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变化与呈现
——段若兮新诗集《春山空静》读评

2022-12-31 15:03:50
星星·散文诗 2022年32期
关键词:仇人诗集词语

雨 眠

段若兮将自己的新诗集题名为《春山空静》,对于熟悉《二十四诗品》和中国山水田园诗的读者来说,极容易由此以为段若兮是意欲回归,向民族传统的经验处寻找继续前行的营养了。

诗集打开,似乎确实印证了这种揣想。看目录,《暮晚》《枯荷记》《古寺》《泉边》《孤村》《野渡》《无人之境》《清秋》《风雪夜归》等,读者确乎容易迷失于熟稔的旧诗词审美先见之中,产生重又进入新版的古典写作的幻觉中。而具体细读作品,比如同名的《春山空静》这首诗的结尾:“山下耕牛,低头深嗅泥土的气息/老农坐在田埂上卷烟,喝老茶/灰羽蒙茸处,掉落一两声鸟啼,让春山/更为空静”。印象更为深入,人与物、人与周边自然、甚或人的自然物化并及鸟啼山空静的熟悉而又淡淡的禅意表现,都提供了有力的证据,仿佛段若兮业已从她习惯的不安、冲撞、叛逆且夸饰的现代表达中抽身,归顺了一个人写作不得不传统的宿命。

但是,这般浅表且单面的阅读,并不能臻至段若兮新诗集的本相:一方面是数量,这样平和、宁静和自然场景化的写作其实并非段若兮写作的主流;另一方面,起自西方现当代写作的修习,趋从于内视、心理冲突和表现张力的主观性写作,似乎更为段若兮所擅长。所以,不是从诗集的名称望文生义,而是从个体真实或意义存在的变化和呈现入手,似乎更能把握段若兮新诗集的意涵和审美。

只是个体的意义真实或存在,并非明晰于日常生活的表面,所以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到存在主义的“遮蔽”和“澄明”理论,都将极多的精力集中在“真我”或“存在”辨析。为哲学的思考所启示,从象征主义创作始,面貌各异的西方现代主义诗歌也便纷纷将审美的关注聚焦在了自我的存在和呈现。

于西方一个世纪多以来的这种现代主义写作路径,经受着较为系统诗学教育和修习的段若兮自然是心领神会的,于是,和甘肃甚或全国大多数的女性诗歌写作不同,舍弃女性写作的感性、内心自然流露的天然优势,段若兮将自己的写作更多导向了对于自我存在真相的理性探讨。

现实的存在并非真实,所以对于它的言说,段若兮以为“词语通向的不是表达,不是叙述/而是沉默之境”,所以,她觉得一个诗人将自己的笔落足于纸上之时,应该“开启我们的自我辨认。自我怀疑/自我……找寻”(《纸上相逢》)。但自我如何找寻?这是一个问题。一方面,自我是藏匿的,它隐匿于现实的生活事象之中,成为一种不易辨识的存在;另一方面,自我,特别是进入到现代之后的自我,更是一种复杂的存在,它不仅构成丰富,而且其构成内容之间还往往矛盾冲突,这样的情况客观上便给诗人设置了障碍,造成了他们感知和描述的困难。

有感于此,通过其具体的写作实践,段若兮示范于她的读者的,便首先是对于人生种种意义时刻的捕捉:听雨、看海、饮酒、喝茶、梳头、抱猫、对视、拥抱,甚或切割或打碎某一事物的时刻。她说,“作为玉的一生/你有颠覆众生的美貌”,但是“我只爱你的脆弱/我爱你的碎屑和你破碎前未及表达的痛苦”(《美玉》);她还说,“……还有什么被命运之手硬生生地折断了?/——咔——嚓!——咔!……——嚓!/……——咔,……——嚓……!/只是众多的生命/借用一根松枝的身世说出?!”(《松枝》)玉的碎,松枝的折断,在段若兮看来,意义就是日常的突然中断,在一种习以为常的习惯延续之中,事物或人突然遭遇了变化,借助于某种溢出生活的可能,从而让人瞬间发现存在的真相:“恍惚的瞬间,一定是时间裂开窄缝暂时释放了我/我出离,脱离世界运行的秩序/……当时间重新合拢,我和万物各归其位/并彼此看见”(《恍惚,然后深爱一切》)。是的,在她看来,似乎只有生活的某种时刻——譬如恍惚、出神、幻觉或做梦时刻,真实的自我才会摆脱现实的角色束缚,呈现出一个人心灵深处寄寓很深的欲望,亦即她的本相。

