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将图南

2023-01-01 00:00:00郭莹洲
湖北社会科学 2023年4期

摘要:《庄子·逍遥游》开篇描述了“鲲”自“北冥”徙于“南冥”的变化,从“鲲”至“鹏”,从“鱼”至“鸟”。其“南北”之间的位移变化不仅仅是地理空间上的,更重要的是体现在个体“性命”上的变化。纵观全书,“南北”以不同的形式,或以方位、或以观念、或以人名等出现在不同的场景中,在《庄子》特殊的言说方式下而显得意蕴非凡。通过对不同场景中所出现的“南北”进行分类研究,对其中所蕴藏的观念进行梳理,考察其内在变化,可以理解《庄子》中的“天下”观念,并为认识自己提供一定的借鉴意义。

关键词:庄子;南北;方位;鲲鹏之变

中图分类号:B223.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477(2023)04-0094-06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此段为《逍遥游》之首,亦为《庄子》“内七篇”之首。文中描述了从“鱼”至“鸟”、从“鲲”至“鹏”的变化。《逍遥游》中不仅从宏观上概括了“鲲”从“北”至“南”的变化,同时也在下文中展现了“南北”之间的诸多景象,如蜩与鸠、椿与彭祖、鹏与鴳等,其中有沉默、有自述、有对话。总的来说,“南北”之间不同的位置象征了不同的人与物,也对应了不同的选择。从某种意义上说,《庄子》一书是指引人们从“北”至“南”的导向手册,可以帮助我们从“北地”的“迷”到达“南地”的“明”。

“南北”的基本含义是对空间方位的描述,《庄子》中所呈现的特殊观念均由此引申而来。与“南北”相应的还有东、西、中、前、后、左、右、上、下、里、间、旁等方位词。相比较而言,“南北”在《庄子》中出现的次数较多,同时也比较特殊。首先,“南北”与“东西”组成了“四方”的概念,即“东西南北”。《庄子》中作为地理空间上的“东南西北”大致是围绕鲁国展开的,“南使吴越,北使章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庄子·盗跖》),鲁国即是“中”。以鲁为坐标,有“东之齐”“西之卫”“南之楚”等相关表达。“南北”从属于“四方”,“四方”包含了“中”,是“天下”的表达形式之一。从某种意义上说,《庄子》对“南北”的讨论皆可以放置在“天下”的框架下进行理解,个体在“南北”之间的位移,并没有超出“天下”的范围,“南北”皆在“天下之中”,这样的观念表达远远超过了地理空间上的指向而显得意蕴丰富。总的来说,《庄子》一书中的“南北”主要有三种表现形式,即“北”“南”“南北”。“南北”出现次数居多、“南”次之、“北”再次之。

一、《庄子》中的“南”与“北”

“南、北”在《庄子》中单独出现时,除了表达地理空间上的方位之外,同时还有观念上的引申。例如常用“南”指向“君”,“南方位”即“君主位”等。“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庄子·德充符》);“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庄子·齐物论》)等。还有对君位的引申,表达为“南面王乐”,“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至乐》)等。这样的观念表达亦常见于先秦其他典籍,但是《庄子》中的“南”还有着特殊的指向,或用来标示老子,或指向得道者,或表示为光明之地,或用来标注庄子等。

首先,《庄子》常用“南”来标示老子。“南行”则可见老子,如“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庄子·天运》);“今吾才小,小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庄子·庚桑楚》)等。又见于“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寓言),其中阳子居“南之沛”是遇老子的契机,若不居南,难以见之。从细微处看,“南之沛见”与“南见”略有不同,“南见”更加主动,但是无论以何种方式的“南见”,总是在“图南”的过程之中。老子在一定意义上代表的是“得道者”,而“南”是“得道者”的标示。其次,《在宥》中记载了黄帝问道于广成子的典故。黄帝言“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黄帝在听到回答后“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之后又“复往”,“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之后又引出一段精彩的回答。《庄子》以“南”为引子,标示广成子的思想境界,也表达了其“得道”之后的状态。再次,庄子亦属南,且庄子用鸟来自喻。“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庄子·秋水》)“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庄子·山木》),前者是十分明确的自喻,在与惠子的交谈中使用,而后者则是借此“异鹊”来自省,他们的共性就是皆从“南”来。简单地说,“南人”即得道者,“南地”为得道者所居之地。

