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从现代早期的产业资本主义到当今时代的数字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主导逻辑经历了从资本空间化到空间资本化的深刻转变。空间资本化意味着数字资本作为数字网络空间的控制力量,通过实质吸纳人的生命过程而获得全面改造和掌控社会空间的能力,空间生产由此而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自主性和吸附性。从本质上说,空间资本化是由数字劳动推动的,数字劳动通过整合资本扩张的空间要求与人的发展的空间需求,消解现实空间与虚拟空间的界限,加速空间生产的潜能向现实转化等环节来推动空间资本化的实现。空间资本化蕴含着一种超越肉体规训的生命政治范式,即数字资本通过微观场景设计,最大限度地占有剩余时间,营造媒介化的意义空间来完成对人的深层精神规训。
[关键词] 数字资本;空间资本化;空间生产;数字劳动;精神规训
[DOI编号] 10.14180/j.cnki.1004-0544.2023.05.011
[中图分类号] A811; B089.1" " " "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1004-0544(2023)05-0090-08
基金项目:陕西省社科基金项目“马克思世界历史理论视域下的全人类共同价值研究”(2022A012);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历史唯物主义叙事中的劳动正义研究”(D5000220086);海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马克思辩证法视域下《资本论》人性观的新阐释”[HNSK(ZC)18-05]。
作者简介:聂阳(1988—),男,哲学博士,西北工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当前,以数字智能技术为支撑的新一轮科技革命正推动着数字资本主义的兴起。相比传统的产业资本主义而言,数字资本主义的扩张更加迅猛,并展现出史无前例的空间重构效应。数字技术所构筑的数字空间正逐步实现对生产空间、生活空间等诸多空间类型的深度整合,从而使当今时代的空间生产呈现出高度一体化与深度分化相交织的新特点。在此背景下,深入把握数字资本主义的空间效应,厘清数字化空间生产的内在动力与社会后果,已成为学界分析当代资本主义新变化的重要话题:当代西方新马克思主义者大卫·哈维曾用“时空压缩”来概括资本积累模式变化所引发的时空体验,曼纽尔·卡斯特则特别分析了网络社会中的“流动空间”问题;国内学者也分别从数字经济、意识形态等角度来把握数字资本主义的空间重构。这些研究不仅创造性地激活了马克思空间思想的当代性,而且进一步敞开了数字资本主义批判的空间维度。笔者将从资本形态演变的角度把握数字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新动向,剖析当今时代数字化空间生产的运行逻辑及其生命政治意涵。
一、从“资本空间化”到“空间资本化”的空间生产逻辑转换
空间是马克思理解和批判现代资本主义的重要维度。但在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中,空间并不是脱离人的感性活动和生命过程的纯粹物理空间,而是与特定物质生产方式相适应的社会活动空间,人的物质生产活动赋予空间以特定的社会关系内涵并推动空间形态的历史演变。伴随着现代性的兴起,人的存在方式也从传统社会“人的依赖关系”转变到现代社会“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在这个过程中,资产阶级获得社会关系的主导地位,并“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1](p36),由此推动了整个社会空间结构的深刻转变。从马克思的观点看,现代社会的空间生产并不是自在自发进行的,而是深受资本力量的支配。而从本质上说,“资本不是一种物,而是一种以物为中介的人和人之间的社会关系”[2](p877-878)。作为社会关系的资本是一种总体性结构,其增殖本性不仅要求将活劳动不断再生产出来,而且要求将以物的关系为中介的空间布局和空间关系持续再生产出来。在此意义上,资本的再生产内在关联着空间的再生产,资本形态的演变也必然带来空间生产逻辑的转变。
