flash动画甚至网络游戏等都被视为文学,而这些新兴事物似乎与文学并无关联。对此,桑迪·鲍德温(Sandy Baldwin)指出,数字文学首先是文学,必须坚持文学性。[5]彼得·根多拉(Peter Gendolla)、约根·谢弗(Jörgen Schäfer)等学者也多次强调重新界定学术术语,以明确数字文学研究范围与研究对象。重塑文学性成为数字文学研究的共识。
我国学者单小曦也认为数字文学代表一种新型文学样式,它“既是数字媒介催生出来的又必然依托于这种数字媒介存在”,[6](p18-19)并分别从文化传播和信息生产两个层面进行了分析。其中,从前者看,数字文学是以“数字电子出版物、数字广播和影视、计算机、网络、电子书等数字媒介为物质和能量载体或表现形式的文学性审美文化活动”;[6](p19)从后者看,数字文学是“运用数字技术进行文学信息的生产、表述、显示、存储、传输的文学形态”。[6](p19)通过横向比较可以发现,考斯基马对于数字文学的定义更加突出其媒介属性,注重数字文学的媒介功能;而单小曦对于数字文学的定义更加突出文学属性,凸显数字文学所塑造和展现的新文学表达、文学审美和文学形态等特征。
本文将基于文学数字化转型的客观事实,聚焦数字文学的媒介属性、运行机制和审美基础等,分析媒介变革背景下数字文学的新文学特征,包括文学活动在语义表达、阅读审美等方面的新变革,探讨数字文学的新文学特征以及文学的未来发展。
二、数字化与多模态:数字文学与新文学变革
正如单小曦所言,数字媒介为文学催生出新的存在方式和审美特征。作为一种新兴文学类型,数字文学“在各个层次、各个方面体现出的新特征”应该被引入“宏观的文学研究”,“修改纸媒文学时代形成的文学本体论、文学价值论、文学创作论、文学文本论、文学鉴赏批评论、文学史论等观念,从而建构起更具有现实解释效力和面向未来的文艺学理论形态”。[7](p250)换言之,基于数字化场景的技术特征和媒介属性,文学领域也正在不断涌现新的文学特征。
(一)数字文本实现文本解放,数字文学重构作者、作品、读者等文学要素之间的关系
在文学前冠以数字之名,本身就是在强化数字文学的媒介属性。学者王曦曾指出:“媒介新变在物质层面重新定义了文学的叙事结构与形式,诠释了物质性革新与文学形式风格的交互影响。”[8](p150)而数字文学之所以引起广泛关注,也主要是因为数字文本与纸质文本之间的差异性。
在西方数字文学研究领域,很多学者也十分重视新媒介属性影响下数字文学所形成的新文学特征。例如,戴维·波尔特、乔治·兰道等学者视超链接为数字文本的灵魂和核心。基于超链接属性,数字文本得以建构全新的数字空间和文学空间。在这一空间内,作者的能动性与功能性发生转变,读者的阅读实践活动发生物理重建,并在意识形态领域实现身份重构,从而使数字文学打破了传统文学观念中作者、作品与读者等要素之间的平衡关系和稳定结构,实现了文学活动各要素在数字空间内的新互动与关系重构。例如,数字文本颠覆了文学文本的稳定性与唯一性,使读者能够参与文本建构,以至作者失去了对文学文本和作品的绝对控制力。学者韩模永就曾指出,数字文学最大的意义之一就是“提供给读者无限的解读权利和自由,读者可任意发挥自己的想象力重组作品,真正成为参与到写作之中的‘写读者’”。[9](p162)而这些特征不仅展现了数字文学独特的文学表现力,也丰富了文学要素的内涵,成为建构数字时代新文学理论的基础。
正基于此,超文本、超链接等超媒介代表数字空间中一种解放文本的实践。这种解放不仅打破纸质文本的固定性和稳定性,还提供了全新的文本建构、传播和阅读方式。相对于纸质文本的静态和稳定属性,数字文本实现了文本的编辑、移动和动态显示,使读者能参与搭建文学文本与建构文本叙事,丰富了读者在文学活动中的角色,增强了读者的主动性。尤其是在特殊媒介技术支撑下,数字文学改变了纸质文本的线性叙事模式,实现了理想文本理念中的非线性叙事模式,促使作者与读者之间实现角色转换,极大丰富了读者的阅读审美体验。例如,读者在阅读超文本小说《下午,一个故事》(Afternoon, A Story)时,可以在页面下方自由选择阅读路径,随意切换、跳转或者返回。这就使读者的阅读过程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对文学叙事和文本等要素的重构,增强了读者的参与性与主动性,也丰富了作品的表现力和审美趣味。