“北”的隐喻是在“南”的基础上生发而来,没有“南”则没有“北”。《庄子》中“北”的单独出现,常表达为“北人”“北地”“北面”等,见于《让王》《知北游》《列御寇》《则阳》等篇。总的来说,《庄子》中所论述的“北”均与人世间的种种事物相关,或用来揭示人的地理位置,或用来表达一种迷失的状态,或用来标注某种特征等。

《列御寇》中记载了“伯昏瞀人”与“列御寇”的对话,其中“伯昏瞀人北面而立”之后有一大段的精彩论述,其根本是与人相关、与现实世界相关、与时事政治相关,此即“北”的属性之一。《则阳》中有一则寓言,以蜗牛左右双角之争来比喻世俗中的争斗。“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此处“逐北旬有五日”中的“五”为数词,有一定的象数含义,包含了一种内在的循环。其中的“逐北”则是借用“北”来说明目的地的特征,“逐北”即在迷途中而不自知。

对于“北”而言,较为特殊的一则出现在《知北游》中。“知”通“智”,而“智”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人的根本属性,也是当时士族生存所凭借的主要手段。首先,“知”在“北游”中遇见了三人——无为、狂屈、黄帝——并提出了相同的问题获得了不同的回应。“知”的问题是“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即如何“知道”“安道”“得道”。《庄子》一书中“道”“得道者”多与“南”相连。而“知”却要在“北地”之中“得道”是此则典故的基本起点。“知”首先在“玄水之上,隐弅之丘”遇到了“无为”“疏:北是幽冥之域,水又幽昧之方,隐则深远难知,弅则郁然可见。”通过成玄英的疏可以看到“北”与“水”是“幽冥”与“幽昧”的地方,于此难以“知道”。然而“知”是在“北地”遇到“无为”的,其中包含了《庄子》的隐喻。表面上看,境界层次高的、悟道的人,应该属于南地,但通过“无为”所处的位置可以看到,《庄子》中的“南北”并非物理空间的直接对立,而是有一定的转换可能。“南人”可以处于“北地”,甚至可以更名为“北”,但是《庄子》中从来没有“北人”在“南地”的表达。“知”三问“无为”而无答。

“知”在“反于白水之南,狐阕之上”遇到了“狂屈”。这里的“南”意蕴深长。首先从文章结构中看,整体上“白水之南”依然属于“北地”,但是相较于“白水”则近“南”一些。正是因为在近“南”,所以“狂屈”所处的位置与回答皆与“无为”不同。成玄英的疏中解释为“狂屈”所处的位置“白是洁素之色,南是显明之方,狐者疑似夷犹,阕者空静无物”。相比较“无为”的“幽冥”,“狂屈”则有一些外显,正是因为这样的外显,“狂屈”的回答与“无为”不同,“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狂屈”虽然有所回答,但是“知”仍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知不得问”于是“反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最后“黄帝”回答言“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但是黄帝认为自己同样没有“得道”,只有无答的“无为”“得道”,而“欲答而忘言”的“狂屈”接近“道”,他自己是不“知道”的。“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书中并没有说明帝宫位于何处,但是通过“黄帝”可以看到,是属于“北地”的。“黄帝”是人世间的代表,也是“人”的最高呈现。《庄子》中通过对“知”在北地的经历引出了“黄帝”对“道”的回答,从某种意义上说代表了人世间理解“道”的最高程度,黄帝自认为自己没有“得道”,但是此是黄帝自己的表达,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如果黄帝言自己“得道”则说明必然没有“得道”,黄帝通过对自己的否定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得道”的可能性。“北地”虽然为迷,但是依然保留了悟“道”的可能性。从《知北游》的材料中我们可以看到《庄子》中“南北”观念的复杂性。“南”与“北”、“南人”与“北人”、“南地”与“北地”并非是截然二分的,其中有无数的选择。