在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小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3](p52),空间生产主要依循的是自然原则。“这种生产方式是以土地和其他生产资料的分散为前提的。它既排斥生产资料的积聚,也排斥协作,排斥同一生产过程内部的分工,排斥对自然的社会统治和社会调节,排斥社会生产力的自由发展。它只同生产和社会的狭隘的自然产生的界限相容。”[2](p872)机器大工业的兴起打破了这种田园诗般的空间生产,开启了以资本为主导原则的资本空间化进程。所谓的资本空间化,就是资本通过不断扩张来占据和主导自然物理空间,并使之成为适应资本增殖和流通的加速的生产空间。从作用上说,资本空间化是为了节约社会化生产所需的必要劳动时间而加速资本流通的过程,它特别体现了现代大工业生产的空间要求和空间效应。确切来说,资本空间化是由产业资本推动的:“资本主义不仅仅将先在的空间纳入了自身的扩张,它还在自身的扩张中建立一些新的部门。”[4](p106)一方面,产业资本对剩余价值的追求推动着生产内部空间的重构,劳动者、生产资料、劳动过程从分散逐步走向集中,生产中的分工和协作空前加强。马克思指出,“为了从空间上夺回在时间上失去的东西,就要扩充共同使用的生产资料如炉子、厂房等等,一句话,要使生产资料在更大程度上集中起来,并与此相适应,使工人在更大程度上集结起来”[2](p546-547)。与这种集中相伴生的空间现象是社会生产的工厂化和城市化。另一方面,产业资本还引发了生产所需的外围空间关系的重构,即资本不断通过改善交通和开拓市场来实现空间单元的流动和转移,“力求摧毁交往即交换的一切地方限制,征服整个地球作为它的市场”[5](p538)。与之相伴随的空间现象是乡村从属于城市、东方从属于西方的全球一体化进程。基于此,原本自然而然、温情脉脉的生产和生活空间逐渐失去了存在的基础,取而代之的是承载资本增殖功能的资本空间。资本空间作为一种新型的社会空间,其主导力量不是自然,而是具有自我扩张和自我增殖特性的资本。在资本全球扩张的背景下,这种空间既可以通过生产资料和商品的流通来实现单个空间单元的转移和再造,也可以通过政治、军事手段来干预其他国家的生产空间,使他国沦为被奴役的殖民地。正如列斐伏尔所言:“剩余价值并不是在它产生的地方实现的,它是根据经济、财政和政治上的强权者的战略而在世界性的规模上来分配的。生产、剩余价值的实现和分配,都与世界性的整个空间相关。”[4](p108)
但不容否认的是,产业资本通过货币和商品流通来展开的资本空间化过程又包含着内在的局限。一方面,产业资本主要完成的是对相对稳定有形的生产空间的控制,生产领域之外的广阔社会空间、复杂生活空间乃至深度心灵空间仍是产业资本无法直接触及的。在此意义上,产业资本虽然具有呼风唤雨的雄心壮志,但其实并未真正完成对空间的充分占领,正如它受限于身体的自然生理界限而无法实现对人的全部时间的剥夺一样。另一方面,围绕活劳动相对于对象化劳动的形式从属关系,产业资本主导的空间布局往往表现为一种“中心—边缘”的二元结构,内部与外部、城市和乡村、东方与西方之间总会发生激烈的对抗,这极易导致生产条件的不稳定和流通体系的中断。在此意义上,受限于全球自然物理空间的有限性和尖锐的空间对立,产业资本主导下的空间生产往往危机四伏、冲突不断。
在当代,资本主义将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数字智能技术深度整合,并将其全面地应用到社会生活领域。这使得原有的产业资本、金融资本和技术资本发生深度融合,进而催生出一种极具渗透性和扩张性的数字资本。相比产业资本和金融资本因不能细致掌握市场状况而造成的盲目性而言,数字资本能够借助大数据和智能算法来细致掌握市场的内部状况,进而更加精确地展开投资和生产,这在很大程度上规避了资本运行的风险和不确定性。与此同时,因为数字资本是在深度整合诸多资本形态的基础上产生的,所以它具有超越其他任何一种资本形态的综合性渗透力量,更便于通过形式和内容的变换来“摧毁一切阻碍发展生产力、扩大需要、使生产多样化、利用和交换自然力量和精神力量的限制”[3](p91)。在此意义上,数字资本更容易渗透到每个人的生命过程和活动方式中,从而使当今时代的空间生产显现出一些与数字资本相匹配的鲜明特征。如果说产业资本时代空间生产的主导逻辑可以被概括为资本空间化的话,那么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空间生产的主导逻辑则可以被总结为空间资本化。