作为文学活动的媒介载体,数字文本特殊的媒介属性与空间重构特征最终影响了文学表达,并丰富了文学各要素的内涵。对于文学活动而言,数字文本并非单纯发挥文本载体功能。基于超文本的多媒介和非序列属性,以超文本为载体的文学活动不仅可以实现多媒体表达,还支持文学文本的内在互动行为,使读者和作家发生角色转移,促使文学各要素在数字文本中实现互动,使数字文学从语言文字艺术升级为多模态艺术。韩模永在研究中分析过数字文学领域文学四要素的空间性转变现象。他指出,世界从现实世界走向了赛博空间(虚拟世界);作品从时间艺术走向了空间性文本;作者和读者呈现出既合作又分裂的局面。[10](p9)而这种转变不仅展现了数字文学的差异化特征和后现代属性,其对于文学各要素内涵的承继与发展,也成为推动文学发展的重要基础与动力。
(二)数字文学丰富文学审美要素与审美特征,塑造数字时代新美学
作为文学载体,数字文学的多媒介属性赋予其多模态表达特征,虚拟环境、语音、图片、动画、音乐等要素也成为文学表达的重要手段,使数字文学审美呈现差异性。在探讨数字媒介与文学发展时,我国学者韩模永曾提出“新文类”的概念,指出网络文学的特异性嬗变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文学的时间性结构,进而给文学带来诸多美学上的变革”,[9](p159)包括本体互渗的文本和碎片化审美等。当然,这些新变革是多重要素综合作用下的结果。一方面,数字文学使审美要素更加多元,在语言文字之外,图片、语音、超链接、动画等构成新的语义表达方式和文学审美要素;另一方面,数字文学增强了读者参与性,读者行为直接影响数字文学作品,包括结构、形式、表达甚至作品内容等。在多媒介互动影响下,读者的触觉、听觉、视觉等共同参与文学审美活动,从而获得了更加多元的审美体验。对于文学研究而言,在数字媒介环境影响下,数字文学所呈现的变化直观展现出其新文学特征,如在数字文学非线性叙事影响下形成的新文学叙事方式等。
此外,数字文学与传统文学的审美区别,还体现在对于界面、视觉和动态性的运用。传统文学作品是依托于印刷媒介的静态文本,而部分数字文学在数字文本和数字技术支撑下,实现了不同界面间的互通、互联,呈现为动态化、视觉化的文学新形式。例如,Flash动画技术的使用使文学文本从静态进入动态,令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获得更加丰富的视觉体验,从而摆脱了纸质文本的视觉局限。其中最典型的作品是布莱恩·金·斯特凡斯(Brian Kim Stefans)的动态诗歌《字母的梦幻人生》(The Dream-Life of Letters," 2000)。在作品中,斯特凡斯塑造了多种语义表达方式:首先,他通过字母的动态运动不断形成单词,供读者阅读,发挥语言文字的表意功能;其次,他通过字母运动轨迹、排列组合等在数字界面探索符号的视觉意义(如利用字母排列成羊的轮廓),增强文字的语义表达。这种动态化、视觉化的文学形式给读者带来了特殊的审美体验。
国内文学界在数字技术影响下,也开展了对于数字文学和新文学叙事、文学审美等方面的创作实践与探索。2022年4月30日,时值中国共青团成立100周年,为传递时代精神、深化爱国主义教育,中国青少年新媒体协会联合腾讯互娱社会价值探索中心,共同推出叙事互动产品《星火筑梦人》。该作品基于数字视觉小说形式,采用了“叙事+互动选择”的数字化新手段,改变了传统文学阅读过程中被动接受的旁观模式,可使读者实现沉浸式互动体验,积极参与故事叙事,增加了文学叙事的参与性和趣味性。同时,作品基于视觉、听觉、触觉等多媒介体验增加了文学审美的丰富性,以文字与画面相结合以及真实场景数字化重现等方式增强文学阅读的沉浸性,通过超链接等方式加入知识百科等内容,增加文学阅读的延伸性,生动再现了五四运动、六三运动、筹建青年团、团一大召开等重要历史事件,以创新的产品形式和艺术表达方式,激发了读者的探索欲、求知欲,丰富了读者的阅读体验,广受好评。除此之外,《小鹅星球》《碳碳岛》等作品也在传统文化、科普教育、绿色环保等领域引发了积极反响,成为媒介变革背景下基于数字技术探索新叙事、阅读和审美的有益尝试。