二、《庄子》中“南北”的并举及其互通

《庄子》中的“南北”观念并非一个概念化的表达,也不是将“南北”对立起来进行论述,诸多观念皆是在“南北”并举中产生,其相互规定、相互生发,互为因果、互为表里。

《天地》中记载了一段“黄帝遗珠”的寓言。“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通过“黄帝游乎赤水之北”一句可知黄帝此时是在“北”,而登高时“南望”,可见黄帝对“南”的向往。从黄帝的行进路线看,“游乎”则知黄帝“游”之前所在地可能不在“北”,但未明说,进而黄帝“游乎赤水之北”有入人世间的观念呈现。“昆仑”在“赤水之北”,即登北之“北”而望“南”,愈往“北”行,则愈念“南”,“南是显明之乡,望是观见之意”。从某种意义上说,黄帝既不在“北地”,也不在“南地”,而是一直处于“南北”的位移之中。黄帝在“还归”时“遗其玄珠”,这里的“还归”无论是归于何地,玄珠定然在“北地”。“北”对应的人世间,黄帝欲找到此“珠”派遣了三人进行寻找,皆不得,最后“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所派遣的三人分别是知、离朱、喫诟。“知”对应的智慧;“离朱”对应的是目力;“喫诟”对应的是耳力,然而“珠”非声非色非知,难以用世间法得到,在“北地”使用“北人”的方法,难以奏效。这里可以看到《庄子》的隐喻,人间有明珠,若圣贤之遗法,非“象罔”者不可得。“象,无心之谓也”“明得真者非用心也,象罔然即真也”“象罔可得”的观念也贯穿了《庄子》始终,以多种不同的表现形式出现在不同的篇章中。

《庄子》中并没有出现过截然对立的“南北”观念,如果是截然对立的事物,《庄子》一般使用“东、西”来表达。严格来说,《庄子》中“南北”所指向的人或事在某种程度上是一致的,只是处于不同的位置,表现出了不同的状态,如《逍遥游》中的“鲲”与“鹏”,“鱼”与“鸟”等,二者实则是一物。进而《庄子》在《天道》与《天地》中用一正一反两则典故说明了人或事无论是处于“南面”还是“北面”,所秉持的观念应该是一致的,即“虚静恬淡寂寞无为”。

《庄子·天道》中开篇围绕“天道”而展开论述,其中“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出现了两次,为“万物之本”。“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其中“明此以某某”中的“此”即前文的“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以“此”为纲,以“此”为据,身处“南乡”,为君者即若尧一般。此处所言“南乡”而非用“南面”,因“乡”不仅有地方、家乡之含义,亦有“郷,向也,众所向也”(释名)之含义。以尧作为比喻则重其特殊性,上古圣王、五帝之一、推禅让制,司马迁认为是最理想的君主。整体而言,若以“此”为“南面”的治国方针,以“此”为君者即是“尧”;若以“此”来作为“北面”的纲领,即“北面”之人皆持“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之道,则为臣者皆是“舜”。这里的“舜”对应“尧”,臣对应君。为君者、为臣者俱以“无为”为纲领,则尧舜之世再现矣。“尧舜”有两个理解角度,一则是尧为君,舜为臣,君臣之道以“无为”互通。另外一个理解角度是将尧看作圣,舜看作王,“内”指向“南乡”,“外”指向“北面”,“尧舜之道”即“内圣外王之道”。