空间资本化并没有改变现代空间生产受资本支配的本质,也没有彻底中断资本占领和主导自然物理空间的进程。发生改变的仅仅是,原本处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外围的日常生活空间都被实质吸纳为数字资本的干预对象,以至于人的活动空间有多广阔,数字资本的触角就会伸向哪里。空间资本化意味着空间作为社会活动的展开条件,被进一步整合到人的生命过程之中,展现出空前的能动特质和规范力量。与之相适应,数字资本与空间不再是一种彼此外在的形式从属关系,而是转变为共存共生的实质从属关系:一方面,数字资本不断超出自然物理空间的限制和隔离,将整个社会生活空间都改造为资本运转的空间,使整个社会空间和生活世界工厂化。这是哈贝马斯所揭示的生活世界殖民化的进一步加深。福克斯等人敏锐地指出:“资本所主导的对闲暇时间的殖民化,对消遣娱乐、人际关系乃至个体本身的整体商业化,因企业对社交网络和其他社交媒体平台的用户层面的控制而成为可能。”[6](p88)借助便携式客户端,人们可以在以往相对分离的生产空间和生活空间、现实空间与虚拟空间之间自由穿梭,随心所欲地与社会生产系统发生实质关联,随时随地生产着资本扩张的条件。基于此,数字资本的积累与人的日常生活更加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生产资料的再生产、生产关系的再生产与主体的再生产不断趋向同一。因此,就内容来说,数字资本的控制范围和深度是其他资本形态根本无法比拟的。另一方面,数字资本还通过数字技术来建构一个模糊现实和虚拟界限的数字网络空间,并以这个整体空间来吸附和占有人的生命时间,无限开掘生命的深度和广度,加快生命时间的流动节奏,不断以“时间紧迫”意识来加速人的情感、欲望和潜能向现实的转化。由此可见,数字化条件下的空间生产已不再从形式上受限于自然物理空间,而是逐渐变得与资本的总体性结构相似,即通过不断吸附生命过程的能量而呈现出吞噬一切的欲望。所以,数字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空间生产不仅体现为资本在空间中生产并改变空间的布局,而且体现为空间本身正按照数字资本的本质要求进行自我扩张,不断通过吸附人的生命过程来彰显自身的能动性。
从空间体验来说,空间资本化意味着现代社会所特有的时空压缩效应被放大到极致。在产业资本主义时期,产业资本的流通虽然在很大程度上加速了生活的节奏,克服了空间流通上的各种障碍。但总体而言,产业资本所产生的时空压缩效应仍十分有限,这是因为:资本流通不仅需要打破生产空间与生活空间的重重界限,而且需要贯通生产、分配、交换、消费等诸多具有不确定性的环节。但对数字资本主义而言,社会生产的所有环节都已被数字这种中介连接起来,生产空间与生活空间、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的原有界限都被消解,这使得数字资本主义的空间生产呈现出更强的一体化特征。在这里,空间的一体化逻辑与资本的同一化逻辑实现了深刻的共谋。如此一来,大卫·哈维所说的时空压缩效应便获得了淋漓尽致的体现:一方面,生产过程的各个环节可以通过数字技术的即时性连接而被压缩到同一时间,并与现实空间和网络空间的各个节点“无缝”关联;另一方面,数字劳动可以将生产空间与生活空间、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区域空间和全球空间统统串联在一起,一个既具有内在层次又相互贯通的复杂空间布局正在加速生成。
二、数字劳动与空间资本化的生成逻辑
在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中,任何时代的空间生产都受生产方式的内在制约;而在基本构成上,物质生产资料的生产方式可以被区分为双重维度,即以生产资料为载体的客体性维度和以劳动为载体的主体性维度。对现代资本主义而言,劳动始终是资本再生产和社会空间再生产得以延续的最根本条件。如果没有劳动与各种生产要素的结合,空间就只能自然而然地发生演变,而不可能获得吞噬一切的能动性和吸附性。因此,对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空间资本化逻辑的分析,还应深入数字劳动这一能动性维度。在这一维度上,我们能进一步透视空间资本化的生成逻辑。
当代西方学者对数字劳动的认识与数字经济的兴起密切相关。率先提出数字劳动概念的意大利学者泰拉诺瓦认为,数字劳动是互联网用户的活动,其显著特征是自由和免费。与泰拉诺瓦的经验性理解不同,福克斯基于通信技术行业的价值链来把握数字劳动,认为只要与这一价值链有关的活动都是数字劳动。国内有学者对数字劳动的种类划分更为具体,认为数字劳动可以被划分为四种形态,即传统雇佣经济领域下的数字劳动过程、互联网平台零工经济中的数字劳动过程、数字资本公司技术工人的数字劳动过程和非雇佣形式的产销者的数字劳动过程[7]。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角度看,数字劳动乃是当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数字化转型的产物,是数字资本实现自身的内在要求。为了克服金融资本所包含的社会风险,当代资本主义试图通过大数据和人工智能来克服市场的不透明性,提升资本控制的精准度,这种宏观设计必然要求生产、消费、娱乐等活动都以数字化的方式来展开自身。而且,在当代技术发展一路高歌猛进的大趋势下,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数字技术往往还寄托着劳动解放的超越性理想,所以人们有无可抗拒的理由来接受数字劳动,并将数字劳动向各个领域推广。这可能才是数字劳动得以广泛扩张的深层动力机制。数字劳动作为一种比物质生产劳动更加复杂的劳动过程,它借助生产要素的再现和重组深刻改变了以往以物的关系为中介的空间生产方式。