在数字文学研究过程中,动态诗歌、视觉诗歌、数字视觉小说等被视为对新文学变革的探索。创作者试图借助数字技术,将真实的文字从静态文本中解放出来,通过视觉和动态布局,在数字媒介中实现文字的隐喻性自由,凸显文学审美的多元化趋势,并将其视为文学审美的终极目标,逐步塑造数字文学新美学与文学审美新变革。
(三)数字文学创新文学阅读方式,要求读者具备更高的阅读素养
2022年4月,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发布的第十九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结果显示,2021年我国成年国民数字化阅读方式的接触率为79.6%。而五年前,这一比例仅为64%。进入数字时代,数字文本已经成为主要的文学阅读载体,数字化阅读的高占比预示着阅读变革的发生。数字化阅读的发生并非只是阅读方式和媒介载体的变化,还涉及人机交互、多媒介互动等。面对动态文本、随机文本、动画短诗、交互式叙事、超文本小说等数字文学新形式,读者可以通过编程软件重新排列阅读顺序和结构,实现对文学文本的参与和操控。这不仅丰富了文学审美要素,给读者带来了更加丰富的差异化阅读体验,也在一定程度上对读者的阅读能力和阅读策略提出了新要求,需要读者具备更高的文学素养与技术素养。例如,读者要了解基本的数字技术,具备一些操作技能,才能使数字文学阅读活动顺利开展。同时,读者也要增强对非传统文学审美要素的敏感度,如媒介属性、媒介环境、数字技术、代码、算法、程序功能等,以更好理解文本内涵,获得更加丰富的文学阅读审美体验。一定程度上,在数字文学阅读审美过程中,读者需要超越文本和文字表面,改变只专注于语言文字的阅读习惯,重新配置文学阅读和批评工具,坚持跨学科视角,注重数字文学与媒介技术之间的关系,尝试分析和研究代码、程序等数字技术对于数字文学审美的意义。这些阅读方式、阅读过程和阅读体验的变化会增强读者阅读的不真实感,也增加了数字化阅读的乐趣和新鲜感。正如孙宁等学者所言:“随着印刷纸媒逐渐让位于数字媒介,不仅现代意义上的‘文学’行将终结,而且由这种特定文学活动带来的‘文学素养’亦将临末日。”[11](p168)因此,面对文学数字化转型的客观事实,文学阅读与审美领域也亟须建构新理论,摆脱传统静态文本束缚,丰富文学阅读的内涵,适应文学数字化发展新趋势。
整体看来,随着数字化的推进,文学数字化转型正在加速。数字文学作为一种数字媒介与文学发展深度交融的新兴文学形式,正以多样的形态出现在现实生活中。不过,依然无法忽视这样的事实:在数字化阅读快速发展,甚至超越了传统阅读方式的情况下,读者却更倾向于接受实体作品。换言之,在印刷文化影响下,读者更倾向于接受文学与写作的实体性,文学也往往指代印刷文学,这引发了数字时代的“实体性恐慌”,即担心数字文本和数字化阅读将会影响印刷文本及传统阅读方式。实际上,人们不必用二元对立的思维看待传统文学与数字文学之间的关系。正如前文所言,文学并非一成不变,它总是呈现出时代性与动态性特征。随着媒介环境的改变,文学活动以及文学各要素将会发生变化,数字技术将促使文学在创作、传播、阅读、审美等环节发生新变革,凸显文学新模态与新特征。
三、虚拟现实与文学表达:数字文学与文学未来发展
短短二十余年间,数字文学在媒介载体、作品形式、叙事结构等方面不断创新。尤其是近十年来,在数字技术支撑下,数字文学创作者普遍放弃原有的超文本形式(即固定文本和静态链接的组合),转向更具视觉化、动态性的新形式,使数字文学逐步实现从页面向屏幕的转变。在此过程中,读者的数字化阅读也渐渐由语言文字向视听转变。这些客观事实表明数字文学正在摆脱超文本限制,创新出更加多样的文学形式,如代码作品、动态诗歌和环境文学等。学者唐锡光指出:“当下文学生活的多样性既包括了传统样式的文学生活,也包括了基于虚拟平台的网络文学生活。”[12](p157)而且他直言:“从时代特征和影响力的角度考察,后者无疑更加具有典型意义。”[12](p157)