在《天地》篇中尧与许由的对话同样表达了“南北”的互通。起因是“尧问于许由曰:‘啮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许由是尧的老师,啮缺是许由的老师,王倪是啮缺的老师。许由有一大段的论述,最后总结为“治,乱之率也,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贼也”。“治”是啮缺的根本方式,从更高的层面看,啮缺并不理解“治”背后可能出现的灾祸。“殆哉,圾乎天下!啮缺之为人也,聪明睿知,给数以敏,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本身而异形,方且尊知而火驰,方且为绪使,方且为物絯,方且四顾而物应,方且应众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乎!虽然,有族,有祖,可以为众父,而不可以为众父父。治,乱之率也,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贼也。”此一段恰与“虚静恬淡寂寞无为”相对。明“无为”者则“内圣外王”,以“治”为纲者则“祸贼”相应。“祸”在《说文解字》中解释为“祸,害也,神不福也”,[1](p13)荀子言“逆其类者谓之祸”。[2](p309)“贼”最早见于金文,《说文解字》解释为“败”,段玉裁注“败者,毁也。毁者,缺也”。[1](p1059)《左传》“作《誓命》曰:毁则为贼”。[3](p579)引申指作乱叛国危害百姓的人。“治”在“南北”中均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损害,与前文的“虚静恬淡寂寞无为”相对。《天道》从正面叙述,《天地》从反面说明,表面对立的“南北”实际共用了一个观念体系,无论是君或臣,无论是面向民众还是统治者,皆有可互通之处。在这个层面上,《庄子》统一了“南北”,从观念上消解了最大的矛盾,若对立的事物都有统一的可能性,那么还有什么矛盾不可以化解呢?

“南北”有一定的特殊性,与“中”的关系也比较复杂。《应帝王》的末段论述了“中央之帝”开窍的故事,此段也是“内七篇”的结尾。“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遇于浑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疏:南海是显明之方,故以儵为有。北是幽暗之域,故以忽为无,中央即非北非南,故以混沌为非无非有者也。”成玄英疏中总结的“南北”含义贯穿了《庄子》一书。从“四方位”的角度看,“南海”与“北海”属于“四海”的范围,无论“南北”怎样变化,而“中”是不变的。“中”为统摄“四方”而言,所依据方法即是“无为”,不依据“视听食息”,若“中”有七窍必被七窍所遮蔽。同时混沌亦不可能拒绝,严格地看,拒绝本身亦是在七窍之中,是机心的一种表现,故“七日而混沌死”。从“四方位”的角度来说,“东西”对应了客观世界的运转规律,对应了生物的本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庄子·逍遥游》)“风起北方,一东一西”(《庄子·天运》)等。如果说“东西”之间的变化合于日月运转的规律,指向客观存在的世界,而“南北”则表达了人所能够达到的两个极端,有处于“幽暗之域”者,也有处于“显明之方”者,整体上在此处仍然属于“人世间”,所参照者也皆为“人”,即“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从某种意义上说,“人”并不理解“中”的特殊性。此段作为“内七篇”的结束,则显得更加神妙。

“南北”对举在一定的场景下指代老子与孔子。“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庄子·天运》)老子居南,是《庄子》中较常见的表达,而孔子为“北方之贤者”相对少见。从地理位置上看,“北方”从来都不是孔子的代名词,此处的“北方”则有超越“北地”的象征而指向了人世间的观念表达。这个表达是与老子的“南”相对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孔子一生都是在人世间的,都是在出仕之中,所有的学问皆是围绕“学而优则仕”展开,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孔子是不谈“南”的,也不谈“得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孔子不谈超出“北”的事情,所致力者,皆在人世间。

三、“南北”之间的位移

《庄子》中的“南北”有多种指向,蕴藏了不同的含义,诸如用“北”对应“幽冥之地”,“南”对应“光明之地”;“北”对应“求道者”,“南”对应“得道者”;“北”对应“机心”,“南”对应“道心”;“北”对应“有为”,“南”对应“无为”等,然而《庄子》本意并非将“南北”对立,其不同个体在“南北”中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庄子》中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对个体位移的论述,不同的位移变化承担了不同意义。整体而言有两种形式,一种是从“北”至“南”,一种是从“南”到“北”。