在数字资本主义条件下,空间资本化的实质是数字劳动与空间生产的高度一体化。在以往数字网络空间不占据主导地位的条件下,劳动与空间生产是通过商品的生产和交换连接在一起的。商品作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细胞,一方面是劳动与资本关系的现实产物,另一方面承载着资本将空间作为生产条件不断再生产出来的功能。所以,作为商品的物既在物理空间中展现自身,又在能动地创造着适应资本再生产的空间关系。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的应用,正在使数字劳动与空间生产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一方面,数字劳动不再以物为中介来改造社会的整体空间结构,而是直接介入数字空间生产过程,使数字空间不断分化出情感空间、知识空间、意义空间等多种多样的微观形式。这些形式又在数字资本的引导下发生错综复杂的重组,从而无孔不入地嵌入社会生活过程。另一方面,数字空间并不是一个僵死的生产条件或封闭的结构,它越发表现出对现实物理空间的改造,使原来具有相对独立性的物理空间服从于数字空间的扩张逻辑。空间压缩和时间加速相互交织、互相推动。在此意义上,无论数字劳动以何种特殊的方式来表现自身,它都构成了空间资本化的真实基础和动力。那么,资本、技术和人的需要究竟是如何被数字劳动深度整合,进而推动空间资本化的呢?
首先,数字劳动为空间资本化提供了广泛而持久的动力支撑。数字劳动作为数字资本主义的主体性基础,一方面承载着资本扩张的空间要求,另一方面体现着主体发展的空间需求,二者在数字资本的增殖过程中实现了紧密结合。在大工业生产中,资本所控制的生产空间往往表现为一种外在的强制力量,这使得资本空间往往压制着劳动者主体性的建构,使劳动者“只有在劳动之外才感到自在,而在劳动中则感到不自在,他在不劳动时觉得舒畅,而在劳动时就觉得不舒畅”[8](p159)。与此相应,人们往往不得不忍受生产空间的奴役性,然后在资本控制之外的日常生活空间去体验生活的意义,使生命过程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获得自由的特质。基于此,人们只有最大限度地逃离奴役性的生产空间,在不同的生活场景中自由转换才能获得发展的空间。在此意义上,劳动者对不同类型空间的需求实际构成了人的发展的基本条件。在数字资本主义条件下,社会生产的一体化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原本相对分离的各个生活领域和环节都通过数字发生交互作用,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等不同活动空间的连续性和融贯性得到极大彰显。由此,资本扩张的空间要求和个人实现自我发展的空间需求就通过数字劳动获得了统一:一方面,数字资本必须不断对生命过程的自在状态进行干预和搅动,并将生命整体撕碎为无数个不同的场景和碎片,进而使其附属于网络空间的去中心化特点;另一方面,个体追求自我解放的内在本性,也需要数字资本不断通过形式的变换和载体的更新来创设新的生活空间,从而使个体能够自由自在地在不同空间中转换身份、实现价值或获得认同。在这个过程中,数字技术其实是深受数字资本控制的,而依托于数字技术的数字劳动则为空间资本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支撑。
其次,数字劳动还通过虚体这一中介将空间生产的形式和内容无限扩展。按照恩格斯的判断,“资本和劳动的关系,是我们全部现代社会体系所围绕旋转的轴心”[9](p79)。当代劳动与资本关系的数字化转型必然会孕育空间生产的新变量,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数字一体化空间中虚体的生成。在技术构成意义上,虚体就是一个数据包,即通过智能算法而被构造出来的“状态、行为、标志的集合”。但从社会关系角度说,虚体又带有建构性,特别体现着资本的意志和力量。换言之,虚体是数字资本将人的活动与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技术有机整合的产物,是实现数字化空间生产的重要中介。