就现实情况而言,当代数字媒介环境代表一种虚拟与真实相融合的混合型媒介生态,并且已经成为日常生活和社会文化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例如,基于数字媒介的网络社交成为主要生活方式、数字化办公成为主流工作方式……这些现象体现出现实生活中虚拟与真实的深度交融。学者马克·汉森(Mark B.N. Hansen)将这种交融称之为“混合现实”(mixed reality),在他看来,当前虚拟现实关注的重点在于体现真实性与虚拟性之间的深层关联。[13](px)简言之,虚拟现实丰富了日常生活的体验维度,但并未脱离现实,相反,它需要以社会现实为基础。作为信息空间的核心,虚拟现实代表着对虚拟空间的某种规范,使其成为可以被激活、显示、重组、添加的真实空间。其实,所谓混合现实也就是指代虚拟与真实之间的融合状态。虚拟的目的并非脱离真实,而是以现实为基础,通过数字技术实现虚拟化现实,并最终为现实服务。正如现在日益火爆的云旅游、AR(增强现实)智慧景区、在线博物馆等,就是将真实环境虚拟成数字空间,拓宽旅游产业链,使游客可以足不出户完成旅游体验。显然,这些特殊的当代网络文化活动已经超越传统叙事和美学范畴,呈现出新的功能性叙事策略与审美特征。
虚拟现实与文学活动的结合为文学发展开辟了新路径。基于数字技术,读者可以在虚拟环境中获得更加真实的阅读体验。例如,虚拟现实使读者仿佛置身于真实的文学场景之中,甚至可以在虚拟空间与虚拟人物对话,并通过对话主导文学阅读,从而获得更加真实、多样的审美体验。那么,在虚拟现实等数字技术影响下,数字文学将对文学未来发展产生哪些影响?
首先,数字文学的可操作性增强文学触感体验,人机交互将成为文学活动的重要环节。
虚拟现实与文学艺术的结合为数字文学发展开辟了新思路。尤其是虚拟环境、人机交互等要素充分展现了数字文学的新媒介属性和审美特性。正如前文所言,在数字化媒介环境中,人们实际上进入一种“混合现实”的生活状态,不断游离于虚拟与现实之间,而此时,个人的身体功能在这种游离活动中至关重要。例如,现实生活与虚拟世界的互动沟通并不是自然发生的,而是需要人为介入,如数字设备需要通过点击、手势或者语音等方式进行人为操作,在获得相应操控指令后才能完成一系列活动。同理,在虚拟现实环境中,读者的阅读活动往往也需要人为操作才能完成。在这种情况下,读者身体的参与性和操作实践等功能便成为文学阅读与审美的关键环节,奠定了个人在虚拟现实空间中的核心地位。正基于此,汉森在研究中始终坚持身体功能主义视角,将身体属性、技术属性与媒介环境之间的互动视为理解身体功能与文学审美关系的关键。
对于身体功能的重视其实也恰好体现出数字文学中的人机交互理念。在前期,人机对话与互动只能依靠读者键入自然语言,基于目录按照固定的顺序自上而下进行。这就导致读者必须依据特定顺序使用讲述或询问的方式进行交互,自主性低。随着网络技术、编程语言、语音识别、图像识别、人工智能等数字技术的发展,人机对话已经实现基于关键词、数据库以及互联网等技术的非排他关键词搜索。在这种情况下,虚拟对话得以展现真实性,读者可以与作品实现更加自由、真实的互动,获得更加独特的阅读审美体验。
事实上,这种技术也并不新奇,在电子游戏之中已经得到广泛运用。如游戏《行星坠落》(Planet Fall,1983)中的机器人弗洛伊德(Floyd)就已经实现与游戏玩家之间的在线互动。不过,这种虚拟对话和人机交互在数字文学作品中的运用依然给文学审美带来了惊喜。在不久的将来,随着人工智能技术进一步发展,交互式数字文学作品将在文学艺术和数字技术结合过程中展现更大的竞争力。
其次,虚拟现实将为文学活动提供新的媒介平台,塑造虚拟环境中的新文学表达。