首先,《逍遥游》开篇一段的“鲲鹏之变”即是从“北”至“南”的典范。其中“今将图南”是最根本的开端,若无“图南”则亦无“南北”之分。开篇设置了起点与终点:“北冥”与“南冥”,在此过程中个体完成自身的转化,即从“鲲”至“鹏”,从“鱼”至“鸟”,鱼生于水中可入深渊是最“下”的一个表达;鸟翱翔于空中,不厌其高,是最“上”的一个表达。“鱼鸟”之喻,包含了立体的空间,从“鱼”至“鸟”,则是自“下”向“上”的隐喻。其次,“鲲鹏之变”在《逍遥游》中以不同的形式反复出现了三次,“三”包含了象数层面的意义,“三生万物”有无穷尽之意。同时文中使用了多种不同的物象表达其中的变化,如蜩与鸠、朝菌、蟪蛄、大椿与彭祖等,丰富了“南北”的含义,扩大了“南北”的范畴。宏观而言,从“北”至“南”的过程中包含了人一生的运动轨迹,无论谁在此途中,都会找到自身的相应的地方。严格来说,从“北”至“南”者为一物,“鲲”即“鹏”,“鱼”即“鸟”,表面看是位置发生了移动,其根本是本性的变化。然而何处是“南”?何处是“北”?只有明白了此地是“北”才知彼方是“南”。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讲,“南”不可“至”,不可以寻常的方式“至”,不可不经历一番磨难而“至”,这既是对人生的模拟,也是对人生的再现。

其次,《庄子》言说个体从“北”至“南”的变化,即是个体奔向“光明”的过程。《庄子》在六朝时被认为是三玄之一,《易》《老子》《庄子》三者互通。《庄子》中处处流露着《易》的痕迹,《易》也是理解《庄子》的方式之一。《易》中有“先天八卦”与“后天八卦”之分。从“先天八卦”的角度看,从“北”至“南”相当于从“坤卦”至“乾卦”的过程,对应的是“地北”与“天南”。从“北”至“南”的位移从某种程度上说即是“通天”的过程,或者说是理解“天”的过程。从“后天八卦”的角度看,从“北”至“南”是从“坎卦”至“离卦”的过程。《周易·说卦》云:“坎者水也,正北方之卦也,劳卦也,万物之所归也,故曰劳乎坎……离也者,明也。万物皆相见,南方之卦也。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盖取诸此也。”[4](p411)此处“北”对应“坎”,对应“水”,对应“劳作”,对应于“鱼”,在《庄子》中表达为“北冥”。“离卦”对应“火”,对应“文明”,对应“光明之地”,此中“坎、离”的解释是在“经卦”的范围内讨论。若放置在六十四卦的角度看,“坎:习坎”“习,重习也,坎,险险也”;[4](p175)“离:利贞,亨”“离,丽也”。[4](p181)从“北”至“南”即是远离艰险、向往光明的过程。“先天八卦”与“后天八卦”的不同,是不同条件下的不同表达,但整体上都是奔向“光明”的旅程。

再次,如果说从“北”至“南”是“得道”的过程,那么从“南”至“北”则是“传道”的过程,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即为入世,所入者皆为“得道”之人,庄子亦在其中。“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庄子·秋水》)这里的“南海飞于北海”,从某种意义上说即是庄子的救世之旅。从个体的角度看《庄子》重从“北”至“南”的位移变化,从社会发展的角度看,从“南”至“北”则是“伟大”的旅程,这种“逆行”是为了治世而来。纵观全书,“南来者”无不揭示了一个“观念”,这个“观念”在不同的场景下展现出不同的用途,或是“教化”,或是“拨世”。“得道者”居“北地”皆可看作是从“南”至“北”的呈现。除了前文中出现的人物外,最典型的则是庚桑楚。“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北居畏垒之山。”(《庄子·庚桑楚》)庚桑楚“偏得老聃之道”,在一定程度上可认为是“得道之人”,而在《庄子》中“得道者”大多在“南方”,或者“海外”,而庚桑楚却居“北地”,既是从“南”至“北”的表现之一,也是“南北”互动的范式之一。结合文本可看到庚桑楚在其中承担的某种教化之职,虽非庚桑楚之本意,但是从结果的角度看仍然是一种特殊的教化,即以自我修行的方式教化他人。“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今吾日计之不足,岁计之而有余。庶几其圣人乎!”另外还有一则表现在《天地》篇中,“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楚在南,而晋在北。“反于晋”是从“南”至“北”的表达,而其中的契机是“南游”。若无此“南游”,亦无法见“为圃者”。“为圃者”处于从“南”至“北”的途中,其位置本身就是一种暗示。“为圃者”告诫子贡要去掉机心,大意仍是对“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的践行。