闪电,至黑或暴雨之夜,酩酊时刻,蝶变,断崖,瀑布,拂晓,暮光,稻草人,盲女,切洋葱或吃水果,诞生或当我老了,旗袍或戏子,探戈或凤琴,……她笔下截取了人生太多的“滑脱”或“出轨”,通过种种特殊时刻或“看见”的描摹,让读者知道了现实存在之外的另一种世相:《我用残损的手掌抱紧你》中被扯断的骨头的拥抱,《戏子》中已然不再的玲珑和婉转,《一半》中互为掣肘的生死挣扎,等等,

痛感比痛要更为不堪,于各种残酷和不堪做从容的对象化观审,细细打量并一一描摹,在段若兮笔下,读者也便常常能够发现一种惊悚的嗜血的快感:“她捧着盘子,坐在门槛上,吃着樱桃/红色汁液染红了她本就炙热的红唇和指尖的蔻丹/红色浸染在一起,彼此加浓/需要怎样的绝望?才能让果实的甜蜜混合舌尖的血腥/她吃着樱桃,红色的汁液溢出了唇角。她吃着樱桃/让一个人的洁白被红色覆没,洇透”(《她吃着樱桃》)。别人眼中原本温馨优美的蝴蝶戏花和美女吃樱桃的情景,从其独异的审美视角去描述,却化形为一种爆裂冶艳的场景刻画,因此倍显一种和一般女性温柔优美表达迥异的强力质感或暴力之美:“有人在夜里杀死了一条肥白的鱼/看着它流光温热而腥的血/杀鱼的人用带血的手抹过嘴唇和刀刃/……/清晨,朝霞猩红,焦灼,沉重/几经挣扎,太阳,终于,升起来了/被一团血雾包裹着(《血色清晨》)。

对应种种暴力的宣泄,在其诗歌写作文本的内部,段若兮常常将她的表达引向了纷纷的能指,仿佛只有这样,词语击撞着,也便自然就可以躲避生存的事实真相对于言说者的鞭打。在《蛾》一诗中,她用一连串的“你是”之句子,制作了种种的不确定和不断的词语或造句置换,俨然诗人模仿孩童们玩“躲猫猫”游戏而进行的表达游戏,其一方面揭开了存在真相的诸多可能,但是一方面也拒绝任何确切的所指,将自我心灵或精神的探索,引向了繁复幽暗的意义深处。

配合词语或造句频繁的能指运用,在自己文本的构筑之中,段若兮同时不断地设置各种自我的镜像,意图借助于种种镜像的影射,力求把持自我存在的诸般本相:“她是蚌,只是用泪水裹住了柔软内心的一粒沙/直到粗粝都变成温润,我们/看到了光/——给你珍珠/她又一次掰开自己,取出甜蜜和痛苦的结晶体”(《珍珠耳环》),或者“蝴蝶一次次飞离,又一次次返回/在现实生活之外,还有另一个并行的时空/蝴蝶自由穿梭/她无数次穿过空气中的虚无之门,来到生活的表面/像一个隐喻”(《蝴蝶》),不同的镜像,同一的自我指向,诗人的诗歌写作,于是走向了一条漫长的自我寻找之路。一方面是不断地自我发现,她强调自己写出的词语都在纸上,被照亮、被看见、被传诵,接受着时间的检验,有形状,有含义,被读出声音,会哭会笑、会叹息、会深思和发怒……。它们最大限度地表达了自身;一方面却又在不断地自我质疑和否决,她说,自己真正想写的词语也许在不知不觉之中成为了废纸篓、丢失的草稿本、断掉的笔头,沉溺在了盲女的眼中,失语在了喉管里,最终造成了“我活在我写出的词语的废墟里/更是活在我没有写出的词语的刀刃上”的悖论和荒诞。

自我写作的两种不同的面相或者路径,非常典型地表现于段若兮一组自我在他者中得以发现的诗作,如《丫头》《纸上相逢》《玉兰》《相见》《不速之客》《白发之年》《偶遇》《老妇人》《丁香》《母女》《我和仇人都老了》《你抱住的不是我》《小女孩》等。于这一组诗的写作之中,诗人告诉读者,时间促成的命运,自我往往在自我之外,所以不再执念,自我也便往往从他者之中走出,回归于本我的相认:“树荫下一位头发花白的女人/你眸光一闪,跑了过去/你们紧紧拥抱在一起//那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是我/你,也是我”(《相见》)。