数字空间的关系建构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虚体,虚体既体现着主体与对象的关系,也承载着主体与主体之间的关系。对数字空间的生产来说,虚体的作用不单纯是被动的,它的作用更在于能动地引导和规范网络空间生产。换句话说,虚体不仅是虚拟空间中的虚拟对象,它还能动地介入空间生产过程。这种介入必然是一种深刻的重构,它使得空间生产的自然界限被消解,物质空间与精神空间、私人空间和共同空间通过数字发生相互渗透和融合。虚体的作用可能是双重的,既可能服务于人的活动形式和活动空间的拓展,也可能按照资本意志进行空间控制,从而最大程度地同化人的观念和意识。无论是哪种情况,虚体都在一种一体化的逻辑中消解现实空间和虚拟空间的界限,空间生产的形式和内容都获得了无限扩展。
再次,数字劳动推动着空间生产潜能向现实的转化持续加速。在网络空间对社会生活的全面整合之前,人的观念向行动的转化总是受到诸多现实条件的限制。这也使得不同类型空间生产的关联并不紧密,因此,人的想象空间和活动空间的潜能都相对受限,且这种潜能向现实的转化效率低下。比如,获取科学知识的学习空间就很难与确证神圣价值的信仰空间交织,二者也很难发生瞬时的过渡和转化。活动内容的相对区分与活动空间的相互区隔总是相辅相成的。但在数字资本主义条件下,观念、知识、审美等诸多要素都被聚集到数字劳动之中,这些生活要素在数字一体化空间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激发,所以,空间的种类、层次和功能都获得了极大的分化。这种深刻变化致使空间生产的潜能变得无所不包,观念、知识、情绪、意志等诸多原本潜在的内容都能够被即时转化为可视可感的形式,不同生活轨道和层面上的主体性内容发生错综复杂的分化组合,进而成为重构社会空间生产的活跃变量。正如韩炳哲所言:“情绪的发展超然于商品本身的使用价值,它开辟了一片新的广阔无边的消费空间。”[10](p63)由此可见,情绪这种看似最自然和本能的生命表现已经被消费空间所捕捉和发酵,并能够快速地成为资本营销的噱头。在此背景下,空间生产的新形式和新内容会不可避免地被资本意志塑造,而数字劳动正是推动空间生产的潜能向现实加速转化的基础。
三、精神规训:空间资本化的生命政治范式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在把握产业资本主义阶段资本空间化趋势的同时,还深刻揭示了工人在工厂空间中受资本权力控制的生命政治范式。生命政治是福柯剖析现代国家治理的一个核心概念。福柯认为,现代国家治理中的权力主要体现为一种生命权力,生命权力以一种零敲碎打的方式弥散于日常生活的微观场景,进而形成一种规训和建构主体性的微观权力机制。这种机制主要包括肉体规训和人口调节两方面内容。马克思没有使用过“生命政治”这一概念,但马克思的资本批判却隐含着极其深刻的生命政治分析。阿尔都塞曾这样解读马克思关于劳动力再生产的观点:“劳动力的再生产不仅要求再生产出合格的劳动能力,同时还要求再生产出劳动力对遵守既定秩序的各种规范的服从。”[11](p128)“能力”“规范”“服从”等概念揭示了劳动力再生产的生命政治意蕴。就马克思所批判的早期资本主义而言,生命政治主要体现为工厂空间中资本权力对活劳动的控制,以及对大量的产业后备军的打造。可以看到,工厂空间中生命政治的具体表现是“工人在技术上服从劳动资料的划一运动”,而对庞大的机器怪物来说,劳动者个人的精神和意志并不具有本质的重要性。所以在工厂空间中,生命过程的控制主要是对肉体的形塑和规训:“每个动作都规定了方向力度和时间。动作的连接也预先规定好了。时间渗透进肉体之中,各种精心的力量控制也随之渗透进去。”[12](p172)肉体规训所追求的目标是不断占据工人活劳动的时间,并将其转化为被资本家无偿占有的剩余劳动时间。如果说工厂空间中资本宰制生命过程的主要范式是肉体规训的话,那么当今时代的空间资本化逻辑则使生命政治范式不断向精神规训转变。从控制范围上说,精神规训已经通过数字劳动延伸至工厂空间之外——从生产空间到生活空间,从现实空间到现实与虚拟相交织的复合性空间;从规训方式上说,精神规训往往以尊重劳动者主体性的名义展开,具有肉体规训所无法比拟的隐蔽性和弥散性。