当前,数字媒介也已经超出计算机屏幕的虚拟范畴,逐步浸入物理空间,不断形成新空间和新规则,使文本主体、用户主体、阅读主体和书写主体等要素在新空间内发生重叠、重组和进化,如虚拟现实技术与文学活动的结合形成新文学现象,并展现出文学数字化转型的跨学科属性。同时,人机交互理念和创作实践增加了数字文学的物理属性,增强了文学文本的动态性、互动性与超文本性,在真实读者与虚拟环境互动的基础上,实现虚拟环境与现实环境之间的互动,从而丰富了文学表达方式。
例如,凯特·普林格(Kate Pullinger)的《呼吸》(Breathe)是一部基于智能手机移动浏览器的在线作品。该作品主要依靠多种不同的应用程序接口(API: Application Program Interface),根据读者阅读行为、地理位置等信息将内容从一系列数据库内提取到作品中。随着在线数据库不断更新以及读者的变化,该作品可实现作品内容的实时变动与更新,使作品内容与真实环境产生实时互动。也就是说,读者阅读的具体内容将基于阅读行为发生的时间、地点、季节等因素实现动态变化。从数字技术角度看,这部作品展现了文学文本与网络技术、虚拟与现实之间的联动。一方面,它展现了新的文学创作机制,代表一种自主创作的文学实践;另一方面,它创新了文学表达方式,改变了以语言文字为主的文学表达与审美模式,使社会现实、真实环境等也成为表情达意的审美要素。
面对数字媒介对文学活动产生的影响,单小曦曾提出将数字现代性视为数字文学的内在文化逻辑。他指出,数字文学坚持基本的人文精神等现代主义和传统文学观念,但同时,这些基本观念经过媒介方式的转换,通过数字话语和数字语义等方式进行表达,从而形成新的意义生产方式,也展现了新的人文价值。[14](p136)这种观点展现了数字文学的传承性与创新性。相比于纸媒环境,在数字虚拟环境中,文学活动在语言文字基础上获得了更加丰富的语义表达方式。现实环境(如景观建筑、季节、天气、河流等)、文字、语音(包括与作品的实时对话)、视频、动画甚至真实的感官体验(如触觉、嗅觉等)都成为新的语义表达方式和审美要素,构成数字文学作品特殊的文学表达。
最后,数字文学将改变人类认知方式,开辟新的文学研究范式。
正像网络、编程等数字技术在改变文学一样,文学领域的变化也通过揭示道理或具体实践等方式影响其他领域,为其他领域带来新的发展机遇。一定程度上,数字文本的虚拟性与数字化阅读的不真实感体验等展现了认知方式、认知能力与客观现实之间的冲突。单小曦曾对当前的数字文学生态表示担忧,指出在文学理论、文学史以及文学批评等方面,文学研究依然“以纸媒文化时代的本质主义理路解释文学本体,以纸媒参与建构的主体性思维解释作家创作和读者接受,以纸媒平面文本结构理论解释文学文本,以纸媒塑造的精英主义观念解释文学价值”。[7](p250)因此,面对数字文学的新变化、新特征,要想开展有效的学术研究,就要不断开辟新的文学研究范式。
除此之外,数字文学也影响了人类的认知方式,实现了传统认知与技术认知的结合。而这种认知方式的交融使数字文学创作实践不再仅仅是一种技术实践,更成为一种探索当代数字环境动态及其艺术创造方式的方法。也就是说,数字文学的发展实际上影响了人类的认知方式和认知能力,并由此影响人们的世界观、价值观以及社会体验。确实,文学是社会生活的一部分,数字化阅读在一定程度上也增加了读者对于数字虚拟世界的依赖,使得以实存性为基础的社会经验逐渐被数字虚拟性替代。例如,基于对数字媒介的认识,生物学家尤金·塔克(Eugene Thacker)提出了一个认识虚拟身体和物理身体二元性的背景,即“生物领域和数字领域在本体论上不再是不同的,而是存在于彼此之间;生物领域‘告知’数字领域,就像数字领域‘物质化’生物领域一样”。[15](p7)这一观点从另一个角度体现出数字技术对于物理实体的虚拟化。简言之,数字技术可以将万事万物图像化、视觉化、数字化,将其虚拟成由数字、字母等符号组成的代码。