这是一种秘密的启示,宛若幽暗房子中彷徨已久的探索,心诚所至,年龄、境遇,同时也是自我不断的修为,于残酷存在的真相和暴虐张力的表达之中,在新近的许多作品中,读者也便逐渐能够发现诗人愈来愈平和的表达。

首先是回归。先前写自己,多半是发现,然后空间并置,于内心各种不同心理内容的展示之中,体现自我构成的矛盾、冲突和不安。但是现在,于各种矛盾、冲突和不安进行动态的过程处置,将空间的讲述转化为时间的讲述,仿佛一个故事的完成,段若兮便常常借助这种表达,体现她对于自我的理性把控,呈现某种心灵和精神的自我平衡:“她明明是坐在面前的/只是他用线条用色彩一笔笔,把她挪到了纸上/他每画一笔,面前的她就变淡一些/而纸上的她变浓:渐渐眉眼浮现,黑发纠结/唇瓣有了血色……当他画完最后一笔/她起身离开座位,赤着脚,提着裙摆/走回了画像中”(《画像》)。诗写的依旧是本我的逃逸,然而静态的画像处理,原先读者熟稔的那种矛盾、冲突和不安似乎不见了,变化于不知不觉中完成,先前那些精神的躁砺,一笔一笔的线条和色彩处置之中,也便更多尘埃落定、水落石出的自我完成意味,示范出诗人内心可以自修的平和安静。即使是和仇人的相见,原本是剑拨弩张的叙事,经年之后人事的沧桑,内中种种的仇恨和嗜血被时间所浣洗,诗人笔下的讲述,也便风轻云淡,体现出一种平和的心态:“去见见你的仇人/就像去老铺子买桂花馅的糕点/悠悠走过几条老街,拐个弯/就到了店前/看过了就自己走回来”(《去见见你的仇人》)。“看过了就自己走回来”,这种极为释然的口吻,哪里还有什么“仇”的意味,此起彼伏的语言张力的内在消解,分明诗人和生活之间冰释前嫌的安泰。时间释然了所有,一切都放下了,平和的目光从生活的窗口望出去,其所看到的也便是《春山空静》了:“残雪不舍消融,长久驻足于山阴处/幽暗的水流在冰层下涌动/冰层一层层变薄//雨丝无声。风拂过青灰的屋檐/又藏身于树枝的颤抖中/桃李初生的花萼,抱紧幼蕾”。

是的,一切都是时间的叙事。段若兮寄身于目光所及的山水

动植,自然的主体化同时也是主体的自然化:春秋不言,道尽了

生命的沧桑;冰雪融化,放下了人世的恩怨。从自然之眼返身自

审,人生如寄,生死微澜,当诗人明确宣告“我相信这一刻/平

和已进入我生命的至境”之时,读者也相信,虽然还年轻,还存

在种种可能的变数,但是人生种种的遭遇和许多年写作的磨炼,

从《人间烟火》到《去见见你的仇人》到《春山空静》,诗集书

名一路的变化,某种意义上也必然标示出诗人某种悄然的心绪变

化。成色已然皲染,从单向度的西方现代的学习到逐渐地古典传

统的自觉吸收和消融,渐趋成熟的诗人段若兮,也便自然显现出

了某种可以涵容异质和驳杂的胸襟。

[附] 段若兮的诗两首

去见见你的仇人

不要带剑 也不要带酒

不用刻意筹备清风明月的薄礼

不用描眉

也别穿新鞋子

就像黄昏时去菜园子

只是去看看豌豆花

开了几簇

去见见你的仇人

就像去老铺子买桂花馅的糕点

悠悠走过几条老街 拐个弯

就到了店前

看过了就自己走回来

像从菜园子回来

像从糕点铺子回来

春山空静

残雪不舍消融,长久驻足于山阴处

幽暗的水流在冰层下涌动

冰层一寸寸变薄

雨丝无声。风拂过青灰的屋檐

又藏身于树枝的颤抖中

桃梨初生的花萼,抱紧幼蕾

山下耕牛,低头深嗅泥土的气息

老农坐在田埂上卷烟,喝老茶

灰羽蒙茸处,掉落一两声鸟鸣,让春山

更为空静

——选自段若兮诗集《春山空静》(长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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