在工厂空间占主导地位的空间生产中,产业资本的真正困难并不在于教会工人如何熟练地操作机器,而是将其规训为安分守己、勤勤恳恳的全职工人。为此,资本家精心设计并规划了以工厂纪律为核心的工厂空间管理方式。“工人在技术上服从劳动资料的划一运动以及由各种年龄的男女个体组成的劳动体的特殊构成,创造了一种兵营式的纪律。”[2](p488)作为一种围绕现实功利目的而展开的管理方式,工厂纪律力图实现“对人体的运作加以精心的控制,不断地征服人体的各种力量”[12](p155)。在作息表、操作规程的具体实施中,机器体系的节奏和设计在总体上规定着劳动者参与的时机和步骤,规定着劳动者做什么和不做什么、在什么时间做以及用何种方式做,这正是马克思所说的“工人服侍机器”[2](p486)。这个过程虽然也需要动用精神能力,但在很大程度上,精神能力的发挥也只是被动地执行资本家或机器发出的指令。“这种工作不让工人有精神活动的余地,并且要他投入很大的注意力,除了把工作做好,别的什么也不能想。”[8](p433)由此可以看到,产业资本所掌控的工厂空间对生命过程的形塑主要表现为以身体为载体的技能规训,它对劳动者的生命需求和精神能力采取一种漠视的态度。正因如此,早期工厂空间的生命政治往往存在着背离人道主义的暴力和野蛮:“就像对待无理性的动物一样,资产阶级对工人只有一种教育手段,那就是皮鞭,就是残忍的、不能服人而只能威吓人的暴力。”[8](p428)
与马克思所处的时代不同,当今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的应用使空间生产呈现出鲜明的空间资本化趋向。这种趋向在现实层面上表现为数字网络空间的膨胀和扩张。数字空间是一种将现实与虚拟、认知与想象深度整合的复合式空间,它的鲜明特征是“体虚而用实”。就数字空间仍贯穿着资本控制生命过程的旨趣和功能来说,它不仅应在肯定意义上被描述为人的发展空间,更应被批判地理解为被放大到极致的工厂空间。换句话说,数字空间虽然并不像工厂空间那样具有清晰的物理界限,但它往往借助数字劳动而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每一个毛孔之中,与每一个个体的生命都发生关联,隐蔽地引导着人的趣味、审美和欲望的再生产。在这种高度弥散化的空间中,“为了提高生产力,所要克服的不再是来自肉体的反抗,而是要去优化精神和脑力的运行程序”[10](p34)。也就是说,生命政治范式由特定时空范围内的肉体规训过渡到随时随地的精神规训。
首先,空间资本化逻辑中的精神规训表现为数字资本通过微观场景设计来刺激人的欲望和想象力。相比产业资本时代而言,数字资本时代的活动场景已经发生高度分化,并主要体现为以数字劳动为基础的微观化、弥散化生活场景。这种微观化场景并不与稳定的物理空间相绑定,因而人们可以在不同类型、不同层次的空间场景中自由穿梭,随时发生脱域和嵌入。而且,在这种微观场景中,人们不必再受制于严格的工厂纪律,而只需遵守特定微观场景的使用说明。基于此,个人的精神自主性和想象力获得了极大的彰显。但是,形式的自由并不等于实质的自由,意志起点的自由也不等于生命过程的自由。因为数字资本控制下的微观场景设计和优化不可避免地承载着刺激个体欲望和想象力的功能。当人们在微观场景中流连忘返时,数字资本也在通过错综复杂的空间关系和消费景观来表现自身,悄悄地将扩张的意志和欲望转移到主体的内在意识之中,从而使主体产生占有的强烈欲望。这就是资本对主体的精神意向和行动方向的操控。从外部表现来看,主体正不知不觉地屈从于“内心强迫和自我强迫”,换句话说,这些微观场景“要做的是让个体从自身出发,自己去影响自己,让环境威力法自发形成,同时还会把这种法则诠释为自由”[10](p37)。形形色色的微观场景正是容纳和诱导个体意志的精神容器,这些被细化分割的微观空间表面上千差万别,但它们无一不在给人强化一种“我欲故我在”的生存信念。这就是数字资本主义通过微观场景创设所实现的欲望控制和再生产。从本质上说,这种以微观场景为空间单元的欲望生产在很大程度上锁闭了人的本真需求,与人的全面发展相去甚远。
其次,空间资本化逻辑中的精神规训表现为数字资本力图最大限度地占有生命的剩余时间,从而无限占有人的精神生产力。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深刻揭露了工人生活时间被资本家剥夺的残酷现实,即“工人及其家属的全部生活时间转化为受资本支配的增殖资本价值的劳动时间”[2](p469)。对劳动者来说,劳动时间之外的自由时间或剩余时间是劳动者从事“更高级的活动”的基本条件,因而从文明发展的角度说,自由时间并不仅仅是“人的积极存在”和“人的发展的空间”[13](p532)。数字资本主义在推动空间资本化的同时,也在深刻改变着人们原有的时间使用结构。具体来说,劳动时间与自由时间的绝对界限已在数字空间中变得模糊不清,数字资本开始通过情感、趣味、注意力等非物质商品生产来占有自由时间,进而使人的精神生产力最大限度地转化为数字资本增殖的条件。在此意义上,数字资本的强大生命力乃是人的生命表现和精神生产力的异化形式。正如马克思所说:“资本是死劳动,它像吸血鬼一样,只有吮吸活劳动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劳动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2](p269)由此可见,数字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精神生产已经高度资本化,其中的精神规训已经达到了无孔不入的极致状态。