笔者在研究中也曾指出:“数字文学不仅是文学问题,也是技术问题,如脚本运行、非线性叙事、人机交互、多媒介融合、程序运行、虚拟现实等数字文学的重要差异化特征本身都涉及诸多技术难题。”[16](p47)从运行机制看,文学数字化转型主要依赖计算机技术、代码、程序功能等。就技术路径而言,数字化是把各种事物还原为电子信号流,进行二进制化处理,最后形成数字化形态,如电子文本、图像、视频等。本质上,数字世界是数值和代码的世界,数字化媒介环境依赖代码的平稳运行。在数字文学领域,代码功能的外化主要体现为将视觉体验和动态结构作为文学达意和审美的重要手段。简单来说,在一部数字文学作品中,人们看不到代码,但作品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节点、每一个文字都离不开代码在后台的具体运行。从这一角度看,数字文学的代码功能与界面、视觉和动态审美息息相关,但又与探索视觉、动态等美学特征不同,因为数字文学代码工作的意义不仅仅体现在界面层面,还与作品内部的编码过程和运行机制相关。
同时,代码对于文学的虚拟化还体现在弱化语言文字的文学功能方面。通常人们认为语言文字是文学的核心,文学阅读依赖对语言文字的理解。对于数字文学而言,界面、视觉、动态效果甚至语言文字的体现实际上都依赖代码、编程和算法过程的有序输出。字母顺序的排列、视觉界面的替换、时间序列的转换等本质上也都是一种算法替代过程。正如学者丽塔·雷利(Rita Raley)所言,代码作品(Codeworks)就是“强调自身编程、机制和实质性的文本对象或文本事件”。[17](p2)
而这种观念已经开始挑战语言的本质及意义,即文学作品的核心和关键不再是语言文字,而是它们的媒介载体,并为文学研究开辟了新领域。例如,学者菲利普·伯茨(Philippe Bootz)提出建立“电子文学美学”(e-lit aesthetic),关注数字文学的程序性、操作性等新审美要素与美学特征。学者列夫·曼诺维奇(Lev Manovich)提出建立“代码美学”,注重计算机软件与审美体验之间的关联性。学者丽萨·霍洛威·阿塔韦(Lissa Holloway-Attaway)将代码视为数字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学者约翰·凯利(John Cayley)则提出建立“语言现象学”,以关注数字文学与数字文本的程序性及言语功能。
由以上观点可以看出,虚拟媒介生态为文学活动提供差异化载体。在基于数字技术形成的虚拟现实环境中,读者可以实现更接近于真实的文学阅读活动,从而获得更加丰富多样的审美体验,展现虚拟与现实作为审美要素的互动与转换。同时,数字技术正在不断催生新的文学形式。无论是虚拟现实所营造的沉浸式文学体验,还是人工智能技术所带来的机器创作,抑或是图像识别、语音识别等技术创造的音频化、视频化文学,都为以印刷文本为主体的传统文学领域带来巨大改变。随着数字化、智能化的进一步发展,文学活动也将在不断变革中寻找新的发展方向。
四、结语
目前,许多数字文学实践者依然持有如下观点:数字媒介与其他媒介不同,数字文学的任务就是发展这种差异。[18]这一点也成为建构数字文学批评话语的基本策略。不过,数字文学的创新性和发展潜力不仅体现在超文本、超链接、非线性叙事等方面,还体现在创新文学形式、丰富文学表达以及形成新文学研究范式和理论等方面。尤其是虚拟与真实之间的理念冲突与艺术转换,使数字文学形成特殊的审美基础、审美要素和审美特征,扩大了数字文学作品的美学范畴和文化影响力。与此同时,随着多媒介叙事、沉浸式体验等新文学特征的出现,一些批判性、创造性理论和学术实践甚至已经超越数字文学的界限,延伸到社交媒体新书写形式、达意方式和阅读审美等。
事实上,媒介变迁背景下的文学数字化转型不仅体现为纸质文本的数字化,还包括数字化创作实践与阅读体验等,展现了数字技术与文学发展的深度融合,凸显了文学领域的跨学科属性与新文科特征,并最终体现为诸多新文学特征。同时,数字化媒介环境也塑造了新的认知哲学,改变了读者对于客观事物的认识。随着虚拟现实和人工智能等技术的发展,数字文学将会在虚拟空间中获得更真实的体验,也将在形式创新基础上为文学叙事、文学审美甚至文学研究等领域的发展开辟更多新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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