四、“南北”的多重表现

在《庄子》所涉及的“南北”观念中,最为特殊且隐秘的表达出现在人名之中,草蛇灰线,难以一概而论。认识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人名是其最为直接的一个方面,古代对人名极其重视。在相术中,人们甚至认为人名能够决定个体一生的命运。《庄子》中所出现的人名,既有历史中的真实人物,也有其虚构的角色。

人名中出现过“北”的总共有三人,分别是《天运》中的北门成,《山木》中的北宫奢以及《让王》中的北人无择。《天运》中北门成“问乐”于黄帝从而展开了对“道”的论述。《山木》中北宫奢为卫灵公造钟而论述了“既雕既琢,复归于朴”的观念。北门成与北宫奢皆与乐相关,严格地说是与礼乐相关。礼是社会建构的基础,乐在移风易俗中教化天下,是早期社会运转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属于人世间的基本特征,但是《庄子》借助北门成与北宫奢之口来表达了对“道”的体悟,虽是“北人”,但是蕴藏有“南人”的气象。较为特殊的是《让王》中的北人无择。“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居于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见之。’因自投清泠之渊。”北人无择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北所标示的属性且有独特的引申。细观之,“北人”仍标示了世间人,与舜为友。其要在“无择”,“择,柬选也”,(《说文》)“无择”大意是指不用挑选,见于《墨子·大取》“断指与腕,利于天下相若,无择也”。[5](p611)从“南北”的角度看,北人无择有南人的影子,但是《庄子》仍然选择了使用“北”进行标示,可知其南人北名,有大隐于世的观念表达。

市南宜僚是《庄子》用“南”标示人物的基本体现。“市南宜僚。注:姓熊,名宜僚,隐于市南也”曾多次出现,见于《山木》《徐无鬼》《则阳》之中。“市南宜僚”在《山木》篇中对答于“鲁侯”,引导鲁侯去“建德之国”。此国在南越,属南方,而到达此国不靠舟楫,不因粮食而至,此国之人“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一幅世外桃源的景象。鲁侯愿望去“建德之国”的过程即是“图南”的过程。市南宜僚在《徐无鬼》中的出场是通过孔子之口言其有“不言之言”的能力,通过“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的例子表达其高妙。同样的出场方式亦见于《则阳》,其中以“圣人之仆”来反衬市南宜僚。总的来说,市南宜僚即是得道之人。

除了市南宜僚外,还有一条以南郭子綦为核心的进步路线,[6](p231)较为隐秘,草蛇灰线。与南郭子綦相关者有南伯子綦、南伯子葵、东郭顺子、东郭子綦等。从出场顺序上看,南郭子綦、南伯子綦、南伯子葵出现在“内七篇”,南伯子綦、东郭顺子、东郭子綦出现于“外、杂篇”。一般认为“内篇”是庄子本人的叙述,而“外、杂篇”是庄子后学所作。从“内篇”的角度看,将三人进行横向比较,可以看到其中的不同。这种不同已经超过了“南北”所标示的范围,结合“外、杂篇”也说明了个体所处位置的复杂性,并非仅有“南北”两端,而是拥有无数的可能性。

《庄子》一书有三种言说方式,寓言、重言、卮言,“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南北”在不同的语境下承担了不同的含义,不可一概而论。总的来说,《庄子》通过对地理空间上的引申,赋予了“南北”诸多隐喻。于个体而言,引导人们从“北”至“南”而踏上寻找“光明”的道路,同时也是个体“得道”的过程。于政治社会而言,并不存在一个超然独立的“南地”,从某种意义上说“南人”皆在“北地”,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地方,即“天下”。对《庄子》中“南北”观念的考察,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庄子当时所处的“空间”,同时也可以借此来理解我们自身所处的位置。从某种意义上说,《庄子》时的“南北”与今天的“南北”并无差异,《庄子》所论述“南北”之间的诸多人事在今天同样能找到对应。认识“南北”的过程就是认识我们自己的过程,也是认识这个世界的过程。无论个体最终是否能够“徙于南冥”,都应有一颗“图南”之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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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清)王先谦.荀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8.

[3](唐)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4](唐)孔颖达.周易注疏[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

[5]吴毓江.墨子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3.

[6]张文江.庄子内七篇析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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