最后,空间资本化逻辑中的精神规训表现为数字资本对人的意义空间的媒介化改造和控制。与产业资本对意义世界的漠视不同,数字资本着重开发和凸显了人的深层意义空间。意义空间既根植于人的现实生活空间,又超越了现实生活空间的僵死性,因而构成了人在精神上实现自我确证的个性化领地。数字技术具有系统营造超越现实生活世界的意义空间的功能,它能够在数字空间中将主体的创造力以一种清晰可见的方式呈现出来,最为直观地再现主体的创造性和力量。但在数字资本的控制下,人在数字空间中所建构的意义单元往往被花样翻新的景观和符号所主导,对景观和符号的崇拜代替了意义世界的个性化理解与创造,其根本症结就在于“景观的‘屈从式消费’使人远离对生活的积极参与和创造”[14](p3)。在形式上,景观和符号确实具有自我标识的功能;但就其实质而言,它只不过是人的意义世界的附属物,随时可以被废弃,也可以被更花哨的媒介符号置换。这样,对符号和景观的追逐非但不能给人带来精神世界的舒展和安居,反而催逼着人按照数字资本所指示的方向去思考和选择,普遍丧失了内在的深度,变得越来越飘忽不定、无所适从。在此意义上,空间资本化进一步加剧了劳动者生活意义的异化,这为现代人超越精神生活的异化提出了严肃的时代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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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罗雨泽
[Abstract] From the industrial capitalism in early modern times to the digital capitalism in the present era, the dominant logic of space production has experienced a profound change from the spatialization of capital to the capitalization of space. Spatial capitalization means that digital capital, as the controlling force of digital network space, has the ability to completely transform and control social space through absorbing human life process in essence, and space production thus presents unprecedented autonomy and absorption. In essence, the real basis of spatial capitalization is digital labor, which promotes the concrete realization of spatial capitalization by integrating the spatial requirements of capital expansion and human development, dispelling the boundary between real space and virtual space, and accelerating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potential of spatial production into reality. Spatial capitalization contains a life political paradigm beyond physical discipline, that is, digital capital completes the deep spiritual discipline of people through micro-scene design, maximum possession of the remaining time, and creation of media-based meaningful space.
[Keywords] digital capital; spatial capitalization; spatial production; digital labor; mental discipl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