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亚平(陕西)
坐在窑洞门前的,是一帧风景。
倚在纸窗下的,是一幅画。
咔嚓咔嚓,剪刀在响,响成一支美妙的乐曲。
这些从没有走进过大都市的婆姨们,用自己一双双灵巧的手,颠倒着季节,修饰着岁月。一群群的羊,从她们的剪刀声中走出;一条条的龙一只只的凤从她们的剪刀声中飞出。
从她们剪刀声中走出的,还有走西口的哥哥,放羊的老汉,唱兰花花歌眼睛毛绒绒的妹妹。还有梁峁沟壑,还有和高原同一肤色、日夜歌唱不息的黄河,还有咴咴叫的毛驴,还有不屈不挠甘于贫瘠的枣树……
唢呐在呜哩哇啦地响。
腰鼓在苍凉雄壮地响。
剪窗花的女人剪得如痴如醉。生活的憧憬被她们剪入里面,岁月的艰辛被她们剪入里面。
一年中没有比这个季节更单调的了。
一年中没有比这个季节更热烈的了。
在有雪花飘落的日子里,一群婆姨用自己咔嚓咔嚓的剪刀声,过早地催醒了黄土高原。
兰花花命苦。
在以往的岁月里,好多婆姨命都很苦。
苦命人歌多,她们想抒发情感,想化解苦难,想消除胸中块垒,想把多舛的命运鸣之于天告之于地,让它们察听,而歌便凄苦,便婉转,便悠扬,便翻越沟沟坎坎壑壑畔畔传向十里八乡……
《兰花花》便响起来了。
歌声中,那个眼睛毛绒绒的女子,就跌跌撞撞向我们走来。
窑门敞开着,里面温馨,里面充满安乐气,但那不是她的家。
她的家筑在汉子的心里。那个赶牲灵的汉子,让她在树林里等了一回又一回,在小河旁望了一次又一次。花喜鹊在叽喳,汉子却没有回来。兰花花的心凉成一块冰。
这样便有了财主的逼婚,有了媒婆的上蹿下跳,有了一个苦人的故事。兰花花被命运绑着,走上了一条泪水涟涟的路……
土是黄土,天是黄天,地老天荒,兰花花毕其一生唱就一支信天游,唱出了黄土地上一代婆姨的辛酸史。
《兰花花》是一首陕北民歌,这首民歌很出名。至今,它仍在好多歌者口中响起。
米脂是母性的,一提起它,人们便自然想到了女人。
历史的风从车窗外掠过,带几分异香,带几分酸涩。
我凭窗而坐,望着这块古老的土地,望着这块生产美人的土地,神思悠悠。
光洁的公路上,走过一群群年轻的姑娘,走过一群群姿容娇娆的婆姨。她们不是去走西口,也不是去远嫁他乡,更不是去逃荒讨饭。
阳光很明媚。
一阵阵女人的笑声,将米脂托上了天空。
有枣树在塬头摇曳的,有炊烟在晴空下袅袅的,是我黄土的家园,它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安然地乐天知命地蹲踞在那里,保持出一种与天地同寿的姿势。
门前一块宽阔的坪,堆草堆柴堆禾,摊晒阳光。
坪下一条荒荒的沟,春牧羊群,夏流黄泥汤,秋收干草,冬日流浪寒风。
我们的父辈们呀,就住在窑里,冬暖夏凉,繁衍生息,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世无争的日月。
冬天,有雪粒儿在塬头飘洒,有野兔在塬顶打洞,有枣树把它生命的根深扎入幽黑的窑里,与窑内的气息相握。而这时呢,我们躺在窑内,便会觉出一种无言的温馨。
夏天,有心灵手巧的婆姨,或给鸡喂食,或倚门而望,或坐在坪上做针线,笑声荡漾,信天游悠扬,我们的家园呢,便变成一幅情调悠远的画。
过年了,一帧帧生动的剪纸飞向窗棂,热烈了庄稼人平凡的岁月。
秋天了,一捆捆的高粱、糜子摊满场院,红火了父兄饱经沧桑的脸。
我们的家园古老而庄严,充实而色彩斑斓。
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我常常想到那用黄土构筑的窑洞,它让人温静,让人思索一些最朴素的东西。
躺在都市的楼房里,我时时思念这永恒的家园,它使我感动,使我明白生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